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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邦屏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诗经·小雅·桑扈》

  丹府,时已入夜,丹霄还在灯下看书。案头已摆满了厚重的竹简,灯烛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现在肤色黑了些,脸部线条更坚韧刚硬,唇上蓄了些胡须,比之从前更显颇有男子气概。

  外面正在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地面,湿润的雨的气息,与书房内的墨香相映成趣,味道闻起来非常清新。

  丹漪刚洗完澡,换上柔软的睡衣,吵着闹着要来书房找丹霄,诗缨无奈,只得举着伞陪她前来。推门之后,望见丹霄忙碌的样子,诗缨忙致歉道:“我说了会打搅你忙公事,可是漪儿不听话,非得要过来。”

  “无碍的。”丹霄微微一笑,望着妻女一齐走进门内,他察觉丹漪的个子越来越高了,已长成亭亭少女,模样也越来越俏丽。

  此时此刻,一切的风雨都关在了外面,这儿没有风云诡谲的争斗,也无须牵涉惊天动地的阴谋,这儿只有他和他的家人——丹霄一直最为眷恋这种平和的感觉,心内却时时警诫着,告诉自己说,不能沉湎于这一切,绝不能。

  “漪儿,你怎么还不睡?”丹霄笑笑,对她招手道,“过来。”

  丹漪一听他的召唤,即刻朝他跑去,诗缨在后头颇有责怨地叮嘱着:“你这孩子,慢点!跑那么快做什么!怎就不能稳重些?”

  丹漪仿佛听不到母亲的话似的,收也收不了步子,直冲到丹霄跟前,红扑扑的脸上溢满了笑容,尤显可爱。丹霄拍拍身边的榻座,邀请她道:“来,坐这儿。”

  “嗯。”丹漪高高兴兴地坐下,伸手去翻他正在看的书简,发现是些天文地理以及律法税规的枯燥内容后,不由有些扫兴,丢在一边道,“爹,你整天看这些,不觉得无趣吗?”

  丹霄笑笑,未回答她,而是问道:“怎么穿那么少,下雨了当心着凉。”正说这话的当口儿,一阵细小的微风从窗隙吹来,穿着单薄的丹漪不觉伸手环抱了一下肩头,却觉得有衣裳覆盖在身上。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丹霄顺手将身旁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她感激地对他笑笑,裹紧了他的披风,心里觉得非常温暖。

  “别冻着。”丹霄轻握她肩头道。

  丹漪点了点头,转身见诗缨还杵在一旁,就对她笑了笑,招手道:“娘,你也过来一起坐呀。”

  “好,就来,我先帮你们沏点茶。”诗缨说着,就已经走到茶桌跟前,手中忙碌着,耳朵里听他们父女二人的谈话。虽是平常絮语,听上去却尤觉动人。

  平日里丹漪总是得空儿就来缠着丹霄,今天整日他却没见她的踪影,因而他问丹漪:“你今儿做什么去了?怎么一整天也没瞧见你。”

  “我本来要找你一块儿下棋的,可是娘说你太忙,不许打搅你,所以我就出门去啦。”提起不能与丹霄下棋一事,丹漪微微噘起了嘴,颇有些不满的样子。

  丹霄喜欢她每个细微的表情,与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便情不自禁地上扬,又问她道:“去哪儿了呢?”

  丹漪回答道:“我去看陌儿,哦,不……去看哥哥了。”她还是经常忘记称呼丹陌是哥哥,为此没少被诗缨斥责,因而在说错话的时候,她不由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表情很是调皮。

  “那么远,你怎么去的?”丹霄颇觉惊讶。

  丹漪颇有些骄傲,炫耀道:“我自个儿骑马去的。”

  诗缨端了两杯茶走来,唯恐丹霄怪责丹漪,便圆场道:“我已教训过她了,女孩儿家的,出门雇顶轿子多好,就是去看陌儿,也该让家里的仆从和车夫跟随才是,怎能不打招呼就溜出去?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丹漪听了诗缨的话,表情显得有些惭愧,低下头去轻声道:“好了,娘,我知错,下次不会了。”

  丹霄倒是没有责怪她,而是问:“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怕不怕?”

  “怕什么?是爹爹你教我骑马的呀,我骑术可好了!”丹漪带着骄矜的表情,笑呵呵道,“何况我扮了男装,不会惹事。”

  丹霄赞许地点点头,问她道:“陌儿还好吗?”

  “怎会不好?爹,我觉得哥哥变了好多,他现在俨然一副大人的做派,还跟我论兵法、谈战术,军营里的人都叫他小军师呢!”丹漪一打开话匣子,就讲起个没完,“还有,他长成高个子啦!我才到他肩头。爹爹,公孙伯伯对哥哥可真好,知道他喜欢音律,还在营帐里为他安放了一架古筝呢,我倒觉得不太好,哥哥是去历练,又不是去附庸风雅!”

  “哈哈哈!”丹霄被她逗得乐了,也听出她话语里小小的嫉妒,问她道,“怎么,你羡慕陌儿?”

  一眼被看出心思,丹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回避,直白道:“是啊,羡慕!那么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快活!我总想着,若我是男儿身,与哥哥换一换就好啦!”

  诗缨听她越说越离谱,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这孩子,又胡说八道!以后不许你再这么没规矩地乱跑,害得人家林师傅今儿白白等了你一天!”

  “谁要他来的?我才不想跟着他学刺绣,手指头都扎破了,他还骂我不用功!”丹漪越说越委屈,撒娇地挽住丹霄的胳膊,央求道,“爹,你帮我跟娘说一说,把那个林师傅辞了行不行?”

  “你是不想学刺绣,还是嫌他太严格?”丹霄宠溺地问道。

  丹漪如实答:“都有。”

  诗缨冷着脸接话道:“严师出高徒,有什么不好?若不是看在外婆的面子上,林师傅未必肯来家里教你!你好好听话吧,也让我省点心。”

  丹漪不满母亲总是批评她,顶嘴道:“我哪里不省心啦?不过是讨厌那些缠缠绕绕的线罢了,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做绣娘,作何非得学刺绣呢?琴棋书画样样都精,不就足够了!”

  “你心性浮躁,做事冲动,学刺绣是为了修养耐性!”诗缨依旧严肃,斥责丹漪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外公说的,你听还是不听?”

