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八章 去浓尘

  去尘浓,人散了。回首旗亭,渐渐红裳小。莫讶安仁头白早。天若有情,天也终须老。

  ——宋·张先《苏幕遮·柳飞绵》

  十月。御史大夫李斯府邸。

  一匹黑马在府门停下,自马背跃下一个矫健的年轻男子,从面相上看他的年纪顶多二十来岁,肤色稍黑,眉宇昂然,神色坚毅,身着暗蓝色劲装,从装束能窥出必是习武之人。虽然他的服饰简洁且并不华丽,但若仔细观察,仍能从他脚上的官靴辨出他的非凡身份。此人正是李斯独子李由,在秦宫中官位为中尉,担任京畿警卫一职。

  门口侍卫见他来临,忙恭恭敬敬招呼道:“公子,您回来了。”

  “嗯。”李由将手中缰绳递给迎出来的下人,走进府门内。

  老管家见李由归来,忙上前道:“公子,您怎么突然回来啦?为何不提前招呼一声?老奴也好及早禀告夫人。”

  “我回自己的家,还须得提前招呼吗?”李由淡然反问道。

  老管家笑言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因公子您已有半年未曾回府,夫人饱受思劳疾苦,一直闷闷不乐,若听说公子回来了,一定非常开心。”

  李由问他道:“听说母亲患了头疼症,叫了大夫来看吗?”

  老管家听了李由的问话,忙答道:“公子放心吧,大夫来过了,说夫人并无大碍,给开了几服驱风去痛的药……不过这会儿您回来了,应该比吃了什么汤药都管用,夫人肯定能尽快康复的。”

  李由点点头,与老管家道:“你先去跟母亲报一声,说我回来了。我去换身衣服,稍后就去给她请安。”

  “好。”老管家忙应了,急匆匆跑去给李夫人禀告。

  李由沿着院子往里走,想要回自己的房间,他经过园子里的小竹园时,冷不防从前面跑过来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她的头发分开束成两朵花样的髻,上面还点缀着珍珠的装饰,看上去小巧玲珑,整张脸也是粉雕玉琢,再衬着身上的翠羽绿衫,简直犹如画上走下来的小小仙子一般,通透玲珑的模样显得煞是可爱。

  “漪儿。”李由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带着无比宠溺的语气。

  女孩儿见李由出现,蓦地停住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他,带着狐疑警惕的表情,皱了皱眉头审问他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中?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童声童气的话语,以及严肃无比的神情,令李由甚至觉得可乐,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

  “你是外公的客人,还是误闯的坏人?快说!”女孩见他支支吾吾,眼睛里顷刻露出些敌意,更是令李由哭笑不得了。

  “这才几日,你竟不识得我了?”李由蹲下身子与她对视,不敢相信地问她道,“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咦?我先前识得你吗?”女孩有点犯糊涂了,挠了挠头,半天也想不起来似的。

  正此时,从竹林里蹿出一个手执风筝的男孩,也是三岁左右的样子,跟女孩的个头差不多。他看了一眼李由,立即对他展开笑颜,露出口中一排亮白整齐的牙齿。

  “你到底是谁啊?”女孩催问李由,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身畔的男孩儿轻推了她一把,继而训斥她道:“笨丫头,你脑袋是石头做的?竟然不晓得他是谁。”

  女孩皱眉摇摇头,仍是未想起来似的,显得非常苦恼。

  李由不动声色,问男孩道:“噢,你说她笨,那么你呢,你又晓得我是谁吗?”

  男孩爽气大叫:“我当然知道,舅舅!”

  这一句脆生生的叫喊,使李由难得地笑了:“哈哈,小鬼头,来!”他伸出手臂,男孩旋即跃进他的怀里,他将男孩举过头顶,横空转了几圈儿——这是他们之前最爱玩的游戏。

  等李由把男孩放下后,女孩儿还是一副怀疑的模样,李由拍拍她的额头问道:“怎么,漪儿,你真把舅舅给忘啦?”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女孩儿不敢相信地问他。

  “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李由伸出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和下巴,并未觉有什么不妥,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胡茬也刮掉了,有什么跟从前不一样的呢。

  女孩嘟囔着,仔细去辨认他的眼睛,依稀是想起了从前似的,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最后无可奈何似的,背着手冲他说了句:“你现在的脸可比以前黑得很!”

  李由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可不是么,这半年来的日子,他任由自己在阳光下暴晒,在雨水中冲刷,凡是能磨炼身体和意志的事情,他全都身先力行,再不是那个往日看上去斯文儒雅的李家公子,如今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么,这样的话,那个人,她就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了罢。

  男孩儿的话语打断了李由的思路,他举着手中的风筝问李由道:“舅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放风筝?”

  李由道:“你们玩儿吧,我不去了,我得先去给你们的外婆请安。”

  “噢,那你去吧,外婆正跟我娘在一块儿。”女孩儿好意提醒他,指着竹林后面的院落说,“娘在教她酿酒。”

  “好,谢谢你。”李由对她致谢,他看着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一块儿往远处找空地放风筝去了,一直到他们走远了,李由还能依稀听见女孩抱怨男孩儿的不悦声音,“方才你叫谁是笨丫头?我看你才是笨呢,今天根本都没有风,风筝怎么能飞得起来……”

  李由的笑意不自觉地在嘴角上扬,在原地站了很久,这才想起要去换衣后拜会母亲,但因之前听漪儿说母亲在这里,便觉得不必再绕圈子,迈开步伐,就直接朝着竹林后面的园子走去。

  这是李府宅院中最僻静朴素的一角,但景色和空气却相当地好。庭园并不算太宽敞,略有些显小,也没有名字,篱笆做的木门虚掩着,李由缓缓推门进去,扑面便闻到一股子酒的香气,听到一个柔柔的女声,他听出这正是诗缨的声音,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诗缨和他的母亲李夫人。

  诗缨正端起一盏酒,递与李夫人道:“娘,您尝尝看味道如何。这种酒虽麻烦,但酿出来味道最为奇美,酿好后须得倒入大罂内,辅以浸泡九种花卉的茎叶,贮存十年以上再为饮用最好。”

  接着是李夫人的声音:“嗯,味道确实香浓,比黄酒好喝多了,就是贮存的时间太久了点……”说到这儿她忽然放下杯子,幽幽叹息道,“唉,也不知再等上个十年,我已老成了什么模样。”

  “您还年轻着呢,千万别说这种话。”诗缨劝道。

  李夫人叹息道:“你呀,别尽说好听话来哄我!我哪里还年轻呢。皱纹一天比一天多,都快要不敢照镜子了……其实我啊,也不担心别的,就是想了却一桩心愿,亲眼看着由儿成婚。你倒是替我出个主意呀,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当日不过是说了句让他跟夏侯爷家的女儿见个面,连定亲的事情都没提,他就离家半年不归,一定是有意躲着我们——”

  诗缨微笑开解她道:“也许他真的是因宫中之事烦琐才脱不开身呢,娘,您放心吧,他肯定会回来看您的……”

  诗缨正说着劝解李夫人的话时,无意扭头,却看见立在门畔的蓝色身影,旋即回头露出笑容,面带喜气地指着李由冲李夫人道:“娘,你倒是望望那边,瞧瞧是谁回来啦!”

