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诗经·国风·秦风·黄鸟》
夏侯爷府,已近深秋时节,院子里落着片片金黄的树叶。
筱蝶正陪母亲夏夫人聊天饮茶,忽听外头仆人来报:“回夫人、小姐,姑爷来了,已经到了大门口。”
夏夫人问道:“是他一人骑马来,还是有车轿?”
“回夫人,姑爷骑马来的,但后头跟着空的车轿。”
听见这句禀告,夏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筱蝶脸上则立即呈现出喜色,她盼望这一天,可谓是盼了很久。但喜色掩去之后,却又是满面颓然,她垂下头去,半晌不言不语。
“请他过来前厅饮茶吧!”夏夫人打发了仆人之后,瞧出了筱蝶表情的异样,心内甚觉有些蹊跷。早在筱蝶半月前归来之时,她便觉得筱蝶怀有心事,无奈她问了又问,筱蝶终也不肯说。
这一回,夏夫人终是忍不住了,试探筱蝶道:“既然跟着车轿,想来李由是要接你回去的吧。你快些收拾收拾东西,跟他回家去吧。”
却见筱蝶一脸紧张,请求道:“不,娘,孩儿不想回去。”
“你这孩子,哪有总留在娘家过的道理!既然已经嫁去了李家,你就该回去对公婆尽孝道,也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好好对待李由。”
筱蝶脸色还是极为黯然,避轻就重道:“孩儿还想陪爹娘多过段日子,不着急回去。”
夏夫人问道:“你为何一提起回婆家就这副表情?筱蝶,你如实告诉娘,是不是与李由闹了别扭,所以才躲来这儿?”
“不,不是。”筱蝶支支吾吾,显得非常为难。
夏夫人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难道还信不过娘亲吗?若是李由欺负你,娘一定为你做主,但若是你的错,娘就不能由着你耍性子。”
筱蝶急了,慌不择言,将实情都抖露出来:“娘,不是孩儿的错,您是有所不知,他待那个非亲的姐姐,竟比待我这个妻子还要好,俨然将诗缨姐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与那娘仨亲如一家,对我却整日视而不见,也不……也不……”话说到这儿,筱蝶才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忙收住了声。
夏夫人却着急了,追问她道:“也不什么?你倒是说呀!”
筱蝶见是无法隐瞒,夏夫人又是自己亲娘,女儿对亲娘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得含羞带臊如实道了:“也不与我同床。”
夏夫人一听,登时勃然大怒,恨恨道:“真有此事?李由他到底想干什么?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直未能怀有身孕,亏得为娘还一直为你祈福求药,想尽了法子,以为是你身子骨不争气,却原来是他的缘故!”
筱蝶见母亲急了怒了,自己反倒有些后悔,拉扯她的衣袖劝慰道:“娘……其实,其实他对我也很好……”
夏夫人一声令下,吩咐她道:“什么都别说了!你现在赶快回房去,不要让他见到你!”
筱蝶已很久没见到李由,自然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他肯降下身段来接她,其实她已有些心软,于是想要说服夏夫人:“娘,你莫担心了,孩儿还是跟他回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许……”
“也许什么?他把我们夏家当什么了?莫说那李斯现在还与你爹平起平坐,便是他真如传言当了丞相,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这金枝玉叶的闺女嫁了过去,竟得了这般对待,让我与你爹颜面何存?”夏夫人越说越是怒焰增高,吩咐筱蝶道,“听娘的话,你不要与他见面,先暂时回避!”
“娘——”筱蝶还待多说几句,却见夏夫人面色阴沉,只得服帖地听了母亲的话悻悻离去,依言躲在自己的闺房之中不再出来。
其实筱蝶内心百味掺杂,她自少时就喜欢李由,暗恋多年才终得与他结为夫妻,自从嫁入李家之后,就一心想要尽职尽责,做个贤妻良媳。可她却觉得李由待她总是心不在焉,他有意无意地躲着她,不管她多么努力,似乎都难讨他的欢心,这令她如履薄冰,非常困惑。
直至后来,筱蝶才看出李由对诗缨却是如此不同,千般呵护,万般顺从,这使她慢慢察觉出些什么,又不能声张,只好强忍着劝自己不要嫉妒,暗暗告诫自己说,只有脱胎换骨,性格重新改变,成为像诗缨那样的人,才能换来李由的爱。可她夏筱蝶终归也是个女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忍耐自己的丈夫这样淡漠。终于,在面对李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后,她心中痛苦地选择了冷战,没与他打招呼,就回娘家过了半个月之久。
夏府庄园宽阔,等李由走入厅堂中时,筱蝶已回房了,他没瞧见她的影踪,只见夏夫人一人端坐在那儿,便上前恭敬施礼,叫了声:“娘。”
夏夫人微微一笑,邀请他道:“坐。”
李由坐下,夏夫人请人看茶,镇定地问他道:“你一向公务繁忙,今儿怎有空来这儿了?”
李由面色稍有尴尬,夏夫人这句话显然是明知故问,她听下人回禀带着车轿而来,想必早就猜出他是来接筱蝶,偏偏现在故意难为他,莫不是筱蝶说了些什么?李由揣测着,不觉有些慌张。但是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直说了。于是便如实禀明夏夫人道:“娘,我此次前来,其实是想接筱蝶回去。”
夏夫人“哦”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道:“筱蝶近日身体稍有抱恙,需要静养,怕是不能马上跟你回去。”
一听这话,李由赶紧起身,着急忙慌就要去看筱蝶,口中问道,“她病得重吗?我去看看她!”
“不必。”夏夫人扬了扬手,淡漠地阻止了他,借口道:“她睡着了,就让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吧。你坐下,咱们娘儿俩好好地说说话,我也是很久没见你了。”
“这……是。”李由只得依言坐下,却总觉如坐针毡,他唯恐夏夫人知道些什么,再来质问于他。
谁知越是怕什么,偏就越听到什么,他听到夏夫人先是叹了口气,而后道:“李由啊,俗话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在娘的心里,你与芙先一样,都是我的儿子,你明白吗?”
