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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登庸计

  铃斋少讼,宴馆多欢,未周星。便恐皇家,图任勋贤,又作登庸计。

  ——宋·柳永《早梅芳·海霞红》

  丹凝至今仍明晰记得,当禹城遭难、父母双亡之后,她度过了怎样一段艰难的日子。是年故土先遇灾荒,之后战乱,城中遍地遭劫,闯入的掠夺者燃起大火,丹家的医馆也因此被洗劫一空,原本温暖坚固的家园,顷刻间就变成破壁残垣。为了躲开追兵,十五岁的她和十二岁的丹霄,携手在战乱中奔逃,从天亮一直跑到天黑,终至再也迈不动步子,才停下来歇口气。

  他们躲在野外的一座破庙里,那时候天如此冷,荒郊野外静得瘆人,庙外的狂风吹着干树枝,敲打在窗棂上传来诡异的撞击声。丹凝怕得直发抖,与他紧紧挨在一起,用手臂揽着他的肩,希望能用自己孱弱的力量,为丹霄撑起一片低矮的天空。她以为丹霄会害怕,但是,恰好相反,年幼的他毫无惧色,在月光下丹凝看见他勇敢的脸,他镇定地用并不宽阔的手掌牢牢握着她的手,安抚惊恐的她道:“姐姐,别怕,有我在。”

  此后他们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为躲开穷凶极恶的追兵,以及世道的艰难险恶,他们东躲西藏相携度日,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天下再大,对他们来说都成了异乡。那些日子即便是凄苦的,丹凝心里却也不觉哀伤,因为,不管境况有多艰难,起码姐弟俩还在一起,能够相依为命总值得庆幸,不至于在茫然的尘世中孑然伶仃。

  谁料好景不长,他们本就不见坦途的命运,又被突如其来的劫难摆了一道,在最艰难的时候,丹凝甚至当掉了身上的珠玉耳坠做盘缠,与丹霄暂时歇脚住进客栈。只因他们从未出过家门,也辨不出人心好坏,结果住进了一家黑店,店主夫妇人面兽心,表面上假意仁慈,背地里却欺她姐弟二人年幼,对他们起了歹心。

  夜晚丹凝与丹霄共住一间房,房间在二楼,两张床中间仅隔了张圆桌。入夜之时,丹凝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丹霄起身,便唤他道:“霄儿?”

  如此叫了两声,却并未得到丹霄回应,丹凝心中生疑,便坐起身来,耳畔听到“呜呜”叫声,像是由丹霄发出来似的,她忙摸索着想去他床畔,边走边问他道:“霄儿,你怎么啦?”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暗夜的房间顿时被光束照亮,举着灯烛的妇人走了进来,她正是店主的妻子。

  “你,你为何这么晚来这儿?”丹凝愣了愣,随即问她。

  妇人不怀好意地对丹凝笑笑,丹凝顺着她的眼神,借着光去望丹霄的方向,却见他已被店主用绳子捆绑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在他身边是膀大腰圆的店主,也不知是何时潜进来的,手中还拿着另一根绳子,不用猜也知道,应是想对她动手的,未料想她会那么快醒来。

  眼前的一切让丹凝惊呆了,她惊恐地问那妇人:“你们想干什么?”

  “少废话!”妇人斥她道,“若你乖乖听话,就可免受皮肉之苦!”

  丹凝望向丹霄,他却无法出声,只能瞪大眼睛望她,用眼神示意她快些逃走。可她如何能弃他而去呢?更何况凭借微弱的力量,她也不可能敌过这对夫妻。

  “臭婆娘,与她啰唆什么,还不快些绑起来!”店主随手将绳子扔给妻子,妇人轻巧地接了过来,将灯烛放置桌上,就开始一步步接近丹凝。丹凝害怕地向后退着,挣扎着与她周旋,不想被控制,但房间不过就那么小,她躲也躲不过,最终还是与丹霄同样被牢牢捆住,口中也被塞了一团破布。擒住她和丹霄之后,为了防止他们逃走,店主夫妇又让她和他背靠背坐着,将两人的手反缚在背后,用绳子纠缠着绑在一块。

  “这小子瘦得可怜,又倔强叛逆,卖给富人家为奴也是徒招是非,还不如半途上丢到山下,倒也省了许多麻烦。”店主与妻子道。

  妇人答他:“也好,单这小丫头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你快些收拾收拾,趁天还没亮赶路,别叫王大人等急了!”

  店主不悦地抱怨道:“这个老色坯,倒还真挑剔,上次那俩小妞我瞅着都还不错啊,他愣是嫌东嫌西不喜欢,说是一个太胖了,一个太黑了!”

  “这回准保错不了!我瞧这丫头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的,他肯定能看上,搞不好娶了做妾,咱们就发啦!”

  店主随着妻子的话去望丹凝,也是越瞧越觉得她秀美可人,不由得犯了淫心,色眯眯盯着她半晌,恬不知耻地问妻子道:“你还别说,这小娘儿们真是水灵,送出去太可惜了,白白便宜了那个老色坯……嘿嘿,夫人,不如叫我先享用一番怎么样?”

  店主话才刚落音,就被妇人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腿上,痛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妇人双目圆瞪,满面怒气吼他道:“滚!你倒是去不去?”

  男人龇牙咧嘴地赔着笑脸,讪讪道:“嘿嘿,我不就开个玩笑嘛!”

  “你敢对别的女人对歪心思,当心我扒你的皮!”

  “得了得了,知道了,我这就去请王大人,你留在家里看好他们两个!”店主临去前嘱咐妻子道。

  妇人应道:“知道了,快去快回!”

  夫妇俩各自出门去,屋子里重新恢复静寂,仅有一盏烛火燃着,映出影影绰绰的微光。从方才店主夫妇二人的言谈之中,丹凝已是大约明白,他们是想将她卖予人为妾,再将丹霄半路丢弃害死……她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不由得浑身颤抖,眼泪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本只想安稳存活于世,同丹霄平平安安度日,怎料会遭此劫数!若他死了,她遭歹人毒手,这活着的人生,又能比死了好过多少。倒不如随父母一起葬身在那大火中来得干脆!

  听见丹凝抽泣的声音,丹霄触了触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指头,想要传递给她一些力量,可惜彼此却都无法出声,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他们两人虽被捆在一起,脚却是可以动的,丹霄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连带着丹凝一起跌坐地在上,她不清楚他意欲如何,但自幼知他头脑聪明灵活,定是想到了逃生的法子,便配合着他慢慢站起,随着他脚步移动。

  丹霄领着她慢慢接近圆桌,凑近到那盏灯烛跟前,并将两人捆在一起的手递向火焰跟前,丹凝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借着火焰将绳子烧断!

