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诗经·小雅·庭燎》
秦王政十七年,秦灭韩国。十八年,秦灭赵国。二十年,燕使荆轲行刺秦王失败,不久秦国攻打燕国,破燕都。
在秦国满怀信心地夺去疆域之际,平头百姓的日子却还是那般寻常,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纠缠。
天上飘着雪,料峭寒风之中,连羽桐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因为未有遮蔽的雨伞,那些雪花纷纷落在她的肩头和身上,她觉得浑身清冷,却还是一直在那儿站着,未曾离开,就像是一座顽固的雕像。
筱蝶在夏夫人房间内,先是喂母亲喝下婢女新熬好的汤药,而后又服侍她躺下。正去收拾碗筷,听得婢女附在耳边悄声道:“小姐,她还在外头等呢。”
“还没走?”筱蝶不敢相信地问。
“是,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呢,我请她去客房先坐着,她也不肯,说是一定要见夫人。”
筱蝶叹了口气,同婢女道:“你先出去吧,我去看看。”
婢女点了点头,端着空碗走了。听得她们窃窃私语,躺在床上的夏夫人蹙了蹙眉头问道:“筱蝶,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筱蝶走近了她的身畔,非常为难地禀道:“娘,嫂子过来问安了,在外头候了那么久也没走。您,您要不要见她一面?”
“呸!”夏夫人一听这话,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斥责她道,“你胡说些什么?谁让你称她是嫂子?那种货色还妄想进我家门!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别想成为我夏家的儿媳妇!”
筱蝶神情尴尬,唯恐母亲太大声,被门外的连羽桐听了去,就恳求道:“嘘,娘,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别这样了,他们都已成亲了。”
夏夫人才不管那么多,声音愈发高昂了,仿佛是故意让门外的人听到似的,大声道:“我说错了吗?爹娘不在场见证,一个嫡亲的人都没去,谁认同他们成亲了?当初你哥哥说要成亲的时候,我便由着他选了,你也在场亲耳听到,他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那个狐媚的女人,不是已经作出了决定么。我与他已经没有母子名分,如今还来认什么错!”
“娘!”筱蝶有些急了,不知夏夫人何以如此顽固,对连羽桐充斥这么大的仇恨,又没其他的法子,只得在中间斡旋道,“她其实也挺可怜的,不是么?您就看在她这么有诚意常来求见您的分上,您大人有大量,行不行?她也是一番好心,听说您病了,所以来探望。”
夏夫人冷哼一声,不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感恩戴德?我不过是与他们毫无干系的人,寻来这里做什么!莫说我今天只是患了伤风,便是我马上就要死了,也与他们无相干!”
“娘,您别这么固执好不好?”
“休要多说了,你若不想看到我被活活气死,就请她滚回去,以后再也别来了!”
筱蝶见她越说越动怒,便知谈话无法再继续下去,只好道:“好好好,您别气了,我这就赶她回去,您躺下歇着吧!”
说着筱蝶就出了房门,看见几乎成了雪人的连羽桐时,不由得一阵心疼,走上去帮她掸去了发丝和肩上的积雪,轻声道:“对不起,娘这人脾气有些执拗,你还是莫等了,先回去吧。”
连羽桐失落地问:“她还是不肯见我么?”
筱蝶点了点头,无奈道:“自从爹爹去世之后,她的脾气就越来越坏,偏哥哥又违逆她的意思将你娶进了门……”
连羽桐垂下眼睑,满怀歉意道:“都怪我,她是因为我才病得更重的吧。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千万别这么想。”筱蝶看得出她的诚意,宽慰她道,“你也不要太过气馁,问题总会解决的。常言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想总有一天娘会体谅你的难处,完完全全地接纳你。”
筱蝶的这番体己话听得连羽桐甚为感动,她觉得筱蝶多少已算是将她当成了自己人,非常感激地说道:“谢谢你,筱蝶。既是她不肯见我,我就先回家去,改日再来拜访。”
“嗯,短期你还是不要来受苦,先等她心情好一些吧。”
连羽桐听从了她的话,道:“好。”
“我哥哥,他还好吗?喝酒还是喝得凶?”
“这阵子倒是好些了,很少醉。”连羽桐如实答道。
筱蝶诚心诚意说:“辛苦你多照顾他了,他的脾气有些像我娘,越来越是古怪,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的,你放心。”连羽桐颔首同筱蝶告别。她迈步离去的时候却险些摔倒,因为在寒风大雪中站了太久,腿脚都有些僵硬了,走路的时候感觉是麻木的,仿佛不由自己控制,因而才会跌了趔趄。
筱蝶担心地去搀扶她,紧张地问她道:“还好么?你能不能走?”
“无碍的。”连羽桐裹紧了披风,站稳了之后嘱咐筱蝶道,“天气太冷,你也快些回屋去吧,外头有马车在等我,不必担心。”
筱蝶道:“好,慢走。”
连羽桐刚走没多久,李由就回到了家,他进门后直接问筱蝶:“刚才我在门口迎上一辆马车,是嫂子又来了么?”
“嗯。”
李由见她满脸不悦神色,猜测道:“怎么,娘还是不肯见她?”
“是。”筱蝶疲倦地垂下眼,沮丧地答道,“不仅不见,还大发了一顿脾气。”
李由进了房中后,筱蝶帮他脱去披风,抖落上头的雪花。李由看着她稍显倦怠的样子,以及不太好的脸色,甚觉有些担心,问她道:“你没事吧?最近看你总是很累的样子。”
筱蝶摇了摇头,回答他道:“不是累,就觉得有些困倦,做什么都很乏力。”
“肯定是太操劳的缘故,这几年苦了你了。”说着,李由的怜惜之情顿起,走过去将她揽在怀中,由着她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承诺道,“以后家里的事情我尽量多兼顾些,有我一起分担,你就别让自己那么累了。”
他越温柔,筱蝶就越觉得非常抱歉,她低声道:“李由,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娘也同意了,说是,说是你可以再娶个侧室,你放心,我绝不同她争宠。”
“这又是胡说什么?”李由立刻打断她的话,严肃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筱蝶沮丧地说道:“可我总觉得对不住你,毕竟你是李家唯一的儿子,父亲大人现在又是丞相,我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李由抚摸着她的发丝,安慰她道:“不要总是为这些事情困扰,便是永远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娶别人。”
筱蝶还是觉得心里难受,最初她与李由刚成亲的时候,李由总有意躲着她似的,晚上留在书房或练功房,避免跟她同床共枕,两人极少有温存缱绻的时刻,所以她一直没能怀孕。后来夏侯爷出事之后,李由对她却百般珍重,与她也是恩爱有加,可她还是没能怀孕。
“李由,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筱蝶抬起头来,表情非常认真。
李由笑笑,道:“什么事?为何如此严肃?你说便是。”
筱蝶问道:“从前你是抵死不愿住在我家,还同我怄气,后来我爹爹遭了劫难,你却与我并肩担当,还住过来陪我照顾娘。我想问你,我又不能给你生孩子,还拖累你那么多,你大可弃了我,李家就可保得干干净净的名声,也不必跟所谓的叛党牵扯到一起,但你为何没那么做,为何一定要承担误解?”