李由点点头,道:“孩儿明白,多谢爹娘的厚爱。”
“既是亲人,就不必绕着弯子说话。你看啊,筱蝶嫁去你家也有好些日子了,却一直未有喜讯传来,为娘的真是非常担心,亦不知筱蝶会否因此被人看不起,你爹娘又会否因此责怪于她?”
李由忙解释道:“不会的,不会的,娘您放心,我爹娘对筱蝶也是视如己出,将她当作亲女儿一样看待。”
“他们年岁也大了,应该是很想要抱孙子吧?”夏夫人试探问道。
李由未加多想,便道:“这倒也没有,爹娘整日有陌儿与漪儿陪在身旁,不会觉得寂寞。”
“陌儿与漪儿?哦,是你姐姐的孩子吧。我听筱蝶提起过,说那两个孩子可爱得紧,非常招人疼。”
“他们乖巧聪明,确实很可爱。”李由一提起那两个孩子,就止不住嘴角上扬,脸上挂满了笑容。
这一切都被夏夫人看在眼里,她却依旧不动声色,而脸上挂着一丝遗憾表情,颇为沮丧地道:“是啊,有孩子总是好的,你瞧瞧芙先,他整日在外浪荡,也不肯听话娶妻,我是想抱孙子也抱不上,本来指望着筱蝶——”话说到这儿,夏夫人停住不说了。
李由生怕气氛尴尬,忙接了话道:“娘不必太过担心,筱蝶还年轻,我们……”
“李由啊,你莫怪娘多嘴多事,即便是你爹娘不说,你难道还不知道老人的心思吗?我们活到了这个岁数,哪个不想要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我猜你爹娘与我的想法一样,都是希望你和筱蝶早日传来喜讯。”顿了顿,夏夫人又道,“诗缨的那两个孩子再可爱,终归不是亲血脉,你说呢?”
李由半晌无言,又自知理亏,找不出话来反对,只得点了点头。
夏夫人又道:“话说到这儿,我便要有事求你了。”
“孩儿不敢,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夏夫人道:“你也知道,我就筱蝶这么一个女儿,她自幼被我娇惯坏了,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李由忙道:“不,娘您多虑了。筱蝶自从入了我家门,对父母孝敬,对陌儿和漪儿疼爱,就是对下人也体恤三分,大家都很喜欢她。”
“这么说来,我这女儿倒也无可挑剔了,是吗?”夏夫人苦笑了一下,又叹息说,“你啊,也别安慰我,自个儿的孩子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
李由只得又解释:“娘,孩儿所言都是真话,筱蝶非常好,不仅懂事谦逊,心地也很善良,我爹娘与姐姐都喜欢她——”
却不料夏夫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是吗?大家都喜欢她?那你呢?”
李由如鲠在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避开夏夫人犀利的眼神,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孩儿当然也喜欢她,不然怎会娶她为妻。”
夏夫人哈哈一笑,道:“你既这么说,我便放了心,毕竟筱蝶是你的妻子,你二人是要结伴终生,牵手偕老的,你说呢?”
“娘说得极是。”李由愈发显得有些紧张,却只得竭力镇定。
夏夫人隐去笑容,表情肃穆庄重,抓了李由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掏心掏肺与他道:“李由,我们是真的很满意你这个姑爷,筱蝶能嫁给你,也是她一生的福气。可是,娘有个不情之请要求你,不知你能否答应?”
“何谈求字?您只管说便是,但凡孩儿能做到,一定答应。”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实话同你说了吧,因为筱蝶一直未能怀有身孕这件事,我是吃不香睡不好,不仅找了宫中御医开方子,还找了道人看相——”
李由稍显尴尬,化解道:“这……娘,你不用担心,我和筱蝶也都还年轻,不必急于这一时……”
夏夫人打断他道:“你先听我说完,娘问过御医,你二人身体康健,为何筱蝶却一直未有喜讯,你猜御医怎么说?”
李由觉得额上渗出粒粒汗珠,他唯恐夏夫人兴师问罪,说出些难听的话来,若夏夫人翻脸,质问他为何不与筱蝶同床,他有何颜面相对?
正担心着,却未想夏夫人叹气道:“御医说,问题可能出在筱蝶身上,她自幼都生长在夏府,突然换了环境,可能饮食起居致使她心神不安,又因为想要好好表现,做个好妻子、好媳妇,以致于心里有巨大的压力,如此正是不能怀孕的根源。”
“这……这怎么会……”李由绝没想到夏夫人会这么说,虽觉理由甚是荒谬,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夏夫人又道:“我想来想去,觉得可能御医所言很有道理,不然筱蝶怎么会总是想往娘家跑。她那么喜欢你,却总是和你分开,断然是因为觉得住在李府压力大,所以才想回来放松一下心情。”
李由纳闷道:“筱蝶在我家一向过得很好,倒是没听她提过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傻孩子,这种话她怎好跟你说?说了倒成了嫌弃婆家似的,就是借她两个胆子,她怕是也不能告诉你。”夏夫人道,“所以呀,娘就要请求你了,为了我们两个老人,也为了你父母能及早抱孙子,你能不能搬过来陪筱蝶住在夏府?”
李由万万没料到夏夫人的请求会是这个,虽有点惊讶,却也不至于到了不能接受的地步,便道:“要是住回来能令筱蝶开心些,倒也没什么。不过既是搬来,定要向我爹娘禀报一下日程,不知是要住多久?”
夏夫人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一般,道:“说这话可能稍显过分,但我的希望是你们不再回李府,就永远住这儿了。”
“这如何使得!”李由这下忍不住了,反驳道,“那岂不是等于入赘?”
夏夫人脸色一变,起身甩袖道:“怎么,让你堂堂李公子入赘我夏府,莫非就如此纡尊降贵?你口口声声说筱蝶很好,又说喜欢她,她是你要相伴一生的妻子,莫非为她做这点小事都不肯?”
