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诗经·国风·秦风·终南》
高若拜别丹凝,离开山洞之后循着声音寻找,终于发现了萧城。此刻他正深陷恶战之中,为着声东击西,让丹凝摆脱危险的境地,萧城刻意将那些人引领到峡谷中间,使之离丹凝藏身的山洞越来越远。
萧城以一己之力面对数十人,早已拼杀得浑身是伤,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那些穷凶极恶的追兵,多数已被他杀死倒地,但还剩下七八个人围攻他一个,饶是他功力高深,也已疲惫至极,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无力抵挡。
正在危急关头,萧城却见有虎虎生风的鞭子甩了过来,将那几人抽离他身边,他才总算能喘了口气。抬眼一看,救命的人正是高若,他正策马奔来,萧城不由得惊喜叫道:“高总管,你来了!”
高若近了萧城身旁后,跃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他的手中,也不多言,直接命令他道:“骑马快走!”
“什么?”萧城疑心自己听错了,不解地问道,“咱们不是要共同进退吗?”
“你先走!”
“不!”萧城执意不肯,忽然发现高若站得有些趔趄,这才发现他腿上草草地用布绑了起来,那布还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高总管,你受伤了?”萧城担忧地问道,“要不要紧?”
高若还未及回答他,那些回过神来的兵士已经围攻上来,对着他二人便是一顿刀剑乱砍。高若忙挥起鞭子抵挡,因是相距太近,那鞭子还未能有施展的天地,就被几个人用刀剑缠住,高若元气大伤,拽也拽不动,与那几人互相拉扯,僵在了那儿。萧城见状忙去帮忙,几个回合交手,他与高若各杀死一人,眼见队伍中又被除去二人,另几个心中颇为生惧,面面相觑,往后退了两步。
萧城心中大喜,以为脱身有望,未料却听一阵喧哗之声,转头一看,原是那叫张孟的人,已领了更多的兵士出现,气势汹汹地朝他们逼来。
高若与萧城背靠着背,如此一来,高若虽是腿骨受伤,却总算还能铿锵站直,不至于倒下去。
众人见张孟来了,忙想鼓起勇猛的劲头再去攻击,却见张孟将手一挥,制止他们道:“住手!”
高若与萧城皆是费解,不知他此举何意,却见他高昂坐在马背上,俯首问高若道:“高若,你追随吕不韦这么多年,也算是富贵荣华,今日难道真甘心命丧于此?”
“废话少说!”高若凛然斥道,“高某从不惧死,不甘心的只是死在你这种败类手中!”
张孟讥讽道:“瞧瞧,这骨气,真是跟吕不韦一模一样!你知不知道,我就最烦你这种姿态!”
“要杀要剐放马过来!高某人但凡眨个眼,就任你羞辱!”高若这般对张孟吼着,偏过头来却小声对萧城道,“我拖住他们,你上马快逃!”
“不,我不能!”萧城还是拒绝,一个劲儿地摇头。
高若又急又躁,气他不听话,耳中却闻张孟高声询问:“高若,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藏宝图在何处?交出来!”
高若佯装不知情,皱眉反问:“什么藏宝图?”
“休要跟我装蒜!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下去,吕不韦那些钱财,都弄哪儿去了?我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临死前绘制了一幅藏宝图,高若,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做无谓的抵抗,爽快地把藏宝图交出来!”
高若镇定地笑笑,道:“原以为你只是要我的命,却未料低估了你的贪心!”
“你若乖乖交出来,弃暗投明跟了侯爷,或许我能念在你我旧日相识一场,为你在侯爷跟前求情,让他赏你一口饭吃!”
高若朗声大笑,笑罢道:“张孟,莫非在你看来,高某人是那种为了一口饭,就舍了节气的人吗?”
张孟脸色一变,冷哼一声道:“死到临头还给我充英雄?你可知眼下境况,便是你插翅也难逃一死!”这般说着,张孟便已将剑从鞘中拔出,那剑寒光森闪,单看着便知锋利无比。毫无预兆地,他双脚夹了马肚,马儿向前一跃,他便气势汹汹地提剑冲高若砍来。
“高总管当心!”萧城见状忙一个转身,疾速将高若护在自己身后,而致使张孟那一剑正砍在他身上,他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定睛一看,左边已被生生剁下半截手臂来,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状况甚是骇人。
高若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忙运了真气,将萧城手臂封住穴道,致使鲜血不再喷涌。张孟倒也不着急攻上来,他傲然于马上,剑尖还在滴血,冷笑与高若道:“了不得,你倒是找了个忠心耿耿的帮手!若不是他为你抵挡,现在断臂的便是你了!高若,莫非你还要顽固不化?我劝你还是知趣些,速速将藏宝图交出来,或许你二人还有活命的机会!念在你我旧情,我便给你一些时间考虑,容你主仆叙叙生死之情,哈哈哈,也省得终生落下遗憾!”
高若仿佛是未曾听见他的话一般,从衣襟上撕下大片布料,缠绕着裹住了箫城的伤口,箫城已是痛得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人被高若扛起来,直接给放到了马背上。他心中一惊,问高若道:“高总管,这……”
高若急火攻心,把缰绳递到他右手之中,吼他道:“快走!”
“不,我不走!”萧城眼中已噙了泪。
高若问道:“为何不走?愣在这儿等死吗?”
萧城悲道:“要死一块儿死,我怎能留您一人在此?”
“你这傻小子,什么节骨眼儿了,还说这种话!”高若斥他道,“你走你的,休要多言,我自有法子脱身!”
“你撒谎!那么多人围追上来,你负伤之躯如何脱身?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怎么,你翅膀硬了,便再也不听话了?快走!”
萧城依旧固执地不肯离去,与高若道:“我若一走,你定然性命不保!高总管您待我犹如亲父,萧城以往总给您闯祸,又怎能在生死关头弃您而去?”
高若听闻他这番真切言辞,脸上忽然呈现悲戚的神色,动容说道:“自十几年前,我一家老小被仇家杀死后,就再没一个亲人……这么多年幸而有你在身边,我将你视如己出,若连你也有事,我还有什么寄望?”
