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诗经·国风·邶风·日月》
夏侯府中,庭园里的玉兰树上开满白色花朵,地上生长的紫藤、芍药、白枝莲、海棠等也是争相开放,争奇斗艳。这些花朵散发出妖娆的芬芳气息,弥漫在宽阔华丽的庄园内,带着难以抗拒的迷人气息,以至于诗缨刚步入这儿,就觉得扑面而来的是整个春天。
对于夏府和李府来说,今日都是极其重要的日子,李由和夏筱蝶将在这晚定下亲事,择日完婚。
李斯带了李由、李夫人及诗缨同时赴宴,显示了对夏家绝对的尊重,夏侯爷含笑相迎,甚是得意。男人们坐在厅堂内聊天,女人们则有女人们的世界,夏夫人热络地拉着李夫人和诗缨话家常,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
“呀,这就是诗缨吧。几年不见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呢!”夏夫人赞叹道。
诗缨款款一笑,施礼道:“见过夏伯母。”
“瞧瞧这丫头,真是惹人喜欢。”夏夫人笑呵呵地对李夫人道,“每次见了你家诗缨后,我都很羡慕你,她知书达礼,又温柔听话,我们筱蝶要是有她一半就好啦,也不用我整日操心!”
李夫人笑言道:“瞧你说的,筱蝶不挺好的么,我就很喜欢她。”
“哎呀,这样倒是最好!我真是要谢天谢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正想拜托你呢,筱蝶进了你家门后,劳烦你跟诗缨帮我好好管教她。”夏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甚觉女儿找对了婆家。
“我们疼她还来不及,谈什么管教,你这可就见外啦!”李夫人四处看看,一直不见夏筱蝶的身影,这才问夏夫人道,“咦,怎么不见筱蝶?”
“哈哈,这丫头一早就在房里打扮了,这么半天也不出来,估计是害羞呢。你们先坐着,我差人去叫她过来,咱们娘儿们几个聊聊天,说说贴心话。”夏夫人心直口快,为人又极其爽朗,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诗缨和李夫人坐在厅堂。
诗缨无意地向前一瞥,正对上李由的目光,李由也不参与夏侯爷与李斯的谈话,就那么一直沉默着,表情虽不算僵硬,但明眼人是极容易看出他的敷衍的。不知为何,诗缨总觉有愧于他,她一直想要跟他好好谈谈的,希望自己能像个姐姐那样,听听弟弟心中到底想些什么,有哪些烦恼。但想归想,她却从未这么做过,李由也没跟她倾诉过任何心事。
至于今天的这种场合,诗缨总觉得有些拘谨,她本是一直回避着不想来的,却拗不过李斯。让诗缨尴尬的理由有二:一是她觉得自己终归不是李家亲生女儿,以非血亲关系来参加两家人的会晤,多少显得有点儿不自在;二是在上次的躲避之后,她唯恐在不经意的状况下与丹霄迎面相逢,毕竟他是夏芙先的挚友,极有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诗缨最后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儿多余,因为这是夏家和李家的大事,彼此都只有至亲参加,李家四人,夏家四人,除此之外并无外客在场。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入坐在筵席上时,众人将李由和夏筱蝶的位子放在一起,他们相邻坐着,彼此都显得有点儿不自在。尤其是夏筱蝶,她盛装打扮了一番,本来就精致玲珑的面容,衬着鲜艳的衣衫,显得更加亮丽清雅。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众人,一直害羞地默默垂着眼睑,全然掩饰不住忐忑和幸福的表情。
诗缨坐在李由和夏筱蝶的对面,她凝望他们的时候,心内觉得非常欣慰。李由意气风发,筱蝶娇俏可爱,两人看上去真是非常般配,虽然不知之前李由为何反对这门亲事,现在又应允和妥协下来——但诗缨是实实在在为李由祝福的,在她心里,这个六年前于门口拯救她的少年,已然是她的亲人。
夏筱蝶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得很漂亮,眉梢向上微挑,带着点骄矜的英气,不像一般的大家小姐那般娇弱任性,反倒是有点男孩的脾性,性格亦是直来直去。只是在李由面前的时候,总显得那么乖巧和低眉顺眼,诗缨看得出来,这绝非伪装,筱蝶不是一个擅长伪装的孩子,她不过是容易在所爱之人的面前紧张罢了。
诗缨每回见到筱蝶的时候,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起初她还疑惑,筱蝶究竟像谁。后来她终于明白,因为从筱蝶青春飞扬的面容上,总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也是那样爱过一个人的,被他讨厌过,为他追随过、受苦过、忍耐过、期待过——可是,他还记得她吗?她不知道。
“咱们而今已是一家人了,也就不必藏着掖着说话。”夏侯爷朗声笑道,“这亲事既已定下,接下来就是要选个好日子大婚。我觉得以咱们夏家和李家的地位,此事不如就上报给大王,请大王定下婚期,如何?”
李斯赞同道:“甚好,甚好。”
夏侯爷望着李由,又道:“我也算是看着李由长大的,这孩子打小就不俗,难怪筱蝶对他一片痴心。如今终能达成夙愿,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话听上去并无什么不对,细细琢磨下来,其中却寓意深长。筱蝶与李由的婚事,夏侯爷已经多次提及,全是李由一直回避,才拖到今天。
李由听得出夏侯爷意有所指,心里并不高兴,抬眼去望父母,却见李斯赔着笑脸同夏侯爷道:“夏兄这是哪儿的话,我可是早就把筱蝶当成自家女儿看待的,她能嫁到我李家来,实在是犬子的福分!”
夏侯爷与夫人乐得哈哈大笑,夏夫人道:“你们是有所不知,有阵子筱蝶见不到李由,窝在家里哭了很久,这不知羞的姑娘啊,把我这当娘的给急得哟,我能有什么办法呀,总不能差人去把李由绑了来——”
“娘!”筱蝶又羞又恼,急忙拦住话茬,“您说什么呢!”