“娘,请您息怒,并非孩儿嫌弃夏府,而是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您家中又有芙先兄,我搬来住于理不合,也无法跟爹娘解释。”
“为何不能解释?只要你将理由如实禀明,说是为了筱蝶的身子着想,我料他们一定会答应的,毕竟这可是为李家传宗接代的大事!”
李由还是无法接受,他隐隐约约感觉出来了,夏夫人没准早知他对诗缨的心意,也知筱蝶为何不能怀孕的真相,如今提出这个要求,正好是借题发挥,不仅能将他和筱蝶看在眼皮子底下,也正好断了他对诗缨的念想,一举两得。
可李由能怎么办呢?他自知理亏,也明白今天肯定是带不走筱蝶了,却无法当场应允下来夏夫人过分的要求,只得道:“娘,此事还是容孩儿回去禀报爹娘,先行商量过后再答复您。”
“好,那你就先回去吧。若是你爹娘不肯,我可以让侯爷去与他们商量,也不会让你一人为难。”
“这……是。孩儿明白了。”
夏夫人打了个哈欠,恹恹道:“我也累了,就不送你。等你做好决定了再来见筱蝶吧,如果……如果你心中真的有她的话。”
这话已算是说到明面上,多少使李由显得无地自容,他又没别的话来应承,只得恭敬道:“那孩儿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见您。”
“去吧,去吧。”夏夫人转身先回房了,看也没多看他一眼。
“可是筱蝶——”李由还希望能见筱蝶一面,所以想恳求夏夫人,可夏夫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已经撇下他扬长而去。
李由怔怔站了许久,也没有人再来招呼他。心中甚不是滋味,抬眼看四顾无人,明白今日肯定无法见到筱蝶,也不知回去要如何跟爹娘交代,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失望与沮丧离去。
丹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之时,见地下室内亮着烛光,清音正守在身旁,一看到她的脸,他就赶忙挣扎着坐起来,着急问她道:“清音姑娘,在下拜托你的事如何了?”
“你先把药喝了吧。”清音将煎好的药递到他手中,回避着不去看他的眼神,与他道,“喝完了再说。”
丹霄啜了一口药汁后,问她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清音道:“天已快黑了。”
“这么说,你出去了一整天?”丹霄一气饮完药后,又忙着询问她道:“有消息么?你见到陈涉了吗?打听到那几人的下落了吗?”
他急迫地问完这些,却见清音垂下头去,半晌无言。
见她这般模样,丹霄心下一惊,顿觉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不敢轻易疑猜,口中迟疑地问她道:“莫不是……莫不是他们……”
清音抬起头来,无法隐瞒道:“我早上出门之后,按照你所吩咐的找到了玉馆,但那边一片凌乱,七八个兵丁守着,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我四处打听,费了好些力气,最后找到了那个瘸子陈涉,他如今躲在一座破庙里头,状况也很是凄惨。他哭着告诉我说,你要找的那三个人,全都没能……没能——”
“没能什么?”丹霄觉得无比绝望,他多么害怕听到关于死亡的回答。
却听清音声音越来越小,满怀歉意道:“那三人全都没能离开咸阳……陈涉要我转告你,高若死了,萧城断臂后下落不明,怕也是凶多吉少——”
丹霄觉得急火攻心,怀着一线希望问她道:“那还有一个人呢?丹凝呢?我姐姐呢?她还活着吗?”
清音面对他的追问,一脸为难,半晌也不敢开口。丹霄等得急了,挣扎着去握住她的肩,不管不顾地晃着她,失神似的追问道:“你为何不说话?我姐姐呢?她人到底哪里去了?”
“她,她被逼得跳崖自尽,落入河流之中不见踪影……”艰难地吐出这几句话后,清音已是满头汗水。她甚至不敢去看丹霄愈加惨白的脸,只消望一望他绝望的表情,她就觉得很是心疼,偏她又年纪幼小,没经历过这些状况,不知能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安慰他。
听到丹凝遇难的消息之后,丹霄仿佛是中了什么咒语,终于将她松开,兀自静坐很久。他绝望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呆滞,整个人慢慢笼罩着冷静的光,脸孔也越来越平和,未见一滴眼泪滴落下来,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的分身一般——他越是这样失常,清音越觉得有点后怕,她担心地问他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却听丹霄话语无比平静,淡然地与她道:“我没事,只是想静一静,辛苦你了,清音姑娘,你去忙吧。”
清音愣了一下,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劲,却又不好叨扰他,想着若是她离去了,没准他还能将悲伤与痛苦释放出来,便道:“那好,我先走了,你好好躺着养伤,有事尽管叫我一声。”
“有劳了,多谢。”丹霄依旧彬彬有礼,恢复到往日镇定自若的神态。清音未有多加怀疑,端着空药碗离开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夜里,丹霄就消失不见踪影,甚至未能与她辞别,也没留下一个字。
……
一个月后,边疆。
公孙景离开咸阳已三年,在关外肩负着边疆守护之重任,官位一路上升,如今已贵为将军。他与丹霄长久未能如面,又因路途遥远,连书信都无法互传。这日他心内正记挂丹霄,却听外头守卫通报:“公孙将军,有客来访!”
“谁?”公孙景问道。
“他说是您的兄弟,名叫丹霄!”
公孙景大喜,绝然没想到丹霄会突然出现,忙道:“速速有请!”
却见守卫面有难色地同他道:“回将军,他受了重伤,刚到营地就晕倒了,军医现在正在给他医治……”
这倒是出乎预料之外,公孙景忙问:“他伤得重吗?是不是咱们的人不知他身份,所以误伤了他?”
“不是,他来时就伏在马背上,看样子已奄奄一息,晕倒前开口说了是您的兄弟,末将就赶紧前来通报,不敢有丝毫怠慢!”
“快带我去见他!”公孙景一改往日镇定,心急火燎地奔出营帐,他知道丹霄不擅武力,也从不与人结怨,如今究竟是遭遇了什么状况,才致使他带着重伤奔赴此地?越想心中疑惑就越多,公孙景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到丹霄跟前。等在军营的医帐内亲眼见到丹霄时,他激动得险些掉下眼泪,他何时见过丹霄这副模样!但见丹霄乱发披面,衣衫染血,满身风尘,哪里似平日里那个儒雅洁净的青年?分明比落难的流浪乞人还不如!