  “哼,拿丞相大人来压我?”丹漪仍是不服气,对着诗缨撇嘴,扭头问丹霄道,“爹,娘总是说女孩儿家要这样要那样的,她年少时候也是很精通刺绣的么?也是乖乖待在家里不出门的么?你认识她那么早,跟我说一说呗。”

  丹霄抬眼望了望诗缨,笑意更深了。他想起诗缨年少时扮男装离家出走的事,漪儿不是像她吗?诗缨被他这么一笑,却不由得脸色绯红,甚觉有些羞赧,心里埋怨丹漪,为何要这么将她一军?须知她年少时也不让人省心,否则怎会经历与他的曲折,又害得李肇死去……诗缨想到这里,心下一惊,心情登时黯然起来,脸色也显得有些僵硬,对于父亲的死,她还是满怀歉意,不能释怀。

  “你娘一向懂事自矜,她身上有太多你要学的东西了。”丹霄抚了抚丹漪的头发,温和道,“你要多听她的话,不要总是顶撞,她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了。”丹漪素来服软不服硬,她的脾气其实像足了诗缨,这也是诗缨希望她改变的原因。诗缨不希望女儿成为第二个她,如今听着丹霄为自己圆谎,将过去的顽劣青春浅淡掩盖住,内心还是非常感激的。

  “天不早了,快点回去睡觉吧。”丹霄催促丹漪。

  丹漪顺从地点点头,叮嘱他道:“您也要早点休息,不要太操劳了。”

  “好。”

  临出门去,丹漪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补上一句:“爹,明天你要是有空,一定陪我下盘棋!这次我不用你让子儿啦,我肯定赢!”

  丹霄点点头,微笑道:“好,一言为定。”

  诗缨看着他父女二人告别,丹霄望着丹漪的目光充满怜爱,他如此疼丹漪,待她很好很好,好到令诗缨羡慕的地步——其实她心里知道,不该嫉妒自己的女儿,可内心却总有遗憾,感觉与他成亲之后的日子,从未见他用这样柔情的目光看过自己,他太忙了,忙到连温存的时间都不多。

  出了书房的门,诗缨见外头的雨还在下着。院子里停了两匹马,从马身上分别跃下一人,他们身披蓑衣,满身风雨的气息,看上去是刚从远途归来。这二人的名字分别是韩野与蒋牧,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士,曾一度归隐,至于丹霄用了什么法子请他们出山,并成为丹霄的跟属,旁人却无从得知了。

  自从与丹霄成亲后,诗缨与他先是在李斯府上住了几年,后来李斯升任为大秦丞相后,李府迁至秦宫旁边,诗缨就随丹霄搬到了现在的地方。丹霄请了很多武功高强的人护院,阵势森严、滴水不漏。诗缨猜想过,他应当是怕再次被人暗中陷害吧。可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久了,见他戒备心还是那么重,诗缨多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马儿在雨中低声嘶叫了两声,看样子是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丹霄一直爱马,失去白烈之后,这种心情更是细致,诗缨忙嘱咐长廊的两个仆人道:“你们二人过来,把蒋先生和韩先生的马牵去后院马厩吧!”

  “是,夫人。”仆从依言带着马走了。

  韩野与蒋牧走到门檐前,望见了诗缨与丹漪,施礼道:“参见夫人、小姐。”

  “嗯。”诗缨顿了顿首,问道,“丹少府召见你们来的?”

  “是。”

  诗缨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是为公事么?”

  “这……”韩野与蒋牧面面相觑地对望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答复。终于,还是蒋牧机灵地回了句:“回夫人,是有些紧急的公事。”

  诗缨一向不过问丹霄的事,却因他频繁召见这二人而有些生疑,虽是看出了些蹊跷,却没有问许多,只是挥了挥手,道:“他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

  时节将近夏末秋初,天气稍显有些冷,连日来阴雨绵绵,一直未有停歇的迹象。也许因为下雨,丹霄倦怠的心情就找到了释放的借口,几天来都是逗留家中陪诗缨和丹漪,未有出门去。

  他正陪丹漪下棋的时候,听见外头仆人禀告:“老爷,有人送喜帖来。”

  “喜帖?是谁送来的?”丹霄只当又是想拉拢他的商人,毕竟他现在掌管山海地泽之税,又担任官府手工业制造的重任,为能将自家的货物送入宫中,不知多少人想攀他这条高枝。

  “送信的自称是夏家的人。”

  “夏家?”丹霄微微蹙眉,停下手中的棋子,伸手道,“把喜帖给我。”

  仆人将喜帖递到他手中,丹霄打开仔细瞧了瞧,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诗缨看出他的不对劲,猜测道:“莫非……是夏芙先?”

  丹霄与她目光对视,轻轻地点了点头。诗缨的脸色也有些僵,顿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他终于要成亲了。”

  丹漪听着这个名字,觉得非常熟悉,偏又想不起来是谁,就问丹霄道:“爹,我听这名字怎么很熟似的,夏芙先是谁?”

  丹霄未语,还在沉吟中,诗缨就替他回答道:“是你筱蝶舅妈的哥哥。”

  “哦,原来是他啊。”丹漪想起了这么个人,颇觉疑惑地问道,“对了,娘,我记得小时候他跟爹爹一起去过外婆家的,不是么?听说他们俩是结拜兄弟,后来怎就断了来往?”

  诗缨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丹霄,圆场道:“哪里断了来往?不过是各自都很忙,疏于见面罢了。你爹累了,莫再总缠着他,回房去吧,乖。”

  丹漪也是极少见丹霄如此肃穆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怀有心事,只得点了点头,恭敬道:“爹,娘,那女儿先告退了。”

  “去吧。”诗缨将她送出门去,回过头来去看丹霄,见他还一直盯着那张喜帖不动,也看不出他眼睛里藏着些什么,却总觉得他并不快乐。

  诗缨陪他静坐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他道:“你是不是不想去?还是——还是怕见面了尴尬?”

  丹霄抬起头来,这才终于叹息一声,简洁地道:“我得去。”

  “我只怕你去了,到时与他生出争端……不然的话,咱们就备上一份厚礼,托人送上门便是。”

  “能躲到何时?”丹霄扬着眉头,忽然豁达地笑了笑,口中道,“咸阳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总还是会碰面的。”

  诗缨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是极有道理,毕竟他二人不管有何过节,明面上却是无任何冲突,便不再阻拦他,只道:“我听筱蝶说过,她这个哥哥自恃才高,素来不把凡俗女子放在眼中,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也未成婚。也不知这次是找了哪家的姑娘,怎就突然收了心?”

