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柔情不管,花深传漏,羽急飞觞。思量人间如梦,放半分、佯醉半佯狂。
——宋·方岳《木兰花慢》
多日居住公孙府中,诗缨与众人日渐熟稔起来,彼此之间相处得极为和睦。这里不比邯郸的酒坊,她不再将自己当成李家大小姐,反倒常常帮府中的下人做事,勤俐与亲切的她很快就深得人心。
又长大一岁后,诗缨的性格比之从前也沉静许多,不再是娇蛮任性的脾气,面对丹霄之时,脸上常浮现女儿家的羞涩神态,对他言谈也很是温柔。这一切众人都看在眼里,洞悉她跟丹霄之间微妙的关系后,倒是都很看好这一对,纷纷抱着祝福的心态,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独独丹霄待她仍一如从前的平淡,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这样的他有时会令诗缨觉得困惑,她甚至会想,不知当日山洞的肌肤之亲,会否仅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丹霄未催促她离开,也没再说送她回邯郸去,她便已然觉得欣喜,能陪在他身畔,哪怕多一日,心中都觉欢喜。
当初在邯郸的两年,丹霄将在酒坊做工所得报酬全都用在了读书识字上,未敢有半点懈怠。自从来了蓝田后,在公孙景和夏芙先的帮助下,他幸运地得到一些手抄藏书,更是孜孜不倦地学习了,虽未能正式进书院学馆读书,资历才华却是相当出色。
每日里除了打理养马驯马的事之外,丹霄不是在读书写字,便是在采玉雕刻,极少有时间与诗缨交流。虽然两人同住公孙府内,诗缨却总觉得丹霄有意在躲着她似的,偏又总是遇不到合适的时机同他好好谈谈。
转眼时节已入隆冬,大雪铺天盖地,诗缨念及年关将近,不知不觉心有怅惘。当初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是过去了几个月光景,父亲是否仍在寻她呢?他一定气她吧,这不孝的女儿,自幼被他辛苦养大,心却向着别人飞远了,连唯一的老父亲都抛在一旁不管不顾。
诗缨愈想愈觉压抑,丹霄又不在府中,便决定出门去走一走。她刚到门旁,门童就急切问道:“李姑娘这是要去何处?”
“不必担心。”诗缨对他笑笑,道,“我只是想在近处散散步,不会走得太远。”
“那就好。”门童放下心来,当初诗缨在山上迷路一事,至今还令他觉得惊惶,若丹霄当日没能安全将她寻回,他一定懊悔至极,惭愧未能将她这位客人照看好。
地上积雪仍厚沉,诗缨踏雪前行,才刚走出公孙府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跟前。诗缨顿住脚步,想看看是何人来访,她心里以为是公孙府的主人回来了。因为之前丹霄曾与她提过,说近日公孙景将从咸阳返回,她一直想见见这个待丹霄如亲兄弟一般的传奇人物,虽未曾谋面,却因他对丹霄的好,她无端端就怀抱感谢之情。
车夫掀开马车的帘子,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诗缨惊讶地望着他,目光与他相对之时,几乎疑心是梦,原来来者并非旁人,却是她的父亲李肇!“爹爹,你,你怎会来此?”梦呓一般喃喃问出这句,诗缨已是手足无措,她望着李肇比之从前消瘦太多的脸庞,以及两鬓生出的斑斑白发,顿觉满心愧疚。
李肇停在马车跟前,久久望着诗缨,一时情绪悲喜交加。自她离家出走后,这段日子他走了太多地方,花费了太多精力来寻她,夜夜都无法安然入眠,总是被噩梦惊醒,担心她出意外,怕她再也不能归家……而今,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心里说不出的庆幸,但随之而来的愤怒和焦虑,却让他做出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近诗缨面前,扬手“啪”的一声,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无情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让诗缨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却不敢有任何微词,她伸出左手捂着脸,仍是怀抱歉意地低着头,不敢再去望李肇的脸,只是轻声道:“爹爹,女儿错了……”
“你还知道错?你还有脸叫我爹?”李肇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可知我为寻你费了多少工夫?我以为你长大了便能省点心,没想到你让我如此失望!”
诗缨的眼泪簌簌落下,愈发觉得惭愧,不敢再吭声,也不知该怎样才能安抚李肇。府内的人们听到外头的骂声,纷纷闻声而来,门童、侍女、厨娘、家丁,一个个都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皆是错愕得很,不知这突然造访的坏脾气老头,与诗缨究竟是什么关系。
“丹霄呢?叫他出来见我!”李肇数落够了诗缨,便要往公孙府门内闯进去。
诗缨赶紧拦在他身前,央求道:“爹爹,莫要进去,他,他不在!”