丹霄昏迷着还未醒来,军医解开他的衣衫,看到他绑着纱布的伤口渗出鲜血,就将纱布一点点拆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裂开,样子十分恐怖。他浑身疮痍的模样,使公孙景眼眶湿润,却因是将军的身份,不好过于失态,只能竭力镇定下来,询问军医道:“他何时才能醒来?”
“回将军,他浑身刀伤现已流脓溃烂,需要先处理好,至于昏迷之状,可能是因伤而致身体虚弱,再加上长途奔波劳累才会倒下,暂不知何时能醒来,这要靠他自己的意志。”
公孙景下令道:“你仔细将他伤口处理好,不管用什么法子,快点让他醒过来!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是,末将遵命。”军医不敢有丝毫怠慢,忙招呼了帮手一起帮丹霄医伤,公孙景也无心顾及其他事,始终寸步不离守在医帐内,希望丹霄能快点恢复过来,他好问明事情缘由。
待到丹霄清醒过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睁眼迎上公孙景殷切的目光,丹霄顿时唇角哆嗦,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一向冷静,从未这般失态过。公孙景一直当他如亲兄弟,此刻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忙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问他道:“究竟出了何事?如今你怎会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丹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公孙景将他扶起来,端起一旁的杯盏递到他的唇边,好让他能喝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与喉咙。丹霄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完,才终于能有了点力气说话,声音喑哑晦涩,缓慢道:“我九死一生,星夜兼程,颠沛流离数月才找到你,公孙兄,救我!”
公孙景何曾听过丹霄求人,心里难受得紧,忙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只管道来,我一定帮你做主!”
丹霄垂下头去,绝望道:“玉馆被人毁了,我与姐姐皆被追杀,姐姐被逼跳崖自尽,生死不明……我也差点命丧黄泉,若不是白烈舍命相救,余生我与你就再难见上一面——”
说着说着,丹霄已是痛苦到说不下去,公孙景也惊得目瞪口呆,他怎能不知丹霄与丹凝情深意重?好半晌才想起来问:“如此赶尽杀绝,究竟是何人所为?”
丹霄兀自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便觉总是有人针对我,却不料会遭此劫难……”
“你没有报官?芙先呢?为何没找他帮忙?以夏侯爷的势力,定能帮你查出些蛛丝马迹——”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咸阳,哪里还敢回去?只怕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丹霄凄凉道,“若非绝境,我又怎会拖着残命逃到你这儿来。”
公孙景怜惜他的处境,又愤慨他被人无端陷害,因而信誓旦旦道:“你既来了,就好好留在这儿养伤,至于你所承受的一切,为兄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多谢你,公孙兄……”丹霄言至此处,想起白烈与丹凝,不觉又是心内凄惶,泪湿眼眶。
余下的日子,丹霄便留在军营生活,因为公孙景差人悉心照顾,他的身体慢慢好起来,终于恢复到从前的健康了。他在军中帮忙照料战马,公孙景觉得这活计太委屈了他,劝他不要管这些琐碎事,只要安心住下便是,丹霄却乐在其中,并说服他道:“我本来就是养马出身,你我也是因此相识,如今待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放松心情吧。”
见他心意固执,公孙景也就不再强求,他一边处理边疆事务,一边差人在咸阳调查是谁加害丹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倒也是飞快。很快秋入了冬,冬又转了春,新的一年便开始了。
公孙景接到军令之时,正是春花初开的季节,他终于被秦王调遣回咸阳,不觉心中窃喜,即刻带着丹霄一同归来。一行人马才刚入了城门,便见一队兵士前来拦路,也不管公孙景在场,拿了锁链上前去擒丹霄。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公孙景大为震惊,他忙拦在丹霄身前,呵斥那些兵士道:“大胆,本将军在此,谁敢胡来?”
但兵士们并不妥协,为首的一人对公孙景出示一张通缉悬赏令,上头画着丹霄的画像。他如实禀告道:“将军息怒,末将也是受差遣办事!请将军体谅我们处境,容末将等将这人拿下!”
“他究竟所犯何事?缘何会被通缉?”公孙景越想越觉得蹊跷。
兵士如实回答道:“有人密报大王,说此人乃是当年雍宫起义的幕后主使者,他先是戴罪逃离咸阳,如今又自投罗网,且被人状告诬陷夏侯爷的清名,还望将军您能深明大义,莫为罪人连累自身!”
公孙景怔然良久,万万不敢相信这一番话,却见丹霄从容不迫,毫无惧色地劝慰他道:“公孙兄,你莫管我了,省得再连累你一番。”
“朝廷早就下令捉拿嫪毐同党余孽,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到底与当年的雍宫起义有没有干系?”公孙景沉着道,“丹霄,若你说没有,为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容人诬陷你!”
丹霄苦笑道:“你不信我?公孙兄,我承蒙你照顾,才终能安身立命,在长阳街经营玉馆,你该知道的,我哪里识得什么嫪毐?若我有那等心计和能力,还会遭遇劫变,连姐姐都保不住?”
公孙景甚觉疑惑,问道:“那为何有人密报是你主使?怎又牵出陷害夏侯爷的罪名?”
“公孙兄,枉你久经沙场,却连这都不明白么?”丹霄冷笑着摇摇头,咬牙切齿道,“我无缘无故被人追杀,自己的命尚且难保,又为何要与夏侯爷为敌?虽我不知敌人是谁,但他们既要害我,还会找不到法子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公孙景一听这话,心内郁结半晌,也不再拦着那帮人去锁丹霄,反倒自己卸去宝剑盔甲,将这一切丢在地上,从容不迫地同那些人道:“既你们一定要带走丹霄,便将本将军一并带走!”