  李夫人正愁眉苦脸地对诗缨倾诉着思子之情,这会儿顺着诗缨的话语往园子门那儿望去,见李由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立即站起身来,欲要迎到他身前去,口中不敢相信地问道:“啊,由儿,真的是你?”

  “是,娘,孩儿回来了。”李由忙赶在母亲之前奔过去,目光直直地与她对望,上前同她的手相握。李夫人一时激动得悲喜交加,竟不由得湿润了双眼。

  “娘,您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李由握了握母亲瘦削的肩,忽然心里也觉酸楚,又说不上缘由来。

  李夫人破涕为笑,自嘲地取笑自己道:“瞧我,瞧我,多好的日子,竟忍不住掉起眼泪来,好好好,不哭不哭。”

  李由瞧见母亲双鬓生出的丝丝白发,甚觉有些惭愧,放开母亲,垂下头去,直直地跪在李夫人身前,对她叩头道:“娘,孩儿给您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又不是我的寿辰,好端端的磕什么头。”李夫人心满意足去扶起他,诗缨在旁见他母子二人的深情,也甚是觉得感动,眼睛片刻间亮闪闪的,也是含带着水雾。

  给李夫人请安之后,李由这才望向母亲身畔穿着红衣的诗缨,看着诗缨一如从前那般,眼中映着柔和澄澈的光,还未等他开口,诗缨就主动问候道:“由弟,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李由又是觉得心里一酸,他对她点了点头,面庞上仍是不动声色,静静回答道:“是,你……你们一向可好?”

  “我和陌儿、漪儿都好,多谢挂怀。”诗缨道。

  李夫人嗔怪地责问李由:“瞧你这孩子,虚长了二十岁也不懂礼节,到了现在也不称诗缨一句姐姐。”

  李由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默默低下头去,倒是诗缨替他开解,她笑呵呵地与李夫人道:“娘,切莫这样强求,我比由儿也大不了多少,这样倒也随意,不要强求。”

  “你啊你,比亲姐姐待他还好,他称句姐姐是应该的。”李夫人拍着诗缨的手,转而又同李由道,“你刚回来吧?先去换衣服,娘和诗缨去厨房看看如何准备晚饭,让他们好好给你接风。”

  李由点点头,对她二人道:“好,那我先回房了。”

  “嗯,去吧!”李夫人对他挥挥手,诗缨则是轻轻点头示意。

  他的目光与诗缨对视的瞬间,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来。三年前的他,是个比现在更话少和孤僻的少年,他决无法想象,他看似平淡无奇的生命中,会突然闯入这么一个人——从此,她活生生地扎根于他的心和魂灵中,如同一根嵌陷进骨内的刺,再也无法移除。

  三年前。

  那年李由十七岁,那个秋天是他唯一在家度过的几日,因在宫中习惯早起,天还未亮,他就醒来了,又无心再睡,就决定起来走一走。

  深秋的早晨还是挺冷的,府中的下人已起身忙碌,三三两两奔波的仆婢们,经过他身畔的时候都礼貌问候,同他招呼道:“公子早。”

  李由一一点头示意,却并不搭话,他本就是话少的人,又不常在家中。自幼时他便被父亲送进宫中读书习武,长大又在宫中任职,不仅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还形成了慎思独行的孤僻性格。即便与亲生父母,他也从不倾诉心事,他们从不知他所想所求,只觉得他是个教人省心的孩子,并以他为荣。

  李由展展双臂,伸伸腿脚,正欲在院子里随意动动筋骨时,却看见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婢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边跑边惊慌失措地与众人道:“不好啦,不好啦!”

  李由微蹙着眉头,镇定拦住她道:“怎么了?”

  婢女这才看出是李由,赶忙垂下头去,颤颤巍巍道:“公子……”

  “为何慌慌张张?究竟出了何事?”

  “这……奴婢,奴婢正准备禀告给管家……”

  见婢女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李由眉头皱得更深了,责问她道:“怎么,跟我说不是一样?”

  “不是……这——”婢女被他逼问急了,终于鼓足了勇气,将菜篮子放在地上,指着门口带路道,“公子,那您去看看吧,有个女人正躺在咱们府门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由听了这话忙疾步走向门口,刚踏出门槛,果然见一个女人躺在门前,她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狼狈,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很破旧。因为被凌乱的头发遮盖住半张脸,李由也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但却能从她露在袖口外的手看出她并不像做粗活的人,因为她的手指非常纤长,指甲也是干干净净。

  “她还有气儿吗?”李由指着那个女人问婢女。

  婢女摇了摇头,怯懦地道:“奴婢也不知……奴婢不敢碰她。”

  李由只好俯下身去,欲伸手去碰触躺在地上的女子,却被身后的一个小厮提醒道:“公子,别动!”

  “怎么了?”李由抬头问他。

  “万一她有什么传染病呢?公子您还是先退开吧,先不要擅自碰她,小人先去叫管家来!”小厮谨慎地提醒他道。

  李由平素其实最厌恶家中下人和管家将他当成孩子的那种嘴脸,他们越是提醒他不能碰触,他就偏不要听从。所以他径自弯下腰去,撩起那女子脸上的乱发,当他看到她那张如花朵般的素净脸庞时,不由得一愣,接着,他将手指凑近了放在她的鼻息前,感受到丝丝暖暖的呼吸微弱地传出来时,不知为何,忽觉百感交集。

  ——她鲜活的气息触碰到他的手背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她还活着。”李由观察着女子苍白的脸庞,立即吩咐下人道,“速去医馆请大夫来!”