  因为个子不够高,丹霄必须踮着脚,他费力地扭头去看火焰燃起的地方,生怕会烧到她。他极力将自己的手腕置于火前,火光燃着绳索啪啪作响,丹凝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知道他定然受了伤,眼泪不由又是滚滚而落。

  终于,丹霄手腕上的绳子脱落,他快速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拿掉口中的破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去帮丹凝除去身上累赘。待她自由了,能说话的时候,忙去捉他手臂,焦急地道:“让我看看,你一定是烧伤了,痛不痛?让我看看……”

  丹霄不给她看,躲避着将手藏在背后,用袖子遮掩住烧伤的手腕,装作轻松地笑笑,平静地同她道:“无碍的,不痛。”

  “我们现在怎么办?”丹凝六神无主,不知该作何打算,这种时候,她反而依附起他来。

  却见丹霄不慌不忙,他开始去解床帐,将两张床上的床帐都解下来后,配着适才捆绑他们的绳索结在一起,串成一条粗长的绳子,之后小声与丹凝道:“你把窗子打开,看看下面什么动静。”

  丹凝依言轻轻去开窗,却推也推不开,再用力一些,窗子还是纹丝不动,想是被人从外头钉死了。这家黑店定是常常做欺客的营生,唯恐被囚困的人会逃走,所以及早设下圆满陷阱,丹凝忧心与丹霄道:“推不开,怎么办?”

  “不急,我有法子。”丹霄将做好的绳索捆在她腰上,另一端拴在床脚,叮嘱她道:“一会儿我将窗子砸开,你便顺着窗子爬下去,落地就赶紧跑!”

  “那你呢?我们不一起下去吗?”

  “这绳子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丹霄对她笑笑,宽慰她道,“别怕,你依我说的去做就好,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丹凝却唯恐自己先下去之后,他会被人发现,便拒绝道:“不,要走一块走,我不能丢下你在这儿。”

  “别担心,你先走,我随后就跟来!”丹霄说着,便抄起一条凳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窗子砸去,丹凝也不知他小小身子何以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窗子登时被砸开来,却也因为声音太响,惊醒了在别间屋子睡着的妇人。

  妇人因是半夜起身做歹事,早已困倦不堪,和衣躺在床上睡去了,哪料想他们姐弟二人小小年纪竟会拼死反抗,赶紧爬起身来,抄起一把刀就奔这房间跑来。听见走廊传来的匆促脚步声,丹凝更觉慌张,却见丹霄拿起灯烛,先是点燃木门和床褥,之后便拖着她往窗边送,将她推出去,丹凝被绳索悬吊空中,却死活不愿下去,她牢牢用手抓着窗栏,焦急同丹霄道:“我不能丢下你!”

  却见他一脸坚毅,冲她低吼道:“姐姐,你快走!快走!”

  “霄儿!”

  “别管我,你快走!”

  丹凝双目含泪:“不,我不能……”

  “你若不走,我们便要一块死在这儿,你不知道我么,我定会找时机逃出去,到时候再去寻你!”

  “霄儿!”

  屋子里的火越烧越旺,扑面而来一股热气,生怕火势会烧到绳索,丹霄低吼一声命令她道:“信我,快走!”

  丹凝双眼愈发模糊,眼中只看到丹霄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玉佩,那还是他十岁生辰时她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嫌弃玉是莲花形状不愿意戴,她一直以为他丢掉了,现在,看到那玉佩就在他脖子上晃晃荡荡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在丹霄的催促下,她顺着绳索快速地抵达地面,解开腰上的绳子后,还愣在原地,却听他在窗口对她喊着:“快跑!跑!”

  天光微亮的凌晨,丹凝满脑空白,也不知是要去往什么方向,只能听从丹霄的话快速地往前跑。她跑出这座小镇,经过一个个村落,左拐右拐抄着小道进入一片小树林。在张皇狼狈的奔逃中,她被荆棘和树枝刮破脸庞,刺痛从表皮一直蹿到心头,却连拭去血迹都来不及,飞快地还在继续往前跑。

  天终于亮了,太阳出来了,炫目的晴光刺得她眼睛生痛,忽然地,她停下来,转头去望身后,却连那家客栈的影子也望不到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满心生出懊悔,纵然丹霄再聪明,他毕竟才十二岁,怎敌那对毒如蛇蝎的夫妇俩?当时境况艰难也好,怎能将他一人丢弃?纵然是死,也得死在一块儿啊!

  丹凝怔怔地起身,沿着来途再找回去,等她快接近那家客栈时,却见浓烟滚滚,整座客栈已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犹如他们在禹城医馆的家。她疯了一样地问围观的路人:“这里头的人呢?”

  “没人啦!估计都烧死了!”路人叹息道。

  丹凝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般,连哭都哭不出声响……如此,她便与丹霄失散,再也没能见到。

  他还活着吗?丹霄,他还活着吗?丹凝一次次问自己,绝望的时候又一次次回答自己,坚定地想象,是的,他一定还活着。

  总是在梦中,她见到他踏着月光前来,模样不再是旧时幼小的少年,他随着年月在她的梦中长大,身高与声音都在改变,气度却总是安安静静的,从不慌张,也不悲伤,一遍遍重复同她说:“别怕,有我在。”

  七年了。丹凝望着眼前穿着洁净灰衣的年轻人,他的神态气质与她所梦见的是如此相似,而他眉宇间不经意流露的傲气,与年幼时那个聪明的孩子如出一辙。

  院中一朵朵鲜花紧紧簇拥着,色彩斑斓,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芬芳气息,几近将他们淹没其中,他们彼此对望着,如此安静,无关逃亡和劫难。

  丹凝颤抖着移动脚步,近距离地去望他的脸,在他耳廓背后,她看见一道浅浅长长的疤痕,这疤痕证明了他的身份……禹城遭劫那天,他拉着她逃出医馆,坍塌下来的屋梁冲她砸下之时,他将她护在身下,用弱小的脊背为她遮挡,以至于自己受了伤,耳后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

  一别七年,当初十二岁的少年,如今已长成颀长健康的男子汉。丹凝未语泪先流,在双目的雾光中仰望他,轻轻伸手触摸他的脸,哽咽道:“你都这么高了,霄儿,你已长大了。”

  “别哭。”丹霄温和对她微笑,轻声安抚她道,“别哭。”

  “我等你等得好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丹霄伸手去握她的肩,轻声道:“现在不是已见到了么?我们都还活着,这样就很好,你莫再哭了。”

  “我是高兴……我是觉得开心。”丹凝喃喃同他说道,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落,满心的喜悦和悲伤冲撞着,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丹霄望着丹凝流泪的脸,她苍白憔悴的神色,令他不由得心疼不已,他不知她经受了怎样的人生,又缘何会在丞相府内居住。但是,即便不去细问,他亦猜测得出她比他好不了多少,那些飘零的生涯定也是受了许多苦楚,她柔弱瘦小的身子只及他的肩头,曾经年少的时候,她把他当作需要保护的孩子,现在,他却觉得,她是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孩一般。

  丹霄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叹息一声,瞬间也湿了眼眶。不管这世间多么宽广,不管俗世红尘中的人们在追逐什么,现在他都无心顾及,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找到了他一直在寻的亲人。

  “大胆,你是何人,怎可对夫人如此无礼!”耳畔传来一声恼怒的斥责声,丹霄转过头去,瞧见高若正匆忙朝他们走来。

  高若对丹凝的称谓让丹霄愣了一下,他心中暗思:夫人?如此看来,姐姐在这府中是夫人的身份。她是谁的夫人?