兵士们迟迟未动:“将军,这……”
“不管你们将他带往何处,本将军都可以做证,丹霄被人陷害至身受重伤,还无辜被人追杀。最近他一直躲在我这儿避灾,他这个人不识武功,不参政事,自身安危尚不能保,姐姐也生死不明,哪里还有余力去陷害别人?”公孙景越说越是难受,与丹霄并肩站在一起,肃穆地对他道,“我对你承诺过,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陪着你,就没人能再动你一根指头!”
丹霄喉头哽咽,心中激动,感谢的话再多也不足表达。此时此刻,有公孙景站在他这一边,他便觉无所畏惧了。
兵士们为捉住丹霄,只得将公孙景一同捆绑起来,一边捆着,口中还要一边致歉:“将军,多有得罪了!”
公孙景与丹霄二人,就这么被牢牢绑着,由兵士押着进了刑部,掌管刑辟的官员曾是公孙景的手下,名为周忌,一见公孙景也被绑了来,不由惊诧万分,忙让人先将丹霄带走关押起来,单独留下公孙景,之后斥责左右道:“还不快把将军给放了?你们瞎了眼吗,不知道他是大秦功臣?竟敢对他这般无礼!”
兵士们唯唯诺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公孙景倒没让他们为难,自己解释道:“周忌,莫要为难他们,是我自己要跟来的。”
“这,这是何苦?”周忌百般不解。
公孙景道:“丹霄是我兄弟,当年正是我将他从邯郸带至蓝田,而后又带来咸阳,他帮我经营玉馆,一向安分守己,怎会成为罪人?到底他犯了何事,你们有何依据抓他?”
周忌皱了皱眉头,叹息了一声,指着丹霄同公孙景道:公孙将军,你可知这人目前是朝廷重犯?你若执意包庇他,很可能也会被牵累其中。
“因而我便要跟来问问,他究竟所犯何事。若真是他的错,我绝不姑息,若有人故意加害于他,我定不饶恕!”
周忌道:“公孙将军,下官曾跟随你身边多年,知你为人仗义豪爽,可眼下这状况,真是非常棘手。他被指证为雍宫谋反的主使者,还私通铸造师傅,私下打造不少兵器,然后嫁祸给夏侯爷!”
“这与夏侯爷又有何干系?”公孙景甚觉不解。
“城郊有个铸剑的虞老头,有人密报说他与丹霄关系甚切,还看见他往外运过许多兵器。如今那老头已被关押起来了,却口口声声说兵器是夏侯爷让他制造的,问他兵器都藏在何处,他却死活不肯说。”
公孙景道:“那虞老头身在何处?将他与夏侯爷对质,详加审问一番,事情不就清清白白了?怎能无端只信什么密报?”
“哎呀,我的大将军,那夏侯爷是什么人!他在朝中地位高贵,又与李斯大人是亲家,连大王都要卖几分薄面,旁人谁敢动他!”
公孙景为丹霄辩白道:“那你们为何不想想,丹霄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他又有何力气撼动夏侯爷!若是他真有能耐谋反,又怎会落到今日由人宰割的下场?”
周忌无可奈何道:“如何处置丹霄,怎能由我说了算呢?下官也只是按上头的吩咐办事,若经过审讯之后,证明他是被人诬陷,那时候下官一定会秉公办理,不让他受丝毫委屈——”
二人正在交谈之时,却见外头有人匆匆闯进来,此人正是负责看守虞师傅的狱卒,他仓惶道:“周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周忌忙问:“出了何事?”
“那个虞老头咬舌自尽了,留下了这么一封血书!”
周忌与公孙景皆是惊诧得很,接过血书一看,是从衣裳撕下的一片布块,蘸着血迹写了两行字:“夏侯谋反,兵器私藏于地下!”
“这,这是何意?”周忌有些傻眼了。
却见公孙景神色一凛,不容置疑地说道:“带上你的人,即刻跟我去夏侯府!”……
丹霄一身布衣长衫,徒步走至李府门口时,夕阳正将隐去,夏日的蝉鸣也已停歇,时光像是被过滤了一般,显得如此沉静。
“小姐,姑爷来了。”婢女带着喜色禀告诗缨这件事。
诗缨正在刺绣,慌得被针扎了一下,痛得赶紧将手指头吮在嘴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半晌才道:“快带他进来。”
婢女依言将丹霄领来,然后知趣地退出去。诗缨站在房中与他对望,还未开口,已是泪眼微湿,轻叹道:“你瘦了许多。”
丹霄点点头。
诗缨拉了椅子请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由着他抓住她的手。她又道:“我都听义父说了,这阵子你很忙,上任少府后一直都在宫中。”
“嗯。”
“为何,为何你不早些来?”诗缨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句,她知道他春天就已经摆脱罪名,却不知为何隔了几个月,现在才来见她。她心中凄然,不安道:“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自你从咸阳失踪之后,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夜夜噩梦,生怕你出事……”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当初呢?为何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即便你身在外地,也能捎回来一封书信,使我知道你平安无事——”
丹霄紧握着她的手,怀带歉意道:“对不起,当时我忍辱偷生,一败涂地,始终觉得有愧于你,更怕牵累你们。”
诗缨怔怔半晌,才问他道:“你怎与我如此见外?为何当时不想到向义父求助?他能帮我,便也会帮你。”
丹霄道:“我便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来找你了。”
诗缨点点头,道:“我听说夏侯爷被处死了,因为他私藏武器,勾结叛党。”
“是。”丹霄道,“在他府中发现了地下庄园,满满堆着的都是兵器,而且还找到了他私通外敌的确凿证据。”
“真没想到他有如此巨大的野心,唉,自从他死了以后,夏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夏夫人也病倒了,筱蝶和李由搬过去居住,家里一下子显得空了许多,陌儿与漪儿常吵着要找舅舅。”
丹霄听着诗缨说的这些话,觉得非常琐碎,却带着温和平静的力量,使得他紧绷的骨头在一点点放松、软化,不觉竟生出了困意,感觉一切都是暖洋洋的,那么真实,那么珍贵。
“孩子们呢?”他问诗缨。
诗缨答道:“都去学馆念书了,天黑就会回来。”说完这句话后,诗缨顿了顿,她试探地询问丹霄,“我虽不知你怎会与夏侯爷的案子有牵涉,但听李由说,最近夏芙先意志消沉,醉生梦死,毕竟你与他曾是兄弟,要不要去探望一番?”