  丹霄顿了一下,即刻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也不知。”

  “婚期定在哪一天?”诗缨问。

  丹霄答:“这个月底,没几天了。”

  “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兴许还能见到筱蝶和李由,我也是很久没见他们了,毕竟是他们兄长的婚礼,一定会在场的吧。”

  丹霄拒绝道:“不必了,你还是在家看着漪儿吧,免得她乱跑。若是你思念筱蝶,我就代你转告一声,让她有时间来家里串门子。”

  见他这样说,诗缨也就没再坚持,由着他安排了。几天之后,正值八月底,按照喜帖上的地址,丹霄直接找去了婚宴的现场。自从在夏府发现地下兵器储藏庄园,夏侯爷又被处死后,原来的府邸就被夷为平地,此后夏家搬去了何处,丹霄从来也未去探听过。因而,今天应当算是他与夏芙先失联后的第一次会面。

  想起喜帖上新娘的名字,丹霄的脚步顿住了,是她……她竟然嫁给了夏芙先,难怪找不到她,也再没有她的消息!

  丹霄抵达夏府后,看到门口张灯结彩,阵势是极为喜庆,却不见有多少宾客,可见人走茶凉。自从夏侯爷死后,夏家就一落千丈,从前与夏侯爷知交的好友,后来也都一一避开了,生怕会被谋反的事牵连,亏得夏芙先还懂些生意之道,又有李由的帮助,夏家这才算勉强支撑下来,不至走入绝境。

  门童见丹霄的车马停下,上前相迎道:“这位爷,您是?”

  “戒忧堂丹霄。”

  门童回以一笑,接过了礼盒,对着屋子里响亮地喊道:“戒忧堂丹老板到!”

  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喧哗与骚动,为数不多的客人投过目光来,私底下议论纷纷。见丹霄走过来,全都上前与他打招呼,有叫丹老板的,也有叫丹少府的,各种谄媚献好的嘴脸,极是虚伪。

  丹霄无意去抢什么风头,却不觉就成了这场合的主角,他颇觉有些不适宜,因而矜持地将双手背负身后,目光仔细地掠过每一个人,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夏芙先的踪影。丹霄正找着,却见夏芙先着一身红色的新郎喜服,已经大步流星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他的目光一落在丹霄身上,即刻涌上笑容,走上前去,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亲昵地说道:“好兄弟,你来了!”

  丹霄愣了愣神,一时未能说出话来,他察觉到夏芙先愈加消瘦了,当初风流倜傥的精气神不见了,倒多了些落拓颓废。虽是身着艳丽华服,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仓皇空洞。

  “夏兄,恭喜!”好半天,丹霄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客气什么!你能来,我已经非常欢喜,来来来,屋里坐!”夏芙先拉着他往厅堂走去,边走边道,“若不是公孙兄忙于战事,咱们兄弟三人正好能趁机畅饮一番,真是太可惜了!”

  丹霄也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进了厅堂内,见红烛燃起,喜联垂落,婢女们忙着摆饭菜碗筷,宾客们依次入席,却独独不见新娘现身。

  与夏芙先并排坐下后,丹霄与他寒暄道:“我听义父说,以你的才干,可举荐进朝为官的,宫中现在正缺人才,你却一再婉言谢绝。”

  “真是承蒙李丞相好意,感激不尽。”夏芙先苦笑着道,“可惜伴君如伴虎,因为我爹的那些事,我与家人不被牵累已属万幸,从此苟活于世就罢了,哪敢贪图甚多?”

  丹霄环顾四周,看不到筱蝶和李由的身影,连夏夫人也不在,就问道:“怎不见夏伯母和筱蝶妹子?”

  夏芙先面色稍有些尴尬,半晌才道:“我们如今不住在一起,娘身体抱恙,筱蝶在照顾她,所以没能前来。”

  “哦。”丹霄应了一声,却总觉得夏芙先所言必有隐瞒,哪里有母亲与妹子不参与喜宴的?又怎会有儿子不顾母亲的病痛,将成亲之事摆在首要位置?以丹霄对夏芙先的了解,他一直是极为孝顺的儿子,可见今日之事必有隐情。

  随后夏芙先又问了诗缨,以及丹霄一双儿女的事,二人正寒暄着,忽听外头打扮华贵的喜娘一声高呼:“新娘到!”

  丹霄心中一凛,扭头望去,见在一个婢仆的搀扶下,穿着鲜艳喜服的新娘走了过来。她浑身大红色,衣襟与领口则是暗红色的丝帛,腰间束着红色丝纶,缀着些些点点的珍珠,她缓慢优雅地迈着步子,每行进一步,身上环佩就叮当响起,那声音如同符咒一般,瞬间就击中了丹霄的心。他却只能佯装镇定,一直看着她走来。

  新娘在丹霄与夏芙先面前停了下来,夏芙先笑嘻嘻地去牵她的手,她却在看到丹霄的时候,慌张地垂下眼角,脸色也显得苍白。

  “羽桐,怎么不与丹霄招呼一声?你还不知道吧,我一早就给他下了帖子,想让他来分享咱们的喜事!”夏芙先道。

  新娘正是连羽桐,她在夏芙先的催促下,终是抬起头来,挤出一丝笑容,对丹霄道:“许久不见了,丹公子。”

  “来来来,咱们三人莫都站在这儿,去那边坐下吧。”夏芙先一直紧握着连羽桐的手,拉着她,引领着丹霄去一旁的桌席边坐下。丹霄觉得神情稍有些恍惚,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一晚,也如现在这般,他们三人围坐在一起饮酒,只是从那晚过后,一切的局面就开始扭转,终至今日的命运。

  三人坐下,婢女给他们各自酒杯斟满,夏芙先正待举杯邀请丹霄,却因家丁走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而放下了杯子,与丹霄道:“来了个老朋友,我先去招呼他。”

  丹霄道:“好,你先忙。”

  见夏芙先起身,连羽桐也赶忙站起,想与他一起去迎接客人,却被他阻止住了,他轻轻将她按坐在椅子上,握了握她的肩,微笑道:“夫人,你就不必去了,留下先帮我招呼丹霄吧。正好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大家都是老朋友,一块儿说说话多好。”

  连羽桐垂下眼睑,顺从地道:“是。”

  夏芙先走了,桌上便只剩他们两人,旁边席上的宾客已经开始饮酒用餐,唯有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就这么沉默相望,良久未语。

  最终还是连羽桐先开了口,她微启双唇,轻声问道:“你明明可以不来的……为何非得赴约?”

  “念着旧情,非来不可。”丹霄淡泊地回答。

  连羽桐嘴角溢出一丝讥讽的苦笑,与他道:“你自有情,若他人对你无情呢?你又如何得知?”