  下人虽觉尚未通报管家,这么收留不知来历的陌生女子不太好,但又不敢违逆李由的差遣,毕竟他是府中的少主人,所以赶紧按照他的吩咐去请医了。而李由则想都不想就将女子抱起来,她横在他手臂上时,他感觉到出乎预料的重量,看她的样子,他原是没料到她有这么重的,幸而他是习武的人,能稳稳地抱住她,并感觉到她的躯体冰冷。

  当他横抱着她往府中走,目光无意地落在她的衣裳上时,看到她稍显臃肿的身姿,伴随着身畔婢女们慌张的窃窃私语时,他才猛地醒悟过来,怪不得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这女子是个孕妇!

  当时李夫人刚刚起身,才梳洗装扮完毕,出门正迎上李由抱着一个女子走来,李夫人惊讶异常,忙问他道:“由儿,你……你抱着的女孩儿是谁?”

  “娘,您快救救她吧!”李由不由分说地将怀中的女子放在母亲床上,这才又解释道,“我也不知她是谁,发现的时候,就躺在咱们府门口。”

  李夫人端详着昏迷的女子,看她气质和容貌都不俗气,绝不似流落街头的浪人,便伸手去触她额头,发现她正发高烧,便叹口气道:“她一定是遇到了苦楚,不然不会挺着肚子躲在别人家门檐下,如今她正发烧,须得赶紧请大夫来才好!”

  “孩儿已派人去请了。”李由忙道。

  “做得好。”李夫人赞许地对李由点点头,她为人一向和蔼仁慈,虽是大富大贵的身份,却从不以强欺弱。对待下人或陌生人,她均是友好善意,见儿子这一点能与自己相似,心中亦是自感欣慰。

  得到母亲认可,李由也觉身心畅快,但目光触及床上苍白的女子容颜时,他还是忍不住无尽担忧,却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触。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怎会令他如此挂心?

  大夫不多久便赶来了,为女子诊治后开了药方,禀告李夫人道:“这女子已近临盆,再加上劳苦困顿,所以有些营养不良,须得静心休养,不可再奔波,以免动了胎气。”

  李夫人一一记下,亲自付了医诊之金,又差人给这女子熬药。可惜的是,女子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半日内都未能醒过来。李由倒是得到了宫里的来讯,命他回去当差,无奈之下,李由只得匆匆启程。

  他当然不知,在他走后不久,那女子就转醒过来。其实她并非旁人,正是邯郸李家酒坊大小姐诗缨,被父亲带人从蓝田强行带回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却万万没想到,与丹霄在山洞中的那夜鱼水之欢,竟令她怀上了孩子……她又惊又喜,却不敢跟父亲说,她知道父亲不喜欢丹霄,若说了,更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当时的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逃跑。

  趁着一个黑夜,诗缨偷偷地起身,从后院牵了匹马逃走。她快要出城的时候,依稀听到身后人马追赶的声音,还听到父亲李肇用气急败坏的声音呼喊她:“诗缨,你给我停下!停下!”

  诗缨紧张得心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她俯下身子贴在马背上,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逃,不敢回头去看,唯恐看上那么一眼,心中就生出惧怕和不舍,只能噙着泪水,心里默默念着:爹,你原谅女儿的不孝罢!

  最终诗缨摆脱了父亲,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就这样,她开始了浪迹漂泊的生涯。起初她辗转着找到蓝田去,却见到一所空空的院落,公孙家已经搬走了,丹霄也不见踪影。他究竟去了何处,她未能得知,只得带着茫然无助的心情,一路游荡至咸阳来求生。

  起初诗缨做了男装的打扮,混迹于咸阳城郊的一家酒坊做事,但时长日久,她身体的变化越来越大,还伴随害喜的呕吐,唯恐被身畔的人瞧出端倪来,她只好匆匆离开。而后她又在咸阳的一个绣坊找到工作,虽然她对刺绣并不擅长,但好在她聪明伶俐,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手艺,并得到绣坊老板娘的喜爱。但事不凑巧,虽然她穿着厚厚的衣衫遮挡肚子,还是被几个同为绣娘的老妇看出异样来,她们发现她是孕妇后,对她的猜忌渐渐多起来,私底下常用刻薄的言辞针对她。没办法,诗缨在众人的排挤中又一次失去生计,只能离开那儿再去想别的法子。

  无依无靠、又累又饿的诗缨,在落魄到连安身之所都没有的时候,恰好经过李府门前。时至深夜,她拖着臃肿疲惫的身子再也迈不动步子,就决定在这门檐下歇一歇,当然,她自己也不会预料到,她竟会晕倒那么久,并被人好心收留。

  “姑娘,你终于醒了……好些了么?”耳朵里听到这句温柔的问候,诗缨定睛去看说话的人,见这位夫人有四十多岁的模样,气度雍容华贵,穿着华丽衣衫,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诗缨意识到,一定是这女人救了自己,便赶忙想撑着身子起来,对她道谢说:“夫人,多谢您救命之恩!”

  李夫人忙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躺着吧,别动,千万别动!”

  诗缨甚觉无力,只得躺着,对李夫人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在门口歇一歇,没有想到会给您添麻烦,我会尽快离开的,您——”

  “可千万别这么说。”李夫人握着她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道,“既然你来到了这儿,就是跟我们李府有缘,你就暂且住下吧。大夫也说了,你临盆在即,不宜奔波。”

  诗缨惭愧地垂下眼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李夫人命人给她端来些饭菜热汤,亲眼看她吃下去,还一直伴在身旁陪她聊天,浅淡地问了几句关于她的身世和来处的问题。诗缨如实答了,但是隐去了她与丹霄的纠葛,只说自己是与情郎失去消息,到处寻他也不见踪迹,又因私下珠胎暗结,无颜回去面对老父,所以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李夫人越看诗缨越觉欢喜,总觉得她的眉目多么熟悉似的,却又不知是像谁。她端详诗缨的时候,慈善的目光令诗缨想要掉眼泪。诗缨自从出生后就没见过母亲,自幼被父亲李肇抚养长大,虽也不缺关爱,但父亲的严厉哪儿比得了母亲的柔情。她是做梦都希望能被母亲握着手,一块儿温柔地说些体己话。

  “你叫什么名字?”李夫人问她。

  诗缨如实答道:“我叫李诗缨。”

  “恰是巧了。”李夫人微笑道,“原来你也姓李。看来我们相识也算是一场缘分,你就暂且先在府中住下吧,其他的事咱们再作打算。”

  诗缨悲喜交加,满心的感谢之情一时也无法表达,只能哽咽道:“多谢夫人……”

  就这样,快要生产的诗缨住进了李斯府内。李斯因为公事烦琐,当天夜晚并未回府,独自一人安睡的李夫人却做了一场梦,她梦见逝去的女儿回来看望她,小小的姑娘走到她的床前,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娘,我回来了。”

  这个梦惊得李夫人一身冷汗,她醒来后才忽然顿悟了似的,为何会一直觉得诗缨面目熟识。原来,竟因为诗缨长得像她死去的女儿!这个发现令李夫人热泪盈眶。

  次日,李斯刚一回府,就听闻府中收留了一个陌生女子,且已临盆在即。他觉得这事甚为荒唐,虽然在诗缨面前他也表现得很和善,但是背着诗缨之时,他却责问李夫人道:“夫人,你为何如此欠考虑?她是个快要生产的女子,难道你要留她在府中把孩子生下来?”