“高总管,要走一起走……”
“住口!”高若呵斥他道,“你听话,快走!快走!”
萧城无奈,眼中含泪,心中凄然,却未料高若对准马身重力一拍,那马儿立即就抬起蹄子疾速跑开,由不得他控制。为了不被马甩下来,萧城只能单手牢牢地抓住缰绳,整个人弯下腰贴在马背上,感觉耳畔呼呼生风。回过头去用蒙眬泪眼去看看,却见果真没人追上来,心中略有疑惑,莫非高若真会将藏宝图交给张孟?还是,与高若就此一别,就再也难以相见……
张孟的手下蠢蠢欲动,想要策马去追萧城,便问他道:“张总管,要不要追?”
却被张孟阻拦住了,他不屑道:“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方圆几十里也没医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胳膊都掉了一个,必死无疑的!”
高若听闻此言,不觉又是心酸,他亦不知萧城就算逃走了,又是否能保全性命。他兀自沉浸在伤怀中,也无力再去与谁抗争,怔怔站着,半晌无言。
张孟问他道:“高若,我再好好地问你一次,藏宝图你交还是不交?”
高若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看着几十个人站在张孟身边,均对他虎视眈眈,心中便知一定逃脱不了,索性也不去管那许多,抡起鞭子就上前拼杀,众人不及防备,唰唰唰,登时数人倒地。
张孟见状恼羞成怒,脸色一变,狠狠道:“高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语罢吩咐身畔恶奴道,“你们听着,给我把他剁了!”
一干人欺高若身上有伤寡不敌众,纷纷拥上前去,你追我赶左右夹击,高若终是难以抵挡。疏忽恍神之中,他被一剑刺中胸膛,抬眼对上的,正是张孟恶狠狠的目光。高若觉得苦痛,虽心有不甘,脸上却突然挂起了笑意,整个人往地下倒去之时,喃喃出口的是那句:“吕大人,小人终能随你而去了!”
饶是人心再坏,对着他这铮铮铁骨的气派,一帮人也都静默下来。张孟注视着高若的尸体,嘱咐身畔人道:“去搜他的身!”
去了一人将高若全身摸了个遍,除了衣裳之外,就一个钱囊罢了。他将钱囊里边的物件都倒出来,不过几枚金币,除此之外并未其他发现,便如实禀告张孟道:“张大人,小的搜遍了,并没见什么藏宝图!”
张孟略略沉思,自言自语道:“如此贵重的东西,他定然会带在身上的……等等,那个女人呢?”
“从追过来之后,就再没见她的影子了!”
“一定是躲在这附近!快去找!”张孟笃定道,“她曾经是吕不韦的人,藏宝图一定在她身上!你们给我仔细着些,只要藏宝图得手,侯爷绝不会亏待咱们!”
“是!”
而此时此刻,丹凝在洞中已躲藏许久,她思绪万千,终是无法下定决心从这里穿过。她还惦记着高若与萧城,这二人的生活本可与她毫无瓜葛,却因为忠于吕不韦,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怎能就如此甩手而去,苟且偷生?想了半天,丹凝终于鼓足了勇气,也顾不得生死安危,决心出去寻找高若。
她出了洞门,往前走了不远,便从高处瞥见峡谷中央躺着几具尸体,除了穿着黑铠甲的人外,还有个黑衣人,她识得那衣服,那不正是高若吗?原来,原来他已遇害……丹凝心中悲恸万分,知是回头也无用,便决心再返回山洞,按照高若指使的路途逃生,却不料她这一会儿的现身,被下面的一个兵士看了个清楚,指着她大声冲张孟喊道:“张大人,她在那儿!”
张孟抬头一看,果真是丹凝,心中窃喜,挥手道:“追!”
丹凝一见他们追上来,惊慌失措地便往前跑,紧张之中错过了山洞所在之地,竟被逼至了悬崖边。
张孟等人离她越来越近,冲她伸手喊道:“藏宝图是否在你手中?交出来!”
丹凝摇头不语,往后退了两步,再一回头,发现已近了悬崖峭壁的边缘,再往后极有可能就跌坠下去,状况非常危险。
张孟看出她有些慌张,脸上便堆了笑容,想要诱哄她:“吕夫人,你若是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怜惜你一身细皮嫩肉,定会放你一条生路!你放心,我们只是图财罢了,不会伤害你!”
丹凝哪能妄信他?便是看着他那张脸,与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堵心,可因为担心丹霄,她还是问他道:“我弟弟呢?他,他怎么样了?”
张孟皱了皱眉头,略略停顿了片刻,反问她道:“你觉得呢?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当不愿意跟他同一个下场吧?”
丹凝呆了,怔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他是不是……死了?”
张孟并不回答她,看她站在悬崖边上,又不能再往前逼她,生怕她掉下去,只能接着好言劝道:“吕夫人,哦,不,丹小姐,若你将藏宝图交出来,我向你保证,侯爷一定不会难为你,后半生你都将荣华富贵,平平安安。”
丹凝心中万念俱灰,想着萧城定也是死了,高若也因她丧命,丹霄肯定也遇了难,独留她一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看来今日,必是要命丧于此了,她眼睛一闭,将身一转,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中,直直地跃下了悬崖。
“不要!”张孟额上登时吓出冷汗,话喊出口已经晚了,丹凝向后一倒,已直直地坠了下去。
张孟忙追至悬崖边,一帮恶奴也不约而同围了过去,但见悬崖峭壁最下方有一条奔腾的河流,丹凝跃入河中之后,连个水花也不曾见,那滔滔奔流的江水之中,哪里去寻她的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天才有人问张孟:“张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想来他们三人品格清奇,死的死,残的残,跳河的跳河,宁可抱着尊严离去,也不肯妥协求生,张孟忽觉心中有些汗颜,叹息一声,话语黯淡得很:“她这一去,不死也剩半条命了,回去交差吧!”