“哈哈哈,瞧瞧,这还害羞呢。嫌娘话多啦,当着你伯父伯母的面儿,还有什么好遮掩。等大王将婚期给你们定下来,你可是想听娘多说几句话都难,从此咱们娘儿俩见面的时间也少啦!”夏夫人心直口快,情感也是说来就来,提及嫁女儿的心情,眼睛忽然就湿了。
李夫人忙安慰她道:“这是说哪儿的话呢,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筱蝶嫁去了也能常回来看看的。无论到什么时候,这儿都是她的家,你要是舍不得,就让她经常回来陪你住上一段日子。”
“可别!可别!”夏侯爷摇头叹息,接话揶揄道,“我这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惹事精,终于能让她离开我的眼,再不用让我头疼和担惊受怕了,还回来干嘛呢!不要,千万不要!”
“爹爹!”筱蝶更是恼了,撒娇赌气道,“您这会儿就把我往外赶啦?娘编排我,您也这么对我。”
夏侯爷继续跟她开玩笑道:“可不是吗?你在家多待一天,爹看着就头疼。”
“你……你们——”筱蝶气呼呼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在场的人却都笑了,甚是觉得她可爱。可是筱蝶扭头去望李由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的心情立刻又跌到了谷底。
夏芙先自幼看着筱蝶长大,甚是了解妹妹的心意,为了开解筱蝶的心情,使众人的话题不再围绕在她和李由身上,他就转移了话题,礼貌地问诗缨道:“上次去做客时,听说李姐姐病了,因此未能见到面,不知现在是否康愈?”
诗缨忙道:“早已好了,多谢夏公子挂怀。”
夏芙先便又道:“小弟一直有个事情要拜托李姐姐呢,想跟姐姐讨要一件礼物,又觉得有些唐突,不知当讲不当讲。”
诗缨愣了一下,随即道:“夏公子不必客气,直言便是。”
夏芙先便和众人及诗缨道:“上次饮的那种酒,甚是清奇美味,后来听李大人说是姐姐亲自酿制的,是么?”
“啊……是。”诗缨有点儿紧张,她想起那天来,若不是她装病逃过与他们的会面,则一定会跟丹霄迎面相逢,只要想到将与他面对面站着,无处躲避和掩饰,她就觉得内心战栗不安。
夏芙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那晚我带了个朋友同去,他是我极好的兄弟,因他极爱那酒的滋味,所以我打算送他一坛。今天冒昧提出请求,是想看姐姐能否有空帮小弟酿制。”
“好。”诗缨几乎没作考虑,直接就应承下来。
她的爽快倒是令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夏芙先,他没想到诗缨那么快就应了下来,赶忙道:“多谢姐姐。”
“无须。”诗缨仍是回以礼貌笑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
“就是嘛,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酿酒对诗缨来说也非难事。”李夫人接话道,“若是你们喜欢,家里还有很多未启坛的佳酿,都是诗缨亲自酿制的,改日让由儿送来给大家尝尝。”
“甚好甚好!”夏侯爷笑对李斯道,“李大人,我可真是羡慕你,平白多了个这么好的女儿,真是天降的福分!”
“谁说不是呢!”李斯望了一眼李夫人,又看看诗缨,目光里满含慈祥,他道,“诗缨对我们夫妻来说,与亲生女儿无异,我想这就是天意使然,恰好让她入了我的家门,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
“当然,当然。”夏侯爷亲眼目睹这六年来李斯夫妇对诗缨的宠爱,也将诗缨当成了李家人看待,众人言笑间,好不热闹,整个晚宴的氛围显得很是祥和。
诗缨食着饭菜,却味同嚼蜡一般,她内心还是忐忑不安的。怎么办呢?即便现在丹霄不知她在何处,以后又能一直不知吗?待那酒酿好了送至他面前,他一定会问夏芙先,这酒是谁酿的?——夏芙先一定会答,是李斯大人的女儿。
只要谈及这个话题,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牵涉出她的名字和身世来,若夏芙先全部如实相告,说她是李斯家的养女,六年前被收留,名为李诗缨,那么……他会很惊讶吗?
天下虽大,又哪里有那么巧,会出现许多叫李诗缨的人……丹霄若听到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去处,会来找她吗?
她无从预料,却也不敢深想,就这么战战兢兢的,思绪全飘离了身体之外。众人谈笑着,热络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除了李由——李由的一双眼睛全锁在她身上,几乎片刻也不曾离开。
从夏侯府回李府后,已经是入夜时分,李斯携着李夫人在前,诗缨和李由跟在后面,李斯刚进门就问婢女道:“陌儿和漪儿呢?”
婢女答道:“回老爷夫人,小小姐和小公子食了晚饭后玩闹了一阵子,刚刚说累了,已经服侍他们歇息,这会儿刚刚睡着。”
“那便好。”李斯回头望了一眼李由和诗缨,嘱咐道,“忙了一天了,你们也各自回房去歇息吧。”
“嗯,爹娘晚安。”诗缨与李斯夫妇道别后,径自回了房间去。她同孩子们住在一起,一间房内摆着相邻的床铺。诗缨进门之后看到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就问婢女道:“他们今儿个闹了么?”
“起先吵着要找您,后来就安静了,算是乖巧。”婢女答道。
诗缨点点头,轻声同她道:“你也歇着吧,这儿不用人了。”
“好,小姐晚安,奴婢告退。”
婢女出了房去,将门虚掩上,诗缨待她走了,将屋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归整好漪儿和陌儿的玩具。忙完之后,诗缨正准备从里头把门闩插上,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两下叩门声。
“谁?”诗缨问了句。
外头没有回答,她就打开了门,见是李由站在门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报以微笑问他道:“噢,是你。怎么还没睡?”
李由坦然自若道:“我有事找你,所以过来一趟。”
“什么事?”诗缨顿了一下,邀请他道,“进来坐吧。”
“不用。”李由站在门槛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
诗缨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柄漂亮的剑鞘,便道:“是剑么?”
“嗯。这是我答应给陌儿的礼物。”李由握住剑把,从鞘内轻轻一抽出来后,诗缨就看到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木质宝剑,雕刻得甚是精致,李由对她解释道,“放心,我有分寸,这是木头做的,他现在还小,不能舞弄真正的刀剑。”
“谢谢你。”诗缨接过剑来,由衷对他致谢。
李由却问她道:“其实陌儿很有天分,但你并不想让他习武,是不是?”