  “那又有何不可?”

  李斯皱眉道:“莫非你不知道么?她这种状况,可能随时会带来血光之灾!”

  李夫人却道:“救人一命,就当积德行善,何况她是由儿发现和带回来的,难道要见死不救么?哪里有什么血光之灾,亏得大人您是读过书的,怎会信这些无端妄言!”

  李斯不想与她多辩,又熟知她善于助人的心性,只得无奈妥协道:“罢了罢了,既是你坚持这样,就随你罢。”

  未料李夫人却提出个出乎他意料的想法,她道:“大人,我想认她做干女儿,您觉得如何?”

  “夫人……你!”李斯极为不解,问她道,“为何?”

  李夫人面带喜色,神秘地与他道:“她长得极像灵儿,你不觉得吗?”

  李斯神色一凛,继而叹息一声,与她道:“灵儿已去多年,何必再提呢。莫非你又做噩梦了?”

  “不,我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但诗缨这孩子来了以后,我倒是真的梦到过灵儿一次,梦里灵儿跟我说,娘,我回来了……大人,若灵儿不是因病早夭,如今也该同诗缨一般年纪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天意么?老天爷带走我的灵儿,又给我送了个女儿来!”

  李斯还待劝解她:“夫人……”

  “大人,您就允了吧,让我认她做个女儿,好不好?反正她也是无处可去,我总觉得心疼得很。”李夫人坚持说道。

  李斯虽在朝中为官,手底下有万千受他管制、听从他命令之人,却独独对妻子无计可施。他半生甚为宠她,自年轻时与她相濡以沫,一起共度了几十年,一起承担悲伤或欢喜,在这个尘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懂她失去女儿的痛苦,若诗缨的到来,能成为她心头的一个慰藉的话,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想通了这件事后,李斯便答应了李夫人的请求,允许她认诗缨为干女儿。

  入住李府半月后,诗缨产下一对龙凤胎,孩子由李夫人亲自接生,并由李斯取名,男孩儿名为李陌,女孩儿名为李漪。

  李家的饭厅内,婢女们将丰盛的饭菜一一摆上来,李由陪母亲和诗缨坐着,等待父亲的到来。

  “都怪你,现在可好啦,再也飞不起来啦!”耳中传来漪儿埋怨的声音。李由向前望去,见这对龙凤双生的兄妹俩都拉着脸,各自气呼呼的,漪儿手中拿着残破的风筝,正嘟起嘴数落着陌儿的过错:“你不是自诩聪明,怎会让风筝被树枝挂住?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久才画好风筝的图案。”

  “又不是你一个人做的!”陌儿不满地反驳她道:“你只是画了图案,我扎风筝的时候手指都刺破啦!”

  二人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诗缨微笑着唤着他们道:“你们俩做什么呢?一下午疯跑去了哪儿?还不快来洗手,要吃晚饭啦!”

  陌儿似是被漪儿埋怨久了,赌气说道:“不吃了!”

  “不吃就不吃!你做错了事本就该被罚!”漪儿不饶人地道。

  诗缨仍带着笑颜,柔和地问他们事情的端倪,她细声细气同孩子说话的模样,看上去是那么自然和亲切。李由隔着饭桌看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劝说孩子时的姿态,她微笑时嘴角上扬的样子,她给孩子洗手擦脸的动作……这一切都令他看得痴了。三年以来,虽然他极力逃避这种感觉,但不论何时,她身上母性的柔软仍是能随时打动他。

  但,他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亦不敢将对她的心意延伸为任何非分之想,他敬她,关心她,默默地在心里记得她,却从不能启齿半个字。她称他的父母皆为父母,她的孩子唤他为舅舅,他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一句“姐姐”来,这令他也懊恼不已。可是感情的事,哪里容得更多的妥协与牵制?绝望之时,他能做的,便也只能是逃避,如同这次,他在宫中待了半年才归来,正是为了避免与她频繁相见。但在家人眼中,却将他的所作所为看成对亲事不满的叛逆。

  晚饭的时候,李斯也从宫中归来,虽他父子二人都在宫中司职,却因为彼此管辖范围不同,所以极少能见着面,因而晚饭的时间,便成了李斯管教儿子的课堂。

  李斯并未直接提及与夏家的亲事,只是先道:“由儿,我听闻你将监管的士兵带出宫去野营加训,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李由不卑不亢答道。

  李斯厉声道:“宫中设有练兵处,又有规矩不得擅自离宫,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吕丞相为你说情的话,你很可能官位不保,还要被送进牢狱里审讯!”

  李由并不畏惧父亲的严肃,反倒从容答道:“孩儿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那些兵士进宫久了,享福多了,早晚变得懒散懈怠,哪有一丁点儿居安思危的念头。我将他们领出去吃吃苦,正是防患未然!”

  “放肆!狂妄!”李斯斥道,“宫中兵士都是精挑细选的,一个个武艺高强,且许多都打过仗经过生死场,哪个不比你的经验足!”

  “创新者生,守旧者死,爹亏得是御史,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李由丝毫不示弱地道,“再说了,吕丞相不也赞同孩儿的做法吗?否则秦王怎会破例,应允孩儿继续带兵野营训练。”

  李斯冷冷瞥他一眼,不悦地道:“哼!你这是同我炫耀呢!炫耀你会领兵打仗?炫耀你聪明过人?”

  见父子俩这般容易就掐起来,彼此都不退让,李夫人忙出来化解,赔着笑脸道:“好啦好啦,你们爷儿俩能不能别谈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全家人聚在一块,那就开开心心吃顿饭,莫再说这些扫兴的事,你们说的这些多无趣啊,我们女人家也听不懂!”

  精灵古怪的漪儿附和李夫人一句道:“是呀是呀,外婆说的就是嘛,我们小孩子也听不懂!”

  大家听了漪儿的话,都忍不住笑起来,李斯也被孙女儿逗得忍不住露出笑意,便只好放下端起的架子,同家人一起平和地用餐。

  席间李斯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今儿我回府的时候,正与夏侯爷同路,他又提起咱们两家联姻的事。”

  李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李由,见李由犹是听不见父亲说话一般,她只得赶紧接了李斯的话,问他道:“你如何答他的?”