萧城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他唯一能记起的,便是那匹马驮着他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山路本就崎岖艰险,加之天色渐晚,光线越来越暗,那马儿也越来越累,最后索性不再听由他的控制,将他从身上甩了下去,此后便抬着蹄子钻进了树林,再也不见了。
被它这么一摔,萧城更是痛不欲生,好半天才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借着余力踉跄地往前走,他手臂的血已暂时止定,身体却兀自还承受痛苦。走了数步,已是体力不支,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朦胧中睁开眼,却见前面出现一大块黄乎乎的东西,从半空凌跃而下,直冲着他走来。萧城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走来的竟然是一只吊额金睛的猛虎!
纵是历过不少险境,此刻面对这种状况,萧城还是不由得惊惶,吓得身体瑟瑟发抖,心里叹道:天哪,天哪,莫非我萧城今日要命丧这畜生之口吗?难道要被它撕烂、啃咬,成为它的腹中餐?萧城啊萧城,你白活二十几年,竟未料如今会落得这般下场,何苦来哉!
萧城想要后退,退已无路,想要前行,行也为难,浑身瘫软了一般,动也不能动弹。只能祈祷着能不能混过这一遭,就是死了,也不要死得那般惨烈。
此时天已渐渐黑了,那老虎与他僵持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许是因为太过饥饿,老虎放弃了观察与对峙,“嗷”一声,跃身便向他逼来。萧城赤手空拳,又身负重伤,哪里还有力气同这猛兽拼搏?他心中一时凄凉,双目紧闭,做好了等死的姿态。
正在这紧急关头,却听一句话语从天而降,说话的人像是身在远处,声音却异常清晰,他道:“畜生,去罢,去罢!”
萧城觉得讶异,睁开眼来四处去看,也未见有谁的踪影,再去看那老虎,却发现它愣在当场,似是能听懂刚才那句话一般,不再留恋捕捉他,居然掉头跑开了,很快消失在丛林之中。
萧城呆了,疑心这是梦境,怎么可能呢?老虎会因为一句话放弃食人?正在迷惘之中,却听一人朗声大笑,放眼看去,见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仔细辨认那人的面貌,却原来正是早年他陪吕不韦一同去南山拜访过的老道。
老道望着他,微微一笑,淡然同他说道:“贫道一早便说过了,你我总会有重逢之日。”
萧城如梦初醒问道:“你,你救了我?”
老道呵呵道:“你跟不跟贫道去南山?你若应了做我徒儿,我便带你走,你若不应的话,贫道便走了。只不过,倘那畜生再回来,你很可能成它腹中之餐!”
萧城愕然,虽对刚才境况仍有余悸,心中却是清清楚楚,他拖着这残破的身子,便是能脱离虎口,以后也不免要被夏侯爷的人追杀。除了躲避到南山去,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哪里还有别的去路?
忽然之间,萧城清楚地想起了过去之事,他记得刚见那老道之时,便见老道指着他说道:“你啊你,去错了地方,现在也该回来啦!”
这倒不是最奇怪的,还有他们临行拜别之时,老道又对他叫道:“那个贪茶的小子,旁人走则走了,你就别跟去了!”
当时萧城甚觉反感,不明白为何从进门开始,这老道就总缠着他胡言乱语。众人也都惊讶,不知老道为何总挽留萧城,却听老道哈哈大笑道:“你比他们有趣,且话又多,若能留在这儿便好了。贫道整日闷得慌,连养的那只狗都不肯多叫唤一声,如今正缺个话多的徒儿。”
“谁要当你徒儿?”萧城有些恼了,不屑地道,“难不成要我跟你学那些糊弄人的把戏?我才不乐意!”
今时今日,那情形还历历在目,萧城记得高若斥他道:“萧城,休得无礼,怎能如此对仙师说话!”
吕不韦也与老道致歉:“家仆缺乏管教,多有得罪,仙师莫要怪责。”
不过,那老道倒是不恼不急,满脸笑意说道:“罢罢罢,这小子倒是固执得很,将来难免是要吃点苦头,即便今日不留下来,改日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时候!只不过……”
“不过什么?”萧城瞪了老道一眼,倒是看看他能说出什么。
老道却叹了口气,笑颜全部隐没了去,有些失落地道:“唉,天机不可泄露,走便走罢,后会有期!”
……今时今日,距离过去岁月已是好几年,吕不韦已不在了,萧城与高若相依为命守护丹凝,打死也不会想到此生能再遇见这老道,而且,隔了那么久,老道还惦记着要收他为徒儿的事。这茫茫山野,老道从何而来?又如何能驭虎?莫非他真的是神仙?
停顿良久,萧城终于忍不住问老道:“当日我从南山离开之时,你道我日后一定要吃些苦头,此言何意?”
老道神色庄重,感慨道:“频道给你算了一卦,知你日后会断一臂,所以当时想帮你一回,将你留在南山,奈何你顽固不听。”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出详情,偏要卖个关子?”
“当时你我缘分未到。”老道慢条斯理与他解释道,“既是缘未到,怎可强求于你?强施于他人身上的缘分,可谓反了造化自然的常理,贫道不能那么做。”
萧城仍觉疑惑,质问他道:“我如何信你?便是你现在也是哄我的,我又怎知真假?”
老道叹息一声,与他道:“好罢,既然事到如今,贫道也不用再与你兜圈子。我与你父母也算旧识,你父亲叫萧山,母亲讳名如月,是或不是?贫道云游经过你家乡时,他们曾数次招待贫道饮茶……受人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可惜贫道未能救你父母于水火,却不能不管你!”
萧城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老道居然知他父母名姓,可见所言非虚。老道见他半晌不语,问他道:“怎么,你还不信贫道么?”
“信!信!”萧城拼命地点点头,兀地忍耐不住,痛哭流涕央求道,“仙师!我便是死了也不打紧,只求你救救高总管!”
老道沉重地叹了口气,默默道:“他已去了,恕贫道回天乏术!”
萧城惊诧异常,不相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他死了?”
“是。”老道肯定地回答他道。
萧城急火攻心,忽地有些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算是哪门子的仙人?自然能料到他与我皆要经历劫数,为何不早些搭救?总是等了事过之后再说话,枉死了许多好人,做仙人又有什么用?”