  “怎会不知?”丹霄凝视她的双眼,镇定道,“我早悉人心叵测。若你也历经过绝境,或许也能有我这般感悟,便是一匹马,都比人有情。”

  他的话使连羽桐想起那匹叫作白烈的马,那匹马年岁已久,怕是不再活着了吧。于是问:“对了,你的那匹马,白烈——”

  “它当年为救我而死。”

  连羽桐喉头一紧,不知该如何答话好了,彼此又是默然许久,她才问道:“姐姐她……有下落吗?”

  一提起丹凝,丹霄的表情就忍不住有所触动,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回答她道:“已失踪多年,也许已不再活着。”

  连羽桐闻言垂下头去,心中万千思绪,亦有万千要对他倾吐的话语,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丹霄望着她神情复杂的脸,问道:“你什么都知道?”

  连羽桐并不回避,点点头答:“是,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还——”丹霄话只说了一半,就看见夏芙先已迈步进来,因此不再继续剩下的话。

  夏芙先走到桌前,笑呵呵地问他们道:“你们都聊了些什么?看样子很投入。”

  丹霄回以一笑,举杯道:“夏兄,嫂子,来,丹某敬你们,恭喜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么一句嫂子,已令连羽桐心里肝肠寸断,举杯的手都在颤抖,却还得赔着笑颜,谦谦有礼道:“多谢!”

  “哈哈哈,丹霄,你今日能来,我真高兴!”夏芙先越说越兴致高昂,痛快说道,“咱们兄弟今日痛饮几杯,不醉不归!”

  丹霄爽朗应邀道:“好!”

  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丝毫不让内心的想法浮于脸上,连羽桐望着面前这两个男人,直觉得额上冒出冷汗,她如坐针毡地僵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没有灵魂,也没有未来。

  送走宾客,已是入夜时分。连羽桐卸下丽妆华服,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她正在整理床铺,忽听门被推开,夏芙先一身酒气醉醺醺地走进来。

  “客人都走了么?”连羽桐问着,生怕他跌倒,赶忙去搀扶他。谁料夏芙先却丝毫不领情,一把将她推开,因为太过用力,使得她跌了几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床上。

  连羽桐强忍着疼痛,支撑着站起来,僵立着身子问他:“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哈哈,我怎么了?”夏芙先张狂大笑,扯下红色的喜服外衣,瞪着她问道,“你今天很开心吧?”

  “这是什么意思?”连羽桐心里愈发生怯,她最害怕他喝醉的样子,以及他这种揣度猜忌的眼神,却又不能只是沉默,只好打起精神问,“你究竟怎么了?我又做错了什么?”

  夏芙先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藐视地望着连羽桐,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慌,偏是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

  “我与你说过的话,你转眼就都忘掉了吗?”夏芙先逼近连羽桐,盛气凌人地道,“这是你与我交换的代价!你要我不再动他,所以才答应嫁给我!”

  “不,不是这样的。”连羽桐着急地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试图要解释,可夏芙先压根也不听她的解释。

  他咄咄逼人地质问她道:“那真相是什么?从前我一派荣光之时,你对我不理不睬,而后我爹遇难,家道中落,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你反倒开始对我示好!莫不是我要理解为你对我情深厚重,甘心与我一同受苦?连羽桐,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芙先——”

  “休要叫我!”夏芙先冷冷地打断她,漠然道,“我知你城府深沉,可是你给我记住,不要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你既已成了我的妻子,便一辈子都是我夏家的人,休要再妄动任何心思!”

  连羽桐觉得委屈且悲愤,她悲悯地望着夏芙先,直觉得他如此可怜。这个骄傲的男人,他总是用尽全力撑起一丝自尊,为了不让别人来践踏他,他就先去践踏别人。

  “我都已经嫁给你了,你还不信任我吗?”连羽桐不再躲避,她主动走到他的身边,用自己的如柔荑之手握住他的手,温软道,“芙先,我不求别的,只望你放下所有芥蒂仇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夏芙先愣怔片刻,险些要沉醉在她温柔的目光里。可是,他像是忽然醒了似的,一把甩开她的手,无情地道:“不可能!”

  “为何?你还要做什么?”连羽桐心力交瘁,觉得甚是疲累,她不知自己要如何化解他内心的积郁。

  夏芙先的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一般,带着冷漠的仇光,他愤愤道:“你以为丹霄有那么简单吗?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便是不知情了?自我爹死后,我与他就等于是断了来往,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在暗地里较劲!你真以为他能由着我宰割?必是他动了什么手脚,才使我爹遭了不白之冤!”

  连羽桐终于忍不住,为丹霄辩白道:“你又强词夺理!他当初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怎会来害你?他不过是个生意人,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在你家地下建那么大的庄园。芙先,你莫要诬陷他了!”

  “我诬陷他?哈哈哈!我诬陷他!”夏芙先冷笑着钳住她的手腕,鄙夷地问道,“这么快就忍不住了么?你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他?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忘记他?或者,你根本就与他一样,恨不得我早些死,是不是?!”

  连羽桐挣也挣不开他的手,只能由着他这样,苦口婆心地劝道:“莫再这样折磨自己和别人了,芙先,我求求你,你自己心理阴暗,就把别人也想得那么坏!”

  “给我闭嘴!”夏芙先终是恼了,想也不想地扬起手,狠狠地朝连羽桐的脸上甩过去,于是她脸上登时出现鲜红的印记,火辣辣的疼痛直把眼泪也带了出来。在看到她泪水的瞬间,夏芙先心中悔恨顿生,他僵持了半晌,却连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

  连羽桐回转了身,又去整理被褥,头也不回地,低声带着颤音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夏芙先站在原地,看着她娇弱的背影出了神,这是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她的隐忍或反抗都令他心烦。因此末了,他终于还是没靠近她的身旁,也未对她的温柔妥协,只匆匆丢下一句:“我去书房睡。”

  连羽桐回转身,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神情更是黯然。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不管她喜不喜欢他,他却留她一人独守空房。她感觉茫然又凄凉,该庆幸呢,还是悲哀?

  又是雨夜。这个夏季仿佛总有绵长未尽的雨水,隔上三五天就笼罩咸阳城,似是要将这座城池淹没了似的。

  丹霄还在书房内阅简,听得叩门声后,回以一句:“进来。”

  门推开后,从外头带进来一阵腥凉的风,还有泥土和雨水的气息,丹霄抬眼看了看进门的韩野,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回主子,办妥了。”韩野答道。

  “确认万无一失?”