“他怎会不在?是他捎信给我,要我来此处寻你,如今却要躲起来当孬种吗?”
诗缨僵了一下,这才想起要问事情原委,身在邯郸的父亲,如何会找到她的藏身之处的?若非有人告知了详细地址,他一定难以寻到这儿,如此看来,竟是丹霄通知父亲的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爹爹,你是说,是丹霄让你来这儿的?”诗缨不敢确定地问。
李肇颇有些不耐烦,瞪她一眼道:“废话少说!给我叫他出来!”
诗缨自幼丧母,由李肇一手抚养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肇的脾气,他平日里总是不温不火,很少有愤怒暴躁的时刻,但若是真被惹到,就势必会天雷地火。当初丹霄被人陷害之时,他尚且将丹霄打成重伤赶出酒坊,如今若是得知他们俩的私情,又岂能轻饶丹霄?诗缨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牢牢地拉住李肇的胳臂,底气不足地问道:“爹爹,你找丹霄做什么?”
“你还要同我假装?”李肇冷笑一声,斥责她道,“你无端端跑出家门,我便知你是为这小子,他拐了我的女儿不说,如今竟有脸跟我提要求,你以为我能轻饶他不成?”
诗缨怔了怔,问李肇道:“爹爹,丹霄提了请求?是何请求?”
李肇一把甩开了诗缨的胳膊,冷着脸道:“我没工夫同你废话,咱们的账等回家再算,现在把他给我叫出来!”
“他真的不在府中,若是爹爹不信,可以问他们。”诗缨如实答道。
李肇望向看热闹的众人,见他们纷纷点头,不觉有些懊恼,回身抓了诗缨的手道:“罢了罢了,他既不在,我就先饶了他,你现在就同我回家去!”
诗缨挣扎着不肯上车,李肇强力将她往车上拖,两人纠缠良久,旁人也不敢上前相劝。从他们的谈话中,众人已知两人是父女关系,父亲来寻女儿回家,这种家事,旁观者怎好掺和。
“求你了,爹爹,你放手!”诗缨苦苦哀求。
李肇一点也不讲情面,狠狠骂道:“你还不听话!赖在别人家里做什么?你要气死我才情愿吗?”
诗缨辩解道:“我……至少要等他回来。”
李肇闻言更是懊恼,又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方才的红印还未消褪,如今又挨了一耳光,诗缨的脸更痛了,红红的似是肿了起来。李肇发了狠,对车夫使了眼色,车夫即刻从车上拿下一捆绳索,两人联手擒住诗缨,这么三缠两绕,很快就将她牢牢绑了起来,使她再也无从挣扎。
“爹爹,你怎能如此待我?”诗缨不得脱身,急得又是两行泪落。
李肇骂道:“你还有脸责问我?想想你是如何待我的!现在就跟我回邯郸去,从此不准踏出家门半步!”
说着,李肇便要同车夫一起将诗缨抬进马车,刚要动手,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转头一看,丹霄正坐在为首的白马背上,身后紧随着十几匹马,正向门口行来。
见丹霄适时出现,门阶众人皆松了口气,迎上他跟前,纷纷道:“丹公子,你终于回来啦!”
“大事不好啦,李姑娘的爹要强行将她带走!”
“丹公子,你快去劝劝吧!”
丹霄耳中听着众人言语,微微点头示意,下马便直奔李肇跟前,面对李肇双目喷火的威严神色,他却并无畏惧,伸出双手恭敬地朝李肇施礼,口中不卑不亢地问候道:“李老伯,多日不见。”
以往丹霄总是称他老板,如今改了称谓,倒令李肇颇为不屑,他冷哼一声,讽刺问道:“怎么,不在我家中做工,便连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么?莫要同我来这假惺惺的一套!”
丹霄面不改色,眼睛望了一眼诗缨,而后平静同李肇道:“您远路跋涉而来,如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进屋中坐坐。”
李肇却毫不领情,依旧言语苛刻:“进屋中坐?你有何资格邀请我?这是你的家吗?你不过是个替人养马的下人罢了,摆什么威风做派!”
“爹爹!”诗缨听不下去李肇对丹霄的讽刺与侮辱,忙喊他一声,央求道,“那么多人看着呢,求你莫要如此过分!”
