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们,谁是在最初开始的时候,就知往后命运归宿的呢?丹霄念及身边人的经历,难免就觉得感慨。
他自幼心性淡泊,最爱研习诗书,却未料最终经商,也没想能有缘得到吕不韦的调教,从此对买低贩高之术烂熟于心。
至于诗缨,若不是过去与他纠葛这一遭,应当是能平平安安在邯郸生活的,哪里会有后来的漂泊困苦,一想到她即将临盆时,还因挨饿受冻昏倒在李斯府门前,丹霄便觉对她有太多亏欠,同时他很感谢李夫人伸出援手,怜惜诗缨并收她作了义女,不然的话,她也许会受更多的波折,陌儿和漪儿也不会成长得这样好。
辗转六年的时光,看似短暂,实则漫长,他们自身都发生了许多的变故……与丹凝的重逢,与诗缨的重逢,以及与陈涉的重逢,不管彼此面貌如何,丹霄仍是庆幸有生之年还能与他们相见。他们几个人,各有各的往事,但从当下的现状看来,最落魄的还是陈涉。他在战争中伤了一条腿后,曾经回到自己的家乡,拖着残腿为富人家佣耕,常受人嘲笑和欺辱,却因身体伤残无从反击,内心怅恨压抑,无奈之下才来了咸阳,干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丹霄在平定下来心绪后,与陈涉作了很久的交谈,二人把酒谈话,推心置腹,丹霄对他诉说了自己这些年的漂泊,也诉说了与诗缨的重逢。
再一次听陈涉提及李肇的死讯,丹霄心中对诗缨的愧疚又添了几分。陈涉感慨道:“当初李老板为了去找诗缨,连酒坊的生意都无暇顾及了,他变卖了所有的家当请人找诗缨,我们这些工人也都四散了去找别的营生,我也是后来听说的,他坠马并掉落山崖身亡,死时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静默良久之后,丹霄道:“始终是我亏欠于他。”
“好在你与诗缨已重聚,现在没人能再阻拦你,你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陈涉问丹霄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也飞黄腾达了,怎不将诗缨接过来?”
丹霄回答道:“她现在是李斯大人的义女,我若直接将她接来,于情于理都不合,所以我已去了李家提亲,凭李大人做主挑选婚期。”
“这可真是太好了!”陈涉由衷道,“也不枉诗缨对你一片痴心……我更是没料到,隔了这么些年后,还能见到你们成亲。”
丹霄真诚道:“我们三人也算少年相知,能再重遇实属不易。我想,诗缨要是知道你来了,也会很开心。”
陈涉有些惭愧,道:“混到这步田地,我真觉无颜面对你们。”
“千万别这么说。”丹霄念及旧情,建议陈涉道,“我现在有四家玉馆,若陈兄你不嫌弃的话,我打算让你慢慢熟悉玉馆的生意,日后可以交由一家给你打理,以后我们兄弟相扶相持,便不用再分开了。”
陈涉万分感激道:“我不过是个粗人,哪里会管理生意。你能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怕不能给你分担,反而添了麻烦。”
“不必担心,万事从头学起。”丹霄又道,“不过,暂时还是要委屈你待在这里,先不要出门,我怕你会被夏芙先的人认出来。”
“他们要是知道我办事不力,现在又藏在你这儿,一定不会放过我。”陈涉有些担心地道,“我真怕牵累你。”
“这些你都不必操心,少安毋躁,先在这儿安心住下就是。”
陈涉望着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有什么对付他的计划?”
丹霄答道:“如今,表面上我与夏芙先还是兄弟,可我知道,如果我一直静静等着,很可能会失去更多。”
“可我听说夏家权大势大,你怎么跟他抗衡?丹霄,你二人既是兄弟,你怎么招惹到他,令他对你姐姐下此毒手。”
丹霄叹息一声,道:“人心难测。总之你无须担忧,我自有一番打算。如今我有一事求你帮忙,便是请你暂居府中,帮我照看好姐姐。”
陈涉点点头,也不追问许多,只道:“这你放心,我也没有什么亲人,定会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丹霄,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有你的法子,不管你打算怎么做,但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需你一句话,我一定赴汤蹈火!”
丹霄拍拍陈涉的肩,由衷道:“我相信你。”
至于丹凝,她并不知道丹霄的计划是什么,比之事发当日的愤怒,他似乎是平静下来了,把仇恨慢慢化解开了。因为他再不提关于纵火的事,她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心。
这一日,与往常无异,丹霄出了门去,丹凝留在家中,她素来过不惯受人服侍的日子,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以往她曾让丹霄帮她寻找的那些奇珍草药,现在都囤积在丹府的库房中,她便将它们都搬了出来,在阳光下细细挑拣晾晒。
陈涉也是闲来无事,便上前去帮她的忙。丹凝待人向来和善,因为陈涉曾有恩于丹霄,丹凝对他就更亲切。
丹凝一边拣择药草,他们一边同他聊天,问他道:“你是否婚娶?有无子女?”
陈涉脸上略现遗憾,如实地回答道:“未曾婚娶,也无子女。也有过成家的念头,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哪家的女子愿意下嫁呢?”
“千万不能这般沮丧,你只是身体受了些伤,人却还是好好的人,肯定还有遇见好女孩的机会。”丹凝劝慰着他,又想起了丹霄的处境,叹息一声道,“你瞧瞧霄儿,他也是跟你一样,至今也没听他说中意哪个姑娘,我真是很烦忧,希望他能早些定下来。若是有机会,你也帮我催催他。”
陈涉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反问丹凝道:“他不是快要一家团圆了吗?”
这下轮到丹凝吃惊了,她放下手中的活,不敢相信地问:“陈涉,你说什么?一家团圆?莫非,莫非霄儿有中意的人么?”