  高若见丹霄愣在当场,旋即招了招手,吩咐左右道:“来人哪,将这冒犯夫人的小子给我拿下!”

  他话一落音,立即冲上几个侍卫围住丹霄,作势要对他动手,丹凝见此连忙拦在丹霄身前护住他,对高若道:“等等,高总管,他是我弟弟!”

  高若呆了呆,细看丹霄眉目,竟真发觉他与丹凝有几分神似,忙伸手制止众人,略带疑惑问丹凝道:“夫人,他真的是令弟?”

  “确实如此!”丹凝与他解释道,“我也没料到能在这儿跟他重逢,但他的确是我弟弟丹霄,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高若见丹凝如此笃定,立时觉得有些惭愧,忙对丹霄赔礼道:“对不住,高某并不知道公子身份,多有得罪。”

  丹霄不卑不亢,镇定道:“无碍的。”

  高若对丹凝建议道:“夫人,既是如此,快请丹公子进屋里坐吧。你们姐弟二人先好好叙叙旧,高某吩咐下人准备晚饭,等大人从宫中归来,正好让他也见一见丹公子,我想他肯定替夫人开心。”

  丹凝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半晌光顾着欢喜,竟一直与丹霄在这院中傻站着,未来得及邀他进屋。听高若这般提醒,才赶紧牵起丹霄的手,拉他去自己的房间,边走边道:“霄儿,我们进屋去,好好说说话。”

  “好。”丹霄毫无异议,就由她这般牵着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她纤瘦细长的指尖触着他温暖的手掌,使他感觉到凉凉的温度。与她并行的途中,他偶尔会去看她的侧脸,见她嘴角一直上扬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有多久了呢?总之是太遥远以前吧,他整天都能看到这温和的笑容,但这失散的七年里,却只能怀着绝望的心境,在梦里想念她的温暖。

  丹凝房中整洁馨香,摆设简约清新,珍珠流苏的帘子后是浅绿的床帐,以及胡桃木的衣柜与桌凳,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秀美与典雅,一进门就由衷地心神宁静。丹凝领他在桌畔坐下,彼此相望。

  侍女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恭敬地拿起茶盏给丹霄倒水,丹凝却制止了她,吩咐她道:“你先出去吧,这儿暂时不用人。”

  “是,夫人。”婢女顺从地出去了,待她走后,丹凝亲自掂起茶壶,为丹霄斟水沏茶。

  丹霄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浅酌两口,心中觉得无限满足。在此之前,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这么与她坐在一块儿,被她宠着、护着,待他千般万般好。

  “你当日是怎么逃出来的?”丹凝坐下来就开始问丹霄别后的状况,她的问题太多,滔滔不绝,“你后来怎么过的?如何为生?都去了哪些地方?”

  丹霄微笑着,一一诉于她听,不急也不慢。那些苦难艰辛的时光,在他云淡风轻的叙说下,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丹凝却听得泪水涟涟。

  待他刚一提及跟随公孙景去蓝田养马时,丹凝就迫不及待地道:“我见过你,你知道吗?我见过你……”

  “何时?”丹霄问她。

  丹凝答道:“去年夏季,在蓝田附近的河边,你领着一群马,我们中间隔了一条河,我在马背上差点摔下来,是你用笛声制住烈马救了我……”

  丹霄的记忆被她唤起,蓦地也想起当日之境来,不由得感慨道:“当时你穿着男装,是不是?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用再多等一年才相见!”

  “谁说不是呢?当时我下马去追你,可河水太深,你又走得太急,没能听到我喊你。”丹凝缓缓与他叙述当日情境,不由又是眼眶湿润。

  两人聊了许久,无意中见他搁置在桌上的雕花木盒,丹凝这才想起问他:“对了,瞧我,竟一直忘记问了,你怎会到吕府来?”

  丹霄答道:“我现时在长阳街一家玉馆做事,十日前吕大人去定制一枚玉佩,我来送成品。”

  丹凝顿了顿,继而问他道:“这么说,你,你见过他了?”

  “是。”丹霄点点头,反问她道,“之前我听他们都称你夫人,如此看来,你嫁给了吕不韦?”

  丹凝闻言即刻黯然地垂下头去,神色稍有不安,却没作任何反驳。

  “他年纪比你大很多。”丹霄犹疑说道。

  “嗯。”

  “你是否不得已?或被人所迫?”

  丹凝忙摇头否决道:“没……并非如此,他待我很好。”

  即便如此,即便也见识过吕不韦的不凡,丹霄却并不能轻信丹凝的话。以他所了解的丹凝,纵使再被情感拖累,亦难喜欢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这其中究竟多少曲折,他却暂不能去问她,心中知道,便是问了,她也不会如实说出。

  “他去定制这枚玉佩的时候,说是赠给很重要的人。”丹霄说着,便将带来的首饰盒子打开。

  一望见那块鱼形黄玉,丹凝便愣住了神,让她惊讶的,不是黄玉的精美雕艺,而是因为这块玉佩,使她想起半月前与吕不韦的对话。

  当日她在花园池子边,看水中成群的锦鲤游来游去,它们荡起涟漪的模样煞是可爱,她长久哀伤的脸庞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吕不韦跟在身畔陪她,望着她朴素简单的装扮,除却发髻上一根平凡珠钗,浑身再无其他累赘饰物,便问她道:“我送给你的那些珠宝首饰,你统统都不喜欢么?为何从不见你用?”