诗缨怔了一下,未料想他会谈这个问题,便并没隐瞒地直言道:“是。”
“为何?身为男孩子,会些功夫不是很好吗?虽不必让他去闯荡江湖,起码能有强身健体的用处,出门也不用受人欺负。”
诗缨不语。她不知要如何回答李由了。是的呢,为什么从不想让陌儿习武?也许只是因为,念书识字的陌儿,在她看来是另一个人生命的延续,她在陌儿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当成是自己对生命和爱情的寄望。
叹息一声,诗缨敷衍李由道:“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李由点点头,转身走了,待诗缨去关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又回了头去望她,他说:“等等——”
诗缨顿住手中的动作,问他道:“怎么?”
“……你当真希望我娶夏筱蝶吗?”李由盯着她的眼睛问。
诗缨有些错愕,随即笑了,静静回答他道:“当然,你与筱蝶姑娘门当户对,自幼又算是青梅竹马,她那么好,跟你是相当匹配的。”
她说完这些话后,看出李由的表情有些僵硬,便觉得有些尴尬。事实上她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惹得李由这番模样,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是随时能触怒他似的,总感觉他目光不甚友善。直至今日,他还是没称过她一句姐姐,诗缨多少有些介怀此事,却从不表露。
“此话当真?”李由为了确认似的,又问了她一遍。
“是。”诗缨点头。
她决然没想到的是,李由在听完她的回答后,接下来的话竟是:“那么,好,姐姐,我便如你所愿。”
“由儿,你——”诗缨觉得他如同在赌气似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刚想同他再多谈谈,问问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过头去,大步地离开她的院子,背影坚毅孤独,脚步仓促决绝。
他怎么了?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说“我便如你所愿”?又为何突然对她有了尊称,叫了一句从没叫出口的“姐姐”?
然而,诗缨又哪里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李由的异常呢。她满心所想的,仍然是自己所面临的情形:如何能打听到关于丹霄的线索?如何能不着痕迹地同他见面?要不要让他知道孩子的事情……种种难题,统统都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无法得知,越过遥远的时光之后,带着伤痕的她,能否还像过去那样,不顾一切再次爱上同一个人。
次日早晨,诗缨服侍两个孩子起床穿衣的时候,陌儿忽然跟她道:“娘,咱们去医馆吧!”
“你又没病,去医馆做什么?”诗缨帮他系好外衫的带子,又去帮漪儿穿鞋子,口中对漪儿道,“先去镜子前坐着,一会儿娘帮你梳头。”
陌儿不依不饶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他眼巴巴地望着诗缨,恳求道:“娘,我是想说,咱们去医馆找那个叔叔吧。好不好?他再也不来了,我还没同他说上话呢。”
“对啊,娘,我也想去。”漪儿也道。
诗缨走到镜子前,拿起梳子给漪儿梳头,将她的头发绾成很好看的两个鬓髻,还插上白玉雕刻的玉兰花饰,衬得漪儿娇俏玲珑的模样更加粉嫩美丽。诗缨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漪儿:“为什么非要见他,你不是说过他很讨厌?”
漪儿不承认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那次医了手掌回来,你说他总问你许多问题,啰啰唆唆的,很讨厌。不是么?”诗缨旧事重提。
漪儿满脸懊恼,似乎悔恨自己说过这种话,她对诗缨解释道:“没有,娘,我那次是胡说的啦,其实他根本不讨厌,我只是故意那么说的。”
“是吗?不讨厌的话,就是你喜欢他?”诗缨追问道。
漪儿沉默不语,牙齿咬着嘴唇,似是有点儿害羞似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微笑道:“陌儿也喜欢他。”
诗缨怔住了。对这两个孩子而言,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霄,其实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他们为何会这般牵挂一个陌生人?莫非这真是血缘的力量?偏偏又是丹霄救了陌儿,使陌儿免遭恶人魔掌。如此看来,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吗?许多年前,她不管不顾去寻丹霄的时候,经过蓝田被人绑了,也是丹霄解救了她。从此,她的命运便与他维系一体,心与灵魂都再也逃不开……
漪儿的话打断了诗缨的思绪,她扯着诗缨的衣角哀求:“娘,你带我们去吧,你不是总告诉我们么,受人点滴之恩要涌泉相报。何况那个姨娘也是很好的。”
“哪个姨娘?”诗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漪儿对着诗缨晃晃自己光洁的手掌,伶牙俐齿地炫耀道:“就是医馆的那个丹大夫,她将我伤口处理得很好,真的没有留下疤痕哦。”
丹大夫?诗缨仔细想了想,哦,是了,陌儿被救了之后,曾被丹霄带去一个医馆处理伤口,既是女大夫,又与丹霄同姓,想必就是他的姐姐了——那么,他是已经找到了亲人吧?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姐姐相见,真好,起码这些年来,不管困苦还是曲折,他都有亲人陪伴在身边。
亲人。亲人。一想起这个词,诗缨的心内就涌起一阵绞痛,悔恨和负罪感差点使她无法直立,巨大的悲哀从不知名的地方压迫而来,使她如背一座大山,脚步都有点儿踉跄。
平素闲暇之时,李夫人总是过来见诗缨,母女俩一块儿酿酒、刺绣、下棋、闲话家常。如此一晃六年,李夫人已然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诗缨自幼没有母亲在旁陪伴,对李夫人也是敬爱有加,两人之间几乎算是无话不谈。
因此,找到了合适的时机,诗缨觉得不好再作隐瞒,她便将往事如实诉于李夫人听,包括她与丹霄的纠葛,以及后来她所历经的种种,但她事先没有提起丹霄的名字……等故事讲完了,李夫人已听得泪眼盈眶,她未料诗缨是这般痴情的女子,只为了一场欢爱,就独自支撑六年,到了今日也难忘怀。
诗缨道:“娘,以往对你隐瞒这些,未将真情全盘托出,并非我存心而为之。而是作为未曾婚嫁的女子,独自生了两个孩子,我总觉心有惭愧,唯恐累及您二老的身份,使你们丢脸。”
李夫人宠爱地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傻孩子,作何计较这些。我一日为你娘亲,便终生是你娘亲。当日由儿将你救回府中,实话实说,大人也曾心有顾虑过,毕竟你临盆在即,万一有何差错,李府就将有血光之灾。但我坚持将你留下,就是觉得与你有缘,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女儿,我总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定是灵儿看我太孤独了,所以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谢谢你,娘。”诗缨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说出真意道,“如今我与您讲出这些过去的事,恰是因为我有事相求。”
“跟娘还说什么求!你直说便是,只要我可以办到。”李夫人猜测道,“莫非你是要让大人派人帮你去找情郎么?说得也是,毕竟陌儿和漪儿都五岁了,至今还未见过亲生父亲。”
诗缨平息了一下心情,叹口气道:“是,我想了很久,我想再见见他。”
李夫人心疼地道:“你这傻孩子,为何不早说?我跟大人怕触及你伤心事,一直也不敢主动说替你去找,又不敢擅自给你许配别的人家……现在你既开解了心怀,便告知我们,你的情郎他叫什么名字,大概会去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他曾在蓝田朋友家居住嘛,那位公孙先生既是在朝中为官,大人就一定识得,总能帮你打听到下落的——”
“不,娘。”诗缨打断了她的话,低下头道,“不用这般大费周章的。”
“嗯?”李夫人有些不解,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诗缨鼓足勇气,终于说出这句:“其实,前阵子我见到他了。”
“什么!你见到他了?”李夫人又惊又喜,连忙问她道,“在哪里?他也来咸阳了么?你与他说上话了?你们相认了么?”