  “我还能怎么答?只能笑哈哈地往后推。”李斯言语中颇有不满,叹息一声道,“夏侯爷那个人心机深沉,势力也大,我总不能当面回绝得罪他吧!”

  诗缨一直在给一双儿女喂饭,并不参与李家的这个话题,她自认自己不管多么备受疼爱,终归却是个外人,这些事情她不能插手去管,所以就默默听着。但她的沉默令李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平素并不喜欢同父亲顶撞的李由,今儿个却像是吃了枪药一般,赌气地接了李斯的话道:“那个夏侯爷商人出身,做人做事皆是唯利是图,若没有好处,他会想出这种法子!他说联姻您便允了么?您何时问过我的想法?您又怎知他醉意一定在酒?”

  李斯没料会被儿子将了一军,他本来心中就有火气,这会儿更是压不住了,指着李由骂道:“你这逆子,倒质问起我来了?若你有喜欢和中意的姑娘,我们会拦着你么?那夏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容貌和品行皆是上等,与你年纪家世都相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李由闷头不语,李斯又接着骂道:“罢了罢了,便是你不满,及早与我们知会一声便是,为何非在约定好的日子不见了踪影。你可知你拔腿就走,万事不管,留下破烂摊子谁来收拾?还不是你老子我!”

  “好啦好啦,大人,别再骂了,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父子俩非得弄成仇人一样!”李夫人一边疼惜儿子,一边又理解丈夫的不易,夹在中间化解着父子俩的怒气,却始终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因而向诗缨投去求救的眼神,诗缨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附在陌儿和漪儿耳边各说了几句话。

  众人正在僵局中,也都再没胃口用餐,陌儿和漪儿却都从凳子上跳下来,陌儿去拉李由的手,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请求他道:“舅舅,你那么厉害,什么都会的,能不能帮我把风筝修好?”

  另一边,漪儿扯着李斯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道:“外公,您前几日教我写的字儿我全写好啦,还配了幅画,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这两个宝贝一样的孩子,瞬间就将父子俩哄得开开心心,面对粉团样的小人儿,再多的怒气都烟消云散了,看着李由牵着陌儿的手,李斯牵着漪儿的手离开,李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哭笑不得地道:“这爷儿俩,真是……唉,诗缨,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谢谢你,是你的到来,才使这个家有家的样子。”

  诗缨轻声道:“娘,您千万别这么说,倒是我应该谢谢您和爹。若没有你们的收留,不知我会流落到何种境地,更莫谈能与陌儿和漪儿平安生活。”

  李夫人宠爱地拍拍她的肩背,带着微笑道:“由儿常处宫中,大人也是忙于政事,从前家里常常无人,他们皆不在身侧,我总觉得特别孤单,现在能有你来与我做伴,又有陌儿、漪儿这对开心果,真是再好不过,我便已很知足了……若,若由儿也能娶妻生子,我想我这一生便再也了无遗憾。”

  诗缨点点头,附和说道:“放心吧,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李夫人顺势请求她道:“诗缨,我觉得由儿一向还算比较听你的话,你们年纪又差不了几岁,也许你说的话他听得进去,有时间帮我劝劝他,行吗?”

  诗缨顿了顿,继而问:“这……我要劝他什么?”

  李夫人道:“你就劝劝他跟夏家的姑娘见一面,若是他执意不肯,就帮我问问他,看他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姑娘。”

  “这……我去问的话,怕是有些不妥吧。”

  “会有什么不妥?你是我的义女,我跟大人都待你视如己出,你自然就是由儿的姐姐。咱们都是自家人,你以姐姐的身份跟他谈谈,我想他一定听得进去的。”

  看着李夫人一脸恳求的神色,诗缨实在不忍拒绝,便只得应承下来道:“好,我尽力而为吧。”

  但诗缨并未有机会去跟李由好好谈一场,因为嫪毐叛乱一事,李由被急召回宫,受秦王亲自授命,负责追查追杀嫪毐一事,他这一走又是许久,待再次归来时,天下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十月末,秦王嬴政昭告天下,免去吕不韦丞相一职,将其贬回蜀地,命其十日之内立即启程离开咸阳。同时嬴政还令谕全国:“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不久,嫪毐及其叛党余孽被一网打尽,嬴政以车裂之刑惩治嫪毐,其他同党按罪过轻重分等,也都一一流放和奴役。至于太后赵姬,则被嬴政命令永远逐出咸阳,迁往城外的棫阳宫居住,不仅如此,他还决绝地对赵姬宣誓,此生与她断绝母子关系,永不再相见。

  自从吕不韦被罢黜丞相一职后,吕府一下子变得非常寂静,往常热闹非凡,迎来送往的大门前,现时完全失去了热闹的景象。府中上上下下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说话做事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吕不韦。可在丹凝看来,吕不韦却显得出乎意料的沉静,仿佛他早就能预测到今日的一切似的。

  丹凝不敢去问吕不韦今后的打算,她只能默默等,同时她心里还伴随着关于丹霞的疑惑。自从出了嫪毐叛乱的事情,丹霄再也不来吕府了,吕不韦也不问她关于丹霄的消息,她私自出府去找了丹霄几回,却总与他碰不着面。

  她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吕不韦的话,他曾暗示过她:“凝儿,人总是会变的,你想过没有,他已经不是你所以为的孩子了。有些人看似庸碌平常、与世无争的模样,但事实上,也许拥有最能取人性命的武器。”以及吕不韦在轻叹中还说过的那句:“或许你我都看轻了他的能力,以为他年纪轻轻,却全然无从预料,他居然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才干。”——这些话,究竟都是什么意思?丹霄真的与嫪毐叛乱一事有瓜葛吗?丹凝不敢多想,却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联想。

  在秦王下了诏书后的第七天,李斯前往吕府来探望吕不韦。在“静逸轩”的书房内,李斯见到了吕不韦,见他正端坐在书桌前,屋中的熏香炉里袅袅地升腾着青烟,他正阅读着案上放置的书简,神态自若的样子看上去与往日的意气风发并无不同。可李斯却觉得,吕不韦正是要用这种镇定,来掩饰内心的不甘与屈辱。身为堂堂大秦丞相,吕不韦是何等有抱负的人,而今居然被嫪毐连累到这般境地,怎么可能心无抱怨!