  丹凝答道:“我自幼就不太喜爱金饰珠宝,还望大人不要介意,今后别再为我费心了。”

  “话虽如此,我却总觉亏欠于你。”吕不韦望着她,总觉有些不安,他一直从未停止讨好她,心内也清楚她不是喜财的女子,偏他是商人出身,除了用钱财珠宝外,想不来别的法子讨她欢心。

  自丹凝失去孩子后,吕不韦就一直小心翼翼待她,唯恐她受分毫委屈,特意与她拜了天地,行了婚礼,为了遵从她的意愿,他坚持不铺设奢侈华丽的排场,只低调地邀请了少部分宾客,在众人前给了她光明正大的名分。从此,她便成了吕夫人。曾几何时,丹凝怕这个称谓,也迟疑是否要一直留在吕不韦身边,但一想起赵姬的阴狠和威逼,她心里就又痛又恨,隐忍着要争这口气,想让赵姬也尝一尝她的苦痛——你得不到的,我偏要拿来。

  “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徐太医说是因邪风入体。你们从医之人定然知晓这个道理,叫做‘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我听说美玉是能避邪的,若你不喜珠宝,便佩戴玉饰,如何?”吕不韦提议她道。

  丹凝本还想再推却,但当时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丹霄的身影,那是失散之前她所见到最后的他,在大火烧起的房子里,他立在窗口俯身望她,挥着手催促她快跑,莲花形状的玉佩从他衣裳中跳出来,在他脖间摇摇晃晃,晃得她两眼是泪。

  因而,她未再拒绝,反倒跟吕不韦道:“既是如此,大人便赠块玉佩给丹凝罢。”她指着池塘内游荡的鱼儿,又道,“若能是鱼的形状,便再好不过。”

  “好!好!”吕不韦欣喜异常,在他心中,总觉得亏欠丹凝太多太多,比之他富可敌国的钱财,丹凝的这点儿要求确实是太过微不足道,但只要她愿意接受,哪怕仅是一点点,他已经万分感激。

  丹凝对他道谢:“在此先谢过大人,劳您费心了。”

  ……正陷入回忆中的丹凝,却听外头高若朗声通报道:“夫人,大人已回府了,正去换衣,邀丹公子书房相见!”

  丹凝起身,望着丹霄道:“去见见他吧,好么?”

  丹霄点点头,并无拒绝之意,由着她道:“好。”

  “霄儿,你独自随高总管去吧,我就暂不过去了。”出了门后,丹凝如此与丹霄说道。

  “夫人不同去吗?”高若甚觉惊讶,瞧着丹霄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岁,姐弟二人又是初次重逢,丹凝怎会放心让弟弟一人去见大秦宰相?

  却见丹凝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推辞道:“我想先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

  丹霄心中却比谁都明白姐姐的心思,她是留给他单独同吕不韦相见的机会,让他们进行男人与男人间的对话,便欣然道:“倒也好,姐姐先去忙吧……劳烦高总管领路,带丹某去见吕大人。”

  “丹公子请。”高若忙伸手邀约,领丹霄前去书房。他们穿过弯曲回廊,经过一个小竹林,而后来到一座有弯月形拱门的园子里,这座园子比之吕府内其他奢丽的居所,倒是相对显得朴素许多,建筑风格也是独树一帜。进园之后,入目可见几座挺立的石山,山上青藤蔓延,古木翠竹映衬之中,有一块大石,上书“静逸轩”。

  丹霄在高若引领之下,随他进了书房,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朱墨清香之气。天还未黑,暮色渐暗,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射进来丝丝微光,熏香的铜炉内缭绕着青烟,烟气与黯淡的光芒交相辉映,颇有几分神秘苍凉的感觉。

  高若与丹霄道:“丹公子稍等片刻,先请坐用茶,大人马上就来。”

  “多谢。”

  高若退出房内后,留丹霄一人在屋中等待。丹霄放眼环顾这间书房,但见墙壁四周皆挂有书画,东方靠墙处依次垒着高高的竹书锦帛,西方靠墙嵌有四扇花窗,屋子正中隔有几片碧纱屏风,上有金银丝线挑绣的松竹梅兰,图案尤显精致细腻,而在屏风前置有一套上好的红木桌椅,桌上搁有一架古琴,琴两端分别镶有宝石珍珠,单从外相便知是不俗的珍奇收藏。

  不多时,丹霄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吕不韦已迈步进来,他立刻起身相迎,对吕不韦作揖施礼道:“在下丹霄,见过吕丞相。”

  吕不韦面带笑容,走近了他道:“免礼免礼,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生分。”说话间吕不韦就邀丹霄一同坐下,与他面对面交谈。

  丹霄见吕不韦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素色长衫,比之十天前去玉馆的华丽装扮,虽少了几分雍容富贵,但却多了些儒雅气息,显得亲切许多。

  吕不韦与丹霄道:“此前在玉馆见到你时,老夫万万也未想到,你竟是凝儿一直寻找的弟弟……她为寻你吃了许多苦,老夫为解她忧虑,也曾派人到处去寻你,只是未能寻到。如今你们姐弟竟能有缘在这儿再见,老夫也是甚感欣慰。”

  “让丞相费心了。”丹霄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吕不韦终于能细细打量面前这年轻人,他不俗而尊贵的客人,看上去虽然穿着粗布衣衫,带着掩饰不住的落魄气息,但他眉宇间闪烁着的骄傲与自信,却令人不容小觑。

  “适才回府之时,老夫听高总管说起,你是过来送老夫之前所定制的玉佩。”

  丹霄听他提及此事,便将所携雕花木盒呈上,口中道:“玉佩在此,大人请过目。”

  吕不韦接过木盒,打开后将玉佩拿出来观赏,叹息道:“这雕琢之术真是巧夺天工,实不相瞒,那正是我要赠与凝儿的物件,看来真是天意使然,冥冥之中,你姐弟二人注定要因此相认。”

  “在下也未料会如此巧合。”丹霄道,“承蒙大人关照姐姐,在此谢过。”

  “哪儿的话。”吕不韦笑言道,“老夫在长阳街居住数年,此前从未见过你们这家‘戒忧堂’玉馆,是新开的吗?”

  丹霄答:“正是。”

  吕不韦问他道:“不知此馆是何人所开,玉雕技艺又是出自哪位匠师之手?”

  丹霄稳稳答道:“回大人的话,玉馆是在下结拜兄长公孙景出资所开,玉艺雕琢则全出自在下之手。”

  “公孙景?老夫听这名字甚觉耳熟,你所说的这个人,莫不是在宫中做护军都尉的那位?”