陈涉也迷惘了:“莫非姐姐你还不知详情么?怕是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
“我没听他提起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莫要瞒着我,如实相告吧。”丹凝显得有些急迫,用殷切的目光望向陈涉。
陈涉思量再三,了解丹凝与丹霄姐弟情深,便道:“总都算是好事,我便不再掖藏了,您又是丹霄唯一的亲人,谅我说出来他也不会怪责。”
“嗯,快说吧!”丹凝也不再忙碌了,索性停了下来,细细听陈涉讲述关于丹霄的情感。
陈涉便如实诉于她道:“当年我与丹霄在邯郸酒坊做事的时候,坊主家有个女儿,与丹霄是年龄相仿的,名字唤作李诗缨。”
“邯郸的事他倒是与我说过的,也提起过你,倒没提过这个女孩儿。怎么,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吗?那女孩儿现在何处?”丹凝追问道。
“他们先是互相讨厌,后来应当是互相喜欢。诗缨为了他跟父亲决裂,离家出走去蓝田寻他,二人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后来诗缨被坊主强行带回去了,与丹霄就断了联系。”
“啊?霄儿未去寻过她吗?她现在……”
“她瞒着丹霄为他生下一双儿女,独自抚养孩子成人。我也是刚听丹霄说的,他们不久前重逢了。”
丹凝听得又惊又喜,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似的,她感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问陈涉道:“这么说,她在咸阳城?是霄儿的孩子?我一直担心他的婚事,竟不知他都有了孩子……孩子几岁了?她现在住哪儿?我能不能见一面?”
“姐姐,你先莫急,听我慢慢讲来。”陈涉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是有些激动地感慨道,“我也没想他二人经历这么多曲折,如今会在咸阳重遇。听丹霄说,诗缨是被李斯大人收作了义女,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五六岁了,都住在李府。”
丹凝愣住了,她想起不久前李斯差人去医馆送厚礼的事,说是要酬谢对李家孙子的救命之恩……是的,她为那个男孩儿包扎过伤口,丹霄救回来的男孩儿,眉目神似丹霄的男孩儿,那孩子说他的名字唤作陌儿……接着,丹凝又想起再久点的以前,似是也见过那男孩儿的,对了,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手掌破了,侍女带她来医馆包扎,她与丹霄说过话的,那女孩名字叫漪儿,长得玲珑俊俏的模样,包扎好出门的时候,叫陌儿的男孩来接她一起离开……丹凝觉得头脑有些眩晕,欢喜突然地降临,使她有些无所适从,心里想着,啊,原来那一双小小又可爱的兄妹,他们竟是霄儿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她当时会不自主地失魂落魄,一直追那两个孩子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心里总觉有那般熟悉的感觉。
“怎会……怎会这么巧?”丹凝一时止不住激动,种种断裂的片段续接到一起,让她内心澎湃万千,眼睛瞬时湿润起来,手都禁不住有些颤抖,半晌才从哽咽的喉间说出一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陈涉又道:“丹霄说他已去了李家提亲,应是不日便可跟诗缨成亲,一家人很快可以团聚。因而,姐姐你便不用再忧心此事了。”
丹凝拼命地点头,道:“是的呢,我真为他高兴……真的很高兴。”除此一句外,丹凝不知还能如何表达心情,只觉得非常非常激动。她正平定心绪,待要多问陈涉一些关于丹霄和诗缨的事,却听得外头喧哗叫嚷的声音。
丹凝心下生疑,皱眉问道:“怎么那么吵?有客人来吗?”
“没听丹霄提过有客人要来。”陈涉也听着声音不对劲,就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一起去吧。”丹凝也站起来,二人一同想往外走,还没出后院的门,就见管家失魂落魄地跑来,满面慌张的神色,对丹凝叫道,“小姐,不好啦,不好啦!来了一伙人进咱们家,不由分说就开始砸东西!”
丹凝细细去听动静,确实是伴随着摔打破碎的声音,登时吓了一跳,问管家道:“是些什么人?”
管家为难道:“小的也不认识,单从样子看应当是些地痞恶霸,凭咱们府上的人力,怕是对付不了他们……小姐,您和陈先生还是一块儿躲躲吧!”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丹凝铿锵地说道,“凡事都有讲理的地方,哪能由着别人来家里撒野?”
说话间,丹凝已经朝着前厅走了过去。陈涉记起丹霄的交代,丹霄曾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丹凝,所以陈涉丝毫不敢有任何懈怠,赶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跟着丹凝,唯恐她会受到伤害。
丹凝到了前厅,眼见已是满地狼藉,婢女们吓得慌作一团,有的家仆也被殴打成伤,地上满是摔碎的古董花瓶,桌椅也都被踢翻在地,俨然被抄过家的战场。来者一共六七个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手里还都抄着刀剑,寻衅的气势十足。
丹凝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别人府邸乱砸东西?”
为首的寻衅者身穿黑衣,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样,脸上还有几条刀疤,他见来了个穿着素淡衣服的娇小女子,压根没有放在眼里,不屑地望着丹凝,张狂冷笑道:“你这娘儿们是什么人,敢对老子呼来喝去的?”
丹凝从容不迫,眉头紧皱,斥他道:“你倒问起我来了?你私自闯入我家撒野,到底是何用意?”
刀疤脸有些惊讶,不太相信地问道:“什么?这是你家?你跟姓丹的是什么关系?”
“还轮不到你来问我!不管丹霄与你们有何过节,做人总要讲理,怎能冲到家里来打人砸东西?”丹凝望着身旁受伤的婢仆们,指责刀疤脸等人道,“他们都是无辜的,何以被牵累?”
刀疤脸冷哼一声,道:“不要跟老子摆什么道理,你这娘儿们真是啰啰唆唆的烦死人。姓丹的在哪里?快点让他出来受死!”
“放肆!”丹凝指着他道,“好大的口气!你有何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使得你们光天化日这般妄为?”
“哪里来这许多废话!快点说,姓丹的在哪儿?让他给老子滚出来!若是他不出来,信不信老子一把火将这宅子烧了?”
不听这话倒也还好,一听他提起火烧这事,丹凝就念及她的医馆被付之灰烬一事,不觉心情更加糟糕,也不怕会被伤害,不管不顾地上前,瞪着双眼望那刀疤脸,厉声质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闹事的?丹霄与你们究竟有何过节?现在你就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你若有理由,我随你一把火烧了这宅子,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这般妄为挑衅,莫怪我不客气!”