  韩野点头道:“主子放心。”

  瞧见只有他一人,蒋牧并未一同前来,丹霄稍觉得有些惊讶,便问他道:“蒋牧呢?怎么不见他?”

  “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韩野的表情显得甚是庄重,与丹霄道,“蒋牧回去燕国的这阵子,听得传闻有位女子在燕国颇有名气,她医术高超,侠骨仁心,很像是主子您要找的人。”

  丹霄听到这些话,立刻搁下手中的书简,表情显得极为迫切:“她,她叫什么名字?”

  “属下和蒋牧一同打听过了,说是姓丹!如今人们都称她是荆夫人,说她迁去了燕宫里居住,所以,要想见她并不容易!”

  “荆夫人?”丹霄甚觉生疑,这个女子会是丹凝么?她经历过与吕不韦的坎坷之后,便再也无心情感,多年来都封闭内心,怎么可能又嫁了人?这世上姓丹的人,又不止他们姐弟两个,万一只是重姓而已呢。可是一想起她会医术,丹霄的心就止不住地澎湃起来,太巧了,巧到让他无法静下心神。

  韩野又道:“属下知道主子寻找亲人心情迫切,所以办完事就先回来了,留下蒋牧再多打听打听,看她到底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位。”

  “做得好。”丹霄点了点头,赞许道,“辛苦你们二位了,你先回去稍作歇息,明日随我启程。”

  “去往何处?”

  丹霄答道:“燕国。”

  韩野愣了一下,询问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主子莫非要亲自去寻亲?”

  “没错。”丹霄道,“我一刻也不能多等了,不管是不是她,我都要去看看。”

  见他这般坚持,韩野只得领命离去。第二日,丹霄对诗缨谎言说是出去忙公事,便乘马车带着韩野一起出了门。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共行进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半晌的时候,马车抵达燕国境地。在驿馆的一家客栈门口,丹霄命韩野停下来,与他道:“歇一歇吧,马儿太累了,咱们住上一晚再赶路。”

  韩野依言停下,与他一起走进客栈,这儿并排几间雅致房舍,内庭地上铺着竹板,看起来干净清幽,门檐下还种着些盆栽的花卉,令人远途奔来而陡生爱怜。店家安排好住宿后,丹霄就进了房中休息,韩野则忙着去安顿车马与饭食。他先是清理车轮上因雨夜赶路的淤泥,再请人给马蹄钉上新的马掌,等店家把午餐备好,他也已经忙活完了,亲自将饭菜端去了丹霄的房间。

  因为路途困顿,丹霄小憩了一会儿,韩野进门后他才醒了来,两人一同用了午餐。饭毕后韩野边收拾碗筷,边询问丹霄道:“主子,您要不要沐浴?我让店家去备些开水。”

  丹霄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如此奔波了两天之后,也察觉到身上有些汗味,便点头道:“也好。”

  韩野顿首出了门去,直接知会了店家一声,便去伙房吩咐人烧水。见只有一个女子在忙活,她穿着非常邋遢,衣服上满是油污补丁,长相也很难看,脸上还凶巴巴地横着一道疤痕,很丑陋的模样。

  “什么事?”见韩野过来,她粗声粗气地问道。

  韩野施了礼,问道:“你是厨娘?”

  “嗯,有什么吩咐直说!”这位厨娘显得有些不耐烦,韩野看不出她的年纪,因为她的五官实在太模糊了,整个人都笼罩在灰色晦暗的阴影里,让人都不想多看一眼。

  韩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与她道:“二楼房间需要一桶热水沐浴。”

  厨娘皱了皱眉头,不知低低诅咒了一句什么,她看上去极为不情愿的样子,却也算是答应了下来:“知道了,一会儿我送过去。”

  这本是身为店家该尽的职责,况且他们一定会收钱,可不知是因为她的态度有些横,还是对她的丑陋样貌生惧,常年行走江湖的韩野不觉有些歉意,感觉不该来打搅她,因而离去时对她道:“有劳了。”

  厨娘没再理他,韩野觉得无趣,便去后院看看马是否吃饱了,因为明早还得赶路,又要让它奔波。

  丹霄吃饱之后又觉困意袭身,为了能快些抵达燕国,他们一路都在抄小道,因而颠簸很厉害。他正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枕头上的时候,听见响亮的叩门声,一声比一声力度更大。丹霄知道这绝不是韩野,韩野向来斯文有礼。

  “谁?”丹霄问道。却并未听到有任何答复,他便纳闷地亲自去开门,想来应该是店家,谁知门一打开之后,见门口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这女子头发凌乱,满身油污,脸上还有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么一个女子的突然出现,样子又那么难看,令丹霄一时有些惊诧,顿了顿才问:“你,你是?”

  女子懒得理他,指了指身后的木质浴桶,丹霄顿悟她是来送热水的人,许是这客栈的厨娘,便移开了身子让她进来。厨娘将木桶放入屋子的正中央之后,便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只是过了片刻,丹霄见她已提了一桶热水来,她麻利地将热水倒入浴桶内,不说一句话地又走开,又拎了水来,如此奔波来去好几次,她也没同丹霄说一句话,更让丹霄觉得惊讶的是,她似乎根本不觉得累似的,个子看上去非常娇小,人却有无穷大的力量一般,走起路来也是步步生风。

  厨娘将浴桶的水兑满后,才终于停下来,闷闷地说了声:“客人,洗澡水准备好了,您用吧。”说完这句,她便转身欲离开。

  “有劳了。”丹霄致谢道。

  厨娘道:“不客气。”

  丹霄一直在观察这个厨娘,他觉得非常蹊跷,看她五官的轮廓与身态体形,无疑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莫非她是故意将自己弄得那么丑?他猜测她脸上的灰是故意抹上去的,头发也是故意弄得这么凌乱的,不然的话,身为一个女人,谁能没个时间照一照镜子,稍微将自己收拾收拾。当然,丹霄的论证不是没有依据,他看见了她的手——掩盖在油污长袖下的那双手是洁白干净的,与脸上的肤色大不相同。

  “等一等!”在她脚步即将迈门而出的时候,丹霄忙不迭地喊了一句。

  厨娘转过头来,她从进门后就一直未曾正视过丹霄,这会儿因为他的呼唤所以停下脚步,眼睛与他的目光对视。不知为何,丹霄瞧见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是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许是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她赶紧别过头去,捏紧了手中的提水桶,故意粗声粗气问道:“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丹霄想问她的是:你原来就这副模样吗?可话还没出口,自己就意识到了有些不妥,正想着应如何叙说才算妥当,却见厨娘像是刻意躲着他似的,准备扭身出门,在看见她转身的那个瞬间,丹霄忽然顿悟了!啊,她的眼睛!他分明记得这样一双眼睛,清澈如湖水一般的眼睛,那属于一个绝色清丽的女子,而非眼前脸上有疤的粗糙女子……天哪,对,是清音的眼睛!那个铸剑师的孙女清音!