李肇怒道:“我如何过分了?旁人看着又如何?你既有颜面做出随下人私奔的丑事,难道还怕我说吗?”
“爹爹,你不可这般冤枉他,若不是他,女儿怕是早就遭了歹人毒手,未必能活着再见到你!”诗缨为丹霄辩解道。
李肇却道:“闭嘴!你休要为他辩驳,他比那些歹人又强了多少。事情还不都是因他而起!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离家出走,是不是因这小子?”
诗缨心里莫名难受,抬眼去看丹霄的脸,却见他仍是隐忍的平静,她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洞悉他的内心,至于他究竟为何让李肇前来,书信中又对李肇说了些什么,她就更无从得知了。
李肇指着丹霄,滔滔不绝开骂起来:“枉我曾当你是正人君子,还为错怪你心怀愧疚,没料到你竟如此卑鄙,拐了我女儿不说,如今还有脸提出这种请求,你是否早就预谋霸占我的酒坊?平日里总假惺惺地装出读书人的做派,骨子里却如此奸险丑恶,呸!你以为我真能如你所愿?”
身畔人对这番话皆听得云里雾里,包括诗缨在内,都不知李肇究竟在说些什么。但随着李肇的侮辱,丹霄的脸色却越来越僵,等李肇把想发泄的话全都骂完,丹霄反倒平静下来,他扬起的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苦笑,轻声问李肇道:“看来这辈子,你都得这么看我了。”
李肇依旧苛刻:“我说错了吗?难不成你还要狡辩?”
两个男人对峙着,谁也不肯妥协的模样。良久,诗缨听丹霄首先开了口,他静静说道:“既是如此,丹某便不再强求。”
诗缨顿觉心里冰凉,她似乎能预感到,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已经被丹霄判了死刑,她怔怔问他道:“你,你这是何意?”
丹霄望着她的眼睛,淡然说道:“握不住手里的沙子该怎么办?眼睁睁看它漏掉?不,扬起来撒了就是。”
诗缨仍是不明,却见李肇已吩咐车夫掉转马头,马儿可能是受了冻,并因接连赶路感到困乏,所以行动迟缓,昂首扬蹄不愿转身。李肇恼它不听话,一把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抓住马缰,对准马身就是一顿抽打,口中还发狠地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你神气什么!”
府门台阶上的众人见李肇实在过分,皆皱眉看他借题发挥,诗缨被捆缚原地,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看着父亲呵斥马匹,撒泼耍狠地抽打无辜的马匹,一个劲儿地骂道:“不三不四的畜生,不过是个下流坯子,却妄想学人样儿。你还要不要脸?”
诗缨瞧见丹霄又是扯出一丝苦笑,凝视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冷,她心里直觉得害怕,在混乱中问丹霄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叫爹爹来寻我?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丹霄止住她的问话,轻声道:“你还是跟他回邯郸去吧!”
诗缨呆若木鸡,失神问道:“你……你不留我?你还是要赶我走?”
丹霄叹息一声,与她道:“你尚有家可回,我呢,我连个家都没有。”
此话说完,丹霄便再也不望诗缨一眼,转头去看同马匹周旋的李肇。那马儿被打得过分,嘶鸣得愈发厉害,险些将李肇拖倒在地。丹霄将小指弯曲送至唇边,轻巧地吹了声哨儿,那马听得哨声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掉转了头,停在原地不动了。李肇顿觉惊讶,抬眼去望丹霄,见丹霄又对他恭敬地施礼,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气度,不缓不急的声调:“李老板,既你与诗缨已相见,丹某便不再干涉你们家事,恕不远送!”
诗缨眼睁睁地看丹霄转了身去,径自走向公孙府内。其他人见他回屋,纷纷也都跟在他身后进去了,诗缨分明清楚地听到丹霄对门童说了句:“关门!”
门紧紧地关上了,彻底将诗缨与李肇阻在门外,诗缨这才如梦初醒,泪雨纷飞地大声叫道:“丹霄!丹霄!”
“人都走了,还叫什么!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李肇强压着怒火,同车夫一起将诗缨架到车上去,诗缨还未坐稳,他就一跃上了车,坐在她身侧守着她,忙不迭地吩咐车夫道,“快些赶路,离开这儿!”