李由叹息一声,将她拥得更紧了,口中道:“没有别的理由,筱蝶,只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一天是,便一辈子都是。”
这句话听得筱蝶泪如雨下,心中也是感激万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随后的日子里,李由却发现筱蝶越来越不对劲,她总觉得不舒服,浑身乏力,脸色也变得很黯淡,食欲也不好,李由担心她是生病了,劝她去看病,她却总是推三阻四地拒绝。
这一日,两人一起吃晚饭时,筱蝶才刚坐到饭桌前,立刻就跑出去呕吐,李由紧张地跟过去帮她拍着背,问她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不知道。”筱蝶摇摇头,虚弱地站起身来,同他道,“就是看到饭就觉得很恶心,一点胃口都没有,而且这几天很奇怪,就算勉强吃下去饭了,很快又想吐出来。”
“你一定是病了,我很担心,不如还是召大夫看看吧。”
筱蝶却摇头拒绝,轻描淡写地说道:“无碍的,我一向身体都很好,可以肯定不是生病,不过是有些累罢了,也许多歇歇就会好起来。”
李由关切地问道:“莫不是因为在家中待久了太烦闷?你大可以常出去走走,不要总一个人。”
筱蝶笑笑道:“也许是因为年岁大了,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喜欢热闹。不过我打算去看看诗缨姐姐,我与她很久没见了,也很想念漪儿。”
“好。”李由赞许道,“那就过去串串门吧,好好散散心,不用太操心家里的事,交给我。”
筱蝶说了这话没多久,就换了衣衫去拜访诗缨。自从她父亲夏侯爷去世,她和李由从李家搬出来后,与诗缨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但是心中却总挂念诗缨和丹漪。筱蝶心地善良,又无城府,她是真真正正把诗缨当成了亲姐姐。
一见筱蝶前来,诗缨也非常高兴,丹漪随丹霄出门去了,她们二人就更能多说些体己话,彼此都是兴致极好。筱蝶午餐也比平日多吃了些,气色看着也是稍有好转。
诗缨观察筱蝶,见她比以前稍胖了些,不像过去那般活泼了,身上却多了一分沉静的风采,面色总流露出温柔的气息。诗缨便问她道:“你姐夫在宫中走动,常能遇见李由,前日我让他捎话给李由,说让你过来小住几日,却听说你身体不太好,怎么回事?”
筱蝶笑笑答道:“莫要担心,不碍事的,是李由小题大做了。”
诗缨观察着她的气色,猜测问道:“近些日子天气很冷,难道是着了风寒么?”
筱蝶摇摇头,如实答道:“不。只是不太想吃饭,又总觉得困倦罢了,姐姐你不必忧心。我这一见你,心情即刻顺畅多了。”
“你说总是不想吃饭?还有别的症状吗?”诗缨忽然问。
筱蝶想了想,答道:“就是觉得吃完饭很难受,要把东西全都呕出来才甘心,但是胃里空了之后,反倒又饿了。”
诗缨面露喜色,她想起自己多年前怀丹陌和丹漪的时候,症状不正好与筱蝶现在一模一样么?她忙又问筱蝶:“你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筱蝶想了想,而后道:“应当是有一两个月吧,不过是间歇性的,入冬以来就这样。姐姐,你别担心,真的没什么。”
诗缨却笑了,筱蝶觉得很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这般欢喜,却听她道:“李由这个傻子,平白多担心了,这哪儿是什么病啊!筱蝶,你怕是有身孕了。”
这句话令筱蝶忽地愣住了,她仔细回想,两个月前,有几晚她的确是与李由特别亲密,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怀上孩子的吧。月事也两月没来了,只是她后知后觉,竟没朝这儿联想过!惊愕之余,筱蝶内心更多的还是喜悦,她问诗缨:“真的吗?我真的有了身孕?”
“八九不离十。”诗缨握着她的手,同她道,“我这就领你去丹凝姐姐那儿,让她给你把把脉。”
筱蝶赶忙点头,二人乘了车马赶赴丹凝的医馆,这家医馆比从前那家可是壮阔得多,房屋装饰都极为华丽,是丹霄斥重金特意为丹凝建的,丹凝推却不过,就接手下来。
见她们二人前来,丹凝很是欢喜,请她们坐了,又奉上好茶。诗缨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催促丹凝道:“姐姐,筱蝶最近总是嗜睡呕吐,我猜她是怀孕了,你帮筱蝶把把脉,看是不是。”
“好。”丹凝也被她们喜悦的劲头感染,让筱蝶伸出手来,撩起衣袖,开始为她搭脉,丹凝瞧得极仔细,最后脸上溢出笑容,同筱蝶道,“你确是已经怀有身孕。”
筱蝶惊喜交加,恨不得马上就生出翅膀飞回家去,把这喜讯赶快告诉李由。但是仔细想想过后,她又不想操之过急,心里想着要在适当的时机说给他听,所以就央求丹凝和诗缨道:“姐姐们,这事情我不想太早告诉李由,你们为我保密,好么?”
诗缨笑问:“你是想给他惊喜吧?”