面对这些迫不及待的追问,诗缨喉头有些哽咽,李夫人顿住了话,表情有些尴尬,不太相信地问:“怎么?莫非,莫非他另成了家室?还是,他变了心,已经把你忘了?”
诗缨摇头,一直摇头,李夫人急了,生怕她哭出来,拉着她道:“你这孩子,你倒是说啊,难道要把娘急死不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诗缨终于开口,她茫然道,“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巧合?莫非真是造化弄人?娘,你知道么,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救了陌儿的恩人……前阵子还来咱们家做客的那位!”
李夫人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惊诧地问:“你,你说的莫非是跟夏公子一起的那位丹先生?”
诗缨重重地点点头。
李夫人这才顿悟道:“啊,怪不得,我说呢,为何你晚饭前还好好的,后头又差人来说病了。原来,原来你是刻意躲着他呢!”
“是。”诗缨如实承认。
李夫人猜测道:“其实你心里很想见到他,是不是?但你又碍着面子,想先知道他的状况,是否婚配,是否还记得你,是不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但是,娘,你知道吗?陌儿和漪儿整日心心念念,都想再见到他,这莫非就是血缘吗?对他们来说,丹霄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们为何就单单喜欢他?”
“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李夫人感慨道,“天意让你们再次相聚,又让他救了陌儿!那晚见他言行举止,便觉他是个不俗的人,肯出手相助未曾谋面的孩子,施恩且不求回报,对送陌儿回来一事只字未提,使得我和大人至今不知他是恩人。单单从这些地方来看,他就是个好人!诗缨,娘理解你为何一直惦念他了,你放心,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会帮你去打听!”
诗缨感激万分,轻声同李夫人道:“我亦不求许多,只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婚娶,是否,是否还记得我,这便足够了……但是,娘,你帮我打听的时候,能否先不要说出真相?我不想让爹那么早知道。”
“你放心,我明白你的顾虑,先不要着急,我会找时机帮你问问看。”
“谢谢。”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诗缨已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她本想选择一条自己探寻的路途,但是瞻前顾后,最终还是用了这个方式,最直白,也最不绕弯,但将内心往事全盘托出之后,她却并没有轻松多少,依然觉得忐忑不安。顿了许久,她告诉李夫人道:“娘,其实,我试着去找过他的。”
“你去找过他?什么时候?”
“三年前。”诗缨回答道,“那时我瞒着你们出府一回,找到了公孙景府上,跟门侍说我要见公孙大人,然而却被告知,他已被派出打仗,不知何日能归。”
“那你怎么不问问丹霄的下落?即便公孙大人不在家,旁人也许会知道的。”
“我……当时太迟疑。我也猜过的,他一定是在咸阳,可咸阳城那么大,怎会那么巧就寻到他呢。便是寻到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告诉他道:‘我有了你的孩子’?”
“这又有何不可?你当初被父亲强行带走,又怎知他对你真无情意。你啊你,就是太倔强了些。”李夫人叹道,“若你早些说出实情,也许你们一家早就相遇团聚了呢。”
诗缨却满面迷惘,她不能确定地问道:“可是,娘,你想过没有,若他依旧讨厌我,轻视我,放开我,又当如何?”
“这——这应当不会吧。你辛辛苦苦为他养大陌儿和漪儿,但凡有点良心的人,怎会弃你不顾。你放心吧,只要他尚未成家,便是将他捆绑着拜堂,我跟大人也定会为你做主!”
“娘,千万别,我就是怕这样,所以不敢让你先将实情告诉爹爹!”诗缨忙阻止道,“我只要先知道他的状况即可,其他的,暂不想那么多。”
见诗缨这般坚持己见,李夫人也就只好尊重她的想法,答应当晚先替她去探李斯口风,看能否得到什么消息。
第二天一早,如常一般,诗缨服侍两个孩子起床吃了早餐,之后安排下人送他们去学馆。她自己正收拾着碗筷之时,李夫人匆匆闯了进来,口中连连道:“诗缨,不好啦,不好啦!”
李夫人一向优雅从容,诗缨从未见她这般惊慌失态过,赶忙问道:“娘,怎么了?出了何事?”
“大人……大人他走了!”
“咦?爹不是每日都去朝堂么?这有什么?娘,你作何这般慌张?”
李夫人平息慌张,喘了口气道:“不,不是这样,他今日不是去早朝,而是去赴宴……哎呀,我不知要从何说起,总之今天是夏侯爷安排的宴席,夏公子他们准备要对付丹霄!”
诗缨呆了:“娘,这是何意?夏公子与丹霄不是相交甚笃么?怎么会害他?”
李夫人这才终于能讲出个由头:“昨晚我有意无意问起大人关于丹霄的事,大人却直叹气,我便觉得蹊跷,问他为何。他道,丹霄八面玲珑,在玩笑中就能杀伐决断,绝非等闲之辈,可惜就要遭难了!我问他从何而知,他说是夏侯爷告诉他的,丹霄在咸阳的生意地位已威胁到夏家,所以——”
“仅是这样便要害他么?亏得那夏公子还称与他是兄弟!”诗缨又气又急,放下手中一切便要出门,匆匆与李夫人道,“不行,娘,我要出去一趟,您告知我爹爹在何处。”
李夫人拉住她,肃穆道:“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若他们仅是妒忌他在商场上的才干,那也倒不至于让大人也去赴宴,关键是,这其中还牵连一样!”