老道知他与高若感情深厚,也不生气他的质问,只是苦笑道:“贫道虽有预知之术,却不可逆天而行!”
萧城也知有命中注定这一说,想来这道人本是与他们无关的,也没有非得搏命搭救的必要。他念及高若已然离去,泪水不觉就从脸庞滑落下来,心中凄然无比,万念皆空。
老道问他道:“如今你还有何牵挂?愿不愿随贫道去南山?”
萧城怅惘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那老道便走近萧城的身畔,他看似年纪苍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却不知哪来许多的力气,直接将萧城挟在身下,腾地一个凌空飞跃,便如同驾云一般在空中飞起。
出了林子后,老道便一路翩然往南走,带着萧城漂至水面。这儿也没船只竹筏,明明是置身水波之上,萧城却见他如履平步,不由得呆了,这才真真切切地信了老道——原来他真是仙人!
衍水河畔,有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稀稀疏疏住着几户人家,因为山地贫瘠,多数都靠狩猎为生。
荆轲独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两间木房全是自己亲手搭建,位置倒也算好,依山傍水,逍遥自在。此时他刚从木屋旁边的简陋厨房里走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在他房中的木床上,正躺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女人。
最初将她从水中救上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张平静闭目的脸孔,触了触她的脖颈,便知她尚且活着,只是气息微弱。也不知她在水中漂浮了多久,但见她脸上被石头划破许多伤口,血迹凝成了一块一块的斑点。
这重伤至奄奄一息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何以流落到这般境地?荆轲虽有疑惑,却无法问询,但是为了给她敷药,查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他只得帮她褪去了衣衫……当那白玉般的身子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察觉自己有轻微的颤抖。她肩上有一道更深的伤口,幸在他已帮她敷了药,也包扎好了。
荆轲将汤药搁在床边的桌子上,试图去唤醒她,却见她眼皮动了动,于是就定住了,暂时停止叫唤。而她真的已经清醒过来,眼睛慢慢睁开,慢慢聚焦,定格在他的脸上。
——对丹凝而言,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脸。他穿着白色布衣,打扮看起来像个庄户人,一脸风霜,脸庞素洁,有着刀削般疏于表达的线条。
“你醒了。”荆轲同她打了声招呼,他声音非常低沉,并无任何力度,也无一丝温柔。
丹凝皱了皱眉头,觉得肩上火辣辣地疼痛,她疑心是梦,便又闭上眼睛,去回忆前尘旧事,这才使记忆慢慢完整。对了,是这样的,她在绝望之中跳下悬崖,整个人摔入水中,此后就再无知觉……那么,现在,自己是还活着的么?
伸手去触身上的衣服,丹凝才顿然察觉,布料如此粗糙,她睁开眼睛去望双手的袖口,却见穿着的是一身男装!丹凝又羞又惊,也不知是何种欲念驱使,整个人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也顾不得找鞋子,就这么光着脚跑了出去!
她受惊的样子像一只被猎杀的小鹿,使荆轲觉得手足无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追出去。
丹凝漫无目的地在草地上奔跑,她害怕得想要逃走,却不知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幽深的林子,她在林子里上蹿下跳,试图寻找出路。树木枝丫碰撞着她的伤口,令她疼得面目扭曲,她伸手去抚摸火辣辣的左肩,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虽然包扎的手法有些潦草。
林子中隐隐出现一座没有桥栏的桥,立在滔滔河水之上。丹凝跑到了桥上,正踌躇着该往哪儿去,却听身后一句叫唤:“喂,你要去哪里?”
丹凝扭头去看,还是荆轲,她一个恍惚,左右也站立不稳,竟然跌落到河水之中,冰凉的河水刺激着她的伤口,使她感到加倍的疼痛。就在她溺水呛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见那个白色人影从桥上翩然落下。
荆轲像捕鱼人逮到一条小鱼似的,轻轻松松就将她提上了岸。纵然丹凝从未习武,也看得出他身手极高。
“刚从水中逃生,又溺到其中去,莫非你真是想被淹死不成?”他的责问听似非常平静,不夹杂任何怒火,丹凝却觉得甚是难为情。
她怯怯不语,趴在桥上,浑身湿漉漉的。其实她很想问问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他救了她……却觉喉咙喑哑,吐不出一个字来,兀自啊啊两声,却也是极为轻悄的声响,让人听不清楚。
山中寂然,黄昏的阳光迷人又沉醉,唯有鸟语声声,使人疑心这里不是人间,仿若置身世外仙境似的。
“为何不说话?你真的是哑巴?”荆轲又问了她一句。
丹凝还是怔怔无言,兀自觉得头晕目眩,通体乏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荆轲见状叹息一声,二话不说将她扛在肩上,大踏步又走回木屋去。丹凝在他肩上慢慢恢复神志,虽然天气并不寒冷,却因为浑身湿透了,再被风这么一吹,冻得一身冰凉。
荆轲将她带回房内,扔了床被子给她,好让她将自己裹起来,不至于冷到牙齿打冷战。虽然与他只是初见,丹凝却觉得与他似曾相识,又发现他其实也善于沉默,越仔细地瞧他的脸,她便愈发觉得惊讶,似乎是生平至今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面孔,他眼神清澈,看起来毫无城府。
电光石火一般,有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丹凝摸着身体,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忙问他道:“请问,我,我的玉呢?”
她突兀地说了这句话,倒让荆轲愣了一下,他道:“原来你不是哑巴。”
丹凝神情焦急,她担心玉佩已经丢在了水中,抱着一线希望问他道:“对不住,那块玉佩对我很重要……你可曾见过?”