筱蝶羞涩地点点头,觉得有点儿难为情。
诗缨颇为担忧道:“你如今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是不告诉旁人,就还要如之前一样操心许多事。我知道你还要照顾你生病的母亲,这样太辛苦了。”
“没事的,我做得来。”筱蝶直觉得自己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本已经对生子之事绝望,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传来喜讯,却没承想会得到这样的恩赐,哪里还会有什么疲累?分明觉得心中溢满幸福。
丹凝望着她们,甚是为她们开心,却因联想起自己伶仃坎坷的命运,不觉就在心头笼上层层悲伤的阴云,笑容也慢慢退去了。
……
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冬去春来,春去夏又往,筱蝶临盆在即,她与李由之间相敬如宾,越来越好。与此同时,夏夫人身体也康复起来,一切看似静好安稳。只是诗缨的生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丹霄越来越少地在家中逗留,便是回家也都到了半夜时分,他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和应酬,诗缨渐渐觉得自己被疏远了,她发现丹霄变了。从前他是很懂养生自律的人,现在却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不顾自己的身体,也没空跟她说话。这样时间久了,诗缨就感到无比空虚,她先是按捺下心性忍耐,等忍不住的时候,就同他争吵。刚开始他还解释,后来索性不太理睬她,由着她自己去闹。
诗缨越来越惶惑,她心中暗想,虽然已与丹霄成亲,成为他的妻子,可他的心真在她这儿吗?她不知道。她愈加怀疑自己,也再无法不顾一切地信任丹霄。忐忑的烈火烧得她坐立难安,她思来想去,便决定去找韩野和蒋牧问个清楚,毕竟这二人成天跟在丹霄身边,一定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韩野与蒋牧的居所离丹府并不远,诗缨去之前还担心是否会见不着人,等见他二人都在之后,不禁放下了一颗心。韩野与蒋牧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造访,赶紧恭恭敬敬施礼,称她道:“夫人。”
“你们不必拘束。”诗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要问你们。”
“夫人请说。”
诗缨严肃问道:“丹少府都在忙些什么?”
“这……夫人您不是也知道的么?无非公事而已。”蒋牧不慌不忙地答道,“主子奉秦王之命,在咸阳城立商业统盟,全国各地商家只要交付重金,便都可以加入,成为皇家御用。因此主子他最近确实很忙,须得接见全国各地来的老板,又要应酬各式各样的酒局。”
诗缨冷哼一声,犀利道:“莫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便是有酒局,用得着常常留宿在外吗?你们如实回答我,除了公事之外,他还差遣了你们什么事?”
起先二人还不肯说,被诗缨问得急了,又因敬重她的品行,没当她是外人,所以就如实禀告道:“主子要我们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子,名叫清音。”蒋牧道。
诗缨怔住了,她不知清音是谁,别说没见过,就连听也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即便是如此,她还不知事情缘由,就已经怒火中烧。
诗缨自问无意让自己成为妒妇,却觉得丹霄生生将她逼上了这条路,她顿了顿,问二人道:“你们找到了吗?”
“回夫人,暂时还没有下落。”韩野唯恐诗缨误解,便细加解释一番道,“似乎这人是主子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想寻回报恩。”
“是吗?”诗缨装作大度,不动声色道,“好,我知道了,今日我问起你们的事,不必告诉丹少府。”
韩野与蒋牧应了话道:“是,夫人。”
“丹少府如今人在何处?”临走之时,诗缨突然这么问。
“这……”韩野与蒋牧对望一眼,均不知是否该如实禀明,他们虽是丹霄的属下,事事听从丹霄的指挥,对诗缨却也不敢怠慢。
诗缨瞧出了他们表情有异样,不由得警觉起来,一字一句又问道:“丹少府如今人在何处?回答我!”
“星月教坊。”
听到这几个字,诗缨的一颗心顿时犹如跌进冰窖,凉得通透。
三日之后。星月教坊。
这儿的院落在从前的基础上又修葺了一番,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愈发显得气派非凡。时节正值夏末,满园的花朵争奇斗艳,香气扑鼻,璀璨宜人。
诗缨一身男装的打扮,看上去英姿飒爽,俊朗高挑,陌生人看见了肯定不会疑心她是女人。她走起路来可以让自己像个男子,步伐宽阔,姿态潇洒。
来迎接她的这位坊主被人称作冯姨娘,已是徐娘半老,却仍旧风韵犹存,热络地招呼诗缨往里走,口中甜甜地道:“这位公子,里面请。”
诗缨稍显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就随着她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冯姨娘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就笑嘻嘻地打趣问道:“公子为何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么?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姓李。”诗缨故意低沉地回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男人。
“哦,原来是李公子。”冯姨娘眉开眼笑,问她道,“您这是第一次来咱们教坊吗?看着脸生。”
诗缨道:“是,我听人说这儿很不一般,所以特意来见识见识。”
“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姑娘应有尽有,不知李公子您喜欢什么样儿的?”说话间冯姨娘已将诗缨领入雅间,邀请她道,“来,公子请坐。”
诗缨撩袍坐下,便有两名小婢依次摆上点心与酒茶招待她。冯姨娘款款施了一礼,依旧是甜腻腻的声音,与年龄极不相符,问她道:“公子还未回答,不知您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唱小曲儿的?弹琴的?还是说体己话解闷儿的?”
“不知戒忧堂丹老板常点的姑娘是哪位?”诗缨忽然问。
冯姨娘愣了一下,继而带笑寒暄道:“原来李公子跟丹老板是相熟的啊,怎么不早说?莫非你也想指名珠儿?”
“珠儿?”诗缨略略扬眉。
冯姨娘甩着手中的帕子,颇为骄傲地介绍道:“珠儿姑娘乖巧懂事,才艺惊人,也只有她呀,才能让丹老板一掷千金!今儿您可是来巧了,李公子,珠儿正好闲着,平日里除了丹老板,我是不让她伺候其他客人的,但您是贵客,那可就例外啦!”阿谀谄媚地说完这番话,冯姨娘就吩咐一名小婢道,“去请珠儿姑娘来,就说有贵客,让她好好打扮打扮!”
小婢领了差遣走了,冯姨娘就开始跟诗缨斟酒,嘴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诗缨根本没兴致与她交谈。此时此刻诗缨心里起伏万千,她真想快一点见到那个叫珠儿的姑娘,看她究竟有多出色,才能使得丹霄一掷千金沉迷此地,连家都舍不得回。
没过多久,小婢就带着珠儿来了,但见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深衣,滚着镶边刺绣的花纹,整个人粉黛轻施,眉目似雪,倒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诗缨忍着嫉妒看她坐在身旁,见冯姨娘还堆着笑脸不肯离去,就伸手递了几个金币过去,故意问道:“姨娘也要在这儿一直作陪么?”