却见丹霄摇摇头,淡漠道:“不必了,还是过阵子吧。”
“好吧,你肯定也累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会发生那么多事。”诗缨絮絮叨叨又道,“对了,我听义父说,他已请大王为你我定下婚期。”
丹霄回答非常简洁,并无异议道:“好。”
诗缨却多少觉得他有些敷衍,略带尴尬问道:“你,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还是,还是因为姐姐刚去不久,你不愿这么早成亲?”
“不是。”丹霄握了握她的肩膀,由衷道,“若不是一些事耽搁,我们已早就成亲。我很开心,你莫多想。”
“可是,你——”
丹霄打断诗缨的话,他觉得越来越困倦,因而道:“我很累,我想先睡一觉,等陌儿和漪儿回来,你叫醒我。”
“好。”诗缨服侍他躺下,帮他脱去鞋子。她觉得他好像是太久没能睡过好觉似的,才刚沾到床就睡着了,睡得那么熟。
梦里丹霄又听到别人向他提起丹凝。可即便是在梦中,眼泪也无法顺畅地流出来,他想丹凝肯定已经不在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归来寻找他,他们说,她从悬崖上坠入河中,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这句话像一把刀,生生地剜着丹霄的心脏,痛了又痛,怀抱的最后一丝寄望,也在慢慢熄灭。
丹霄躺在诗缨的床上,能闻到属于她的香气。不知为何,一见到她,他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下来了,只想睡去,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睡去。他丝毫不知,这一觉因为睡得太香甜,无人敢去惊扰他,因而他从黄昏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
丹霄穿上鞋子,走出了诗缨的卧房,四下都无人,不知大家都在何处忙碌,诗缨又去了哪里。所以他就沿着院子往后头走,直到看见一片空地。这儿看样子应该是小型的练马场,果不其然,他在围栏旁边看到了几匹马,其中的一匹小马的背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啊,原来是漪儿。这折腾着又一年,她都六七岁了吧,生得愈发娇俏可人。
丹霄慢慢地靠近她,见她坐着的那匹马身上拴着缰绳,缰绳的另一端则拴在围栏木桩上,像是执意不让这匹马走动。见他来了,漪儿丝毫没有任何意外似的,也没打招呼,直接道:“你醒了。”
“嗯,其他人呢?”
“家里来了客人,外婆和外公在招呼,陌儿学骑马,从马背上掉下来了,娘陪他去医馆,很快就会回来。”
丹霄着急问道:“他掉下来了?受伤了吗?”
漪儿不以为然道:“没有,只是受了点惊吓,他有些胆小的。”
“他都摔掉了,你为何还来马场?”
“嘘,你小声点。”漪儿看看四周,嘱咐他道,“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马的身上,我跟陌儿打赌了,说我一定会比他先学会骑马!”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一人在这儿,身边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丹霄瞧着她骄矜的小模样儿,心中爱怜顿生,想着这孩子身体内也流着他的血液,拥有他骨子里的傲气,他觉得很奇妙,也很欢欣。
漪儿又道:“昨晚你睡在我娘的床上,我与陌儿去偷偷看过你。”
“哦,那为何不叫醒我?”
“因为你睡得太香,娘不让吵醒你。”漪儿如此道。说完这句话后,丹霄毫无防备,却听漪儿突然问他:“我听人说,你是我爹爹?”
丹霄顿了一下,平静答道:“是。”
“为何你不早些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一丝责备。
“现在你已知道了。”
漪儿点点头,与他道:“我想学骑马。”
丹霄问道:“那为何不解开缰绳由着它走动?你害怕?”
漪儿非常诚实地道:“有点儿。”
丹霄走过去拍拍马身,与漪儿目光对视道:“现在你坐在它身上,若不能生出勇气驾驭它,它会轻视你的。”
漪儿却不相信,摇头道:“你胡说!它不过是畜生罢了,怎么会懂得轻视人?”
丹霄微微一笑,道:“万物皆有灵性,有时候畜生比人还聪明。”
“你会骑马吗?”漪儿问他。
丹霄道:“当然会。”
“那你能教教我么?”漪儿问。
丹霄爽快应道:“自然可以。”
他把拴在木桩上的马缰解开,递到漪儿手中,给她讲解御马的要领,以及在马背上的坐姿。漪儿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果真见马儿慢慢悠悠地跑起来。她心中大喜,就有点不管不顾了,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大声叫道:“啊,太好了,我会骑马啦!陌儿输定了!”
“漪儿小心!”丹霄望着她得意忘形的模样,惊得赶紧跑过去,果不出他所料,那马儿狂躁地一个抬蹄,漪儿始料未及,就这么生生从马背上被颠下来,幸亏丹霄赶去及时,一把将她接下,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的冲击力使他无法站稳,他们抱在一起滚出了好远,他始终牢牢地将她圈在怀中,用身体为她遮挡,避免她被沙砾和石子儿划伤,结果他自己的肩头却受了伤,血丝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出来,沾染着尘灰,看得漪儿甚是心疼。
“你,你疼吗?”漪儿想伸手去碰触他的伤口,却又有些不敢似的,将手抽了回去。
“还好,没事。”
漪儿带着愧色小心翼翼地问他:“能站起来吗?”
丹霄挣扎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宽慰地对她笑笑,道:“无碍的,不必担心。”
漪儿道:“你跟我去房里吧,我有药箱,可以帮你包扎。”
丹霄甚觉惊奇,跟在她身后问道:“怎么,你懂医术?”他的质疑不无道理,毕竟她还那么小,不过六七岁而已。
却听漪儿道:“简单的总是会些,不是看过姑母医治么。”
她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使丹霄顿住了脚步,他讶异地问:“姑母?”