马车颠簸着向前驶去,雪地上除了马蹄痕外,还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诗缨心中痛如刀绞,耳中茫然地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直觉万念俱灰,再无祈愿,绝望之中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要她了,丹霄不要她了……他没来追她,他没有挽留她,他眼睁睁看她离开,连一声道别都不肯讲。
在诗缨离开的第二日,公孙景自咸阳回到府中,才刚进了门,他便兴致高昂地去寻丹霄,一见面,就高声嚷道:“丹老弟,快快快,那位李姑娘现在何处?赶紧领出来让为兄见一见!”
却见丹霄神色忽地黯然,他低下头去,失落回道:“抱歉,公孙兄,怕是无缘让你与她相见了……”
“这是何意?”
“她昨日刚走。”丹霄答道。
公孙景高昂的精神立即耗损三分,不无遗憾地问道:“她去了哪里?是回邯郸去了么?”
“是。”丹霄如实道,“昨日她父亲寻来这里,已将她强行带走。”
“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一心想着要帮你张罗喜事呢,怎么短短数日,事情就变成这样?”公孙景甚觉突然,疑惑地问他道,“她不是你要娶的人吗?你在信里既已表明心意,为何不当面同她父亲提亲留住她?”
纵使在旁人面前假装镇定,但面对亲若父兄的公孙景,丹霄却再也无法伪装,他黯然道:“她父亲始终对我心有成见,误会我是图他家业……眼下我什么都没有,怎能让她跟我受苦。”
公孙景顿时明白了事情原委,也知丹霄肯定在人前受了侮辱,不由得叹气道:“罢罢罢,我没在跟前也能猜到,定是你年少气盛,守着尊严同他赌气,白白让他带走了李姑娘……唉,若是我早一日赶来便好了,便是将这宅院身家赠送予你,定也得成全你与李姑娘!”
丹霄忙恳切道:“公孙兄莫要如此说,这就更令小弟惭愧了,无功不受禄,有我立足之地,我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让你为我操心!”
公孙景建议道:“不如我们即刻动身,去邯郸追她回来,届时为兄替你出面,一定同李姑娘家人说清楚,只要他能允诺将女儿嫁给你,咱们就绝不会让李姑娘受半点苦。”
丹霄却摇头,固执说道:“不,这却万万不可。”
“哎呀,你真是要急死我,难不成就要这么放手不管,抱憾终身!还是你根本就不中意那位姑娘,对她用情不够深?”
丹霄顿了顿,而后固执道:“若他日小弟能有一番作为,到时再去寻她吧……倘若,倘若此生还有机会的话。”
公孙景知道丹霄心性好强,也从方才谈话之中,看出丹霄摒弃了平日淡泊无争的寂静,对人间名利生了向往之心,他便趁机又提出建议,问丹霄道:“话说回来,你若真想有番作为,定然不是什么难事。你这般聪颖的才干,此生难道就只能养马给打发掉?那不是太过可惜了些!”
“公孙兄还是要劝我去咸阳?”
“正是!”公孙景道,“我在咸阳城的日子,走遍了那儿的街市,见过了许多卖饰物的店,金、银、铜、陶皆有,却独独没有一家专售玉饰的店,若我们能在那儿开个玉店,加之你非凡的雕刻技艺,定能一鸣惊人!”
丹霄问道:“公孙兄不是在朝中当差么,怎会对经商有兴致?又哪里会有时间兼顾?”
公孙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是没有时间,但你有呀!这样吧,咱们说定了,过了年就去咸阳,到时候开一家玉器店,我来出资,你来照管!”
“这……这能行吗?”
“为何不行?你还记得你最初赠我玉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谈话吗?当时我还总觉得玉是娘儿们才喜欢的玩意儿,还是你跟我说的呢,玉能彰显一个人的品流德行,你们读书人还有更讲究的说法,说是‘君子必佩玉。无故,玉不去身’,是不是?”
丹霄未料到时隔那么久,公孙景居然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忙道:“小弟确是说过这些。”
“这不就得了!”公孙景道,“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藏金不如藏玉,那咸阳城的读书人可多了去了,恨不能天天找点乐子来攀比才华,对装饰之物更是嗜爱有加。若你的技艺真能换来滚滚财源,何乐而不为!”
若平日被公孙景这么劝上一番,丹霄内心肯定还是不为所动的,他对钱财始终不存欲念,但自从昨日历经了李肇的一番侮辱之后,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年后他便十九岁了,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他却因身份地位,双手空空,连一个女子都留不住……
公孙景见丹霄似是已被触动,就趁势继续劝说道:“你若随我去了咸阳,闲暇时还可去学馆书院读书,你不是一直想再读书的吗?咸阳城可算是藏龙卧虎了,单是吕丞相府内,就揽了上千的食客编纂大著,你真该去见识见识!”