丹凝虽是身穿平淡素服,未有任何华丽装饰,面容却总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尊贵,这些人哪里知道她曾是吕不韦的夫人。他们只从表象感觉她定非俗人,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被她这么质问下来,无端挑衅的人竟都没了话来应对,怔怔半天无言,状况甚是尴尬。
丹凝一见他们无言应对,便猜出了个八九分,知道他们是受人指使,就吩咐管家道:“管家,报官去!”
“小姐,这……”管家看着堵在门前的凶神恶煞们,畏缩着不敢动身。
“怎么不去?你怕什么?”丹凝命令他道,“快去!现在就去报官,就道有人私闯民宅,蓄意生事伤人!”
“是。”管家被她的勇气鼓动,扭身就要出门,却被人横着刀剑拦住,那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晃着,吓得他登时一身冷汗。
“敢出这个门的话,信不信砍了你!”把门者威胁着管家,管家心有所惧,立即往后退了几步,动也不敢动,又只能一直低着头,惭愧地不敢看丹凝,心里总觉辜负了她的鼓励。
双方一直僵持着,刀疤脸见丹凝气盛,不敢与她目光对视,仍旧一副蛮横无理的姿态,挥手命令身后的人道:“愣着干什么?动手干活!既然姓丹的不在,那就把这宅子毁了!接着砸!”说着又指向丹凝,对身边人使着眼色道,“还有,你们俩,把这个娘儿们给我绑了,先带走!”
此话说完后,便有两人冲上去要绑丹凝,陈涉一惊,猛地将丹凝拉过去护在身后,问他们道:“干什么这是?你们想怎么样!”
“死瘸子,滚一边儿去!”那五大三粗的两个人吼上一句,便将陈涉踹到一边,陈涉本就在战争后落下一身病,身体越来越差,如今正被踹到腿脚的伤处,踉跄着跌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眼见丹凝就被捉住,挣也挣不开。其他人则用刀刃利斧毁着丹霄的家,不仅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破损坏,还开始劈门与窗,好端端的房子被弄得残破不堪。丹凝见木框在利斧下生生断裂,顿觉呼吸困难,头脑中气血翻涌,整个人都有些眩晕。
那两个捉住丹凝的人,抬起她就要往外走,陈涉慌了,爬着过去抱住其中一人的小腿,拼命地想阻拦他们,大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把她带去哪里?放开她!快点放开她!”
被抱住腿脚的人恼了,拽也拽不出来,又拖不动他,顿觉非常懊恼,抬起另一只脚去踹陈涉的头,陈涉被踹得非常狼狈,躲也躲不过去,那人不分眼耳口鼻只顾着踩踏他。如此一来,几脚下去,陈涉头发与脸上皆沾染了尘土与鲜血,看得丹凝于心不忍,愈加难受,她对陈涉喊道:“陈涉!快松开吧,莫要管我,你敌不过他们!”
“姐姐!”
“莫要管我,你们先逃命要紧!要是能见到丹霄,让他躲起来,切记不可生事……”丹凝说着已是眼眶湿润,见陈涉还在挨打,便哀求那些恶人道,“我求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要抓只抓我一个,不要伤害其他人!”
陈涉还是不肯放手,抱着那人的腿,扯着他的衣襟试图爬起来,冷不防却被身后的人劈了一刀,正中腰间,鲜血喷涌出来,痛得陈涉登时又翻倒在地,咬牙切齿地捂住伤口,满手都是红色的血。
婢仆们惊恐地望着陈涉流血的模样,吓得慌作一团,又不敢大声叫喊,只能捂着嘴掉眼泪,个个颜面苍白。丹凝泪水涟涟,顿觉人世无情,她自认毕生所愿并不奢侈,不过是想与丹霄平平安安度日,她姐弟二人向来良善,从无害人之心,何以惹上这些事端!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她心灰意冷,这活生生的,哪里是人间?分明就是暗无天日的地狱!
丹凝正绝望之中,却听见从外头屋檐边卷来一股疾速风声,抬眼一看,见一条鞭子明晃晃地抽来,直冲她身旁的刀疤脸而去,那刀疤脸未及防备,被抽得血肉飞溅,整张脸破得不像样子,疼得捂着脸蹲到地上,啊啊地大声叫唤:“谁?是谁抽老子的脸?给老子滚出来!”
“你这种人,活着都是祸害,还要脸做什么?”伴随着一句冷漠的责问,两个穿黑衣的人已从房顶跃下,说话的那个四五十岁的模样,手中握着鞭子,有一张如刀削般疏于表达的脸。
丹凝一看到他,顿时又惊又喜,道:“啊,高总管!”
高若对丹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致歉道:“见过夫人,请夫人恕罪,小人来晚了!”
“高总管万莫说这种折煞我的话,眼下这状况,就拜托您了!”丹凝恳求道。在她说话的瞬间,也不知是因畏惧高若的威严,还是心有怯懦,那两个牵制着她的人已经松开了手。见高若和萧城仿佛从天而降,这一帮恶人都有些错愕和慌神,可还得强撑着打起精神,将目标锁定在高若与萧城身上,并把他们围了起来。
高若不再多言,眉头一敛,顺手扬起鞭子,不过是唰唰几下,登时又有几个人倒在地上。刀疤脸惊恐地望着高若出神入化的身手,也顾不上自己脸上正血肉模糊,吓得只想夺门而出。未想却被萧城拦住,冲他便是一剑,这一剑不偏不倚,正中心脏部位。伴随刀疤脸惨痛的号叫,萧城已将剑拔出,那人便整个倒在血泊中,双目惊恐张开,死状甚是凄惨。
其他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傻了眼,领头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伤的伤,残的残,哪里还敢反抗?他们赶紧纷纷跪下求饶,哀声对高若道:“侠士饶命,饶命啊!”