  丹霄道:“正是。”

  “此人有勇有谋,公正无私,不失为我朝中良将之才。老夫与他虽未有过交涉,却听过不少人赞扬他年轻有为,没想到你二人竟是结拜兄弟。”

  “公孙兄为人侠义谦逊,待在下犹如亲生兄弟,正是承蒙他厚爱体悯,在下才得以来到咸阳谋生。”

  吕不韦真诚道:“那真是要好好谢谢他了,改日老夫请他来府上,大家一块儿聚聚,他既是你的兄弟,也就是老夫的上宾。”

  “岂敢叨扰,多谢大人。”

  吕不韦掂着玉佩左看右看,满眼赞赏神色,他好奇地问丹霄道:“不过,老夫对一件事仍是有些诧异,按说你年纪轻轻,极难得能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你是拜了哪位玉匠师傅门下,才得到这身雕琢的好本领?”

  丹霄答道:“在下从未拜过什么师傅,不过是自己研习罢了,技艺粗浅鄙薄,让大人见笑了。”

  “不不不,老夫倒觉得你很了不起!”吕不韦又问他道,“当日在玉馆时,老夫见你那儿还有玉饰图样,应是为客人所备,如此看来,你识字懂画。”

  “略通一二。”

  “莫要谦逊,可否写两个字来瞧瞧?”吕不韦问他。

  丹霄并不拘泥,反倒非常潇洒,爽快道:“斗胆献丑,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吕不韦请他至书案前,丹霄提笔蘸墨,在竹简上信笔写下“静逸”二字,他所书的字体为大篆,形状宛转修长,平稳浑厚,落笔又锋利干脆,看上去颇有几分大家气度。吕不韦不由赞叹道:“线条刚毅,落笔洒脱,外拙内巧,疏密适宜,你这字体颇有几分李斯的风骨,而‘静逸’二字,恰好取自老夫这园子的名头,你倒真是心细。”

  “谢大人赞誉,在下愧不敢当。”

  吕不韦称叹道:“莫要过谦,李大人算是我朝书法最高之人,你如此年轻就能像他几分,已经很了不起!”

  丹霄微微一笑,面不露喜悦或骄妄神色,他这般淡泊自若的气度,倒是很对吕不韦的心思,吕不韦问他道:“你与凝儿失散这几年,都是如何度日?你姐弟生而不得相见,一定很难挨吧?”

  “四处飘零流浪罢了,并无任何惊奇艰险,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算不得长,很快就这么过完了。但对于姐姐,心中却是一日也未曾忘却过。”

  吕不韦若有所思,又好奇问他道:“既是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你又如何能有这般才干和学识?莫非有人资助你去学馆读书么?”

  “并非如此。”丹霄解释道,“在下为旁人做工讨生计,所得节余全用在书上,每得一书,皆作数次攻读,勤加领略,虽书贫难得,每次所学,却也能兼收并取许多。”

  吕不韦点点头道:“老夫始终认为,求知之途并非只有读书,但读书亦不失为重要之部分。古往今来,任何做学问的人都是要读过许多书的,书如山,学如海,必得跋山涉海,才能有一番作为。”

  “大人所言极是。”丹霄毫无异议地赞同道,“多读书总是有诸多好处,可惜在下境况鄙陋,无处安身立命,因而一直未能好好研习学问,惭愧,惭愧。”

  “只要你有向学之心,任何时机都不算晚。”吕不韦微笑着去看丹霄,言语中颇有些许炫耀之意,缓缓说道,“老夫有一处春秋别馆,建了多间如同‘静逸轩’一样的书房,供来我大秦的各国才子文人编书立著,不知你觉得老夫这书房如何?是否算作研习学问的好去处?”

  吕不韦本以为能听到丹霄赞誉,他则顺水推舟也将丹霄揽在门下,给他一个机会做学问,却万万没有想到,丹霄并不为此心动,反倒是稍皱了皱眉,环顾书房问他道:“大人想听假话还是实话?”

  吕不韦愣了一下,忙道:“不必虚妄,老夫平日听的假话太多了,你就实话实说罢了,不必拘泥。”

  丹霄抱拳道:“那在下就说实话了,大人您这书房不乏美感雅趣,却又太庸俗花哨了些。”

  “此话怎讲?”这书房是吕不韦精心布置,字画、屏风、古琴全都是珍奇异藏,丹霄的话虽令他心有不快,他却又很想听听丹霄能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丹霄道:“大人若曾真心做学问,便知书房乃文人安身立命之所,高雅别致的装扮倒在其次,最重要是有做学问的氛围,不管是华丽还是朴素,终都要气质一致。在下窃以为,书房须得有沉稳宁静的感觉,人在其中才不会心浮气躁,但是大人您这儿虽摆满精致物品,却总显得有些繁杂,至多算是珍品收藏馆,不能归为做学问的好去处。”

  对于丹霄这番听起来不识好歹的批评,吕不韦心中却是暗暗惊诧。事实上,他虽也饱读诗书,却从未真正潜下心来研读学问,至多算得上商界中的佼佼者,称不上真正的文人,虽收拢诸多文人食客编纂巨著,自己却终归有些沽名钓誉之嫌。丹霄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正好中了他的软肋。

  见吕不韦长久沉默不语,丹霄以为是自己的直白冒犯了他,便略带歉意道:“在下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无碍无碍,你说得很有道理!”吕不韦忙道。

  二人正处于有些尴尬的局面时,高若恰巧出现,与他们道:“大人,晚饭已备好摆上,夫人请大人和公子前去用餐。”

  吕不韦抬眼看门外,已是夜幕初上,忙对丹霄道:“光顾着与你聊天,不觉天已黑了,走走走,我们去吃饭,一起饮几杯!”

  丹霄大大方方道:“好。”

  吕不韦到了饭厅之后,看到摆上来的饭菜,不由得略皱了皱眉,问高若道:“不是吩咐了要盛情款待么,为何只做了这些素淡小菜?岂不是怠慢了贵客?”

  “这……”高若面有难色,抬眼望了望丹凝,未再出声。

  丹凝额上还微带汗珠,看得出是刚忙活了许多事似的,她微笑着望向吕不韦,口中道:“大人见谅,这些饭菜是我亲自准备的,虽然朴素了些,却都是霄儿幼时爱吃的。”

  丹霄望着满桌子摆的素淡小菜,以及年少时最爱的山药汤,神情略显呆滞。他完全没有想到,隔了那么久之后,还能闻到这出自丹凝之手的熟悉饭香味。这里的一餐一饭,确实都是他最爱的食物,触景伤情,不由得心里一酸,喉头就跟着哽咽起来,半晌也迈不动步子。

  吕不韦听了丹凝的解释后,呵呵一笑道:“既是夫人一番心意,那就另当别论了。丹霄,来来来,快坐下吧,不必拘束!”