  “丞相大人。”李斯恭敬拜会他道,“李斯求见。”

  吕不韦抬起眼来望他,起身迎他坐下,口中言语淡淡地问道:“老夫已送了书信给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来府上,为何非要执意妄为?”

  李斯叹息一声,道:“大人不日便要离开咸阳城,下官怎能不来送您一程?”

  “走便是走了,相送有什么紧要。你可知老夫今日的处境?”吕不韦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当初,老夫门前总是车水马龙,谋士幕僚无数。官拜丞相的这十年来,对老夫巴结谄媚之人成千上万,但大王诏书令下至今,却再无一人上门。人走茶凉的道理,莫非你还不懂?今你来到这儿,若是给好事者知道了参于大王,怕是免不了要受一番牵累。”

  李斯当年正是受吕不韦提点,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他一直当吕不韦是自己的恩师,现在听了他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觉得辛酸,直言道:“便是受到牵累,李斯也必得来见丞相大人!”

  “李大人,莫再这么称呼了,也不必如此谦恭,老夫如今已不是丞相了,承蒙你不离不弃,便当作是来送别一个老友罢!”吕不韦嘴角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他亲自给李斯斟了盏茶,双手递与李斯道,“老夫以茶代酒,谢你来送老夫一程!”

  “大人……”李斯忙接过茶盏,内心百感交集,亦不知要从何说起,只能接下茶盏,叹息感慨道,“您当初在城门张贴《吕氏春秋》,扬言一字千金时,还记得下官说过的话吗?”

  吕不韦点点头,叹口气道:“老夫记得,当时你提醒过老夫,要老夫莫将声势造得太大,但老夫并未听取你的建议……如今思及当初,便觉你的话语确实有道理,但,如今已是晚了。”

  李斯点点头,道:“物忌太盛,太盛则衰,丞相您纵横半生,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吕不韦无奈道:“忆及往昔之事,何人又能没有遗漏!老夫也不过凡人一个,庆幸的是,今后再也不必为无故之事累心,终是能好好歇歇了。”

  李斯却并不轻信他能这般释然,反问他道:“大人真能放下一切?”

  “已与老夫无关,隔日便要离开了,有何不能放下?”

  李斯神色肃穆道:“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朝臣都不敢与大王说话了,关于太后的事,大王命令不准任何人进谏,并亲言‘戮而杀之,蒺藜其背’,已有二十七个进谏的大臣被残酷处死,大王还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宫墙示众!如今的王宫,已不是您在的时候那般模样了,下官真的担心,若您什么都不管了,往后的大秦,会否成为人间地狱——”

  “李大人多虑了!”吕不韦镇定道,“你所言之事,老夫已有听闻,但以你之见,大王似乎只是以屠杀来摧毁他人意志的暴君,非也。现在的他,只是暂时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愤怒。老夫相信,不久他便能平复。他是一个怎样的君主,会为天下带来怎样的惊喜,你应当能有所预料。现在,你要做的,不是同他人一样恐惧,而是要静静等。”

  李斯默默听着,不时地点头,跟随吕不韦从政的这些年,李斯非常明白吕不韦的深谋远虑。他是商人出身,擅用金钱攻势瓦解,蚕食敌对势力,在担当秦国丞相的这十年来,吕不韦为秦国夺取了许多战略要地和富庶地区。放眼长远未知的未来,李斯仍是觉得,吕不韦的功绩极难被超越,可惜的是,因为势力强大而致树敌太多,被罢免之后,百官无任何一人敢站出来为吕不韦求情,他即将远离咸阳这件事,已是在所难免,无可挽回。

  吕不韦自桌案下拿出一个玉雕的盒子,递给李斯道:“这个,你带回去收好。”

  李斯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便知。”吕不韦道。

  李斯将盒子打开,见里面是手工所绘的几幅羊皮地图,他细细看去,不由得惊了,那地图竟是来自其他六国!李斯极其震惊:“这……这居然是——”

  吕不韦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不动声色地道:“你如此聪明,想来应该知道老夫的意图。”

  “下官自是明白,可,可丞相您怎会将此重要的物件交付与我?”

  吕不韦道:“只有你能来接管,好好守着,必会有那么一日。”

  “大人……”

  “回去罢,李大人。”吕不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已是将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再也没有遗憾一般,沉静道,“待老夫离开后,若你有空歇的时光,莫忘记跟老夫写上几封书信便是,虽不能常相见,有字句聊慰亦可。”

  李斯喉头哽咽,承诺道:“您放心,下官一定谨记!”

  告别吕不韦后,李斯将玉雕盒子随身藏好,沿着府门走出去。站在街道上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吕府的大门,晚秋寒冷的风中,只有门口的一对灯笼来回地晃荡着,也没有侍卫守护,往昔的辉煌和鼎盛仿似都再也回不来了,徒剩一派萧索和凄凉。

  天下万事,谁能料?

  连吕不韦都走到这一步,旁人谁又能保证前路一帆风顺!

  李斯深知自己怀中的物件是多么珍贵,他也知道,吕不韦这一去,必然是不归的路途,他们余生,怕也是再无相见的机会。但吕不韦的博大胸襟,以及对天下万事的包容气度,却将一直照耀李斯的前路,令他有底气和魄力去担当那些未完成的大任。

  吕不韦仿佛终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高若从雍城带回的残破锦帛交予丹凝。

  丹凝握着这片写着字迹的布帛,觉得甚是陌生,不解其意地问道:“大人为何给我这个?”

  “你带着它去见丹霄吧,我想他应该会给你答案。”吕不韦只淡然地回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多言。

  丹凝满心疑惑,却再也问不来别的答案,只能依照吕不韦的吩咐去见丹霄。这一次倒是很轻易,她去玉馆便见到了丹霄,仿佛他是刻意在等待她一般,见她来了,便带她去僻静的地方谈话,着急问她道:“姐姐,听说吕不韦已被罢免,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你知道丞相的事?”丹凝生疑问道,“那你为何不去探望一眼?毕竟他一向待你不薄。”

  丹霄回避她探寻的目光,只敷衍道:“实在是因为玉馆事情太多,我抽不开身罢了。”

  “你撒谎!我来了许多次你都不在,你究竟去了何处?”

  “莫要问这许多,你对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么?”丹霄避轻就重地回答她,又催问道,“你呢?你做了什么打算?现在他已落到这步田地,你跟着他一定会受牵累,不如,我给你找个地方躲避,待他离开咸阳城,你便自由了!”

  丹凝不敢相信地问:“霄儿,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余生还要受他牵制?现在你要自由了!姐姐,你再不必回那个地方,过你不喜欢的生活!”