高若冷漠地望着他们,指着刀疤脸的尸体厉斥一声:“带着他,快滚!告诉你们主子,再使这种卑劣的手段,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是是是!”几个人抬起刀疤脸的尸体,万分狼狈地跑了出去,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徒留满屋子的残局。
丹凝这才回过神来,忙过去搀扶陈涉,着急地问他道:“你还好吗?”
陈涉气息微弱,却庆幸终于有人前来搭救,使得丹凝安然无恙,便微微一笑,宽慰她道:“无碍的,只要你没事就好。”
“怎会无碍?你明明中了一刀!高总管,萧侍卫,麻烦你们把他抬到后院,我要给他医治伤口!”丹凝吩咐道。
高若略有迟疑,萧城更是不太乐意,毕竟他们是亲自捉住陈涉的人,也知道陈涉曾纵火烧了医馆,还差点使丹凝葬身于大火之中。他们不太明白,以丹霄深沉的个性,怎会不处置伤害丹凝的人,还由着他生活在丹凝身边?高若思考再三,非但没有伸手,还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跟着我们走罢!”
“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见他二人愣着不动,丹凝更急了,叫道,“快动手抬人呀!高总管,他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样的!他是丹霄的结拜兄弟,我怎能看他受伤坐视不管?”
“他是丹霄的结拜兄弟?”这消息倒是着实令高若惊讶,他这才顿悟,哦,定是丹霄原谅了陈涉的所作所为,对丹凝隐瞒了事实真相。他又知丹凝生就一副菩萨心肠,便是知道陈涉干过些什么事,仍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只得依照她的吩咐,将陈涉架到后院去。
有高若和萧城坐镇,众人都觉得是来了救星和守护神,仆婢们也都镇定下来,纷纷帮忙送来药箱,准备热水与纱布,其他的人将大门紧锁起来,开始收拾屋中被扫荡过的残局。
丹凝沉着地给陈涉处理伤口,为他清洗、缝合、包扎,因为太过专注,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高若见了,忙拂袖为她擦拭,丹凝对他投以感激的微笑,未及多言,又一心投入到救治中去。
丹凝为陈涉处理好伤口后,吩咐管家将他带去客房内好好安歇,并嘱咐人给他熬药。她忙完这些后,刚歇息着喘口气,又听高若在耳旁催促,他道:“夫人,您还是跟我们离开这儿吧,小人担心那些人会再使出其他手段。”
“高总管,多谢你及时出现,还有萧侍卫,你又救了我一次。”丹凝叹息一声,对他们由衷致谢道,“你们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可我不能离开这儿,不管遇到什么状况,我都得和霄儿在一起。”
“你还不明白吗?夫人,这些人明显是冲丹霄来的!他们之所以会伤害你,是因为你是丹霄的亲人!你留在这儿不走,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丹凝从容道:“我不怕,真的。只要能和霄儿在一起,什么我都愿意面对,我怎能扔下他一个人面临困境?”
“那就带他一起走!”
丹凝为难地道:“霄儿固执得很,我也劝过他离开这是非之地,无奈他不肯听我的话……如今在这世上,我只剩他一个亲人,早已决定遵从他的意愿,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陪着他。”
高若知她虽然看似柔弱,内心却强大,只要坚持认定了的事,任谁也都无法更改,终是拗不过她,只得道:“既然你坚持留在这儿,小人也不便强求,但是,这么大个宅子,为何连个会武功的守卫都没有?”
丹凝解释道:“霄儿自幼不习武,又很少与人争端,所以家里没有设会武力的兵丁。”
“他毕竟是生意人,难免会与人结怨起争端,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以后这种凶险的状况还会发生。”高若思考片刻,而后道,“这样吧,萧城,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去寻大人生前的门客,看能否招揽些帮手前来做护院。”
“好。”萧城爽快应了下来。
待高若离开后,丹凝才终于能安下心神歇息片刻,她想了又想,总觉得那些寻衅人的主使者,一定是纵火的主使者,如此一来,目标便极为明确了,此举又是夏芙先所为——只消这么猜想着,丹凝就惊出一身冷汗,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看着斯文俊朗的年轻人,与丹霄是结拜兄弟的夏芙先,怎会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丹霄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才令他非得将人往死路上逼……
丹凝觉得自己是理解丹霄的,抛却尊严和意志不论,他不肯离开咸阳、定要在此扎根的原因,应当是为了诗缨吧。一想到诗缨,以及丹霄的两个孩子,丹凝便觉得心中郁结慢慢消退了。她能感受到一种遥远缥缈的幸福,虽然伸手难触,却分明可以听到,它们正踏着脚步慢慢走来。
天色近了黄昏时,丹霄才骑马归家,一进家门,就看到遍地狼藉惨状,虽是收拾过了,残碎的现场有踪迹可循。他不由得心中一沉,看着仆婢们忐忑的神情,便问道:“出了何事?”
“公子,你不在家的时候,来了一伙人闹事……”
丹霄挥手拦断他们的禀告,脸上虽不显现惊惶,一颗心却怦怦直跳,顾不上询问来人是谁,为何寻衅,着急关心的却是这一桩:“我姐姐呢?她在哪里?”
一个小婢怯生生回答他道:“小姐没事,幸亏有两个男人来救了她,不然小姐就被绑走了——”
丹霄迈开大步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问:“现在呢?他们人在哪儿?”
管家算是镇定,理清了事情脉络,简短地叙述给丹霄:“小姐刚给陈先生包扎了伤口,现正在房中歇息。那位萧侍卫陪着陈先生,黑衣的高侠士已经走了。”
丹霄扬了扬眉,问道:“怎么,陈兄受了伤?”
“是,陈先生为了救丹凝小姐,所以腰间中了一刀。”
丹霄惊了一下,顿住了脚步,问道:“其他人呢?有无伤着?”
“有几个受了皮外伤,算是都无恙。”管家有些担忧地问道,“可是公子,若那些人再来的话,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报官?”