“啊,不是。”冯姨娘赶紧起了身,把金币牢牢握在手中,赔着笑脸道,“我还有事要忙,珠儿,你要好生伺候李公子,他是第一次来,陪他喝喝酒解解闷,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珠儿笑眯眯道:“是,姨娘,您放心。”
赵姨娘对屋中的小婢也使了一个眼色,如此,她们便都退了出去,独留诗缨和珠儿两人在房内。珠儿见诗缨表情有些肃穆,还当她是放不开,就主动问道:“李公子是要听曲儿呢,还是看珠儿给您跳支舞?”
诗缨面无表情,沉声问道:“不知丹老板都喜欢哪些?”
“丹老板?他喜欢的可多了。”一提起丹霄,珠儿就不禁眉飞色舞,十分热情地说道,“他这人有趣得很,或他弹琴我来跳舞,或他行令我来吟诗。”
“是吗?他常来?”
“那是自然!”珠儿扬扬得意道。
诗缨越是看她这样高兴,自己心头的怒火就越来越炽烈,她忍不住一把捉住了珠儿的手腕,紧紧握着也不松开,珠儿挣扎了两三下,却抵不过她的力气,就故作娇羞的姿态,笑嘻嘻道:“哎呀,李公子,我还当你不解风情,却原来这般折磨人,别着急嘛,你弄疼珠儿了。”
珠儿说了这些话后,眼波流转,故意对诗缨送去含情脉脉的目光,却不防诗缨脸色一变,痛声斥责道:“你便是用这种狐媚法子勾引了他吗?下作!”
话一出口,诗缨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愤恨地一把将珠儿推开。因为没有刻意掩饰声音,珠儿听出了她是个女人,望着她眼中的妒火,不由得非常害怕,慌张地爬到门边喊:“来人哪!来人哪!姨娘!姨娘!”
短短的时间内,门立刻被推开,冯姨娘带着几名婢女出现在门口,急匆匆问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珠儿赶紧爬起来,怯怯地躲在冯姨娘身后,指着诗缨道:“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李公子!她,她是个女人!”
冯姨娘闻言大惊,仔细去辨认诗缨的眉目,愈发觉得她白净柔弱,俨然是个女子伪装的,怎刚才就被她骗过去了。她不由得勃然大怒,将珠儿护在身后,皱眉质问诗缨道:“你究竟是谁?莫非故意来搅局?”
诗缨根本不理睬她,目光如炬般锁定珠儿,厉声问道:“休要废话,珠儿,你告诉我,他来这儿都做了些什么?你们相识多久了?你对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真成?”
珠儿被她阵势给震慑住,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怯懦地低头不语。倒是冯姨娘见过不少世面,登时看穿了诗缨的身份,冷笑两声,问诗缨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您是丹夫人?”
“是!”诗缨高昂头颅,并不隐瞒。
冯姨娘讽刺道:“听闻丹老板的夫人是李丞相的义女,才貌双全,贤良淑德,所以一直慕名想见识一番,却未料是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诗缨听得出她话中的挑衅,怒火就被勾得更盛,回骂道:“你们做这不要脸的勾当,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讲理?”
冯姨娘不卑不亢地回击道:“丹夫人,不管你财权多高,出身多贵,星月教坊也不是你能随便搅局的地方。小人明明白白告诉你,往来此处的客人都是心甘情愿,我们也是正大光明,怎容你这般欺侮人!再说了,你与丹老板成亲多年,便也该知道他是星月教坊的老主顾了,从前多少年他混在这儿你都睁眼不管,现在闹什么闹!”
“从前?从前他也来?”诗缨惘然了,她只当他不过这阵子才来而已,却不想此前还有渊源。
“怎么?你不知情么?”冯姨娘挑了挑眉,又冷笑道,“那会儿他跟连姑娘可是极为要好。”
诗缨急了,也不管什么脸面,迫切问道:“怎么还有个连姑娘?谁是连姑娘?”
“这你也不知道么?啧啧,真是……”冯姨娘故意激将诗缨,话中有话地说道,“连姑娘以前可算是我们教坊的头牌!不过,她现在已经嫁给夏老板,是堂堂的夏夫人了!”
诗缨联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地问:“哪位夏老板?”
“夏芙先啊,夏侯爷的长子。连姑娘去年才进的门,怎么,丹夫人连这也不知道么?据小人所知,那夏老板的妹子可是您的弟媳,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亲戚,莫非都不来往的么?”
诗缨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愣住了。一时竟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见冯姨娘脸色一变,不容置疑道:“本教坊不接女客,丹夫人,恕小人无礼了,您还是请回吧!下回若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能否回去,小人可不能保证了!”
这话半是撵人半是威胁,诗缨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又再没力气与人争吵。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去,整个人失魂落魄,俨然霜打的茄子一般。快出星月教坊的大门时,却听见后头有人喊她:“等等,丹夫人!丹夫人!”
诗缨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见是珠儿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珠儿在她跟前停住,左顾右看了一番,见没有旁人在场,这才说话:“丹夫人,我觉得您是误会了,所以才追出来告诉你。”
“你想说什么?”诗缨对她还是满怀厌恶。
却见珠儿一本正经,轻声地说道:“冯姨娘只是要气气你,挫挫你的锐气罢了,所以才故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其实我们星月教坊只卖艺,从不委身。至于丹老板,他为人很有君子之风,只是同情和怜惜我,并无其他情愫,便是逗留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听听曲子喝喝酒,绝无其他。”
诗缨没想到她会追来说这些,心中却还介怀着,皱着眉头问珠儿道:“我为何要信你?他又因何单单同情怜惜你?”
“这,这我也不知。”珠儿细想了想,回答她道,“不过我倒是听丹老板无意中提过一句,说是我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诗缨问道:“哪个故人?叫什么名字?”
珠儿答道:“似乎是叫清什么……哦,对了,想起来了,叫清音。”
诗缨悬吊的心本已经放下了一半,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更加愤恨,到底还是和清音有关!那个叫清音的女子究竟是谁?她有什么好?弄得丹霄痴迷成这样,连跟她样貌相似的女人都如此宠溺!
诗缨越想越难受,扭头离去,步伐决绝,竟连马都忘了牵走,兀自怔怔地走在大街上。路人看着她仓皇的模样甚觉惊讶,不知这看似白净俊朗的公子为何泪流满面,俨然像个伤心欲绝的女人。
丹霄忙碌了一天,傍晚到了家中之后,却见妻女都不在,甚觉有些讶异,遂问管家道:“怎么人都不在?夫人和小姐去了哪儿?”