却见荆轲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了那块玉递给她,淡淡道:“在这儿。给你换衣服的时候,顺手取了下来。”
丹凝接过他递来的玉佩时,注意到他手掌心上布满老茧,他看起来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庄户人,却不知为何,她又觉得他有别样的气质。
丹凝回忆起他方才所说的话,知道他给她换过衣服,那必然也是看过她的身子,她觉得十分尴尬,脸也通红,支支吾吾问他道:“我自己的衣服……”
“全被石头划烂了,已经不能再穿,所以我就帮你扔掉了。”许是怕她更尴尬,荆轲刻意面无表情地答道。
丹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未曾对他致谢,便道:“多谢你相救。”
荆轲微微点头,指着她肩头的位置,稍有些担忧道:“你的伤口沾了水,若是不及时处理,可能会——”
丹凝忙道:“我懂医术,自己可以包扎,劳烦你……”
她话还未说完,荆轲已扭身离去,片刻之后,他端了一个木盒过来,同丹凝道:“都在这儿。”
丹凝闻到一股新鲜草药的气息,发现其中放置着他配好的草药,还有纱布与剪刀,不禁在心内佩服他的细心,由衷道:“多谢。”
“不必客气。”荆轲端起了桌上的那碗药,同她道,“药已凉了,我去把它热一热。可以的话,你自己换上衣服。”他丢给她一套男装,洗得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有松柏的清新气息。
丹凝接过衣衫,刚想要再次致谢,却见他已踏步走至门外,还顺手帮她紧紧关上了房门。
在她包扎伤口与换衣的时刻,并未听到外头有任何动静,不知为何,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惧怕什么。外面会否有人忽然推门而入?那个人会否对她有所图谋?此时此刻,这些都无须担心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并如此笃定,他是个好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丹凝早已整理好一切,才听到叩门声,荆轲在门口轻声问:“能进去了吗?”
“进来吧。”
荆轲推门而入,见丹凝已换好衣衫,屋子里似是也被收拾过,比之前显得井然洁净。丹凝的头发披散着垂下来,已被她擦了半干,随着窗棂外吹进来的风,有几丝头发拂过她的脸庞,看上去如此迷人,使他不由得愣了愣神。
他的停顿令丹凝略显不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那些伤口之时,只得露出一丝苦笑,问他道:“这张脸很吓人吧?”
“不。”荆轲摇摇头,想说什么,终又是停顿下去,沉默了片刻,将药碗递到她的手里,道,“快些喝吧。”
丹凝点点头,将汤药一滴不剩地喝完。荆轲的目光也无处安放,因而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他的衣裳,因为太过宽大,衬得她就愈发娇小起来,他发现她箕坐的姿态甚是优雅,从她的举止言行中,不难看出她曾身经富贵。她有那样姣好的容颜,如今却遭了难,因而在她身上,肯定发生过许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是什么?他自认从不喜欢窥探别人的心,这一刻,却对她充满好奇,又不能问,只得掩饰着,沉默着。
丹凝将空碗放下,微微一笑,温和道:“恩人,我尚未问起你的名字。”
荆轲答道:“我叫荆轲。你呢?”
“丹凝。”她也并未有所隐瞒,接着问他,“此处为何地?”
“衍水河畔,临近燕地。”
丹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轻声叹道:“没想到我随着水流漂了那么远,竟还能有幸活命。”
荆轲宽慰她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你先安心养伤,莫管其他。等你好了,告知我家在何处,我便想法子送你回去。”
“家?”丹凝听到这个字,茫然地望着他,半晌无言,心里兀自暗想:哪里还有家呢?自年少她就这般流浪飘零,好不容易与丹霄重逢,以为历经劫数之后终能过上安生日子,却不料逢了这些灾难,想来丹霄现在也已经是遇了不测……千头万绪,不能细细思量,她就已泪盈满眶。
一见她眼中噙泪,荆轲就有些慌了,想来她一定是回忆起伤心事,又不知怎样能安慰她,只得手足无措问道:“你,你怎么了?”
丹凝偏过头去,用衣袖拂去泪水,强撑着对他笑了笑,恳求他道:“若是我暂无去处,能否留在这儿?”
荆轲沉默了,良久道:“自然可以。”
丹凝甚是感激,由衷道:“多谢你,荆大哥。”
荆轲愣了愣神,好半天,他刚毅的面颊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甚至略有些羞涩似的,低下头道:“无须客气。”
丹凝觉得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感动,她从未遇过这样的男人,不用她把话说完,已知她心意,对她没有过分的谦恭,令她不须有任何戒心,便是彼此这般对望相坐,已觉人世静好,心中安宁。
在注视荆轲的眉眼之时,丹凝忽而就顿悟了一件事:之前她为何总觉得荆轲似曾相识。他的淡泊,他的沉默,他的从容,他的言简意赅——他令她在近三十年存活的生涯中,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是的,他像她,像她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偶然的时刻,她觉得在与心里的一面镜子对峙。
丹凝有些惊讶,她从未与谁如此契合,因而,荆轲的出现无疑是掠过她平静内心的一股风暴。可是为什么?这风暴不使她觉得狂虐,似乎已经走入绝境的黑暗幽谷,忽然看到命运带来的闪光。
咸阳城郊的荒野之中,兀自立着几间简陋的房屋,从外观看来并不出奇,实则进了里屋之后,倒有一处玄机可通地下室内,那儿存有许多兵器。这是一家私设的兵器坊,坊主被称为虞师傅。传言他曾是秦国很有名的铸剑师,至于为何流落这平民百姓的境地,又默默无闻地活着,旁人也不得知。
虞师傅与孙女清音相依为命。清音年方十九,生得容颜俏丽,却总爱作一身男装的打扮,因而素日人们见到她时,都觉得她脾性像个男孩儿。在她英姿勃发的面貌上,极难寻到女孩儿家的柔情。
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虞师傅背着行囊走出门,车夫正是他雇来的,见了他之后,彼此问候了一声。
清音走到马车前叮嘱车夫道:“劳烦你,行路要慢些,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颠簸。”
车夫忙答道:“是,记下了。”
“路上还要烦劳你多照顾他。”
“虞姑娘客气了。”
清音与车夫交代完毕,转身去扶虞师傅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将他送上了车后,关切道:“爷爷,你忙完就早些回来。”
“知道啦,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啰唆!”虞师傅冲她挥挥手,道,“回屋吧,回屋吧,自个儿在家要警醒些,晚上记得要把门锁好。”
清音嘟起了嘴,笑道:“不晓得咱们俩谁啰唆,行了,我也知道啦!”