丹霄沉思片刻,嘱咐他道:“先别去,等我先看过陈兄,回头再给你答复。”
“是。”
丹霄匆匆踏步,进了客房内,见陈涉已躺在床上睡着,萧城守在旁侧。见丹霄进门,萧城起身与他招呼道:“你终于回来了。”
“萧兄,丹某又欠你一次。”丹霄抱拳致谢道。
萧城道:“无须这般客气。”
丹霄唯恐惊醒陈涉,不敢高声言语,轻声问萧城道:“陈兄伤口可有大碍?”
“你也知夫人医术高超,她妥善处理了伤口,陈涉也喝了药,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还须慢慢调养才是。”萧城略略停顿,问丹霄道,“如此说来,你跟这纵火的家伙倒真是结拜兄弟?”
“是,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那种情形下相认……我们还是出去谈吧。”丹霄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城点点头,丹霄将他领至书房内,二人坐下后,丹霄吩咐下人沏茶端来。看他这般镇定自若的样子,萧城内心还是极为佩服的,他与丹霄同龄,在他们这个年岁,有丹霄这等才华和气魄的人,倒也实属少见。
“少年遇难之时,陈涉曾有恩于我,算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并无害人之意,不过是被生活所迫。因而,我便将他留在府中。”丹霄简单明了地将他与陈涉的交情说给萧城听。
萧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丹霄问他:“萧兄,今天那些人,你知不知道什么来头?”
萧城摇摇头,回答道:“杀了一个领头的,其余的便都放了,高总管也没有让追问他们的来处,便是问了,我想他们也不会交代。但现在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指使者已知我与高总管在此,应当有所顾忌,暂时不会再来造次。”
丹霄又问道:“我听闻高总管离开了,他如今身在何处?”
萧城答道:“不瞒你说,我们准备带夫人一同离开,但夫人不愿意,她说一定要守在你身边。因此高总管想去找些帮手来,省得再碰上这种突然的状况时,连个能保护夫人的人都没有。”
丹霄低下头去,叹息一声道:“是我疏忽……早该料到他们会再有举动,只是没想到下手这么快,又这么狠。”
“如此看来,你已经猜到幕后指使者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丹霄郑重地跟萧城道,“他们都是冲我来的,因此无须牵累其他无辜的人。萧兄,我已想好了对策……丹某一向不求人,倒是有一事要请求你和高总管。”
“不妨直言。”
丹霄道:“自幼我便与姐姐失散,过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相逢,各自漂泊的日子里,她受了不少苦,以为往后的日子能平平安安,不料却因我又起波澜。我知道,你与高总管对吕大人忠心耿耿,所以才一直守护我姐姐。你们的大恩,丹某无以为报。这是情债,不是金钱可以酬谢的,因而我不提钱财,只求你们念及吕大人恩情,将我姐姐带离咸阳,无论去往什么地方,今生是否还能相见,但凡她能平平安安,我就再无牵挂。”
“你若真提钱字,确实是看低了我与高总管。至于夫人,便是你不相求,我们也会守护到底,何谈什么大恩!”萧城疑惑道,“我只是不解,你好好地做生意,何以惹来那么多麻烦?”
“人心险恶,世道艰难,这也非我所能控制。”
萧城问道:“若真如此,何必一定要迎难而上。你若想安稳,避让些岂不是极好?你生意做到这份上,又不是缺少钱财,大可去别处安身立命,再辟新路。天下那么大,怎就非要留在咸阳不可?”
丹霄沉吟片刻,未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自有我的原因,还请萧兄你见谅。总之,你们只要应承我,帮我带走姐姐便好。”
“这绝对没有问题,之前的几年来我们一直未现身,便是不愿打搅夫人平静的生活,如今她安危受到威胁,此地已是不宜久留……我只是有些担心,若夫人执意留在你身边,不肯随我们离开咸阳,那怎么办?”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丹霄道,“你只需快些联络到高总管,让他想好要去的地方便是。”
“好。”萧城重重地点点头,略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丹霄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现在状况很不乐观,你的对手看起来非常强大,时局对你也很不利。”
“多谢挂心。”丹霄对他抱拳致谢,未再深谈。他与萧城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却能笃定这人是条真汉子,就如高若,看似心机深沉,却对吕不韦忠心耿耿,是只需一句吩咐就能肝脑涂地的义士——如此再去对比夏芙先,丹霄心内甚觉森冷,原来有些人即便跟你一同成长,酒宴上谈笑结拜,言语中深情厚谊,却随时随地能出卖你,狠心置你于死地。
……这晚,高若从外头归来,丹霄设了宴席款待。丹凝因为白天的纷争太过疲惫,因此睡了很久才起床,她醒来起身后,稍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家中仆婢明显少了许多,只有寥寥两三人在做事,其他的全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人都上哪儿去了?”丹凝步入厅堂,见丹霄、高若、萧城和陈涉都在。见她来了,众人忙起身邀她入席。
丹霄没直接回答丹凝的问题,只是望向在场的人道:“陈兄尚且有伤在身,我们也都须提高警惕,免得再遭人暗中偷袭,所以今晚这场宴席,就不备酒了,诸位见谅!”
“无酒亦有情,来,以茶代酒,高某先干为敬!”高若率先端起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擦了擦嘴角,恳切地对丹霄道,“丹公子,多谢你能想通。”
“想通什么?”丹凝有些讶异,转头问丹霄道,“是否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商讨了什么对策?”
丹霄这才望着丹凝,与她目光对视,温和道:“姐姐,这儿没有外人,我便如实将打算跟你说了罢……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如今你我相依为命,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所以,我想通了,我不会再与谁计较和争斗,我听你的话,咱们明儿一早就离开咸阳城。”
一听这些话,丹凝就又惊又喜,激动地抓住他的手问道:“霄儿,真的?你真的这么想?”