漪儿回过头来,目光与他对视,轻声道:“我说的是丹凝丹大夫,你的姐姐。”
“啊。”丹霄顿觉喉头一哽,不知再说点儿什么才好了。他的女儿是如此聪明,将亲戚血缘关系理得如此清楚,看似骄矜任性,其实却心地善良,丹凝若是能与这孩子相处,一定会爱煞了她……可是,丹凝身在何处呢?她是否仍活在世上丹霄都不得知。想到这儿,他又怅惘起来。
漪儿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极为细腻,她用稍显笨拙的手法给他处理干净伤口,并完完整整地包扎好了。她帮他包扎的时候,眼睛落在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刀伤上,那么多的疤痕使她心中颤抖,却竭力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
等弄好了伤口后,漪儿帮他披上衣服,指着自己的雕花小床道:“你躺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丹霄摇摇头,道:“我身上有尘土,会把你的床弄脏的。”
“没关系。”漪儿帮他整理好枕头,执意要让他躺下。
丹霄又觉困意袭身,不是才刚刚醒来么,怎么又觉得困?似乎只要他一接近这些亲人,整个人就变得松懈懒散,他们带来的温暖令他觉得安稳,从未有过的安稳。
“那好吧,我就躺一会儿。”丹霄没有违背她的意愿,终于还是躺了下来。
漪儿又道:“我猜你也该饿了,晌午时我跟外婆学做了点心,你要不要尝一尝?我去帮你拿来一些。”
“谢谢。”丹霄觉得似乎有温暖的液体,要从眼睛里涌出来,他极力忍耐住了,喉咙却因忍耐而显疼痛。
漪儿一听他愿意吃点心,高兴得就往门外跑,却被他叫住了:“等等,漪儿!”
“什么事?”漪儿顿住脚步。
丹霄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生我的气吗?我……我对不起你们。”
漪儿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浮现灿烂的笑容,同他道:“我不生气,我可高兴啦!虽然你来得晚了些,可总归是来啦!”
丹霄这一回终是再也忍不住,泪眼蒙眬了起来,他没想到女儿如此善解人意,又如此贴心,他望着她的脸,又问了一句:“你觉得丹漪这个名字怎么样?”
漪儿眼圈也有些泛红,可她的笑容却愈加绽放,像一朵盛开的花,她道:“我觉得比李漪好听多啦!”
“真的?”
漪儿点点头,由衷道:“真的。”
这话说完,她便转身跑走了,剩丹霄一人在房中。他怔怔坐着,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再也忍不住,尽情汹涌地从脸庞上滑落下来。
时光流转,转眼已至秦王二十年。
自从荆轲成为燕太子的门客后,丹凝便也跟从他迁去了燕国居住。他们居住在城郊热闹的小村落里,丹凝与村人关系皆十分和睦,她过着养蚕、织布、种菜的朴素生活,闲暇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为他人诊治病痛,却从不收分文诊金。
虽然丹凝与荆轲共住同一屋檐下,彼此以礼相待从不越线,但是在旁人眼中,她俨然就是荆轲妻子的不二人选。
离开咸阳已是第几个年头,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她的心情也慢慢平定下来。有时她恍惚着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若此后半生都能留在这里,与世无争,自给自足,倒也算是莫大的幸福。
天气愈渐炎热,这里倒还好,感觉不到酷暑的煎熬。丹凝居住的房子门口正对着一片荷塘,此刻花叶正盛,层层叠叠的荷叶铺盖整个水面,叶或花瓣上偶有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格外璀璨炫目。
丹凝热爱这一片净土,也从心底敬重荆轲这个人,他不仅救了她的命,也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医治了她的心伤。曾在许多梦里,她看见自己与荆轲执手相望,醒来脸庞便是一阵酡红,觉得甚是荒唐。
这几天荆轲被太子丹召去,说是有要事相商,都是到了很晚的时候才会回来。丹凝坐在门口等他,当看到他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暮色之中时,不由得浮现微笑,迎上前去与他道:“你回来了。”
荆轲点点头,嘱咐她道:“为何在外头等?夜里风还是有些凉。”
“没事的,我只是一个人觉得有点闷,所以出来走走。”丹凝与他道,“晚饭已经做好了,快去吃吧。”
“好。”荆轲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娇小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心头有千斤重担,他要不要告诉她?若不如实相告,便能永远留住她么?他不知道。荆轲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在饭桌前喊住丹凝道:“先等等,你看看这个。”
丹凝正在摆碗筷,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荆轲将手伸进袖中,拿出一枚竹签递给她,口中道:“这是太子托人从秦国咸阳带回来的。”
“是什么?”丹凝觉得蹊跷,又因灯光昏暗,看不清竹签上的字,所以凑近了去烛火跟前。
“你看了便知……我想,也许,也许是你要找的。”
丹凝定睛去看,这并非书信,而是一张竹签,写着客人定制玉佩的尺寸、形状、价值,以及要取的日期。可是慢慢地,丹凝的手哆嗦起来,那字体她如何会不认得?简直太熟悉不过了!这是丹霄的字!
“啊,霄儿,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荆轲愣了一下,看着她又惊又喜的表情,问道:“是他么?”
丹凝哽咽着,拼命地点头,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口。
“那么你——”
丹凝即刻道:“我想回去找他!”
荆轲的表情陡然黯淡下来,他早该预料到的,从她来的时候,就该知道她以后会走。
这些年的默契,使得他们二人之间无须太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丹凝注意到荆轲的表情,心中有些为难,紧握着竹签道:“荆大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无须客气。”荆轲顿了又顿,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倾吐与表达,到了唇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说的却是,“吃饭吧,快凉了。”
余下的几天,荆轲还是奔赴燕宫,也没问丹凝何时会离开,事实上他是不敢问,他生怕离别的日子会到来。不用去燕宫的日子,他就去菜地里锄草,这儿都是丹凝种下的菜,生长得蓊蓊郁郁,极为苍翠。他真是不愿看她太过劳作辛苦,可她却总是闲不住,无论在何处,总是保持勤勉的本性。
“荆轲!荆轲!你还不快回家去!”