马车将要出发之时,虞师傅又记起一事来,便吩咐清音道:“地下室左角放着一把剑,定金已付过半,明儿就是客人来取的日子,你闲暇时取出来装好,再收妥余下的钱便是。”
“好。”清音点点头,目送马车载着虞师傅渐渐走远,直到都看不到踪影了,她才折返回房去。
清音洗了一些衣服晾晒干净,又收拾了屋子之后,觉得无事可做,想起爷爷临走时候的嘱咐,便决定去地下室将那把剑取出来,给它配上合适的剑穗与剑鞘,好让客人来取之时,对完完整整的成品无法挑剔。
地下室非常黑暗,因而下去之前得先点燃灯烛。清音一手执着铜烛台,一手扶着墙垣,沿着阶梯慢慢走下去,在脚步迈到最后两阶的时候,她忽然停顿了一下,警觉地冲着黑暗处问道:“谁?”
没人回答,但清音笃定地下室内定藏着人。她自幼习武,虽不算是个中高手,但绝对能在暗中听声辨音,方才在下楼梯的时候,她分明察觉到陌生的气息,仔细辨认,觉得是一个男子略显急促的呼吸。
清音手触腰间,握了一枚银叶所制的暗器在手,厉声又问:“究竟是谁?再不说话,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次,终于是听到一声羸弱的回答,声音果然是个年轻男子,低低同她道:“姑娘莫惊,我并不是坏人。”
清音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朝他走去,见一穿着蓝衫的男子窝在墙角,他满疲惫神色,似是动弹不得,此人正是丹霄。清音一直看不到他正面,因而充满警戒,咄咄逼人,质问他道:“你是谁?”
“虞师傅在不在?”丹霄气息微弱地问询她。
清音疑惑问道:“怎么,你识得我爷爷?”
丹霄似是放下心来,颔首道:“哦,原来你是虞师傅的孙女。”
“莫与我套交情,我根本不识得你。”清音冷哼一声,挑起烛火去看他的脸,他无疑是个样貌俊朗的人,此时脸色却极为苍白,额头还渗满汗珠,清音隐约还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仔细映照他的身体,这才发现他左裤腿都是血,背上也是血迹,应当是受了重伤,而且伤绝不止一两处。
“这是怎么回事?你被人追杀吗?”清音问道。
“算是吧。”丹霄咧出一丝苦笑,请求她道,“姑娘,请容我暂时在此躲避,大恩不言谢!”
“这如何使得?我又不知你是谁!你怎么找来这儿的?天下那么大,怎就非得躲在我家里?”
丹霄实在也是累了,无力跟她交涉太多,只得从胸前的衣裳中掏出一枚玉牌,递予她道:“既你是虞师傅的孙女,我就不必再隐瞒身份,你便是不识得我,应也识得这块玉牌吧。”
清音将令牌握在手中,仔细看了,这才惊呼道:“啊,是你!你便是那批兵器的主人?”
丹霄点了点头,道:“是。”
一听他亲自承认,清音就恼怒起来,斥他道:“哼,便是你不来,我也正想去找你算账!你到底是什么人?钱多又如何!怎能将我爷爷逼成那样!他为了帮你铸造兵器,将所有的徒弟都召集起来,许多人一起整整忙活了半年多,几乎一日都未曾歇息过!他年纪那么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姑娘,对不住。”丹霄满怀歉意地打断她的话,他筋疲力尽,直觉得她的话语吵嚷着钻他的耳朵,使他更是难受,他央求道,“我实在难受得厉害,不知你能否让我静一静?”
“让你这么一直静下去,你可能会死在这儿!”清音没好气地回敬他。而后她将烛台找了一个地方搁好,同他道:“我出去拿些药和纱布来给你包扎,你且不要妄动。”
丹霄甚觉惊讶,他一直听她埋怨自己,以为她会落井下石,却未料她这般重义气,不由心怀感激,道:“多谢姑娘。”
“你当我乐意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这儿,免得晦气!”
丹霄苦涩笑笑,为她的嘴硬。他依稀觉得她与某人极为相像,自己想了想,哦,是了,她像年少时的诗缨,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诗缨更漂亮些,也更英气些。而诗缨呢?她将一双儿女养大,如今已在岁月的历练中沉淀,慢慢变成温柔的妇人,与过去的骄纵截然不同了。
想起诗缨以及那两个孩子,丹霄就又想起姐姐丹凝,不由得心下黯然,不知高若与萧城是否将姐姐安全带离咸阳。都还没来得及跟姐姐说呢,说他找到了诗缨,并且拥有自己的儿女。啊,对了,姐姐还亲自给那两个孩子医治过的,擦肩而过的缘分,彼此面对面坐着,竟不知是自己的亲人!
丹霄沉浸在深思之中,全然不觉清音已去了又归来,她望着他怔怔然的模样,催促道:“愣着干嘛?你伤了何处?我帮你包扎。”
被她这么一唤,丹霄回过神来,却因最大的伤口在背脊处,需要脱掉衣衫敷药。毕竟清音与他男女有别,为了避嫌他稍觉有所不妥,因而半晌未动。
清音似乎是能窥透他的心思,故意凶巴巴地去抓他的袖子,命令道:“快点脱掉!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只是……只是怕姑娘觉得不便。”
清音皱眉问道:“我瞧着你是不放心我吧。怕我把你医坏了?你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
“在下并非这个意思。”
清音其实明知道他心怀感激,是为了她才顾虑许多,偏偏话语还是不好听,冷冰冰同他道:“你放心,一码归一码,等你伤好了,我再与你论我爷爷的事!”