管家答道:“丹漪小姐去医馆了,说是去看姑母,晚上才回来。至于夫人,小的也不知她去了哪儿,从早上便没见踪影。”
丹霄猜测诗缨也许是去探望筱蝶了,便没多问,他正准备进门歇息,却听门外有人道:“丹少府请留步。”
丹霄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家丁打扮的瘦小男人,此前并未见过,于是便问:“你是何人?”
来人自胸中掏出一张拜帖,呈予丹霄道:“回丹少府,小人是受主子差遣,邀丹少府去天一阁饮酒。”
丹霄接过帖子,尚未打开,问他道:“你的主子是?”
“夏芙先。”瘦小男人答道。
丹霄将帖子打开,见果真是夏芙先的笔迹,就答允道:“你先回吧,跟你们主人说,我稍后就到。”
“是,小人告退。”
丹霄洗去尘土劳顿,换上干净的衣衫,心中暗暗想着,不知夏芙先这个邀请是什么意思。叙旧?绝非如此简单。以夏芙先的城府,必定是有别的用意。因此丹霄出门前嘱咐管家道:“让韩先生和蒋先生去天一阁候命。”
管家忙领命出门了,丹霄则乘着轿子直奔天一阁而去。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诗缨就回到了家中,她已经在别处换回了女装,步履显得非常疲惫,进门后问护院的家仆道:“丹少府还没回来?”
家仆答道:“回夫人,少府回是回了,不过刚巧接了个拜帖,被人请去喝酒了。”
“谁的拜帖?”诗缨随口问道。
“说是叫夏芙先。”
诗缨又问:“约在何处?”
“好像是天一阁,小的没太听清楚。”家仆答道。
诗缨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她回房之后,先是差人准备热水,好好地洗了个澡。等她洗完换好衣衫,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丹漪也已经从医馆回来,缠着她说今日在丹凝那里的点点滴滴。诗缨心不在焉,与丹漪一起用晚餐的时候,话也没说上几句,丹漪觉得奇怪,便问她:“娘,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诗缨摇摇头,觉得十分疲惫,虽一整天粒米未进,这会儿却也不觉得饿,恹恹起身,对丹漪道,“你自个儿吃吧,娘有点累,先去歇息了。”
丹漪极少见母亲这般失落,又不敢过多打搅,只得“哦”了一声,继续自己吃饭。
与此同时,丹霄则困在天一阁内无法脱身。他万万也没想到,约他来此饮酒的人并非夏芙先,而是连羽桐!出于礼貌,丹霄并未直接离去,毕竟他与连羽桐也算是有旧情,虽不知她邀约所为何事,总还是得听听看她什么用意。
酒也喝了,饭也食了,丹霄望着外头越来越暗的夜色,嘱咐连羽桐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夏兄该担心了。”
连羽桐摇摇头,启齿轻笑道:“他去了外地置办货物,可能要耽搁好几天,一时半会回不来。”
丹霄心中觉得为难,面色还要装作镇定,又道:“那也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毕竟天都黑了,夜路难走。”
“我雇了车马来,不着急。”连羽桐似乎是看透了他想离开的心思,对他的每句话都四两拨千斤。
丹霄无计可施,只得望着她,叫了句:“嫂子——”
连羽桐脸色登时一变,话语也哀伤了起来,央求他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我听了心里难受……若是,若是可以,我希望你叫我羽桐,并希望你我还是如同从前那样,没有隔阂。”
“这,于理不合。”丹霄正色道。
连羽桐面露苦笑,她问丹霄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邀你前来?”
“叙旧,或,有事相求?”丹霄直言猜测道,“若是有何吩咐,你尽管直言便是,但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不遗余力。”
连羽桐失神地摇摇头,之后道:“你看这儿。”说着,她就毫不避讳地撩起衣袖,给他看她胳膊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那一块块或瘀青或发紫的伤口,在雪白肌肤的映印下煞是触目惊心。
丹霄不想冒犯她,所以在她露出肌肤时赶紧别过头去,却在瞥见那些伤口之后怔住了,半晌才想起来问:“这些伤都是怎么回事?”
连羽桐苦笑着放下衣袖,满面哀伤之色,幽幽道:“你认为呢?”
丹霄不敢相信,摇摇头道:“不可能的。”
“你既能这样说,便等于是猜了个正着。”连羽桐已经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因为心情抑郁,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她端起来一饮而尽,酒烧入体内后火辣辣地痛,伴随止不住的眼泪,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
丹霄束手无策,他同情地问她:“他常常对你动手?”
“只要喝醉了,便会这样。”连羽桐的语气非常沮丧,痛苦道,“我本还想着他慢慢会改,但他脾气却一天比一天坏,在他看来,我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多余,我真是快受不了了。”
丹霄道:“他既娶你进门,必是对你有情意,是否因为遇了什么挫折,所以才把气撒到你身上?”
“挫折?”连羽桐冷笑一声,绝望地道,“自从他爹死后,哪有不是挫折的时候?我嫁给他这么久,从没见他温言软语过……丹霄,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选择错了,我不该,我不该……”说着说着,她又哽咽起来,后头的话也说不出了,眼泪兀自扑簌落下,大颗大颗如珍珠一般,饶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地同情她。
丹霄别的不惧,最惧女人掉泪,他安慰道:“你先别哭,哭了也没用,还是想想法子怎样解决。”
“哪里有什么办法解决!他不爱我,我亦不爱他!本来就是错的,若再这么绑着一辈子,岂不是生不如死?”
丹霄怔住了,喃喃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嫁他?”
“为何?”连羽桐抬起头来,含着泪眼望他,愁肠百结道,“你真不懂我的心意吗?若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如此?他对你所做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怎容他还去害你?我总以为,只要我顺了他的心意,他就必定会变好,从此安安静静过日子,却没想是我掉进了地狱。”
丹霄万万没想到她的理由和他有关,停顿了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呆呆地看着她哭,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起身去安慰她。如今在他看来,她又不是夏芙先的妻子了,不过是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亦是陪他一起历经青春的朋友。他拍拍她的肩,轻声道:“别哭,羽桐,别哭了。”
听他换了称呼叫她的名字,连羽桐心里不知多么高兴,却因为悲喜交加着,哭得更厉害了,她梨花带雨地抬头看他的眉眼。他站着,她坐着,她伸手去怀抱他的腰,将自己的头贴在他身上,痴妄道:“要是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哪怕就是要我明日就死,我也认了!”