“什么?”
李夫人朝门外瞅瞅,见除了她娘俩并无外人,这才悄声道:“朝廷一直还在追查嫪毐叛党余孽,据密报得知,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大人’,他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诗缨不解,疑惑问道:“吕不韦不是已死了么,还有谁是同谋?”
李夫人忧心道:“虽则我也不信,但据大人所说,那个人极可能就是丹霄!”
“怎么会?”诗缨决然无法相信,她虽也知丹霄心机深沉,却明白他从无叵测害人之意,就替他辩解道,“这绝不可能,他一定是暗地里得罪了夏家的人,他们才安了这罪名害他!不行,娘,我不能等下去了,我要立即就出门去找爹,我要阻止这一切!”
“你先莫太慌。”李夫人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道,“我虽未提及你与丹霄的旧情,但跟大人说了他便是陌儿的救命恩人,大人也爱惜他的聪明才干,看在吕丞相的面子上,应当会有所顾及,所以我猜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诗缨又觉不明白了,她问:“看在吕丞相的面子上?这是何意?”
李夫人解释道:“这你有所不知,原来丹霄曾是吕不韦门客,且他姐姐还曾是吕大人的妻子!对了,还有,娘要告诉你的是,丹霄未曾娶妻,他至今还是独身,所以你——”
这种时刻,诗缨哪里还顾得上听这些事情。便是他不记得她了,便是他爱上了别人,那又如何!她依旧会从水深火热中将他解救出来,没别的缘由,心驱使她那么做了,她就必须得如此。
“娘,我这便要走了。”诗缨匆匆打开衣柜的门,换了一身男装的衣衫,将头发绾起扎上,还藏了一把短刀在袖中。
李夫人看她这一身装扮,心里担忧又难受,她不愿看诗缨独身涉险,可万一诗缨不去,丹霄命在旦夕可又如何是好。真要是出了事,恐怕才是永恒的遗憾,所以,她也无法阻拦诗缨,只能如实告知她宴席酒楼的地址,而后一再叮嘱道:“诗缨,一定要小心些,谨慎再谨慎,便是遇上险境,有你爹在那儿,谅也没人能拿你如何。”
“是,娘,我知道了。”
“万不得已之时,别犯傻……要多为自己着想,陌儿和漪儿还指望着你呢,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
“我走了!”诗缨来不及再耽搁工夫,很快拔腿出门,李夫人跟在她身后,吩咐下人快些备上一匹好马来。就这样,诗缨策马扬鞭,一路疾驰抵达咸阳城最大的酒楼——鼎盛阁。
丹霄初一迈进鼎盛阁,便觉这里暗藏杀机。没有任何预先的提示,这不过是他自身的警觉而已,他敏锐地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捕捉到犹如斗兽场般的死寂。尽管在座的人都尽力隐藏,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他依然能觉察出不对劲。
好在他已习惯如此孤身涉险,这些年来,他便是这般在孤独中沉沦,才一路走到了今日。
宴席设在二楼的雅间,门口有几名兵士把守,屋内在座的有李斯、夏侯爷、孙大人、夏芙先,加上丹霄一共五人,丹霄受邀前来,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直到李斯开口,他才听出点端倪,李斯与众人道:“如今我大秦正是用人之际,大王思贤若渴,我受宫中将作少府所托,要寻一位少府的人才,今日邀请众人,便是意在如此。”
孙大人应言道:“是啊是啊,虽说少府为宫中之官,却必得懂得市场商机,不能随便找个人来担任。素闻咱们咸阳城现在论商论才,就属夏公子和丹公子最为出众,所以咱们今日先私下会面,看看这事如何安排。”
丹霄略有不解,便转头问夏芙先道:“夏兄,这少府究竟司于何职?”
夏芙先跟他解释道:“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兼掌管官府手工业制造,用以供应皇室。”
“哦,原是如此。”丹霄表示了解。
看着丹霄淡定的样子,孙大人笑言道:“丹公子可莫看低了这一职,这可是个难得的肥差,若不是有交情和后台,一般人只能望洋兴叹哪!”
“在下知晓了。”丹霄谦逊道,“多谢各位大人抬爱,这等重要的场合,还叫了丹某来,真是心有惭愧,感激不尽。”
李斯摆摆手道:“丹公子不必客气,也正是因为夏侯爷举荐你,我们才会叫你一块儿来此的,你白手起家,倒也确实算商界奇才!”
丹霄诚恳地推辞道:“若论为官之事,夏兄自幼出身名门,又长居咸阳,人脉甚广,无论从何处说来,都胜过丹某许多,所以此事何用商议。自然是由夏兄胜任这一职最为合适!”
“谦虚了,谦虚了!我看啊,你二人都不错!”李斯笑呵呵道。
夏侯爷也附和道:“李大人,孙大人,不瞒二位说,丹霄与犬子多年挚友,夏某亦当他是亲子,如今咱们都是自家人在场,夏某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他二人都是年轻有为,不管谁接了这个空缺,夏某都很开心!”
李斯点点头,道:“既然侯爷这般说了,我也就很放心。这样吧,宫中如今事务诸多,历任少府一职,便也只有一位,我决定上书大王,请他破例开个先河,将这少府职位分与两人,夏公子负责山海池泽之税,丹公子就负责手工业制作,两全其美,各司其职,诸位觉得如何?”
沉默半晌之后,夏侯爷率先笑了,朗声道:“甚好甚好!”
丹霄与夏芙先对望一眼,两人也都抱拳致谢,对李斯和孙大人道:“多谢二位大人抬爱!”
“不必不必,应该的!”李斯道,“都是一家人嘛,又都是为朝廷效力。如此便好,咱们既是说定了此事,便开怀畅饮吧!来人哪,上酒!”
夏侯爷对门外侍卫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酒!要最好的陈酿!”
“是,侯爷。”下人应了,赶紧吩咐下去。
孙大人与丹霄叙旧道:“其实,说来孙某与丹公子也算是略有渊源,丹公子知否?”