丹霄转过身去,费力地褪去上衣,那些布料沾染着伤口,已经黏到一起,痛得他紧皱眉头,口中还不忘对清音致谢道:“有劳姑娘了。”
看到他光裸的脊背上那深深的伤口时,清音也是吓了一跳,还得装作镇定,不悦回敬他道:“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唆,谢来谢去的有完没完!”话虽是如此说,在帮他处理伤口时,她察觉到他身体的战栗,以及紧握的拳头,还是柔软了下来,宽慰他道:“会很痛,忍着点。”
丹霄点点头,未多言语。
清音非常冷静,约莫用了一个时辰,将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丹霄忍着疼痛,整个过程中吭也没吭声,倒令清音暗暗敬佩起来,觉得他甚是具有忍耐力。
等忙完之后,清音上去帮他取了席与被子,简单地在地下室帮他铺了床铺,与他道:“既然你现在正被人追杀,还是不露面为好,你就暂时躲在这里养伤吧,我会按时给你送药和饭下来。”
丹霄心中很是感激,又同她道谢。清音笑了笑,表情比之开始柔和了许多,宽慰他道:“先睡一会吧,好好歇息,你的伤需要休养。”
“好。”
丹霄躺在床铺上,待清音带着烛火离去,这儿又恢复了黑暗。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眼窥看,触目却是一片虚无。
星月坊内,夏芙先已是喝得微醺欲醉,他舒服地躺在短榻上,觉得扑鼻一阵香气,抬眼去看,原是窗台下的菊花盛放,数盆菊花一字摆开,有黄色、红色、白色,给厅堂内添了不少深秋风韵。
“来来来,夏兄,再饮一杯!”席上几张谄媚的嘴脸又向夏芙先敬酒。
夏芙先哈哈大笑,挥挥手道:“不行啦,不能再喝,再喝可就醉啦!”
“你邀兄弟们来找乐子,可不就是要一醉方休嘛!”
夏芙先道:“我今儿自己骑马来的,醉了怕摔在当街上!”
“哈哈哈,要是真醉了,大可不必回去,连姑娘难道还要撵你不成?”说着,他们讪笑着打趣连羽桐,“你说是不是,连姑娘?”
连羽桐回以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只是礼貌地给每个人的杯中又添满了酒。她给夏芙先斟酒的时候,却未料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本还带着笑容的脸,霎时布满冰冷的表情,连羽桐愣了一下,心下生寒,又不敢抽出手腕,只得不动声色地笑着望他,问:“夏公子有何吩咐?”
夏芙先僵了僵,忽而大笑,放开她的手道:“只是觉得连姑娘屋中的菊花开得甚好,不知哪儿买来的?”
连羽桐顿了顿,继而柔声地答道:“哦,这是一位朋友送给羽桐的,夏公子若是喜欢,羽桐可以差人给府上送一些。”
“不必,夏某家中也有,若是连姑娘如此喜爱花朵,我倒可以差人送些名贵的品种来,省得一屋子都是这种平凡俗物。”
连羽桐含笑望着盛放的菊花,轻声回绝道:“那倒不必,心意羽桐领了,但是偏是奇怪,我倒最喜欢这些个俗物。”
他二人的谈话看似平静,旁边的人却察觉到一股锋利劲流,总觉得气氛不对劲。夏芙先松开了连羽桐的手腕,众人都松了口气,去望连羽桐的表情,却见她根本没什么异样。她手腕上被勒红了一圈痕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似的,又去给众人斟酒。
夏芙先却再也没了笑容,众人都知他对连羽桐的情意,纷纷识趣,找了借口离席而去。如此过了不久,厅堂便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连羽桐差人撤去残席,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摆上茶桌,开始亲自给夏芙先泡茶。她的动作娴静优雅,夏芙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波澜起伏。半晌未言,好半天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连羽桐却先他一步开口,她垂着头,用手握着杯子的边缘,细细注视着茶水,口中淡淡说道:“丹霄果真多日都不来了。”
夏芙先一听这话,止不住又是醋意横生,讽刺地问她道:“怎么,你想念他?”
“我差人去了他府上,却得到消息说他失踪了,离开的路上斑斑血迹,想来是受了重伤。”
连羽桐的这番话说得平淡无奇,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也听不出声音里有任何波澜,夏芙先却有些慌了,略带不安地应了句:“哦。”
连羽桐将泡好的清茶递一杯给夏芙先,这次终是能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又道:“还有,我听人说,他姐姐跳崖死了。”
夏芙先避开她的眼神,兀自将茶水递到嘴边啜了一口,平日喝起来清香满溢的茶水,这一刻却显得如此苦涩。
“夏公子,你为何不吭声?你的好兄弟都遭遇了什么灾难,缘何短短数日就家破人亡,不见踪迹。对于这些,你怎能还是保持沉静,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夏芙先尴尬地咳嗽一声,故作镇定道:“我也是听到了些风声,如今正派人在寻丹霄,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寻他?”连羽桐的冷笑更深了,话语也是含沙射影,讥讽道,“怕是他本还可以活着,一被你的人找到,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
“此话怎讲?”夏芙先脸上蒙了一层怒意,咄咄逼人地凝视她。
连羽桐毫无怯意,隐去了笑容,也是一派僵冷,回敬他道:“我是何意,你比谁都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还需要来问我吗?”
夏芙先握着杯子的手稍有些颤抖,眼睛里露出绝望和冰冷的光,又是陷入沉默。他们对望着,仇视着,仿佛是彼此的敌人。
却不知为何,他在连羽桐的眼眸中渐渐看到一丝柔光,似是还含着水雾的柔光。她垂下头去,声音放轻,艰难地问他道:“你如实说出来,莫要隐瞒……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么?是我害你犯下这些滔天的罪孽么?”
夏芙先愣了愣神,继而冷漠道:“莫要自作多情!”
“你撒谎!”连羽桐抬起眼时,已是泪水盈眶,她含泪问道,“你以为你还能瞒我到何时?芙先……我,我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择手段!”
她平日里总是称他为夏公子,此刻却叫他是芙先,就这一句称呼,已然令他眼圈泛红,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要隐瞒的!他颓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整个人显得如此黯然,话语无奈且凄凉:“你除了不属于我之外,哪里都好。”
此话一出,连羽桐两行泪水顺颊而落,她觉得心里难受得很。认识夏芙先这么久以来,不管他待她是挑剔、讽刺还是其他,她内心都明白他的情意,这个傲慢的人,自幼生长在富贵之中,但凡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无一样落空过,却偏偏遇见了她,她心中另有别人。
若是多年前,初去夏侯府中的那一日,在院中抚琴的男子不是丹霄,而是夏芙先,结局会否与而今不同?怕是就不用这般交错纠结,也不用酿下今天的局面。她心有戚戚地回忆着从前,第一次与夏芙先谋面的时候,他来寻丹霄,院子里花枝招展的舞娘谄媚地同他打招呼,他的眼神却一直越过舞娘,凝视默默无语的她,问道:“你是?”