  丹霄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不容置疑地问道:“清音姑娘?是不是你?清音!”

  厨娘回过头来,面对着他的眼睛,先是摇了摇头,可是他根本不放开她,她便再也无从掩藏,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也恢复了本色的纯真,带着点妥协回答他道:“是我,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丹霄急切道:“你这些年都去了哪儿?我一直想找到你!”

  清音没有回答他,只是往外头的长廊望了望,见并没有人经过,就将门关上,这才启步走向丹霄,款款施了一礼,轻声道:“许久未见了,丹先生。”

  “你,你怎会在这里?”见她真的承认了身份,丹霄自个儿反倒有些慌神,他指着她的脸,不敢相信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清音回以一笑,用轻松的语气宽慰他道:“不必担心,只是易容术而已,疤也是假的。”

  丹霄这才松了口气,叹息一声,邀请她一同坐下,这才问道:“何苦如此!你怎会在这驿馆做事?自从……自从你爷爷出事之后,便再没有你的下落了。”

  清音感慨道:“是啊,想来转眼已是许多年。当初你给了爷爷不少钱,我本可以用这些钱去买很好的房子居住,可也没料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丹霄追问道。

  清音苦笑道:“总之是吃了点亏,自己孑然一身,总遇到想欺负我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一个坏人想对我图谋不轨,有位侠士仗义出手帮我打死了那人,此后我就被官府追,只能躲起来生活。”

  丹霄不解问道:“人又不是死在你手里,何苦非躲到这种地方?你大可找一处清静居所安稳下来,是否因钱财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

  “不,并不是。”清音摇摇头,实实在在地诉道,“我并不缺钱,之所以在这驿馆打工,正因它是过往旅人必经之地,我希望能再见那个救命恩人一面,跟他当面致谢。”

  丹霄未料她是这般感恩的人,心中有所触动,问她道:“你的恩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也许我可以帮你一同寻找。”

  清音谢绝道:“不必啦,我不想麻烦他人,反正我留在这儿过得也很清静。”清音指了指自己的脸,自嘲道,“你瞧,我弄成这副模样,也没人能够认得出我,因而安全得很。”

  丹霄沉吟半晌,同她道:“可你不该在这儿受苦。”

  “哪里有什么苦不苦?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啦,还有比这更苦的吗?”清音说着又笑了,同他道,“你呀你呀,自己就是个倒霉鬼,还管别人苦不苦做什么?真是滥好心!”

  “我——”丹霄如鲠在喉,忽然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清音却仿佛什么都明白似的,接了他的话道:“你不用费力解释啦,我都猜得到,你肯定是为那个夏侯爷办事的,对不对?结果事成之后他却想杀人灭口,所以你才受伤逃到我家里避难……”说着说着,清音的语气不觉中就加重了,恨恨道,“若不是那个夏侯爷已经死了,我拼了命也要给爷爷报仇!”

  丹霄面露难色,显得非常尴尬,问她道:“你爷爷……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知道。”清音沮丧说道,“只可惜我连他最后一眼也没能见到。”

  她的话令丹霄想起往事,想起虞师傅的死,看着眼前的清音,不觉愧意顿生,眼泪就落了下来。他是多久没哭过了,自己怕是都不记得。今时今日,却当着这女子的面,什么颜面也不顾忌了。

  清音没想到他会落泪,猜他定是忆及了什么伤心事,或许跟他姐姐有关。毕竟当年听闻姐姐出事之后,他的表情也很让人觉得悲伤。清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为了化解尴尬局面,只好揶揄他道:“你瞧你,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来的许多眼泪?”

  丹霄用袖子拂去泪水,兀自苦笑。她如何能明白他的心呢?她如何明白,他独自背负了多少秘密与阴暗?

  见他不言语,清音却觉得有些抱歉了,温软道:“对不住。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我也不是故意要凶你,只是,只是见不得别人掉泪。”

  她越是这样说,丹霄就越觉得心里酸涩,还要多说几句,却听见了门廊上的脚步声。清音是习武之人,比他还为警觉,立刻站起身来,轻声道:“莫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我先走了。”

  丹霄只得放任她离去,她出门的时候,正与门口的韩野撞了个正面。韩野甚觉疑惑,见屋子里放置的浴桶,丹霄又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主子,我方才在外头听闻一件大事!”

  “什么事?”丹霄褪去一件外衣,正准备洗浴,却因这话顿住了动作。

  韩野凑近了他身边道:“外头的人都在议论呢,说是秦王遇刺!”

  “秦王遇刺?”丹霄吃了一惊,忙问,“结果呢?”

  “结果刺客却反被秦王给杀了!如今朝中已下令,暂不得有臣工出入燕国境地,亦断绝与燕国生意往来!”

  丹霄皱眉沉思,问他道:“为何有此限令?莫非刺客是燕国人?”

  “没错!听说刺客是燕太子派来的!”

  丹霄问道:“叫什么名字?”

  韩野答道:“荆轲。”

  丹霄虽没听过这个名字,却因此想起之前韩野所说过的,那位住在燕宫中的荆夫人,传闻极可能是丹凝的人——若荆轲是由燕太子派来,那么,那位夫人岂不就是他的妻子?

  思来想去良久,丹霄突然叹息一声,甚觉沮丧地喃喃道:“她不会是我姐姐。”

  韩野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不知他没头没尾地在说些什么。丹霄自己内心却越来越清明,他好像是一场大梦之后醒来了,想通了许多事情。在他看来,姐姐丹凝是最为讨厌阴谋和杀戮的,她已从一个又一个绝境中逃出。但凡是活着,以她的理智性格,就绝不会让自己再牵涉到其他的绝境中去,因此,那个女人一定不是她!

  “主子,看来想进入燕地有些困难,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丹霄未加细想,直接命令韩野道:“放出密信,让蒋牧早些归来吧,不用再调查了。”

  “是。”

  丹霄又道:“咱们即刻启程,返回咸阳!”

  韩野不知他为何突然打消了寻亲的念头,但自知他的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便遵从命令道:“是!”