  丹霄这才回神,挨着丹凝坐了下来,席间他与吕不韦仍有交谈,丹凝也不插话,只静静听着。她被他说话的样子吸引住,心无他顾,眼中盛满温暖目光,她对丹霄那种无法掩饰的理解与信任,让吕不韦看着都觉嫉妒。

  面对丹霄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吕不韦察觉到自己竟有些无措感。这些年来,各国有才学的谋士都慕名前来投奔他,他见过的有才学有胆识之人比比皆是,却从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丹霄这般洒脱气度。丹霄既没有无可奈何的自卑,也没有苟且偷生的低微,身上更看不见对世俗金钱的媚俗。这人太过潇洒,活得无拘无束,无愧于任何人,反倒使吕不韦觉得棘手了。

  吕不韦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贪婪之人,他最了解这种人的本性——因为与他有类似的地方。这种人不管渴慕权势还是财富,都离不了向上攀爬的手段,吕不韦知道要用什么来利诱这种人,也熟谙打压控制贪婪之术,但面对丹霄的镇定和淡泊,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丹霄太像丹凝,不管是气质还是性格,姐弟俩都有诸多相似之处,这恰是吕不韦最不擅长攻破的险关,令他不由得生出些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待晚饭过后,吕不韦派人送丹霄回玉馆,丹霄同丹凝告别之时,吕不韦允诺他可以随时来探望丹凝。

  丹霄离开之后,回到卧房中的丹凝还是面带喜色,依旧沉浸在与亲人重逢的欣悦之中,不似往日的沉静与温顺,今天的她显得格外真实活泼。见她心情通畅,吕不韦也跟着高兴,趁机向她建议道:“凝儿,我见丹霄谈吐不俗,气度非凡,若总是屈尊为他人做事,未免太可惜了些,倒不如让他来府中居住,跟着我修文涉政,也好为将来前程铺路。”

  “大人,万万不可!”听闻此言后,丹凝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恐神色,忙与吕不韦道,“能再与霄儿相见,丹凝心里已是感激万分,只求从此平静生活,再不作任何妄想。”

  “为何?”吕不韦不解她为何如此惊慌,与她耐心解释道,“我不过是见他一心向学,所以诚心要帮他,若他能抛却旧时辛苦,开开心心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这有什么不好么?”

  丹凝真心道:“大人好意我明白,但请容我斗胆说句实话……您若帮他,就等于害他……我已遭罪受苦,不能再害了霄儿!”

  见丹凝面庞浮现悲伤神色,吕不韦心中一凛,了然道:“我明白了,你是怕赵姬再——”叹息一声,余下的话已不用再多说,彼此心中也都已了然。吕不韦生怕触痛丹凝苦楚,握着她的肩,轻声宽慰道:“莫担心,她不会再伤你了。如今她已离开咸阳,迁居去了别处,我保证,她再也不能动你一个指头,相信我。”

  丹凝垂下眼睑,放任自己依靠他的肩膀,她轻声道:“我信你……但我仍是不能让霄儿涉险,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好男儿顶天立地,必得有一番作为,才不算枉来尘世走一遭。”吕不韦劝说丹凝道,“你若执意如此,很可能会断送他的前程,他确实是很有才华的人,莫非你想因自己的畏首畏尾耽搁他一辈子吗?”

  听了吕不韦的劝解,丹凝的心有些动摇。她细细一想,自己的确未曾问过丹霄日后的打算,但她却能从短短的相见时间里看到他不凡的一面,幼年丹霄就聪明异于常人,若真是一生隐遁收敛,倒也真有些委屈他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迟疑:“这……依大人之见,我应当如何?”

  “你应当放手让他去攀登高处。”吕不韦对她保证道,“我都是为了你好,凝儿,他既是你的亲人,就等于也是我的家人。把他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吕不韦的这番话感动了丹凝,在他殷切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终于对他点了点头,默然道:“一切听凭大人做主。”

  吕不韦心中窃喜,将她揽在怀中,他所想的是,只要能留住丹霄,丹凝也就不会离开他,可以一直与他相伴。

  丹凝在他怀中轻声叹道:“你知道么,他不在的日子,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说,寒冷的冬天总会过去,漫长的黑夜总会变亮,活着总是得活着,虽不知心中有何向往,要等待些什么……现在好了,现在我再也无须为这些伤神。”

  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门外花香暗暗浮动,与丹霄一别七年后的丹凝,在此时才终觉心神俱安,再无惊惶。

  她心内暗暗祈祷着,但愿今后的日子,与这唯一的亲人再不相离。

  时光就这样若有若无地流动着,转瞬之间,三年已过。

  这三年以来,在丹霄的打理下,“戒忧堂”玉馆已在长阳街立足鼎盛,并接连开了两家分店。丹霄培养出几个精良的玉雕师,因此玉馆的活计他便不必亲自动手,只消背后指点便可,很多的时间他都用在了读书上,不管是文学还是商经,吕不韦都是对他倾囊相授,从无任何私心。

  自从与丹霄重逢后,丹凝一直过着平和安好的日子。赵姬在三年前就已迁徙离宫,前去雍城行宫躲灾避难,据说她临行之前曾请道士算了一卦,卦言她若继续留在咸阳,将有性命之忧。因而,在得到嬴政允诺之后,赵姬就带着嫪毐转迁至雍城居住,这一住就是三年。

  嫪毐因终日侍从赵姬,又得赵姬在嬴政跟前美言,所以备受嬴政宠信和感激,得到的赏赐异常丰厚。迁到雍城后,那里的一应事情便全由他做主,光是伺候他和赵姬的仆婢就有百千余人。听闻他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各地去投奔他求仕途的宾客也不少,渐渐地,雍宫长信侯嫪毐的名气,几乎要与咸阳城的文信侯吕不韦并列了。

  在此之前,吕不韦养了上千门客,包吃包住,并发给他们钱财,将这些人集中起来,让他们把所见所闻、所思所考撰写成文字,汇集成册。丹霄跟着吕不韦的日子,也加入到编纂撰写书著的人群中。在门客们最初交上来的书稿中,因为大家各有各的心得和经历,所以五花八门写什么的都有。他们在文章里畅所欲言,论万物古今之事,上下四方、兴废治乱、士农工商等全都有论及,丹霄所做的事情就是要对这些文章进行遴选、归类和删定。

  这些门客之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虽不乏贤士能人,大多却都恃才傲物,摆脱不了轻视别人的习气。起初他们很看不起丹霄,认为自己辛苦所作书稿由一个毫无名气的年轻人来删改,实属不能忍受的屈辱,但等他们看完丹霄修改过的稿件后,却只能默默叹服了——丹霄虽然年少,才华却当真出类拔萃。

  待书著终于完成时,已经秦王政八年,书中融合了儒家、道家的思想观点,对法家和墨家观点则采取批判态度,可谓“诸子之位兼有之”。全著共含八览、六论、十二纪,一百六十篇,共二十多万言,初定名为《吕览》。可吕不韦思来想去,终觉不够妥当和响亮,他不知要给这著述换个怎样的名字,便决定听听丹霄的意见。

  为此吕不韦特意召丹霄进书房,与他商讨道:“如今书著已成,也算了却老夫一桩心愿。今日请你前来,就是想听听看你的意见,老夫想给书著取个好名,你有何高见?”