“是。”丹霄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真诚道,“便是有一千一万样放不下的东西,也都比不得你重要,我已说过了,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能看开这些,真是太好不过。”丹凝望着高若,致谢道,“高总管,我猜一定是你们帮忙劝说了霄儿,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高若谦虚道:“夫人太客气了,事实上,小人奔忙了半日,也联络了一些大人生前的门客,无奈他们都不愿祸及自身。这么看来,离开咸阳是唯今最好的法子。丹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又如此聪颖,他自然想得通怎样的路最妥帖。”
丹凝依旧满怀感激,端起茶盏对众人道:“高总管,你与萧侍卫三番两次救我,丹凝铭记于心……还有陈兄弟,你舍命保我身受重伤,你们对我与霄儿的恩情,丹凝没齿难忘,便是今生没有机会,来世做牛做马,也定当回报!”
“夫人言重了!小人不敢当!”高若有些惶恐,面色也稍显不自然,瞥眼看了看丹霄,似是传递着什么样的讯息,丹凝陷在即将离开咸阳,抛却是非的欢喜中,一时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异常。
这一场宴席,大家都算是吃得开开心心,丹霄告诉丹凝,家中仆婢他已做好了安排,分给了他们财物另寻出路,明天开始,这所宅子就会变成空宅,不会有人找到他们的下落。
“我们将去何处?”丹凝问丹霄。
丹霄稳稳答道:“去吕大人的故居。”
丹凝顿了一下,表情稍有触动,问道:“你是说,蜀地?”
“是。”丹霄点点头,回答她道,“高总管说了,那里的房子都还在,咱们过去暂能有栖身之所,你若喜欢,还可以继续开医馆。”
丹凝毫无异议,心内却是感慨万千。她想起几年前,吕不韦与她道别的晚上,若那时她给了他确切肯定的答复,会否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样。原来时间,总是会在合适的时候,带着一个人去该去的地方。如她一般,几年前没跟随的生活,却在那个人离开以后,用这样的方式相继重逢。
“好,既是决定离开了,那我便去收拾东西。”丹凝与丹霄道,“那些药材总归是要带着的。”
丹霄同她道:“我已经派人在整理了,你不必太操心,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早天不亮就要赶路,咱们得悄悄离开。”
他这么一说,丹凝倒真是觉得有些困倦,觉得眼皮松懈,自嘲道:“我才醒来没多久,不知怎会困成这样。”
“既是如此,那就早些安睡吧,来人呐!扶小姐回房歇息!”丹霄一声令下,便有婢女来扶丹凝。丹凝也不知是为何,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由着婢女搀着回房,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很快就睡着了。
嘚嘚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丹凝疑心是梦。可等她睁开蒙眬睡眼,那声音就愈发真切了。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的轿子里,马车快速地往前行驶着,外头艳阳高照,隔着轿帘透进来很明亮的光。
丹凝挣扎着坐起来,身上披盖的毯子也就跟着掉下来,她察觉到自己发丝有些凌乱,便伸手拢了拢。轿子不小,里头却只坐着她与高若,能听见外头萧城呵斥马车的声音,因此可以辨别的是,萧城正在赶车。
高若捡起毯子,将它们团起折叠好,放在了丹凝身旁,之后恭敬地同她打招呼道:“夫人,你醒了。”
“高总管,这是哪儿?”丹凝略有惊疑,问他道,“我一直睡着的吗?”
高若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话,我们已出咸阳城了!因为赶路太早,怕打搅了你休息,所以丹公子直接将你送到车上,说是让你在路上多睡一会儿。”
“霄儿呢?在其他的车上吗?”丹凝问。
高若却不作声,仿佛没听到她的问题一般。丹凝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撩起帘子前前后后看了,哪里见其他人的踪影。除了他们这一辆马车在路上飞奔之外,尚不见有任何人影与车马。
“你怎么不说话?回答我,霄儿呢?”丹凝目光直视着高若,不容他躲避。
高若不擅长撒谎,无法隐瞒下去,只得道:“他没跟来。”
丹凝忽然呆若木鸡,愣了半晌,而后,她却似乎明白了一切,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他们协助丹霄演了一出戏,只为骗她一个人。她为何就轻易相信了呢?丹霄怎么可能离开咸阳!莫说其他,这儿总还有诗缨与那一对孩子,便是走,他也会一并带着,毕竟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怎能轻易舍弃这些,随随便便就离开咸阳?——是了,丹凝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天真,早该顿悟他是在骗她的,不是么?那固执傲骨的孩子,什么时候这般顺从过。但昨晚,当他用真诚的目光看她,握着她的手说话,她居然不自觉地就信了他,半分怀疑都不曾生出!
丹凝仍是稍有疑惑,她不解地问高若:“怎会这样?昨晚饮的那些茶……我分明知道的,茶水并无任何问题,咱们喝的是同一壶茶,为何单单我一人昏睡至今?”
高若解释道:“因你熟谙医术,能识别任何药材的气味,所以丹公子早有预谋,没在茶水里动手脚,只是在你的杯口边缘下了药,那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嗜睡良久,对身体却并无伤害。”
丹凝听着,已是眼睫湿润,不停地摇头,喃喃道:“不,他怎能这么对我,他怎能这样……”
“夫人,他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安心离开咸阳,不再被他牵累。”
“可他是我弟弟!高总管,他是我弟弟!”丹凝急急地喊了这两句,整个人都慌了起来,她恳求高若道,“我不能不管他!高总管,求求你们停车,我要回去!现在就赶回去!”
“夫人!你莫要这样!”一看见她的眼泪,高若也无法镇定了,只能好言相劝道,“这是丹公子的心愿,他说,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离开,他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想,以他的聪明才智,总能想到对付敌人的办法!”
“哪里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懂武功,便是有一点儿钱财又能如何?你知不知道欺负他的是什么人?那些人有权有势,在咸阳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一定不会放过霄儿的!”丹凝见高若不肯答应,便不顾危险,开了后头的轿门就要跃下去,幸而被高若牢牢捉住手腕,这才没跌落下去。
“夫人,你这样很危险!”
“放开我,我要下去,我不能不管霄儿!”丹凝挣扎着,想要摆脱掉高若。高若无奈,只得喊住萧城:“萧城,先停下来!”