  丹凝却像是顿悟了什么似的,她自袖中拿出那张锦帛,递给丹霄,盯着他问道:“这个东西,你识得不识得?”

  接过锦帛之后,丹霄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变得警惕,追问她道:“这……你哪里来的?谁给你的?”

  “莫问我来处,你且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霄儿,是不是你?”丹凝问着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出奇的痛,她似是能预料到什么,又完全明白了什么一般,喃喃道,“我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总也没想到会是你。”

  丹霄闭口不言,手里紧紧握着那张锦帛,丝毫也不为自己辩解。可他的这种态度,已然令丹凝得到了答案,她不敢相信地摇头,目光里噙着泪,凄凉地问他道:“我们受了多少苦,错过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才保全性命活着相见,各自平安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为何还不知足,徒去招惹了这些是非?”

  “是吕不韦告诉你的吗?否则你怎会知道!”丹霄恨恨道,“他既然知道了真相,准备要拿我如何?”

  “霄儿!你居然这般执迷!”丹凝苦口婆心道,“你在大人身边待了三年,熟读诗书亦懂得政事,你怎会不知忤逆谋反的罪过。说到底,丞相大人就是被你累及的,你怎能说出这种恩将仇报的话?”

  丹霄被她责怨得急了,他反问她道:“你担心他吗?你是真对他动了情,还是只不过要报恩?你究竟欠他什么,何以搭上自己的一切?”

  “霄儿!”

  丹霄并未被她制止,他继续说道:“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早就查明了一切,是他强迫你留在府中,是他和那个狠心的女人害你失去孩子,终生受苦!我从与你重逢之后,就已然对天起誓,我要他们欠你的一切,统统以等同的代价给还回来!”

  丹凝愣住了,她听着丹霄所说的话,望着他眼中的阴影,此时此刻,她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但,在她的眼中,他分明就是一个盲目仇恨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你长大了。”丹凝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睛落下来,悲伤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一直都是我错了。”

  “姐姐,你为何要说这种话?”丹霄不忍看她流泪的模样,他对她承诺道,“我是长大了,你并未看错,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丹凝却不再理会他,现在,她能做的,便是要尽快赶回吕府去,她要知道吕不韦的心意。吕不韦早已知道真相,他会拿丹霄怎么办?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天已黑了,吕不韦听到从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在寂寞萧索的午夜里,这样的声音让他觉得温暖。他疲乏无力地闭上眼睛,心中却已然明白,他不久便要失去唯一的一缕温暖了,所有他猜测和等待的结局,很快就都要来到他的面前。

  丹凝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轻轻地站在他的身旁,带着歉疚去喊他:“大人。”

  “你问过他了?”吕不韦睁开眼睛,与她惊惶的目光对视。

  “是。我……我绝没有想到……”丹凝似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现在满心都是忧虑,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有些战栗,紧张的模样令吕不韦甚是怜惜。

  “不用说,我明白。”吕不韦拍拍她的手背,指着身畔的椅子,轻轻道,“来,陪我坐一会儿。”

  丹凝依言坐下了,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表情,也不知他心内在想什么,只能主动问道:“您本可以将霄儿交出去的,是不是?可您却一直忍着不说,也没任何举动,这是为什么?”

  吕不韦沉吟良久,才终于回答她道:“如你所言,我确实可以将他交出去,但即便那样,我也逃不开今天的局面,毕竟祸端因我而起,我始终难逃干系,大王不会宽恕我。再说,你与他姐弟情深,若我真把他的所作所为揭穿,他就必死无疑,你愿意看到那种结局么?你岂不是要永生恨我?”

  “我——”丹凝说不出话来了,吕不韦所言正中她的心事,别的她真是不担心,但只要涉及到丹霄,她必是拼却一切也望能换他平安无险。

  吕不韦望着她澄澈的眼眸,又道:“我已吩咐高总管,给了府中下人安顿的钱物,今夜将他们全部遣散出去,而我准备明天就离开了。你应是也明白,大王已下令驱我出咸阳,这地方待不得了。”

  “大人……”丹凝未语泪先流,已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她心内满满的都是对吕不韦的愧疚,这个深沉儒雅的男人,不管她当初是否心甘情愿,现在,他对她而言确是极为重要的,他们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相濡以沫的珍贵,还有过一个未能降世的孩子……她爱他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带着崇拜的心情感激他,却是不争的事实。

  吕不韦望着丹凝的眼泪,似乎是能明白她的心意一般,她那干净的泪珠刺痛他的眼。如今,他必得按照事先预想的那般,迅速撕裂自己的身体,去掏出血淋淋的一颗心,那是他最不愿拱手相让的珍贵,也是他时至今日,唯能保留的一丝良知。终于,他开口与丹凝道:“凝儿,这一次,你若离开,我不会再留你。”

  丹凝忙道:“大人,我不会离开的,绝不会!”

  吕不韦摇摇头,真真切切地同她说道:“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了,真的,你再也不用跟我过这种敷衍对付的生活。”

  “我没有什么委屈,大人千万别赶我走,这种时候,我一定会陪着你一起度过,绝不会离开的!”丹凝非常坚决地道。

  吕不韦苦笑,突然提起:“你可记得,从前你还未跟丹霄相遇的时候,许多次我都跟你承诺,说一定会帮你去寻弟弟……”

  丹凝很快打断了吕不韦的话:“大人的恩情我一辈子不忘——”

  “不,你听我说完。”吕不韦打断她的话,很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致歉,我从未能如你想象得那般仁慈大度。事实上,为了怕你寻到弟弟后离开我,我甚至期望你们永生不要相遇,更莫说替你去寻他了,因为我知道,只要找到他,你就一定会走……”

  丹凝愣住了。

  她知道,吕不韦全然可以不必对她说这些的,他的自私、阴暗、霸权,他可以全部埋藏心中,永远不让她看透的,但是,他全都说出来了。在她面前,他不似一个饱经风雨的谋士,倒像一个不会掩饰的孩子。

  丹凝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来,她心里生疼,压抑着哭泣声同他道:“请别再说了……求你……要是你再说下去,我怕我恨你!”