  丹霄谦逊道:“此事自然当由大人拿主意,丹某怎敢妄言。”

  “老夫既然请你前来,便是信任你,你只管说说自己的想法,不必太拘泥。”

  丹霄低头沉思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吕不韦的问题,反而问他道:“大人身为国父,官高位重,有权有势,为何还不满足,一定要花重金立此书?”

  吕不韦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觉得呢?”

  丹霄答道:“若丹某没猜错的话,大人定是想要流芳百世,名存青史,令万世后人敬仰。”

  “你倒是够直接。”吕不韦并未怪责丹霄的坦白和冒犯,反倒因此觉得跟他更亲近了些,也就直言道,“孔夫子被世人尊为学问大师,正因他写了《春秋》一书,孙武能当上吴国大将,也是因吴王看过他写的《孙子兵法》。因而不瞒你说,老夫广纳贤士编书立著写出《吕览》,最初也是想扬名立世,垂范后代。”

  丹霄微微一笑,同他道:“既是如此,以丹某所见,大人不如就将此著取名为《吕氏春秋》吧!”

  “《吕氏春秋》?这如何使得!”吕不韦虽心有喜悦,表面却还推搪道,“沽名钓誉者,自古非贤士,老夫虽有心留名千古,却不能将众人之力作窃为私有啊!”

  丹霄却道:“在外人看来,大人虽是借他人之手扬自己声名,但您能汇合各派学说,兼儒墨合名法立著,此举已逾人千里,史无前例。若没有您,也就没有这部巨著,大人您绝对是功不可没。因此,丹某觉得,此书取名《吕氏春秋》再适合不过!”

  吕不韦被他说得动了心,当下按捺喜色,装作镇定道:“既是如此,好,那就叫《吕氏春秋》吧!”

  丹霄却又问道:“书虽已著成,却不足以广为人知,大人准备如何将书著遍及乡野,得天下人叹服?”

  吕不韦道:“此事老夫也做了打算,预备让人誊抄千万册,先一一传阅出去,到时定能闻名于世。”

  “书著二十万言,待千万册抄完后,已不知何时何日!”

  吕不韦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法子吗?莫非你有高见?”

  丹霄胸有成竹地道:“丹某倒确实有个法子,可以在短暂时间内,使《吕氏春秋》广为人知。”

  吕不韦饶有兴趣地问:“哦?你有何妙招?不妨说来听听!”

  丹霄稳稳答道:“丹某以为,大人可先令人将书著全文一字不漏抄出,之后贴在咸阳城的城墙上,并张贴布告做出承诺,若谁能将《吕氏春秋》改动一字,或删或加一字,则当即赏黄金千两。大人您想想看,此举不但能使《吕氏春秋》尽善尽美,真正做到字字珠玑,最重要的是,慕名前来的人们,肯定会争相阅读此著,那么大人就真的做到扬名天下了!”

  吕不韦听完丹霄这番话后,不禁抚掌叹道:“不仅精益求精,还可扩大声望,两全其美,果真妙招也!就按你说的办。”

  此后,书著便真就命名为《吕氏春秋》,吕不韦还做出决定,派高若吩咐下去道:“速将此书誊抄整齐,悬挂在咸阳城门之上,放出话去,若有谁能改动一字,即赏千金!”

  不久之后,誊抄好的《吕氏春秋》全文贴在咸阳城墙上,并带有允诺一字千金的布告。此举一出,果真引来万人争相阅读,消息越传越广,包括诸侯各国的游士和宾客在内,却没有一人能对文字妄加改动。这并非意味着此书真的已尽善尽美,之所以没人敢出头擅改,应当也是敬畏吕不韦的权势。但不管怎样,吕不韦还是非常高兴的,编书立著一字千金这件事,使得他声名愈盛,虚荣之心自然也得到无限满足。

  吕不韦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他还沉浸在名利光耀的人生,会突然被一场意外的阴谋连累,从而遭遇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赴雍城蕲年宫举行加冠典礼时,遇一干叛众暗中袭击,幸而因事先准备随护的兵力众多,才使嬴政免遭劫数,带领百官全身而退。虽毫无损伤,但嬴政心里却是万分怒火,认定是有人故意发动武装叛乱,旨在阻止他一统天下,所以勃然下令,一定严厉彻查此事,将幕后主使者揪出来。

  不久,负责查办此案的官员接到密报告发,告发人声称发动武装叛乱的主使者正是嫪毐!除此之外,密报还说嫪毐并非宦官,他与太后淫乱私通,并生下两个儿子。嫪毐不仅将这两个儿子隐藏起来,还和太后密谋,若秦王嬴政死去,就立新生的儿子继承王位。

  这不知真假的密报搅得嬴政心神难安,虽然此前他对母后的风流韵事早有听闻,但却一向秉承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基本上没做任何理会,包括吕不韦同赵姬多年的私通,他也是佯装不知。但这次却非同以往,嫪毐和赵姬有染一事,不仅事关母后的声誉及王室尊严,还牵扯到吕不韦作为大秦宰相的忠心或叛变,因为嬴政清楚记得,当初正是吕不韦举荐嫪毐前去赵姬身边的。

  嬴政暗中虽是怒火中烧,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派了心腹去彻查嫪毐与吕不韦的关系,才得知原来三年前赵姬并非为避祸才离宫的。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赵姬时,伪造了嫪毐宦官的证明,这才使嫪毐得以侍奉赵姬左右。两人暗地私通淫乐,终至赵姬寡居怀孕,唯恐被人察觉,才掩饰假称占卜有难,从而借口离开咸阳。她与嫪毐两人去了雍城居住后,不久产下一对双生子,三年来尽享天伦和自由,俨然像对正大光明的夫妻。

  彻底查清楚此事来龙去脉之后,嬴政于九月将嫪毐三族人众全部杀死,又亲手杀死赵姬所生的两个儿子,并把赵姬软禁在雍宫,彻底限制了她的自由。这一系列的祸事来得猝不及防,就连久经风雨的吕不韦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很清醒地明白,这所有的一切自己都难逃干系,嬴政除掉嫪毐和胞弟之后,接下来要惩戒的,恐怕就是身为丞相的自己了。