丹霄怔了一下,如实道:“恕在下愚钝,倒是真不知此事,孙大人请讲,丹某愿闻其详。”
孙大人便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孙某与吕大人交情不错,二人一同饮酒之际,恰逢令姐遭难,吕丞相慷慨施救为其赎身,此后由孙某安排她进宫当差。当时万万也料想不到,丹少使会这般有情义,为救吕大人冒险出宫,二人相逢后成全一段佳话,只可惜后来……”说到此处,孙大人叹息止住,没再继续提及这个话题,毕竟吕不韦已是落入黄泉之人,多少有些忌讳。
酒菜上齐,婢仆将每人跟前的杯盏都斟满,李斯举杯刚要邀众人饮酒,却听夏侯爷似是无意地问了丹霄一句:“对了,夏某刚好有事要问丹霄,你是否去过雍城?”
丹霄不动声色,稳稳道:“不知伯父怎突然问起此事,小侄自从六年前跟随公孙兄来到咸阳城,便从未离开过。”
“是么?”夏侯爷打着哈哈,掩饰尴尬道,“是这样,我准备派先儿去趟雍城办事,他一人去我又不放心,所以想请你一同前往。”
“这事夏兄直接跟在下说便是了,何劳伯父亲言呢。您放心,只要他开口,丹某一定亲随左右,陪他走这一趟!”丹霄很痛快地应了下来,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倒是更令夏家父子觉得尴尬了。丹霄能捕捉到他们的不对劲,却装作什么也没看破似的,仍然一如既往。
“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李斯邀请众人,大家各自端起了杯盏,碰到一块儿后,正准备送往唇边,却听到门口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爹爹!”
李斯听这声音非常熟悉,愕然回头,见是穿着男装的诗缨站在门口,不由得愣住了:“啊?”
两名侍卫锁着诗缨的胳膊,他们是孙大人带来的人,对孙大人解释道:“大人,我们一直阻拦了,可这位姑娘拼死也要闯进来,所以——”
孙大人认出了诗缨,忙着急吩咐侍卫道:“你们瞎了眼了?休得无礼!还不快放手!”
侍卫听到吩咐,忙将诗缨松开,诗缨也不去看丹霄,因此未知他的表情,她现在唯一能放下心的就是,丹霄总算没喝下那杯酒——这样便好,还来得及。
李斯起身,快步走向诗缨身边,表情严肃,低声斥道:“你怎会找来此地?快回家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爹,我必须留在这儿。”
“你,你想干什么?”李斯盯着她问。
诗缨情急道:“这……我,我听娘说,您要宴请丹先生,想来想去,觉得他是陌儿的恩人,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过来致谢才是。”
“你没见我与诸位大人在谈正事?女孩儿家怎能参与!”
李斯正与诗缨交涉着,却听夏侯爷道:“这不是李大小姐么?快叫进来一块儿坐吧,都是自家人,哪里有这许多规矩!”
夏侯爷这么一说,李斯觉得若再把诗缨往外赶的话,就显得更蹊跷了些,所以只得领着诗缨来到席前,略带歉意解释道:“实在抱歉,小女顽劣,这么不伦不类地出场添乱,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也很久未见过侄女了,来来来,到这儿坐。”孙大人忙笑呵呵地邀请诗缨,腾出身边的位子,如此一来,诗缨便不可避免地坐到了丹霄的旁边。她依然不敢正眼去看他,还得极力控制自己紧张的情绪,迫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很沉稳。
在座的人都认识诗缨,所以夏芙先就向丹霄介绍道:“丹霄,这位是李家大小姐,上次未能见面,我们喝的酒便是由她酿制。”
此话说完,未得丹霄回应,诗缨为了不被众人看出端倪,只得率先开口,她垂下眼帘,转头向丹霄道:“公子好。”
——时隔六年了。六年。他还识得出她的模样么?诗缨双手交握着,忽然觉得自己太过鲁莽了,怎能如此呢?她隔了那么久才与他重逢,却穿成了这个样子,一身朴素男装不说,还这般风尘仆仆,他就算认得出她,一定也要皱眉头的吧。
诗缨觉得,时间仿佛过了太久太久,才终于听到丹霄说话,他淡泊且安然,轻声道:“见过李小姐。”
诗缨抬眼去望他,竟也不见他目光中有任何惊诧,他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太过镇定的目光使她觉得内心酸楚,喉头也因憋住哽咽显得有些痛,为什么他会是这种眼神?她不知道。他是假装的?还是,在他的生命中,早就忘了李诗缨这个人?
“侯爷,孙大人,请你们见谅,诗缨今来此地,其实并不知你们二位在场,只是听我娘说,爹在酬谢恩人,所以就想着要亲自赶来致谢。若是搅了诸位雅兴,我先在此赔罪了。”诗缨解释道。
“咦?酬谢恩人?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夏侯爷有些迷惘地问,众人也都迷惘地望向诗缨问道,“李小姐所说的恩人是谁?”
诗缨解释道:“是这样,此前我家陌儿走丢,被恶人掳了去,正是丹公子出手相救,才终得脱险。”
“竟有此事?”夏芙先望向丹霄,惊讶地问道,“丹霄,李姐姐所言是真吗?前日你同我去做客之时,为何不提此事?”
丹霄淡然笑笑,道:“李小姐太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何况丹公子对我李家可是救命之恩。”李斯接了话道,“我曾派人去医馆酬谢,却并不知孙儿的恩人竟是丹公子,昨晚才从夫人那儿听闻……是该好好谢谢你的,丹公子,来,李某敬你一杯!”
丹霄从容举杯,微笑道:“谢李大人,请!”
就在丹霄将酒杯往唇边送去的时候,夏芙先发现诗缨额头满是细密的汗水,这时节正值晚春,还算凉爽宜人,她穿得又不太厚,为何会发汗呢?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又觉得她有些紧张似的,眼睛一直望着丹霄,带着忐忑的神情。
李斯将酒一饮而尽之后,却见丹霄还举着杯子,就催促问道:“诶?丹公子为何不喝?”