丹霄被公孙景这般劝说,已经有了要去咸阳的念头,却终归觉得太过叨扰公孙景,欠他的也越来越多,便惭愧道:“小弟何德何能,受公孙兄如此眷顾,真是无以为报,惭愧万分!”
“快别说这种话了!”公孙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既能有缘相识,并结为兄弟,我便拿你当了自家人,你也不要同我客气!”
丹霄点点头,万般谢意只能埋没在心,暗暗记住。想着以后不管何时,都要记住苍茫人世之中,还有一知己如此善待自己,赏识自己,帮助自己。
年关过去后,开春之际,公孙景就带丹霄启程前往咸阳,他们连日赶路,终于抵达咸阳城。丹霄立时被眼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给震住了,他发现这里比之邯郸简直大得许多,到处大屋楼台勾栏相望,宽阔繁华,妙境不胜。
找了一家客栈稍作歇息之后,公孙景便骑马带丹霄去逛长阳街,这儿比之他们起初经过的街市,更显得气势恢宏。大道宽至可容十驾马车并行,街边店铺比邻相连,楼房瓦肆起伏林立,熙熙攘攘的景象让丹霄心中暗暗生叹。公孙景同他介绍道:“这儿叫长阳街,是商贾市贩的聚集之地。”
丹霄点点头,眼观经过的高楼铺面,所见之处皆是雕梁画栋,涂红描金,豪华的气派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公孙景指着街边的高楼同他道:“临街这些旺铺,都是归长阳街的富商巨贾所有,我打算就将玉器店开在此处。”
丹霄道:“此处集人气、商气、地气于一体,确是好地方,但既是旺铺,短暂时日内,怕是重金也难租到合适铺面。”
公孙景轻松一笑,信心十足地同他道:“这个倒不难,你记得夏芙先吧?夏家在长阳街也算是颇有权势,手下的铺面也很多,若能请他帮忙,多少会卖个面子与我。”
丹霄点点头,未料想事情会如此顺利,便应道:“那真是最好不过。”
公孙景喜滋滋地道:“等安顿下来了,我就带你去见见夏老弟,他要是知道你终于来了咸阳,肯定比我还高兴!”
果如公孙景所言,稍歇息一日之后,他们去拜访了夏芙先,得到了热情款待,夏芙先一听公孙景要为丹霄开玉器店,不由抚掌叹道:“好极好极!玉乃石之美者,好玉更是石之珍品,我曾见过丹兄弟的雕刻技艺,真是强过太多玉雕匠人,若你能将一身智慧用来雕琢美玉,那可真是爱玉尊玉者的福分!”
丹霄谦逊道:“夏兄过奖了,小弟不敢当,且小弟并无经商之才,尚不知能否将玉器店经营好,真怕届时会力不从心,误了两位兄长的抬爱。”
“这你倒不必担心。”夏芙先道,“玉石本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它们的价值高低不取决于石头本身,而是在于琢玉者的智慧与创造,丹兄弟你技艺超群,定能赋予玉石德思与灵魂,只要店铺开张,财源自然是滚滚而来。”
“瞧瞧,说得愈发深奥了。”公孙景笑言道,“我便知你二人一见面,就要说一些文绉绉的话,我是个习武的粗人,不懂什么玉的品质灵魂,你便简单点说说吧,觉得这生意行不行得?应该卖些什么好?”
夏芙先笑答道:“自是行得,公孙兄家在蓝田,雇上些人采石不难,原材自不必担心。至于所卖物品,倒是有许多选择,小弟认为应当卖妆饰之物,例如笄簪、坠饰、玉链、玉镯、玉瓶、玉觚、玉佩、玉盘等,皆可雕来售卖,定能使得许多人闻风而来。”
丹霄仔细听着,在心中一一记下。公孙景与夏芙先道:“你说得极有道理,但我总觉还不够,除了妆饰之外,定然还有其他用途吧。像我久在宫中随事,倒是也见过不少别类的玉器,例如礼器中常用的玉琮、玉璧等物件,还有我们习武之人平日所用的矛戈刀剑,柄干部也常需玉作配饰的!”