  丹霄匆匆与清音辞别,很快踏上了回去咸阳的路途,他在车上撩开轿帘,看驿站旅馆的招牌在午后的暮色中渐渐变得模糊,终是缩小成微小的一个点,幻化成了虚无,而清音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更是无从寻找了。

  时入隆冬,咸阳城还是未下雪,到处充斥着干涩的寒冷。丹霄一向怕冷,诗缨便在屋子里备了两个熏炉,将火烧得旺旺的。如此,即便是在熄了灯的黑夜里,也能看到红红的光亮。

  诗缨挨在丹霄身畔,正沉沉睡着,耳朵里却依稀听到了叩门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见丹霄已经起身,便问:“怎么了?”

  “有敲门声。”丹霄道。

  “夜半三更的,会是什么人?”诗缨揉了揉眼睛道,“自有那么多看家护院的人去管,你且睡下吧,这么冷就别出去了。”

  “从来没有人这个时间来访,也许有急事,我去看看,你先睡吧。”丹霄说话间已经穿好衣服鞋子,很快走出了卧房。

  丹霄走到大门前,见几名护卫都站在那儿,每个人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便问他们道:“什么人在外头?怎么不开门?”

  侍卫的首领答道:“已从门缝看过了,是个陌生的女人,也不说话,就一直敲门。”

  丹霄皱了皱眉头,听着外头敲门声又响起来,猜疑道:“莫不是路过行乞求助的人?”

  “看样子也不像。”

  丹霄想了想,吩咐他们道:“还是开门吧,她这样一直敲门,不是要惹得四邻难安?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卫稍显为难道:“万一,万一是刺客呢?”

  丹霄冷眼扫去,质问道:“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若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待在这儿还有什么用?”

  见他这般严厉斥责,侍卫们皆面有愧色。也许是因为听到里头丹霄讲话的声音,那叩门声就更紧了,一名侍卫赶紧走过去,口中道:“别敲了,来了来了!”

  丹霄也朝前走去,身边的侍卫们都戒备起来,各个将刀剑抽出握在手中,唯恐主人会受到伤害。在门打开之后,丹霄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挑起灯笼,对着门外女子的那张脸细细看去,手却不由得颤抖起来——但见她衣饰朴素,脸庞洁净,眉目清晰,嘴唇苍白,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她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千百次,以为毕生不再能相见,如今却真真切切来到眼前!

  “姐姐?”丹霄疑心是梦。

  丹凝对他溢出笑容,气若游丝般吐出一句:“霄儿。”话一出口,整个人就昏沉地晃晃荡荡,不支倒地。丹霄赶紧扔掉灯笼去抱她,他喉头哽咽,气血翻涌,用力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眼圈不由得就红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请示他道:“主子,这……”

  “快将大门锁紧!”丹霄甩下这句话,就匆匆抱着丹凝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叫着,“诗缨!快出来!快出来!”

  诗缨多年未见他这般紧张过,听得他的叫喊后赶紧起身迎到门前,看到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他吩咐道:“把床铺好!”

  他的命令使诗缨醒悟过来,也没来得及细问,赶紧跑过去把凌乱的被褥摊开,看着丹霄将丹凝放在床上,刚想开口问这人是谁,却见丹霄已回过头来,眼中噙满了泪水,同她道:“是姐姐,她回来了。”

  诗缨目瞪口呆,仔细去端详丹凝的脸,果真眉目与丹霄十分相似!一时间诗缨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找了衣衫套在身上,语无伦次地问他道:“怎么……怎么会……是晕倒了吗?我要做什么?还是,还是去请大夫来?”

  “不要慌。”丹霄嘱咐她道,“先去准备一盆热水来。”

  “好,好,我这就去。”诗缨着急忙慌地出了卧室的门,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欢喜是因为丹霄的姐姐并没有死,他终于能和思念的亲人重逢;紧张却是因为丹凝至今还未见过她,她不知这位姐姐是否对她满意。

  丹霄先是掐着丹凝的人中,接着又去用手揉搓她冰冷的手臂,如此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一声沉重的喘息,丹凝缓缓地睁开眼来。

  她迎上丹霄急切的目光,一时之间忍不住,泪水就夺眶而出。是的,他活着,好端端的,看起来那么成熟沉稳。她曾祈祷他永远不死,永远不败,梦里也看见他青衫长袍,于晚风中负手望天,衣袖随着风雨摇摆,气度却是那般潇洒自在,仿佛什么都不能击倒他似的,霸气决绝,气宇轩昂。如今真见了他,她便觉得自己的祈祷应验了,可不是么,他活得那么好,那么好。

  “姐姐,你同我说句话,你说句话。”丹霄急切地请求她,似乎生怕她又昏过去。

  丹凝泪光闪烁,竭力伸手去触他的脸,幽幽道:“霄儿,我们终于又见面啦!”不知为何,丹霄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疲倦与沧桑,她的容颜依旧年轻,心却已经伤痕累累。相别多年之中,她又经历了多少曲折,他无从得知,现在,他俯下头颅挨着她,只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任由自己的眼泪在她掌心中流淌。

  “诗缨呢?孩子们呢?”丹凝这才想起问他。

  丹霄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我们分别前我就已经知道,陈涉告诉我的。”丹凝抚摸着他的发丝,由衷道,“你们重逢了吧?霄儿,我真为你高兴,真的。”

  正说着话,诗缨已经端着一盆热水匆匆忙忙赶来,见丹凝已经醒来,顿时愣在当场,他们姐弟二人泣涕的样子,使得她也觉得心软,眼睛酸涩。她与丹凝的目光对视,半晌才吐出言语道:“热水,热水好了。”

  丹凝笑笑,对丹霄道:“扶我起来。”

  丹霄依言将丹凝扶起,诗缨小心翼翼地将脸盆端到床前,拧了一把汗巾递到丹凝手里,情不自禁地叫了句:“姐姐。”

  丹凝心中甚是欢喜,又因太过激动而无从回应,只能对她点点头示意,兀自用汗巾把风尘仆仆的脸庞擦拭一番,这才道:“谢谢你,诗缨。”

  诗缨也是万千感慨,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毕竟这是丹凝与丹霄姐弟重逢的时刻。他们经历生死与流亡,肯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思来想去,诗缨便道:“我,我去漪儿房间。”

  “也好。”丹霄并未阻拦,直言道,“我与姐姐也有些话要说。你可以告诉漪儿姐姐回来的事,叫她明早来给姑母问安。”

  “好。”诗缨望了一眼丹凝,真心道,“姐姐,既回家了,就放松身心好好歇歇吧。”

  丹凝也诚意道:“嗯,多谢你。”

  诗缨点了点头,端着脸盆出了卧房的门,还顺手将门替他们关好。

  丹凝体力虚弱,待诗缨走后便又躺回枕头上,丹霄还是在床前坐着,离她很近的位置。她缓缓问他道:“你见他了么?我写信托他带给你,你看没看?”