舞娘见风使舵,将丹霄晾在一边,跟夏芙先介绍道:“小人是星月教坊的舞娘。”说着又去拉她,带着嗔怪的口气责怪道,“你这丫头,见了公子还不赶快施礼!杵在那儿干什么呢?你可知自己刚才冒失闯入公子的宅院?还不快赔罪!”
当日当时,连羽桐犹如一个被控制的布娃娃一般,垂下眼睑,柔声对夏芙先道:“羽桐见过夏公子,方才贸然闯入,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她记得当时夏芙先对她笑笑,不动声色地道:“连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天上数日,人间百年。连羽桐觉得,那些过往的岁月,如同生活在云上的日子,如此缥缈、青春、迷人。那时的夏芙先,他还是一脸单纯和善,眼眸中流露出清澈骄傲的光,并不像现在这般冷静阴郁。现在她害怕看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常折射出寒光,让她觉得心疼。
可是她能回馈他什么呢?她的心,早已在看到丹霄第一眼的时候,就深深地留下了烙印,再也泯灭不掉。从此,移不开痴情的眼神,也不能再对旁人开解心怀。
……夏芙先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他觉得又累又困,加上酒与茶的醺醉,闭眼沉沉睡去,醒来已是夜半时分。睁开眼睛辨认房间,才发现自己仍在星月教坊里,而连羽桐并不在房中。
他起身出了门去,见外头月朗星稀,循着月光去望荷塘边上,却看到连羽桐正站在那儿,身边还摆了一张祭台,上头插着香火。
一个婢女恰好端着点心经过,见夏芙先起身了,便恭敬地同他打招呼道:“夏公子。”
“嗯。”夏芙先指着荷塘的方向,询问她道,“连姑娘为何在那儿?又为何摆了一张祭台?”
“这……”婢女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似的。
夏芙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
婢女低下头去,小声道:“连姑娘说是要拜别一位朋友。”
“她……”夏芙先恨得咬牙切齿,却生生咽下去剩下的话,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婢女见他脸色难看,赶紧躲了开去,眼睁睁看他大步迈向荷塘,朝着连羽桐的方向走去。
连羽桐立于荷塘边上,执起酒壶,将三盏杯子全斟满酒水,先端起一杯,望向粼粼闪光的河水道:“假若还有来世,愿你莫要再受这般苦楚,宁愿你与我一生不相逢,也莫要这般相扰。羽桐一生也算清苦,家境窘迫,幼年丧失双亲,被送至教坊来学艺,本以为能看透这人间情字,用繁华虚无包裹空洞之心,却未料能遇见你,虽共行短暂,已足可宽慰余生……愿你清风两袖而来,干干净净而去。我不知生死轮回是否确有此事,但若有,望你遇了倾心的人,平生厮守,再不分开,一路白头。今时今日,我谨以几杯薄酒为你送行,一敬你与人无争的亡魂,二敬你素日对羽桐的关照,三敬你去时无苦、来年锦绣……”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连羽桐将三杯酒逐次洒入荷塘之中,早已是泪眼蒙眬。却没承想夏芙先会出现在身后,他的脸色甚是难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怒斥道:“你在祭拜他?你以何种身份?你怎知他就死了?”
连羽桐虽有惊讶,却并不慌张,苦笑反问道:“他还能活着吗?你问问你自己,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你会让他活着回来吗?”
“我——”夏芙先一时气结,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总是能用一把尖锐锋利的刀,直接地捅到他最痛的地方。
连羽桐却有些咄咄逼人,对着祭台问他道:“你要不要也送他一程?”
“闭嘴!”
“怎么?你怕了?”连羽桐几声冷笑,又道,“你不觉得罪孽深重吗,芙先?他虽生死未卜,你的心却已在地狱。”
“我叫你闭嘴!”夏芙先控制不住内心羞愤,一巴掌朝她脸上扇去,因为用力过猛,连羽桐嘴角登时渗出鲜血。
她却也不哭了,拿起袖子蘸去血迹,依旧举止优雅。她越是这般镇定无惧,夏芙先心里就更加难受,他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坚硬到几乎想将她骨头掐碎,他绝望地问她:“他到底是有多好?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到了能跟他同生共死的地步吗?”
“没有。”连羽桐冷冷道。
“没有?”夏芙先眼中闪过嘲弄的光,问道,“哦,原来你怕死?”
“不。我这是拥有自知之明。便是我愿随他而去,他也未必肯。”
夏芙先吼道:“既然你都知道,他对你并无深情,为何还这般顽固?”
连羽桐苦涩一笑,与他目光对视,轻轻道:“是的呢,我知道。那么你呢?你不也知道吗?明知他对我毫无牵挂,何苦还要赶尽杀绝!”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对他死心!”此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挽回,夏芙先后悔也来不及,这才察觉,他完完全全地抖出了自己的底牌。如今在连羽桐的面前,他垒砌的骄傲围墙全部倒塌了,若知道他的自私,知道他爱得如此卑微,她再来嘲弄于他,他又将作何是好?
连羽桐却毫无讽刺,也无波澜,只颓然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走吧!”
“羽桐——”
“你走吧!我不会说出一个字。饶是我说了,你大可将我也杀了。”连羽桐僵立着身子,冷冰冰地道,“我猜你的双手已沾满鲜血,也不怕再多担一条人命!”
“羽桐!”夏芙先更是绝望了,他似乎已能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并不能得到她的心,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走吧,恕不远送。”连羽桐迈开步子,再不回头。
池塘水面上映着的那轮明月,慢慢地被一片飘忽来的乌云掩映而去,终于失去了光芒,使天地浑然一片漆黑,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