“公孙兄所言甚是,若能涵盖如此广阔,不拘泥于陈腐古板,那这玉器店可就真是大有可为了!”夏芙先赞同道。
一直静静倾听的丹霄,忽然对他们提出建议道:“二位兄台看这般是否可行?小弟不才,倒是略通绘画的技巧,若是能依据来客需求,先画出他们想要的玉器式样,此后再按照画上所需雕琢,这样的话,会否显得更别致些?”
“咦?你如何想到这点子的?”夏芙先惊喜叹道,“妙极妙极!若能在传统买卖上,再添了加工定制这一项,定能事半功倍,价高几成!丹兄弟你虽未涉商场,却对商道如此通透,真乃天生奇才!”
丹霄微微一笑,又是带着谦逊道:“多谢夏兄!”
公孙景与夏芙先道:“我带丹霄来见你,便是要求你一事,看能否通融通融,赏脸租一间铺子给我们。”
夏芙先一听公孙景正为丹霄寻租旺铺,便立即承诺道:“这事何须请求,能尽微薄之力,实乃小弟荣幸!公孙兄放心,这事就交由小弟好了,不出几日,定能让你铺子顺利开张!”
公孙景爽朗大笑,赞道:“还是你够义气!”
“多谢夏兄!”丹霄也抱拳致谢。
夏芙先潇洒地挥挥手道:“大家既是兄弟,便不要如此生分。对了,你们给玉器店取了名字没?”
公孙景愣了一下,而后说道:“这倒还真没顾上,不过是名字罢了,有什么难?什么雅玉斋、金玉轩、美璞阁的,随便拈来一个便是,你们这些文人君子,不是最爱这种拗口的名字吗?”
夏芙先笑道:“非也非也,玉石自古以来都以灵气最为贵,店名自然也应隽永超凡才能惹人注目,岂能直接将玉字挂在嘴边,这不是太俗气了么!”
被他这么一说,公孙景有些泄气了,他道:“我本就是个粗人,取名这种事自是不擅长。这样吧,你读的书多,不如你来取个名字!”
夏芙先笑对公孙景道:“这儿有现成的才子,怎能由我越俎代庖?”
“你是说丹兄弟?”公孙景拍拍脑袋,如梦初醒道,“我怎么忘了这事。丹霄,这玉器店日后由你掌管,你来取名再适合不过。”
丹霄沉吟片刻,而后道:“玉之润可消除浮躁贪念,玉之纯可净化污浊之心,玉之色可愉悦忧闷烦扰,君子爱玉,多是寄望于玉身寻天然之灵气。既是如此,小弟以为,店名是否可取‘戒忧堂’这三字?”
公孙景犹疑道:“戒忧堂?怎么听起来像是庙宇的名字?会不会太过清冷生僻了些?”
夏芙先却赞同丹霄道:“为商之人多重利轻文,你能背其道而另辟蹊径,倒也不失为创新之举。依我看来,‘戒忧堂’这三字倒是不浮不重,云淡风轻,与璞玉的特质相辅相成。”
“好好好,既是二位才子都觉得好,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公孙景再无异议,呵呵笑道,“行,那就这么定了,就叫‘戒忧堂’!”
……半个月后,在丹霄、公孙景、夏芙先三人努力之下,“戒忧堂”玉器店终于顺顺利利地开张了。
时节入春过后,咸阳城重又复苏归来一般,到处绿树成荫,鲜花如海,白日里阳光温暖,到了夜间,却还是凉意袭人。就在这么一个幽深清凉的夜晚,月光下一辆马车正稳步前行,车内坐着吕不韦,车后跟着两个骑马的护卫,一个是管家高若,一个则是府中侍卫统领萧城。
马车在城郊一个古旧宽阔的院落停了下来,吕不韦下车之后,便沉声问高若道:“人在何处?”
高若答道:“已关在密室,由两人守着。”
“带路!”
高若颔首,即刻带领吕不韦入院。其实这里是吕不韦的老宅,因此他们对这里的路途皆是非常熟悉,并不需要燃灯挑烛,只借着月光,便能准确地寻到密室所在之地。
辗转绕了回廊,抵达密室之后,进去能看到微弱烛火。在两名侍卫的看守下,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正窝在墙角坐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她立即抬起了头,当看到吕不韦之后,眼睛里瞬时就添了几分惊恐神色。
吕不韦站定脚步,直直地望着这老妇,她正是当日跟随赵姬一同陷害丹凝的老奴。赵姬在宫中一向由她服侍,又因她年岁颇高,宫中下人皆敬她几分,以她的姓氏尊她一声黄夫人。
黄氏一见吕不韦气色凛冽阴沉,立即吓得低下头去,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叩拜道:“小人见过丞相。”
吕不韦冷哼一声,厉声问道:“当日你随太后进本相府邸,究竟对丹凝做了些什么?快些从实说来!”