  吕不韦幽幽道:“对不起,凝儿。但我,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如果没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不必受那么多苦,也不会失去孩子,你应当恨我的。”

  最终,丹凝哭泣着离开他的房间,吕不韦想,她不会再回来了吧。这一次,她一定会走得远远的,去过属于她的人生。

  吕不韦长叹一声,吹熄了灯烛上床睡觉。这是并无梦境纠缠的一晚,蚀骨般的安宁,带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使他觉得人生浓尘浊雾全都散了,再也不能来遮他的眼,亦不能来扰他的心。

  丹凝伏在客房的桌案上,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阳光已透过窗缝照耀进来,她浑身僵硬并觉得非常寒冷。

  桌上的灯火还燃着,不合时宜地被刺眼的阳光映照着,光焰给比了下去,显得尤其微弱,且因那灯捻子烧得太长了,冷不丁地爆出一个灯花,突兀的一个声响,宛如在空气中响起的雷声——丹凝猛然打了个冷战,也不知是何缘由。

  她伸手扇灭火光,开始回忆昨晚的事。对于昨天的记忆,一桩桩回想起来,心内觉得非常茫然,先是去寻丹霄,回来后跟吕不韦深谈,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但后来的记忆却有些茫然了。费了半天的力气,她才记起自己回了客房歇息,本是全无困意的,因为心里很乱,太多理不清的思绪,又不知今后应当如何。大约是到了深夜时分,婢女送来一盏安神茶给她,她随手接过来饮下一口,之后似乎就昏睡不醒了。

  丹凝起身动动酸痛的胳臂,走进院子里去,这才发现异样:整个吕府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像是成了一座空宅子,她不敢相信地到处找了一遍,才惊觉真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偌大的一座府邸,现在就剩下她独自一人!

  人都去哪儿了?吕不韦呢?高若呢?那些如萧城一般忠心守护吕府的侍卫呢?为什么一个人也不见了?像是顿悟了什么一般,丹凝又冲回屋子里去,她端起昨晚喝剩下的那盏茶,在鼻息底下仔细地闻了闻,这才发现,原来这杯茶是被下了药的!她就是因为不经意饮了一口,所以才会沉沉睡到现在!一个普通的小婢,自然是不敢对她下药的,那么,是谁主使这一切……吕不韦!一定是吕不韦!天哪,他断然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只把她自己留下来!

  丹凝越想越觉得害怕,她突然变得慌张起来,这会儿她这才发现,桌子上还压着几张有字迹的锦帛。丹凝打开看了,顿觉凉意袭顶,这是一张休书和一份房契,房子是她之前曾安住过的一处秘宅,另伴随房契和休书的,是简短的书信,出自吕不韦之手。他告知她说,从现在开始,她可以自由地开始新的人生,他在秘宅给她留下一箱子金银珠宝,那些钱财足够她过上一世奢侈安稳的生活。

  “姐姐!姐姐!”院子里传来丹霄焦急的叫喊,丹凝听得真切,便迎了出去。一看到她,丹霄担忧的神情立即消散,他惊喜地问道:“你没走?你还在这儿!太好了,太好了!”

  “霄儿,你怎会找来这里?”丹凝问他。

  丹霄答道:“我听闻天还没亮的时候,吕不韦就带着随从出了咸阳城,我生怕你被他带走了,还准备追过去,骑马经过府门的时候下来看看……这下好了,不用去追了,你没走就好!”

  丹凝垂下头去,没有言语。丹霄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书信,问她道:“那是什么?吕不韦留下来的?”

  丹凝无力地点点头,与他道:“是,他放了我自由……”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姐姐,从此以后你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难道你不觉得高兴吗?”丹霄问她。

  丹凝沉默不语,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自由了,不是吗?以后的人生,像是行驶在一条无人掌舵的船上,她可以凭着意志决定自己的方向,却丝毫不觉得庆幸和欢乐,这是为什么?

  她脑海中回忆着第一次见到吕不韦,他将她救下来的情景,又回忆起与吕不韦重逢的这些年,他待她千般珍重的点点滴滴。最清晰的记忆,莫过于她奔波于旅途的那个夜晚,吕不韦从南山回来投宿至农舍,重新与她见面的时刻,入夜时分,外面的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天与地全都笼罩在苍茫的雨水之中,他们挨在一起,他拥抱着她,温暖的胸怀令她感动,她同他道:“大人,您对我的好,我统统都会记得,一生也不会忘记。”

  但彼时的吕不韦,他回答她的话是:“我不要你记得这些,我要你跟我走。”

  现在呢,他独自远去了,再不要她来跟随。丹凝惶惑地想象着,他是因何离弃了她呢?是因他恨她吗,恨她的弟弟毁了他的一切?不,这不是真正的吕不韦,他若真是恨,定要想出法子泄去心火,但他什么都没做,他默默走了,留给她许多年看不到,并再无牵绊的未来。

  此时此刻,丹凝又想起吕不韦昨晚说起的另一些话,他道:“凝儿,这一次,你若离开,我不会再留你。”

  他还道:“对不起,凝儿。但我,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如果没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就不必受那么多苦,也不会失去孩子,你应当恨我的。”

  吕不韦对她的心意,纵使她不能感同身受,又如何会不明白。但在休书上,他却决绝地写下与她情分已尽的话,故意想要使她心安。心脏倏忽绞痛起来,丹凝觉得自己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失去了支撑一般倒下去。身旁的丹霄看得焦急,赶紧接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感觉她整个人都瘫软了一般,神色疲惫得令人难过。她闭上眼睛后,流下两行清泪,这模样令丹霄难过不已,他晃了晃她,轻声唤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亦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丹凝才终于恢复过来,她伸手拭去泪水,推开他站起来,默默地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丹霄茫然地站在她身后,看她做这一切,心里紧张不已,他问她道:“你,你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丹凝镇定地回答他道。

  “那,你要去哪里?该不会……该不会你要去寻他?”丹霄整个人都警惕起来,他严厉说道,“我不会让你去的!”

  丹凝回过头来,她静静地望着丹霄的眼睛,怎么办呢?这是她一生中最心疼、最在意的亲人,无论他做了什么,他在她眼里,始终还是那个在绿茵草地上读书的少年,她爱他,愿意给他一切,只要有他在身畔,还奢求别的什么——她的人生,如今不是正该到了别无奢求的地步么?

  “我哪儿都不去。”丹凝柔声同他道,“从现在开始,我留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丹霄愣了一下,继而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满面喜色,奔至她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问道:“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丹凝点点头,对他承诺道:“是。”

  “太好了!太好了!”丹霄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快速地去帮她收拾衣物,慌慌张张又喜悦无比,口中喃喃说道,“我们快点收拾,快点离开这里,太好了,我真开心。”

  ……丹凝收拾好衣物,与丹霄一起离开吕府。站在门口这条宽阔的路上,她眺望离开咸阳的路途,前方是山峦与树林,太远太远的地方,是吕不韦将要涉足的蜀地,亦是她看不到,也不会去追随的异乡。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