丹霄这才回神似的,从诗缨身上收回目光,正待仰头饮酒,未料却被诗缨突然一推,他未及防备,酒杯就因此掉到了地上,酒水也全都洒了,弄得他身上到处都是,衣服也湿了。
诗缨显得有些尴尬,一直道歉赔罪:“对不住,丹公子,我一时不小心,对不住。”
李斯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诗缨的动作太过明显,谁都看得出她并非无心,而是故意不想让丹霄喝那杯酒似的,虽不知情由为何,却都觉得有些蹊跷。
为了挽回颜面,李斯轻斥诗缨道:“平日里怎么教你的?怎可这般无礼!又不是孩子了,还那么冒冒失失的!”
夏侯爷打着圆场,与李斯道:“李大人莫要如此,李小姐不过是失手而已,何必动气。来人哪,再给丹公子拿个新的杯子来!”
李斯扶着额头,皱眉道:“唉,李某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这样吧,你们先聚着,我暂且失陪!”
“要紧吗?”孙大人关切道,“不然我差人现在去请大夫来吧?”
“不必了!”李斯望向丹霄,忽然道,“还是这样吧,劳烦丹公子引路,带我到吕夫人的医馆去,我与她也都许久未见了,正好借着看病叙叙旧!”
丹霄并未推辞,应下来道:“好。”
诗缨扶着李斯,丹霄紧随其后,三人一行下楼出了鼎盛阁。在门口时,诗缨还未开口,却听到李斯嘱咐丹霄道:“你先回去吧,我带诗缨回家!”
“这……大人不是说去医馆吗?”丹霄多少有点明知故问。
李斯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快走!”
丹霄只得颔首答应,也未多看诗缨一眼,很快便离开了。李斯亲眼看着他离开之后,带着诗缨坐上了车轿,父女俩面面相觑,半晌都无言。
车马一路前行,向着李府的方向,车子里沉闷的气氛使诗缨差点窒息,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问李斯道:“爹,您,您还头疼么?”
“你差点坏了大事!”李斯勃然大怒,低吼道,“谁跟你说过酒里有毒的?你做得那么明显,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我……”诗缨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我们那么多人同喝一壶酒,若是有毒的话,爹岂不是也被毒死了?你告诉我,是什么驱使你赶到那儿去,又演了这么一出?”
李斯目光如炬,诗缨哪里还有胆子隐瞒,只得如实相告:“我听娘说,丹霄会有难!所以——”
“你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您与她说的,她都与我说了。”诗缨嗫嚅道。
李斯叹了口气,与她解释道:“你们娘俩何时都成了这种急性子?切莫说现在没有查出丹霄的底细,就算他真的是那个‘金大人’,捅出他又有什么好处?孙大人与他姐姐有牵连,我与吕丞相亦有旧情,若是让大王知道了的话,我们二人不是也要受连累吗?”
“可是,可是娘说了,是夏侯爷父子要对付他,所以,我以为……”诗缨声音越来越小,觉悟到自己犯了错,甚感有些汗颜。
“我岂能不知其中利害?”李斯道,“所以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个脱身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我,我不太懂。”诗缨望着李斯,觉得有些茫然。
李斯道:“我找了孙大人合计,决定给丹霄安排个官位,如此一来,他跟我们有了关系,夏侯父子便是想除掉他,也要顾及几分薄面!”
诗缨又惊又喜,问李斯道:“爹,这么说来,您,您根本没打算害他,反而是一早就想救他的,是不是?”
李斯冷哼一声道:“你以为爹是没脑子的人吗?倒是你,究竟瞒了我何事?”
诗缨有点慌张,支支吾吾道:“哪有!我哪有事瞒着您!”
“没有?你当爹看不出来?你与丹霄根本就是认识的,是不是?”
“我……”
“别跟我结结巴巴,他究竟是谁?说!”李斯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里也带着不容逃避的犀利。
诗缨鼓足勇气,与他目光对视,终于说出实情:“他——他就是陌儿的生父!”
李斯怔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似的,点点头道:“啊,难怪,难怪。我说呢,那晚他在咱们家饮酒,居然会有那种神情。”
“什么神情?”诗缨追问。
李斯定定道:“想起故人,并终于寻找到她的那种神情,诗缨,你知道吗?丹霄不是俗人,以爹所料,他应当是在那晚就知道了你的消息!”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露面!”诗缨万万不敢相信。
李斯却道:“哼,你当你没露面,他就不知你吗?刚才满桌子人都在,他却装作与你漠不相识的样子,可见这人心机多么深沉,以他那么聪明的人,你以为他会不明就里?今天莫说没人打算害他,便是有,他也定能脱险的,根本无须你出手相救!”
“爹,女儿知错了,今天实在是我太过鲁莽,给爹爹丢了脸。”诗缨带着愧色诚恳道歉。
李斯望着诗缨,更加笃定了她对丹霄的心意,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她道:“你为何这般担心他的安危?你如实告诉爹,是不是你还对他有爱慕之情,一直未曾忘怀?”
诗缨没想到李斯会问得这么直接,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在李斯面前从不曾撒过谎,只能如实答道:“没错。爹,我的确是还牵挂着他。”
李斯笑笑,叹息道:“你啊你,干嘛还得绕弯子?只要你一句话,爹一定想法子成全你们!”
诗缨却面有忧虑,与李斯道:“不,我与他也算是自幼相识,可不知为何,他见我总是躲躲闪闪,心有掩藏,我从未看过他的真心,也不知他对我抱什么样的信念。爹,不管如何,我不想勉强他。”
李斯不曾知道诗缨的往事,他还以为诗缨与丹霄是两情相悦,后来互相失去踪迹而已。现在听诗缨这番黯然言语,才知也许是她一方单恋,为了安慰她,只得道:“或许因他还太年轻,当初情窦未开罢了,你放心,既然你喜欢他,他又未曾婚娶,爹就一定会为你做主!”
听了李斯这番承诺,诗缨又是感动又是不安,她是一点儿都不希望得到勉强的结果。可是,丹霄还欠她一个回答,不是吗?许多年前,那个大雪天,她被父亲李肇领走的时候,他并未曾挽留她,她一直想要问问他,难道她在他心中一丝一毫的分量也没有吗?难道,他对她一点喜爱都没有吗?