黄氏心中虽有所惧,却仍旧坚持原来的说辞,回吕不韦道:“回丞相大人,小人当日就是陪太后去看看丹少使,并未料想丹少使会情绪不稳致使胎儿不保,小人与太后当时情急万分,还特意派人去请了宫中的徐太医!”
“如此说来,倒是你们救了丹凝一命?”吕不韦凛声问。
“小人不敢居功,一切都是太后仁慈善心。”黄氏抬眼去望吕不韦,仍假意惺惺,信口雌黄。
吕不韦明显不信,愈发生气,他目光犀利地盯着黄氏,似乎要看透她的心。黄氏暗叫不妙,不敢与他对视,遂又低下头去强装镇定。
“你这刁奴,到了这儿,还想抵死狡辩?”吕不韦压抑不住怒气,厉声责问道,“当日你们牵制住本相府中所有下人,又狠心对丹凝下毒,害死她腹中胎儿,莫非你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本相会信你一派胡言?”
黄氏心中虽然惧怕万分,口中仍是不服软地辩解:“丞相大人误会了,小人所言真是句句属实,大人您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太后,与太后当面对质!”
见黄氏想搬出赵姬,吕不韦更是恼怒,斥她道:“混账东西!你以为拿太后挡箭,本相就不敢处置你!”
“不不不,小人绝无此意,小人不敢冒犯大人,但大人也不能冤枉小人和太后啊!”黄氏一个劲地叩头,额上都磕破了皮。
“你们草菅人命,心狠手辣,还妄言清白?真是死不悔改!”吕不韦越看黄氏越觉憎恶,连日以来,他始终无法忘却从产婆端着的盆内看到的那一团血污,但令他更难过的,则是丹凝。
丹凝因被强行灌了毒药,致使胎儿死亡,本就伤势不轻,再加上心情抑郁,久久无法从痛苦中抽身。当日若不是徐太医来得及时,妙手回春,今日丹凝怕是早已成了亡魂冤鬼。吕不韦只要想到丹凝险些因赵姬和黄氏的毒辣从尘世彻底消失,心里就觉得又痛又怒,恨不能将眼前这老奴千刀万剐。
“你今日出门之时,太后知或不知?”吕不韦问黄氏。
黄氏连忙答道:“小人是出来替太后办事的,太后自然是知情,小人没想到会在半路被丞相大人请来这里,还望丞相您能快些放小人回宫,免得太后挂怀小人!”
“哈哈哈!”吕不韦大声狂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蔑视,他冷冷道,“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她既知你出门,那便再好不过!”
黄氏见吕不韦面色阴沉,早被这阵狂笑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忙战战兢兢问道:“大人……大人这是何意?”
吕不韦并不搭理她,只是瞥眼望了望高若,挥手命道:“将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拉出去埋了,免得再出来祸害他人!”
黄氏闻言吓得双脚瘫软,顿时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哀求吕不韦道:“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小人只是受人差遣办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怎么,你这时才想忏悔吗?已然晚了!”吕不韦毫不留情地站起身来,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黄氏大声号哭,撕心裂肺地对着吕不韦的背影哀求,不死心地叫道:“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她几近绝望之时,却见吕不韦停住脚步,定了定后转身,黄氏顿时错愕惊喜,以为他终于心软,决心要赦免她,却未料到吕不韦所说的是:“她太聒噪了,将她的舌头割掉以后再埋!”