萧城听到命令,忙呵斥马儿住蹄。高若松开丹凝的手臂,她下了轿后,跌跌撞撞就要往回走,却发现满目皆是陌生与荒凉,这儿不见村庄路人,也没有石碑与指示,根本不知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离咸阳究竟多远,要走到什么时候。
“夫人,你听小人一句劝,莫要回去自寻苦吃!”高若紧跟着她身后,一直耐心劝解。
丹凝却住了步子,转了身望他,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高若慌了,想伸手去扶她,却听她道:“高总管,求你帮帮我,求你了!”
“夫人,你……”
“高总管,你听我说,幼时我与霄儿漂泊流浪,他为了救我,自己身受重伤,如今疤痕还在……后来我们遇了恶人,他为救我逃生,自己则身陷险境,当时他对我喊着说,让我快些逃命,我便舍了他独自走了,从此我们两人一别七年,再难相见……高总管,你是见证我与霄儿重逢的人,我为了寻他,心有多急切,你都是知道的。我已经丢下过他一次,怎能再有第二次!若我眼睁睁看他独自受难,那还有什么颜面苟活,又怎配做他的姐姐?”
她这一番言论,便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听了,怕都要为她姐弟情深感慨,何况侠骨丹心的高若!高若赶忙扶她起身,肃穆应允道:“夫人,既你执意如此,我们……我们便折回去。”
“多谢你!”丹凝感激万分,喉头哽咽,她又如何不知道,高若本可以对她不管不顾,这几年一直暗中守护她,定是受了吕不韦的差遣——吕不韦,这样一个男人,在她心里与梦里从未离开的男人,让她痛苦也欢喜过的男人,原来,在临死之际,都没忘记对她好,帮她安排好未知的将来。
萧城掉转了车头,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咸阳,一路上风驰电掣一般,等他们即将抵达咸阳,在靠近城门的地方,萧城却见二三十个身着黑色铠甲佩戴兵器的人,他们一行人都坐在马背上,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的马车。
“高总管,前面不知是些什么人,路被他们横着堵住了!”萧城拉起缰绳,让马儿停住,对高若禀告道。
高若掀起轿帘,探出头去看了看,没太在意,对萧城道:“看样子是些当兵的,应当是在巡守什么,莫去招惹他们,咱们绕小路走吧!”
“是。”
萧城正待拉起马缰,掉转车头,却听那一行人哈哈大笑,已全部驱马直闯过来。为首的一个得意扬扬对身畔人道:“怎么样?我便料到他们会再回来!果不其然!”
身畔人答他道:“枉费咱们用了这么多功夫去追,这会儿可好啦,自己飞回来了!”说着,一行人已经追至萧城的车轿跟前,团团将他围住。萧城镇定自若,想要见缝插针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却听到一声呵斥:“停车!”
箫城看他们都亮出兵器,人数又众多,不敢蛮干,便依言停下了马车,笑嘻嘻招呼道:“官爷,不知小人犯了何事?”
“少他娘的给老子装蒜!”为首虬须阔面的家伙冷冰冰地望着萧城,讽刺道,“轿子里还有谁?让他们滚出来!”
还未等他话落音,高若已开了轿门自己走下来,不慌不忙,稳稳一句道:“不知来者何人?怎地如此出言不逊!”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手,非得让我派这么多兄弟守着!”虬须阔面的家伙张狂大笑,不屑地冲高若道,“原来,不过是吕不韦的一条看门狗而已!”
高若诧异他怎会识得自己,于是抬眼去望他,细细端详他的面容,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人名叫张孟,多年前也是吕不韦的门客,曾因猥亵婢女,私拿钱财的恶行,被吕不韦逐出门去,再无消息。
“我道是谁,原是故人!”高若凝视张孟,稳稳问道,“不知张兄拦在我这车子前,有何贵干?莫不是来找高某叙旧的吧。”
“呸!高若,休要巧舌如簧,我跟你何来什么旧情可叙!”
高若故意问道:“那高某就不懂了,你带了一帮子人,弄出这等阵势拦着我,莫非是要公报私仇么?”
张孟道:“废话少说!高若,你要是乖乖拿命来,跪下给我磕几个响头,我许是能留你一具全尸!”
高若冷哼一声,手至腰间,将宝剑快速抽出,讥讽笑道:“张孟,我当你知错能改,换了个活法,没想到还是这般贱命!”
张孟被他嘲弄地恼了,脸色一僵,挥手冲身后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动手!尽管杀,不留一个活口!”
“是!”
高若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冲萧城道:“还不快走!”
萧城如梦初醒,一鞭子抽至马身,那马儿受了惊,顷刻就撒起蹄子往前狂奔。丹凝在轿子里被颠得左摇右晃,只得牢牢抓住轿窗的木棂,使自己不被摔下去。萧城赶着马一路狂奔,而张孟的人手已经兵分两路,一伙在与高若对峙着,另一伙已经紧追上来。
丹凝忧心地对萧城喊道:“萧侍卫,高总管怎么办?咱们不能抛下他不管啊!”
萧城道:“以高总管的身手,对付那些人暂不必担心,倒是夫人您,一定要坐好啦,别掉下去!”
外头风声呼啸,马蹄声与追逐声紧迫逼人,丹凝觉得一颗心咚咚直跳,整个人忐忑得要命,她不是怕死,无数次她从生死线上挣扎了回来。如今,她担心的只是丹霄,他在承受怎样的艰险?会否跟她现状相同?还有,要不是她执意要掉头回来,也许不会牵累到高若和萧城,害得这无辜的二人也跟她受苦,平白卷入到绝境中来……纷杂的思绪冲涌着她的脑海,绝望与担忧在内心撞击着,让她三魂七魄都有些不能附身,整个人仿若置身梦中。
也不知马车是何时停了下来,丹凝只觉得耳边静了许多,却听得萧城声声催促:“夫人,快下来!”
丹凝如梦初醒,下了马车,这才发现,他们竟在一座山崖旁,萧城道:“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咱们先躲起来吧,后头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那高总管呢?”
“他会没事的!”萧城安慰道,“咱们快走吧!”