  丹霄乍一听她这没头没尾的话,也不知是何意,因而疑惑地问道:“他?是谁?从来没人捎你的信给我,你这些年都在何处?”

  丹凝也怔住了,半晌才嗟叹道:“这么说来,你真是与他未曾谋面,怎么会?这固执的人,他明明应承我,说必要之时会去找你帮忙。”

  丹霄愈发觉得糊涂了,问她道:“姐姐,你究竟在说谁?你都经历了什么事?遇到了哪些人?若是早些能与我联系,为何一直不曾现身?”

  丹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放松了一般,她要从何说起呢?但凡是故事,总有开端和结束。因为力气不足,她说话的声音就非常细小,在她慵懒地讲述那些故事的时候,倦意就变得如同烟云般袅袅婷婷,熏得丹霄也要醉了似的,他突然很想喝酒,痛痛快快饮上几杯。

  “他救了我,对我极好极好。我们先是住在衍水河畔的小村落,那儿经常下雨,雨声潺潺,像刻意弹奏的乐曲。”丹凝陷入回忆中去,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后来我们就迁去了燕国城郊,门口有一处很大的荷塘,一到夏天就开满了荷花,很美很美。”

  丹霄不想打断她的回忆,可他偏偏听出了些许酸楚,就忍不住问她道:“姐姐,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谁?”

  丹凝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里闪过一丝绝望,可她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些守口如瓶,讳莫如深的话语,全都跟他倾诉一番,于是便道:“他叫荆轲。”

  “啊,是他。”丹霄吃惊不小,同时也生出懊悔来,早知就坚持去寻她,定能早些与她相见的,原来她真是那个荆夫人。可是荆轲,荆轲不是被秦王杀死了么?想到这儿,丹霄的神情又黯然下来,几乎不敢去看丹凝的凄然,他不用想也知道,她在经历过温暖之后又彻底失去的感觉,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滋味。

  丹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缓缓道:“我以为自己毕生不会再信谁,却将自己的心灵交付于他,他走时明明答应过我,说一定会活着回来与我相见。可惜,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绝望的样子使丹霄觉得难受,他能做的,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继续沉默地听她讲话。她道:“秦王是谁?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嬴政。以往虽住在宫中几年,却根本没见过他的面。他是我半生都未谋面的陌生人,却杀了我唯一爱过的两个男人!”

  丹霄从未听她主动诉诸过仇恨,如今听了,只觉无比心疼,宽慰她道:“还会……还会好起来。”

  “不,霄儿,你知道吗?人若是有了遗憾,便会毕生困顿。有些人的生命经历过一些事,便会有一道门被永久关闭。”丹凝顿了顿,如同将要窒息似的,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抓着他的手道,“我已经知道,我毕生再不会对谁动情,心已死了,再不能复活。”

  丹霄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能道:“姐姐,别难过。”

  丹凝凄凉苦笑,嗟叹道:“知我如此,不若无生!”

  “你若无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丹霄被她说得心凉,幽幽道,“我一直等着你呢,我一直不信你死了,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丹凝点点头,稍事平定了一下心绪,这才接着道:“本来我与燕太子之间有承诺,他要我永不得离开燕国,可是我们都没料到嬴政会那么快攻过来……太子带着我逃走,我们被追来的秦军逼入了绝境,他将自己的马给了我,让我先逃……我躲在暗中看他誓死不肯投降,然后坠入水中……”丹凝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她抽泣道,“太子沉溺水中的尸体顺流而下,我却不能去将他打捞上来,也不知他最终魂归何地……”

  丹凝回忆起那些片段,想着她累得趴在燕太子的马背上,不知要走向何方,恍恍惚惚之中,只有一个意志在支撑着她。如今她诉诸丹霄道:“霄儿,在我以为生命要抵达终点的时候,我强撑着扭转了头,并觉得我必须要去的地方,是你的所在。”

  丹霄备受触动,在她毫无保留的讲述中,他想倾诉的欲望也被勾起,他与她说起自己的种种经历,当年他如何在明面上经营玉馆,又如何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的制陶、织布、酿酒等作坊。除此之外,他还开辟了马匹交易市场,兵器制造坊……外人并不知道他是这些场馆的所有者,他们都称这个神秘的首领是“金大人”。咸阳城,乃至其他城池的生意场上,万邦皆要听从他的号令,由着他指挥路途,并传说他是唯一可与吕不韦比拟的商界奇才。

  丹凝一早便知他并不简单,如今听他亲自承认了,倒觉得放下一颗心来,她道:“霄儿,我最庆幸的,是不管如何险象环生,你终都能找到出口打破荆棘。你是如何做到的?有什么规则?”

  丹霄顿住了。有什么规则呢?在他看来,没有固定的规则就是永恒的规则,世间万物变化无常,包括人心也如是,稍有不慎,刹那间也许就瞬息万变,生死也一线之隔。

  “没有什么规则。”他回答丹凝道,“我不过是告诫自己,只能赢,不许输。”

  丹凝叹息一声,道:“但我还是希望你改一改,不要将仇恨看得那么重,你该有所顿悟的吧,只有不拘泥过去,才能活得更好。”

  丹霄颔首,道:“我知道。”

  “你这一路,定也是受了不少苦,都是如何挨过来的?”丹凝抚摸他清瘦的脸庞,温柔地问道。

  丹霄答:“曾经,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如果注定要受苦,就把这些当成是不可避免的磨难。要能做大事,必须能屈能伸,在我看来,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过程可以有多种选择。”

  丹凝点点头,却又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但是,只问你一句,有缺憾吗?”

  “缺憾?”丹霄有些不懂她的意图。

  丹凝道:“缺憾便是在你这一路沿途,是否曾对不起谁,让谁受苦过?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弥补,不要让自己良心抱憾。”

  她这浅淡的几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丹霄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说:“确确实实,我对一人怀有歉意……姐姐,我,我想将她找回来,跟她解释事情始末,求得她的原谅。”

  “你如何对不住那个人?”丹凝问道。

  丹霄垂下头去,言语庄重道:“我害死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怀抱歉疚之心的样子让丹凝动容,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白衣洁净的少年,永远善良,永远年轻,涉世未深。因而,她宠溺地拍拍他的手,对他道:“事情既是因你而起,便也要由你终结,你的决定是对的,把她找回来吧。”

  丹霄承诺道:“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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