  早在庄襄王异人时期,吕不韦就抱着“欲以并天下”的意愿,希望秦能一统天下,这个狂妄的梦想他虽然未能亲自实施,但看着嬴政一天天增长,一天天强大,他已然能预料到,实现这个梦想的人,必是嬴政无疑。而他与嬴政之间所存在的相权和王权的矛盾,最终必是最难过的一关。为了这一天,吕不韦早从多方面做了应付和自保的准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功成身退之前,在嫪毐这一环节竟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使他措手不及,亦无力弥补。

  在祸及自身之前,吕不韦冷静下来,召高若密商道:“嫪毐叛乱一事,老夫势必会受到牵扯,这是逃也逃不掉的,但不管大王决定如何处置老夫,老夫势必要查清事实真相。”

  高若不解,犹疑问道:“小人听闻嫪毐招兵买马,发动叛乱是早有预谋,这不就是真相吗?大人您还要查什么?倒不如早做打算。”

  “不。”吕不韦摆摆手道,“嫪毐这人老夫最清楚不过,他虽然贪心,却只图钱财美色,老夫认识他许多年,知道他并非心思缜密之人,密谋发动叛乱,倾覆天下这种事,凭他的胆魄绝非能做出来的。”

  “大人的意思是?”

  吕不韦笃定道:“应是有人从中作梗。”

  高若愣了一下,旋即道:“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查。”

  吕不韦叮嘱道:“此事须得谨慎,不能让旁人察觉。”

  “大人放心。”

  高若带了两个心腹一块儿前去雍城,暗中访查,使了不少钱财买人口信,终于,在半月之后,他带着查来的消息,从雍城返回到吕不韦身边。

  入夜,丹凝见吕不韦迟迟不回房,担心他身体太过操劳,因而去书房催促他快些歇息,却无意在书房门口,听到了吕不韦与高若的对话。

  高若对吕不韦回报道:“小人在雍城查到,长信侯挥金如土,又喜欢大宴宾客,所得俸禄照此花销,必然所剩无几。至于武装叛乱一事,他背后确是有人财力支持,才得以招兵买马收敛人心。”

  “老夫便说嫪毐没有胆略做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背后主使者到底何人,查出来没有?”

  高若答道:“小人费了许多力气和功夫,却真是查不出那人的来处,只知道他号称金大人,每隔两月差人去雍城密见嫪毐,送金银供嫪毐买兵器马匹以及粮草日用,但他本人却从不现身。”

  “金大人?”

  “正是。”

  吕不韦沉思片刻,继而追问道:“他就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抑或一点循迹可找的漏洞?”

  “倒是有一点,聊胜于无。”高若自衣袖中掏出一张锦帛,递于吕不韦道,“这是小人花了重金从太后身边的随从那儿得来的,像是被烧剩一半的书信,据说是出自金大人亲笔,但小人比对过了,发现此书信字迹潦乱歪斜,应是刻意用左手写出的……恕小人直言,单凭这么一丁点儿的痕迹,真是很难再查到什么有力的线索。”

  吕不韦接过那张锦帛,在手中端详良久,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有阵阵寒意抵挡不住地袭来,他冲高若摇摇手道:“辛苦你了,高总管,你先去歇息吧!”

  “是。”

  高若退了出去,到了门口,才发现丹凝站在那儿,忙与她打招呼道:“夫人,这么晚了尚未安歇?”

  丹凝道:“我来看看大人。”

  “大人在书房。夫人,如若没有什么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高总管走好。”丹凝目送高若离去,这才走进书房。见吕不韦手执书简,似是正在忙于政务,便柔声细语同他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嗯。”对于她的出现,吕不韦并不觉得讶异,似是早就知道她在门外一般,他抬头去望她的脸,忽然问了一句,“对了,凝儿,为何这阵子不见丹霄来府上,他在忙些什么?”

  丹凝如实答道:“前日我去探望过他,‘戒忧堂’开了第四家分店,他这阵子一直很忙。”

  吕不韦沉吟片刻,而后叹道:“老夫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而已,他如何做到的。”

  丹凝微笑道:“大概是霄儿天生有经商的本事吧,这还要多亏大人您的帮助,霄儿才能有今日的成就。”

  吕不韦却摇摇头,神情严肃地道:“你以为我在说他开了四家玉馆的事吗?不,我所叹服的事,却并不是这一桩。”

  “大人此话怎讲?”丹凝隐约能察觉到,吕不韦似乎是话中有话。

  吕不韦肃穆说道:“或许你我都看轻了他的能力,以为他年纪轻轻,却全然无从预料,他居然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才干。”

  丹凝愈发觉得糊涂了,问吕不韦道:“大人您究竟何意?丹凝不明白,莫非是霄儿犯错了吗?”

  吕不韦没有回答她,却离开桌畔,走近了她身边,轻声问她道:“你眼中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丹凝定定回答:“虽然我与霄儿失散多年,但自幼看他长大,对他的心性脾气,我还是很了解的……霄儿从无害人之心,他简简单单,更加不会做害人之事。”

  吕不韦却灼灼道:“凝儿,人总是会变的,你想过没有,他已经不是你所以为的孩子了。有些人看似庸碌平常,与世无争的模样,但事实上,也许拥有最能取人性命的武器。”

  “我还是不懂,难道……”丹凝忽然觉得心神忐忑,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依然坠在云雾之中。

  吕不韦却叹了口气,带着点疲惫与她说道:“算了,不说这么多,你先回房去歇息吧。”

  “大人您呢?还不安歇么?”丹凝关切地问道。

  吕不韦道:“我尚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先睡去吧。”

  丹凝无奈,只得从书房离开,一路上心神不安,总觉得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在无意间听过了高若和吕不韦的密谈,又经历方才与吕不韦的谈话后,她直觉丹霄已被牵涉到一个深深的旋涡中,似是极难脱身一般。

  而吕不韦,他静静坐在书房中,眼前放着的,是高若呈上来的那张烧损的锦帛。不管写这书信的人如何刻意伪装笔迹,且用了左手书写,吕不韦还是能辨认出他落笔起势的气度——丹霄,他大概万万也料想不到,这么微小的一点痕迹,也会出卖他辛辛苦苦的隐匿。

  吕不韦回忆着自己的功过,论及对大秦的功绩,他身为宰相,自是当仁不让居功至伟,但过错呢?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错在与赵姬之间的关系了断得并不干脆,若他当初能以天下大任为目的,不再跟赵姬有所牵扯,那么,应当就不会一错再错,酿成今日大祸。再往前想想呢,他又觉得,如果不是他的野心贪念,将赵姬送给异人,也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赵姬不会对他余情未了,他们也都将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然而,世间哪有后悔药,又何来能将时光逆行倒转的轮盘?即便是有,恐怕他也未必肯回去吧。他宁可像现在这般如履薄冰,毕竟,他所爱的,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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