这未能问出口的疑虑使她煎熬不已,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日又一日。时光流转,转眼六年,在岁月的镌刻中,他变成了更好的男子,开拓疆土,慷慨激昂,身上带着野兽一样的气息,不容任何人侵犯似的。他依然是干净的,他的干净是由表及里的清洁,便是处在污浊中,还是有明澈的眼睛。可就是那样的眼睛,望着她时,带着无比冷静的光,仿佛在看陌生人。
诗缨觉得非常难过,对她而言,这是一个仪式,一个有关凌迟的仪式,带着破碎、绝望和灭亡的气息,只要他一句绝情的话,她很可能就此死亡。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转身走了。
忽然之间,诗缨觉得累,非常非常累。
回到家中后,她睡了长长一觉,等她醒来之后,便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李夫人,声称要出去走一走。
“你要去哪里?”李夫人忧心不已。
“我只是太闷了,要出去散散心。娘,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就是想走走……回邯郸去祭拜我爹。”诗缨提及逝去的李肇,眼圈儿不觉就红了,难过道,“最近真是,太累太累了,想同他说说话。”
李夫人心疼她,未多挽留,帮她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派了车马跟随,嘱咐她道:“出去走走也好,万不要走太远太久,祭拜完你爹后就早点儿回来。”
“我知道。娘,您照顾好陌儿和漪儿。”
李夫人应承道:“放心去吧。”
诗缨便乘了车马赶路,赴了邯郸祭拜李肇。归途之时,又经过蓝田,天突然下了小雨,路也有些难走,她却突然想停下来,去玉石山看一看。
跟从的仆人劝说她道:“小姐,咱们还是快赶路吧,到前头找客栈歇息才好。这么大晚上的,又下着雨,您去山上做什么?”
诗缨却坚持道:“我就下去看一眼。”
仆人劝阻不了,便只好由得她去了,还给了她一把雨伞。诗缨执意不要仆人跟从,自己撑伞,脚下踏着泥泞,谨慎地缓步走到了河边。
她还记得这儿,日日夜夜,从未忘怀过,梦里她重回往事中,吹笛的少年前来救她,骑着白马带她奔走,她病卧床榻的时候,他还给她端水喂饭——这些都是虚情假意吗?怎么可能?她分明是感觉到的,他一定对她有过真心。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神总那么冷漠淡泊?她从未在那眼眸中看过似火热情,哪怕一滴一点也好呢,只要他对她有所眷恋,她肯定能抛却生命和自由跟随他,毫无一句怨言的。
越想心里越觉难过,诗缨又朝前走了走,深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雨带来清新的味道,不时有雨滴打在脸庞上,带来丝丝凉意。
诗缨无意地转头时,在暗淡迷蒙的夜雨中,她依稀能瞥见两道黑影慢慢走来,待他们走近了她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和一匹马!那匹马一身白,步伐傲慢,它与它的主人同样镇定地走在雨里,带着肃然淡泊的气质……诗缨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拿着伞的手也一直在抖。
她连那匹马都识得,何况那个人!
丹霄终于走近了她的身旁,与她面对面站着,如同多年前那样,他流落天涯,抵达她的家中,站在门口讨要一份工作的时候,虽然穿着朴素的衣衫,却掩饰不住眉宇之间闪烁的骄傲与尊严。
现在,经过岁月的历练之后,他再无少年时的青涩之气,也再没有无可奈何的妥协和清贫,看上去这般自信与洒脱,带着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凛冽。
诗缨猛然醒过神来,转身便要走,却听他道:“诗缨,站住!”
“你,你认错人了。”诗缨故意捏着嗓子,用了陌生的腔调跟他说话,也不敢回过头去。
丹霄讥诮一笑,问她道:“你以为天黑下着雨,我就识不出你?”
诗缨一心想要躲他,拔腿就要逃走,却不料被他冲上来钳住手腕,他牢牢地抓着她,不容她有丝毫力量挣脱,她只能叫着:“疼!你,你先放开我!”
丹霄根本不听她的话,一个劲儿地问道:“你现在何处?是住在李斯家中吗?”
“不关你的事。”
“为何不关我的事?这些年你都在哪儿?一直在咸阳吗?”
诗缨不回答他,冲着岸上头的路面喊着:“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救我!”
“别叫了,没用。”丹霄提醒她道,“你仔细看看,路上哪还有车轿?”
诗缨愣了,仔细去看路上,果真不见了刚才的马车,她惊疑地问:“怎么可能?他们去哪儿了?你把他们收买了?”
“这你别管。”丹霄拉着她的手道,“跟我走。”
诗缨一路挣脱,抵死也不愿跟从他,无奈却始终不能脱离他的手,她甚至连伞都丢了,对他拳打脚踢也不奏效。就这样,他一路拉着她,抵达一个山洞门口,带着她走了进去,这儿温和干燥,比之淋雨自是好了许多。
“你还记得这儿吗?”丹霄问她。
诗缨赌气地坐了下去,也不理睬和回应他。这会儿丹霄还是没放开她的手,与她并排挨着石头坐着。
他带着微笑问她道:“怎么不说话?我记得当初从虎口救下来的那个女子,她可不是个哑巴啊!”
“放我走!”诗缨逞强道。
“你还准备逃到哪儿去?”丹霄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是非常耐心问她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怎会知你就在此地?”
“我干吗要问!”诗缨没好气道。
丹霄却自顾自道:“我恰巧猜到了,知道你一定在这儿,你信不信?”
“鬼才信!”诗缨恼怒地白了他一眼。
说也奇怪,雨偏偏这时候就停了。时节已经入夏,夜的芦苇散发着浓郁的热情,偶有鹭鸟掠过水面,满湖星影凌乱散落,极为美好。
诗缨灵机一动,忽然与他道:“我饿了。”
丹霄愣了一下。
诗缨便又对他说了一遍:“你没听到吗?我说我饿了!”
丹霄便道:“好吧,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出了洞口去帮她寻找充饥的食物。不过出去短短一会儿工夫,回来的时候,却不见山洞里有她的踪影。丹霄一时着急,折身去找到李斯家的仆从,见他们与车马依旧隐藏在林中,就焦躁问道:“诗缨小姐呢?”
“小姐她……她逃走了!”仆从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丹霄不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不是叫你们看好她的吗?再说了,车马都在这儿,她一个人怎么逃走?快追!”
“追不上啦!她骑的是您的马!”
丹霄怔了片刻,遂却大笑起来:“哈哈哈,也难怪了,白烈竟还认得她,能听她驱使!”
“丹公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丹霄稳稳道:“还能怎么办?即刻启程,回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