荆轲正忙得满头大汗,锄草之后又给菜园子浇水,却看见田埂上跑来一个壮硕的人,他是村子里的青年,为人憨厚直爽,名唤卫大牛。
“大牛,什么事?”荆轲停下活计问道。
卫大牛气喘吁吁地道:“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浇水?快点回家吧,丹凝姑娘要走啦!”
荆轲愣住了:“走?走去哪里?”
“我娘今早请她帮忙诊治头风,与她聊天的时候,听她说要回咸阳!连车马都雇好了!”
荆轲顿了顿,低下头去又开始浇菜,口中闷闷地应了一句:“哦。”
“哦什么!你还不赶快去拦住她!”卫大牛看着他雷打不动的样子,心里着实为他着急,又喊又叫又跳的,恨不能将他从田里揪出来。
荆轲一直默默无言,还在浇菜,卫大牛恼了,一把将水瓢从他手中夺下,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恨铁不成钢道:“你傻了?那么好的姑娘!你为什么不留住她?怎能就这么放她走!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当光棍?”
荆轲却淡然道:“她既要走,就拦不住。”
这话看似说得平淡,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荆轲万万没有想到,丹凝居然要不辞而别,她对他原是一点留恋都没有。既是如此,何须挽留呢?她心不在此,她始终牵挂的,是她的弟弟。
荆轲索性扔下了锄头和水桶,朝着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有贵客拜访,这人便是荆轲的主人燕太子丹。
门口站着四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身上都佩戴着宝剑,这四人正是燕太子的护卫,每人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丹凝此前见过燕太子一面,知道他身份高贵,因而始终以礼相待,沏茶招待他。燕太子望着房中打包好的行囊,颇觉讶异地问道:“丹姑娘这是要出远门吗?”
丹凝回以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未料太子殿下会驾临寒舍,荆大哥出门了,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回来?”
“不,我不是来找荆轲的。”燕太子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望着丹凝的眼睛道,“丹姑娘,我是特地来拜访你的。”
“拜访我?所为何事?”
燕太子放下茶盏,端正坐着,诚恳道:“实不相瞒,我曾对荆轲有恩,这才是他愿意出山帮我的理由,不然他早已去了远处,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丹凝点点头,表示了解。她算是明白荆轲的性情的,以他的武功和脾气,绝非在意名利之人,既能甘愿给燕太子做事,必定是为偿还恩情,就如同她当年连夜逃离秦宫,只为给吕不韦诊治一样。
燕太子又道:“荆轲看似冷淡,寡言少语,其实心地非常善良,也正因为善良,所以从前吃了不少苦头,以后就不愿招惹麻烦了……所以,丹姑娘,我这才来拜托你,他须代我去咸阳完成大事。”
丹凝觉得不解,问他道:“太子殿下,你差遣他做事,自是求他便可,何须来问我。他是你的人。”
燕太子却摇头道:“不,你错了,丹姑娘。”
“哪里错了?殿下你不是说你对他有恩?大可用恩情拴住他,再命令他为你做事。”丹凝的话语多少带着点讽刺,同他道,“你们这些站在高处的人,不是最为擅长这种手段吗?”
燕太子苦笑道:“我知你话中有话,丹姑娘,你是在为荆轲鸣不平。可我也有我的无奈,他必须帮我,不然何止我……怕是整个燕国都要保不住。”
“我能帮你什么?”
燕太子道:“你方才说他是我的人,错的便是这一句。丹姑娘,他是你的人。”
丹凝愣住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燕太子见她不语,又接着说道:“若他孑然一身,便是我索要他的命,他也会一并送上,这是我对他的了解。可是,自从救了你之后,他的心思就没法从你身上移开,做事也是畏首畏尾……”
丹凝垂下头去,良久道:“我正准备离开,若我走了,也许他就不必再牵挂,就能顺顺当当为你做事。”
“不,丹姑娘,你又错了。”燕太子道,“如果你走了,他更全无心思,我的大计必要落败。你知道吗?他此去咸阳,其实凶多吉少,我一直敬重他,当他当成亲兄弟,不希望他变得浑浑噩噩。”
“枉你说当他是亲兄弟,那你为何还让他去送命?”丹凝愈发觉得心疼荆轲,因而质问起燕太子来。
燕太子面带愧色,致歉道:“我不求你原谅我的自私,但此事非荆轲不能行。”
丹凝久久沉默,最终问他道:“直说吧,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燕太子终于入了正题,凝视她的眼睛道:“若我非要做主将你嫁给他,你应还是不应?”
丹凝呆住了:“太子殿下——”
“你先别着急拒绝。”燕太子语重心长地道,“抛开他对你的恩惠,他为人如何,想必你也是看在眼中。”
“我知他为人。”
燕太子道:“你未嫁,他未娶,你二人为何不能结为夫妻?荆轲对你一片深意,你如此聪慧,想来应该全都明了。只有你有这种力量,一个女人和一个家的力量,才能使他顺利完成大业,然后抱着一定要活着的信念回来找你!”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撼动了丹凝,她不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力量,却一点儿也不希望荆轲会从此消失,再不归来。
“如果他回不来呢?”丹凝问燕太子。
燕太子信誓旦旦道:“只要你答应与他成婚,他就一定可以回来,我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珍重过。”
“既是你如此不愿他出事,为何不能派别人去咸阳?”
燕太子无奈道:“我已经说过了,除了他之外,我不信有第二人能拥有如此非凡的胆魄与毅力。”
“你所说的大业,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丹凝问道。
燕太子迟疑半晌,最终道:“我可以告诉你,但只要我话一出口,你就必须留在燕国,再不能回咸阳去!”
丹凝知道他的顾虑,反问他道:“你是怕我泄露机密出卖你?”
燕太子并未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诚实道:“毕竟你曾在秦国多年,而且我还听闻你曾是秦国丞相吕不韦的女人。”
“若不信我,为何还来求我?”丹凝质问他道,“你究竟要派遣荆大哥去咸阳做什么不要命的事?”
燕太子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短短的几个字,却已令丹凝心惊肉跳,因为他说的是:“刺杀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