这露骨的表白令丹霄心惊肉跳,连羽桐把他环得那么紧,他也不能推开,他就这么僵立站着,也不敢去碰触她的身体,生怕有所冒犯,却听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门已经被踹开来。
丹霄打眼瞧去,惊见诗缨站在门口,伴随她两旁的是蒋牧与韩野。他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阻拦诗缨了,却终归是没有拦住她,因此面对眼前窘境的时候,甚觉有愧于丹霄,纷纷低下头去退到两边,也不敢多言。
连羽桐也惊讶不小,赶紧擦去眼泪,站起身来离开丹霄身旁,表情甚是尴尬。诗缨望着他们,用牙紧咬嘴唇,用力至差点破皮出血,目光中含着仇恨与妒火,像要生生将连羽桐给烤焦。
丹霄镇定下来,走向诗缨,轻声问道:“你不好好地待在家里,怎会找来此地?”
“怎么?怪我撞破你们的好事吗?”诗缨语气带着酸腐的挑衅。
丹霄也僵下脸来,不悦道:“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还怪我说话难听?”诗缨毫无惧色,对上他的眼睛道,“你自己做出这种丑事,不觉得羞耻吗?”
“你找什么别扭?”碍着连羽桐也在场,丹霄甚觉诗缨不给他留情面,话语也愈发冰冷,质问道,“你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丑事?”
“这你还用问我?你总是这么先声夺人,镇定自若,看着我好欺负,是不是?”诗缨抛却往日温婉,仿似又回到年少暴烈的时刻,声声控诉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珠儿,清音,连羽桐!原来你有这么多女人!丹霄,我真是瞎了眼,我错看你了!”
诗缨的责骂使丹霄觉得很懊恼,他其实也不知连羽桐会假借夏芙先之名约他,若是早知道,恐怕根本不会赴约。现在可好了,只因为安慰连羽桐几句,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哪里想到会被诗缨撞了个正着!
见他二人越吵越烈,情势越来越糟,连羽桐站出来圆场了,她先是款款对诗缨施了一礼,接着礼貌道:“丹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因为生意场上的事,所以找他出来谈一谈。”
“是吗?”诗缨冷笑看着她,讥讽道,“夏夫人,你真以为我那么傻,看不透你的伎俩?试问有谁谈生意会谈到热泪相拥?你也是有夫君的人,怎就不知礼义廉耻!”
“你!”连羽桐被她骂得登时气结,却又因为理亏找不出话来应对,整张脸涨成猪肝色,眼睛也瞪得老大。
丹霄不想看诗缨再闹下去,索性就擒了她的手臂,拉扯她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诗缨想要甩手挣脱他,无奈却不敌他的力气,只得懊恼着任他拖曳,口中叫嚷道:“松开我!你想干什么!”
“莫在这儿闹了,有事回家再说!”丹霄冷冷道。
诗缨指着连羽桐道:“我不走!我要同这个贱女人理论清楚!”
连羽桐被她这么一骂,脸色更难看了,丹霄同情她的受伤和痴心,不想她被诗缨伤得更深,因此只得怒斥诗缨:“休要这般蛮不讲理,无端端给人看笑话!”
虽然他极少用温软的态度和诗缨说话,但这样大动肝火还是第一次,诗缨被他责骂得眼中含了泪,委屈道:“可不是吗?我就是个笑话!人人都知道我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以为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可结果呢?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丹霄见她越说越怒,越来越凶,俨然是控制不了的势头,就对蒋牧和韩野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夫人回家!”
“是,主子。”蒋牧二人赶紧从丹霄身边捉住诗缨,强制着把她往门外拖,他二人武功高强,力大如牛,诗缨根本抗衡不得,就这么哭着、闹着、挣扎着被架了出去。
丹霄回望连羽桐一眼,带着歉意道:“对不住,让你受苦了……你,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保重。”
“是我该说对不起,都怪我连累了你。”连羽桐黯然垂下头去,再无借口挽留他多待片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留给她一个不知何日能见的背影。
自从这一次事件过后,诗缨就越闹越凶,她与丹霄之间的对话再无平静的时刻,总是伴随争吵与讥讽,愤恨与埋怨。
这一晚,丹漪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见从爹娘房里传来的吵闹声,还伴随着摔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尤显醒目,她觉得有些害怕。她也能察觉到母亲的转变,却不知究竟是为什么,她支起耳朵听了半晌,争吵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于是丹漪就穿上鞋子披了衣裳,往丹霄和诗缨的卧房走去。
丹漪推开门后,发现满地狼藉,丹霄沉闷不语,双手负在背后,诗缨则是头发凌乱,满面凄楚。丹漪吓得不轻,怯怯地迈着步子挨近诗缨,害怕地问道:“娘,你怎么了?”
诗缨冷冷道:“怎么了?为何问我,去问你的爹爹!”
丹漪只好把目光投向丹霄:“爹——”
丹霄挥了挥手,宽慰她道:“没事的,漪儿,你先回房去睡觉。”
“你们太吵了,我根本睡不着。”丹漪走过去扯着他的衣袖,柔声问道,“爹,到底发生何事?你惹娘不高兴了吗?”
丹霄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叹息着抚摸女儿的头发,诗缨忍不住了,锋锐地对说道:“漪儿,你的爹爹不要咱们这个家啦!他寻欢作乐,外头有许多野女人!”
“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说些什么?”丹霄怒了。
诗缨根本不怕他,冷笑道:“怎么,你还知道要脸?当着女儿的面,你倒是如实说说,你是不是早就觉得我们拖累了你?既然你对我无情,又不留恋这个家,当初为何还假意惺惺,许诺给我幸福的将来!”
丹霄越听越烦,呵斥她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怎么?嫌我聒噪?是啊,我不会唱曲儿,也不会跳舞,更不会在你面前矫揉造作!你喜欢那些下三烂的女人,不是吗?那你寻着她们过日子便是,何苦拉着我一起,看你那伤风败俗的勾当!”
丹霄拉下脸来:“你非要将话说得这么难听?”
诗缨怒道:“哪儿比得上你?我只是说得难听,你却是做得难看!”