丹凝手提裙裾,忙迈开步子随萧城往前跑。他领着她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绕着七拐八弯的峭壁,丹凝非常疲惫也非常心慌,可是为了逃命,被身后的追逐声驱赶着,只得拼命向前。
“他们已经追上来了,咱们要去哪儿?”丹凝焦虑地问萧城。
“翻过前面这座山,有条水路可以逃生,我跟高总管走过这条路的,旁人都不知道,现在只要甩开他们就行了。”
“如此说来,高总管会找到我们!”
“对!”萧城看她走得困难,又碍于礼节不能去拉她的手,便将剑鞘从身上卸下,将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递到丹凝跟前,与她道,“夫人,抓住,我拉着你走!”
“谢谢。”丹凝感激地握住剑鞘,在萧城的带领下,行进的速度快了些,但分明也能听到,那些人已赶至了崖边下马,正紧跟着他们追上来。
萧城领着丹凝进入了一个山洞之中,这里光线幽暗,令人心生寒意,萧城嘱咐她道:“夫人,这里不容易被人发现,你先待在这儿别动,我出去引开他们!”
“太危险了,萧侍卫,你也一并留在这儿吧!”
萧城摇头道:“不行,他们若找不到人的话,定会加派人手搜遍整个山头,那样的话咱们就难脱身了……所以我先去引开他们,稍后再来与你会合!”
说着,萧城便钻出了山洞,留下丹凝一人。她依稀能听到外头的喧哗和叫嚷声,以及刀剑相攻的打斗声,猜也猜得出萧城正独自对付那些人。他一己之力是否能敌众人?丹凝不知道。她的一颗心忐忑了又忐忑,只能自我安慰,萧城是吕不韦家中的侍卫首领,定然是武功超群的,希望他没事,一定要没事……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丹凝昏沉之中,忽听得洞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醒起来,身畔却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武器,只能将萧城留下的剑鞘牢牢握在手中,高高地扬起来,想着能暂时抵御一下。
那声音越来越接近了,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丹凝哆哆嗦嗦地问道:“谁?”
一听她的声音,那人先是停下了步子,紧接着却大步迈过来,边走边道:“夫人!是我!”
“高总管!”丹凝识得他的声音,不禁又惊又喜,扔下手中的剑鞘去迎他。等走近了,丹凝看见他浑身完好无恙,便道,“你没事吧?安全脱身了?”
“是,我已经摆脱了他们,猜想萧城会带你来这儿,便夺了他们的一匹马赶来……夫人,萧城呢?”
丹凝忙道:“他出去引开那些追兵,已经好一会儿了,还没见归来。”
“不必担心,小人这就去找他!”高若刚想离开,丹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高若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高总管……我……我想知道,咱们还能回去吗?霄儿一个人可怎么办?他会不会也——”
“他身边还有陈涉,而且他与我说过了,必要之时,他自然会请公孙景帮忙。”
“陈涉身上还有伤,根本帮不了他什么,要是他来不及去找公孙景,那可如何是好?”丹凝越说越慌神。
高若叹息一声,无奈道:“事已至此,小人便不再对你有所隐瞒,照这种情形看来,对手一定是算计好了,早就暗中留意咱们的一举一动,这些人设了局,执意要将你姐弟二人置于死地。得知我和萧城与你们有往来后,就狠了心要将咱们一网打尽,不留活口!”
丹凝直觉心中揪痛,万般凄凉,喃喃自语道:“为何如此……怎会将人逼到如此境地!霄儿究竟哪里惹了他们?”
“他们的首领我识得,是帮夏侯爷做事的,丹霄一定是与夏家有什么恩怨。”高若说着,便从胸前的衣服里掏出一块黑布,那黑布里包裹着硬邦邦的一个物件,他递到丹凝手中,与她道,“这是大人临去前要小人交给您的,现在物归原主。”
丹凝不知其中何物,便将那黑布打了开来,见里面躺着一枚精致的玉佩,便是在黑暗之地,也能发出幽寒的光,这玉佩很是厚重,中间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丹凝疑惑问道:“这玉佩……”
“这是大人留给您的,本打算将您带离咸阳再交出,但今时今日的状况,只怕……”高若顿了顿,道,“这玉佩里头有机关,夫人若有急需之时,便可将玉佩摔碎,里头藏有一张地图。”
“什么地图?”丹凝觉得奇怪。
高若毫无隐瞒地答道:“是大人毕生珍宝收藏的所在之地!”
丹凝慌了,惊诧不已,连连推却道:“这……这如何使得!不,高总管,这我不能要。”
“这是大人的交代,也是他真心实意留给您的。”高若庄严道,“望夫人与小人一样,尊重他的遗愿,也好让大人在九泉之下心安。”
丹凝内心百感交集,从前虽也感激过吕不韦对她的用情,却不料会是如此之深,他用尽毕生精力所得的钱财珍奇,居然全留给了她……丹凝竭力控制眼泪,将那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就如同握着某人的真心,哽咽同高若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收着。”
高若道:“夫人,小人现在要去寻萧城了,待我从这里离开后,你就沿着山洞一直往前走。从树林穿过去,会看到前头有一条河,上面是吊桥,只能承载一人的重量,你鼓起勇气往前走,但凡日后能有生路,就不要与人硬拼!”
“高总管,那你们呢?你和萧城会找到我吗?还有霄儿——”
高若打断她的话,迫不得已地劝慰道:“夫人,小人也很想陪你返回,救丹公子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眼下的情形,咱们已是自身难保!你听小人一句劝,丹霄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你万万不要再想着回咸阳!”
丹凝听着这番话,已经泪眼湿润,不知再说什么:“我——”
“夫人保重,小人告辞!”高若对她施了一礼,转身便大踏步地出了山洞。丹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低头去望地上,则看见落下斑斑血迹。如此看来,高若定是受了重伤,却因为怕她担心,一直镇定自若地隐瞒她。
丹凝心中一颤,不知为何生出无限怅惘之心,觉得胸口痛得发紧,像是有预感似的,觉得高若这一走,极有可能就再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