丹漪从未见过父母如此针锋相对,也从未看过母亲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一时吓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忙又奔赴了诗缨的身旁,可怜兮兮道:“娘,你,你到底怎么了?你们不吵了,好不好?”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诗缨望着丹漪,心中一软,眼泪就簌簌落下,她脸色苍白,眼睛都哭肿了,看得丹漪非常心疼。
丹漪央求丹霄:“爹,你是不是做错事了?若是的话,你就跟娘道歉。”
“小孩子家家的,作何要来管大人的事?”丹霄不同丹漪解释许多,拉了她的手将她往门外送,连哄带斥地道,“快回去睡觉!”
丹漪无计可施,眼睁睁看丹霄把门锁上,将她关在了外头。她立在门口又听了一会儿,竟再听不到他们争吵了,除了诗缨的抽泣声,再也没有什么异常,她就叹了口气,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诗缨哭得累了,人也困了,却还强硬地死撑着,俨然把丹霄当成了敌人似的,冷冷地盯着他,问他道:“你回答我,当初为何娶我?”
“为何又绕到这儿?你累不累?”丹霄无心恋战,他也累了,既心疼诗缨这番模样,又气她说话难听,根本对他不存有信任。
诗缨却根本不懂他的心思,口不择言道:“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初你濒临绝境,玉馆也倒了,姐姐也失踪,自己也剩了半条命,你与我成亲是为了利用我吧。毕竟我是李斯大人的义女,只要娶了我,你就可以攀上义父!”
丹霄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冷冷笑着,反问道:“是吗?你就这样看我?”
“莫非我冤枉你了?当年你与那夏夫人卿卿我我,情投意合,若不是因我能帮到你,你怎会舍弃她那种美人来娶我?”诗缨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得正对,一颗心也更加冰冷起来,痴狂笑道,“现在你升了官发了财,权势越来越大,就将我抛诸脑后,又跟你的旧情人团圆去了——原来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
丹霄静静听她讲完,拳头越握越紧,却根本不解释,随着她的话道:“随你怎么想。”
“你又这样!你凭什么装出无辜的样子!好像都是我错了!我做错了什么?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对不住你?”
丹霄听她又吼叫起来,不由得心焦气躁,回敬她道:“你要总这么闹下去吗?若是这样,我便真让漪儿搬过去跟姐姐住了,反正姐姐一个人也孤单。还有,陌儿也是到了该从军营回来的日子,他说想要跟着姑母习医,我也会把他一并送去医馆居住。”
诗缨愣住了,压根没想到他会作出这个决定,心里气恼,质问道:“为什么?我是他们的娘!他们为何要搬出去住?”
“正是因为你现在病了!我不想让孩子们看见你发疯的样子!”丹霄冷冷看她一眼,话语愈发坚定,“我已知会你了,你就接受吧,他们都会随姐姐一起住,从此搬出这里!”
诗缨急得站起身来,跑过去抓丹霄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她失神地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真要这么狠?”
丹霄不为所动道:“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你再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可你凭什么夺走我的孩子?”
“他们只是换一个环境去生活,又是跟亲姑母住在一起,何来什么夺不夺!”
丹霄不耐烦地道:“你应不应允都无碍,我意已决。”
“丹霄!”诗缨将他抓得更紧了。
丹霄却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漠然道:“放手吧!”
这句话犹如在诗缨头顶响了个炸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浑身都变得软绵绵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更说不出什么怨恨的话。她比谁都明白丹霄,他一向说到做到,而且,他越是显得无辜,结局就越无法改写,就算是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也没用,最终他还是会离开。
“你怎能这么对我。”梦呓似的说出这句话,诗缨就浑身一颤,整个身子忽然倾倒,晕眩着倒在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诗缨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非常漫长和哀凉的梦,耳边全是聒噪的声响,却找不来一个人影,也寻不到声音的出处,孩子们全都不跟她亲热,整日眷着去丹凝那里,尤其是陌儿,一脑子都是草药名称,连与她说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他们全都冷漠着一张脸看她,声声责问道:“你闹什么别扭,又不是小孩子。”
她这么一晕倒,直到第二日掌灯时分才转醒,醒来看到满屋子都是人,却单单没有丹漪的身影,她怕极了,赶紧问身畔的婢女:“漪儿呢?漪儿去了哪里?”
“回夫人,她去医馆了。”
“怎么会?他真的把漪儿带走了?”诗缨顿觉喉头发紧,一颗心都要破碎了似的,痛得直想满地打滚,她挣扎着要起身,嘴里语无伦次地道,“带我去找她,不能……她得回来,我要去找她!”
“夫人,您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诗缨看也不看那药碗一眼,直接起了身就往外头走,连鞋都没穿,门外厅里的闫大夫正在候命,因为等得时间久了就打起了瞌睡。这会儿听见有吵嚷的声音传来才睁开眼,见是诗缨跌跌撞撞走来,忙道:“夫人,你怎么起来了?你现在需要静养休息,不能乱走动!”
识得这人以前是常来家中看诊的闫大夫,诗缨有些惊讶,问他道:“闫大夫,你怎么在这儿?谁病了?”
“正是夫人您。不,也不能算是病。”闫大夫说着,脸上就笼了笑容,乐呵呵对诗缨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又要给丹少府添子嗣了!”
诗缨吃了一惊,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问闫大夫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小人的意思是您已经有了身孕!”
“胡说!”诗缨不信道,“怎么可能呢?你不要骗我!”可是话一出口,她自己又犹疑起来,仔细去想一想,真是有三四个月未曾见红了,一直未能在意,还以为是心情紊乱所致,难不成真是有了身孕?
闫大夫道:“小人哪敢欺骗夫人?您的确是有喜了!”
诗缨质疑道:“怎么会呢?当年我怀陌儿和漪儿的时候,曾经吐得昏天暗地,这次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闫大夫解释道:“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夫人,第一胎可能反应很大,第二胎却非常平静,这是根据体质状况不同而定……不管怎么说,夫人,小人能跟您保证,您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我——”诗缨被这个突然的消息震慑住了,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问身后的婢女:“丹少府呢?”
“秦王召主子进宫见驾,所以一早就出门了。”
“他知道……知道这事吗?”
婢女面带微笑回答她道:“知道,他还嘱咐了我们好好照料您!又差了丹漪小姐去丹大夫的医馆取药,说是给您安胎所用。”
“安胎?”诗缨喃喃复诵这两个字,一时心中悲伤汹涌,身子趔趄一下,几乎都要站不稳,婢女和闫大夫见状都忙来扶她,却见她满面泪痕。
婢女宽慰她道:“夫人不要太激动了,您已经有了身孕,昨夜却忽然昏倒,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这种憔悴的样子若给主子瞧了去,都不知该怎么心疼呢,又要责骂我们侍奉不周了!”
诗缨摇了摇头,兀自苦笑着,心中暗想:心疼?昨晚他说了那么多决绝的话,还会知道心疼我吗?真是笑话。
“扶我回屋歇息吧。”定下心神来后,诗缨这么说。周围的人都放下了一颗心,欢欢喜喜地扶着她回房去,服侍她梳洗,给她端药、送饭、煲汤,诗缨如同机械一般任人摆布,话却越来越少。
丹霄从宫里回来之后,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避免与她再做争吵,表示出嘘寒问暖的样子,一一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吃得下饭吗?
诗缨不想同他说话,他就只好搬去书房睡,等他走了,诗缨又觉得委屈,一颗心空空落落的,她眉峰聚拢,心思万千,不知以后的日子要如何继续下去?若是什么都不管不问,她自己会因嫉妒而发狂,但若是一味又同他计较和争吵,她自己也会厌了自己……不想再跟他争斗,亦不想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她该如何是好?离他而去吗?
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天后,一个冒险的念头逐渐在诗缨脑海中生成。半个月后,她从丹府偷偷溜出去,直到天都黑了也没归来,急得府中上上下下焦头烂额,却遍寻不见她的踪影。
丹霄夜半回到家后才知晓这个消息,也是又气又急,他知道肯定是诗缨主动离家出走,故意要同他置气,可她毕竟怀有身孕,一个弱女子能去什么地方。为了不打草惊蛇,丹霄秘密差人去了丞相府,又去了李由家,得到的消息却是诗缨根本不在。
偌大的咸阳城内,诗缨只有这两处地方能投靠,这两处却都没有,她还能去哪儿?饶是丹霄心性沉稳,这会儿也耐不住性子了,偏偏丹漪也来给他添麻烦,哭着闹着要找母亲,又说因为害怕不敢睡觉,丹霄没有办法,就差人先把她送去丹凝那里,让丹凝来安抚她。
丹府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丹霄动用了所有能动的人,在咸阳城及周边布下天罗地网搜寻诗缨,一连好几天,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正绝望心焦之际,护院的侍卫却在门框上发现一封信,信用飞刀插着,看样子是功力极深的人从远处投掷而来。侍卫忙打开看了,看完后就慌忙去找丹霄:“主子,不好了!不好了!”
丹霄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是诗缨出了事,焦急问道:“怎么了?”
“您看看这个,这上头写着他们将夫人劫了去,说是要索要万金才肯放人!”
比之更糟糕的讯息,这一桩对丹霄来说倒算是好消息,他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上头写着交易的地点在黑风口,要求他携带万金独自前往,若不从命的话,诗缨就有性命之危。
丹霄知道黑风口,他以往运输货物时经过那儿,知道那是一座断崖峭壁的峡谷,山势极为险峻。这让他警惕起来,为何非要在那种地方交易?诗缨又被挟持在什么地方?她是否安然无恙?
丹霄带着忐忑的心情,去医馆见丹凝,因是夜半来访,把丹凝也惊了一跳,着急忙慌地问他道:“有消息了吗?”
丹霄沉重地点点头。丹漪也没睡着,裹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迫切地问丹霄道:“爹,你找到娘了吗?”
“还没,不过快了。”丹霄宽慰她道。
丹漪的一张小脸愁云笼罩,她道:“爹爹,我听姑母说娘怀了宝宝,您能不能答应我,等她回来以后,再也不同她吵架了?”
丹霄心中一软,又酸又涩,表面却不动声色,淡淡地应了一句:“哦。”
丹漪甚是高兴,向丹凝炫功道:“姑母,你瞧,爹爹答应了!”
丹凝宠爱地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嗯,漪儿,你安心睡吧,也许一觉醒来,你娘就回来了。”
接连几日下来,丹漪也撑得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丹凝与丹霄轻声聊天,生怕打搅了她的睡眠。丹凝从丹霄那里接过绑匪的信,觉得情势很是危险,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生气,问丹霄:“诗缨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她缘何会突然离家出走的?”
“还不是与我闹别扭,所以使小性子。”丹霄道,“她年轻时就这样,以为这些年改了长大了,没想到还像个孩子。”
“你怎么能怪她呢?”丹凝望着他,苦口婆心道,“你以为我没听到风声么?她同你闹有她闹的道理。你为何要那样,为何留恋教坊那种地方?霄儿,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寻欢作乐的人,现在是为了什么?”
丹霄叹息一声,真诚道:“姐姐,你还不明白我的为人吗?我这样做,不过是麻痹敌人的障眼法,计谋的一种罢了。”
丹凝摇头道:“你错了,霄儿,感情怎能算到计谋中去?诗缨对你是真心的,你怎会不知晓?你这样是伤她的心。若不是因为心被伤透了,她怎能在怀有身孕的状况下离你而去?”
“姐姐,我……”
丹凝不容置疑地道:“听我的话,不管用什么法子,去把她带回来,她是你的妻子,是我们丹家的人。”
丹霄望着姐姐坚定的眼神,最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她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丹凝赞许地点点头,如今的丹凝,已经快到四十岁了,经历过人生三番五次的劫难之后,早就看破了许多追名逐利。她变得很淡然,并觉得自己余生只剩下极微弱极静默的理想,那就是——希望丹霄一家人平平安安。
接下来寻找的日子,丹霄几乎可以说是夜夜不眠,他派出去的人都在寻找诗缨,只要她还在咸阳,就一定能查出她的踪迹。离交易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的心也越来越紧张,每个夜晚都显得特别漫长。
夜未央,天将白。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了过去那些有她相伴的日子。从年轻的离别,到后来的相守,她的骄矜、柔情、痴心、追随,每一个姿态都落入他的视线中。他算计着日子,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啊,对了,也是这样的时节,诗缨离开他重回蓝田去,他在雨夜的河边与她重逢,他牵着白烈走向她,并且在心里笃定,这是他一辈子要拥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