“是。”高若答道。
黄氏听闻这一句,吓得双目紧闭,面若死灰,心里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一死,登时整个人就瘫在地上,除了抽泣的哽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吕不韦走出门去,坐上了马车赶着回去,高若派萧城随他左右,自己则留下来善后。午夜的咸阳城到处一片寂静,城内的人们早已安歇睡去,沉浸在梦乡之中,没人知道在这明亮的月光之下,正上演着一幕活埋人的惨剧。
坐在车内之时,吕不韦偶尔掀开帘子,遥望半空中那一轮满月,不由心烦意乱,喟叹不已。自从丹凝遇害,痛失胎儿之后,他的心也有如跌入万丈深渊。当天事发之后,听着徐太医说的那些话,他甚至脊背发凉,满身冷汗。徐太医与他道:“幸亏抢救及时,若是再拖上一番,恐怕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身体倒是脱了险境,但她此生不会再有孕育孩子的可能,因而这心里的伤,只能由丹少使自己慢慢开解,恕下官无能为力了。”
这徐太医在宫中原是与丹凝相识的,丹凝自幼与父亲学医,进宫后对医学仍是兴致不减,常去太医院跟徐太医讨教,她聪明伶俐,蕙质兰心,深得徐太医宠爱。却未料这好好的一个姑娘,为救吕不韦不惜以身犯险逃离宫中,随后竟落得这般下场,不由令徐太医觉得惋惜。此后的日子,他也一直关照丹凝,常往丞相府送些养元的药品,希望丹凝能早日康复。
诚如徐太医所言,丹凝虚弱的身子终是在悉心调理之中恢复了,但她淤滞的心结却极难开解,自从遭赵姬迫害之后,她便终日茶饭不香,沉默寡言。吕不韦心中自觉愧对于她,不仅没让她享什么福,反倒遭此一劫,这愧疚使他再也不敢接近她,每日只能等她睡着了才去探她,立于她床榻之前,望着她在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他直觉心疼不已。
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丹凝的苦痛,吕不韦还是不想放她走。当他在那个雨夜重新寻回她的那刻,他就已在心中暗暗起誓,希望能拉着她的手,与她描述他前半生的风风雨雨,就算真如那南山老道的一语谶言,说他命中忌丹,若亲之必惹杀身之祸,他也无惧无忧。
天下万种荣耀,千般富贵,他已然全都享用过,还有什么奢望与野心?即便从前是有的,现在也淡泊如烟云。他眼中心中,今时今日只有这个通透玲珑的女子,若能得她在身侧相伴,哪怕是不再管天下之事,与她归隐田园,过着一起看夕阳西下的日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的。
——可他如何能说出口呢?这一世峥嵘,从不妥协的男子,却在丹凝柔弱的泪水跟前,彻底降下了姿态,几乎要低入尘埃。
第一场春雨下了整整两天,整座咸阳城都被笼罩在朦胧雨丝中。朝中并未有要事需议,吕不韦却还是独步跋涉前往宫中。他抵达时已是夜幕降临,身披黑色披风的他,由宫中守夜的婢女领路,直接前往赵姬的住处。
赵姬得到通报,本已睡下,却仍允许吕不韦觐见。吕不韦进入她的房内时,见她已经起身,不仅穿戴整齐,还用短暂的时间略施脂粉,在烛火映照之下,那张脸仍是明艳照人,不失雍容风采。
遣走随侍的婢女之后,房中便只剩赵姬与吕不韦二人。
“丞相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赵姬稳稳地问。
吕不韦神色平静,恭敬地对她施礼之后,自袖中拿出一个木制的细长小盒,递向赵姬跟前道:“臣只是来给太后送件东西。”
赵姬微微一笑,作势轻启木盒,问吕不韦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件?难不成丞相有什么好礼要送哀家不成?”
“太后看了便知。”吕不韦不动声色。
赵姬怀着好奇之心打开木盒,却见半截鲜血淋淋的舌头躺在里面,立时吓得花容失色,将那盒子掷到地上,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惶恐未定地问吕不韦:“你……你为什么拿这恶心的玩意儿来?这,这是谁的?”
吕不韦冷冷一笑,回她道:“还能是谁?便是与太后形影不离的黄氏!”
赵姬闻言目瞪口呆,她一直还在焦心黄氏去了何处,为何当日出门之后未再见踪影,却压根没料想到,黄氏早已身遭劫数,长埋黄土之下。
“你究竟做了什么?她,她在哪儿?”赵姬颤抖着问吕不韦道,“你把她杀了,是不是?”
吕不韦又是冷笑,不作回答。赵姬望着地上从木盒里跌出来的血舌头,胃里已翻江倒海,险些就要吐出来,她怒声责道:“大胆吕不韦,你眼里还有没有上尊下卑,竟敢私自动哀家身边的人!”
吕不韦不恼也不怒,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些讽刺:“臣不过是效仿太后罢了,比之太后的手腕,臣还算规矩。”
“你!”赵姬恨恨地瞪他,忽地明白了什么,继而脸上浮现出讥诮表情,了然于胸地讽刺他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那个丫头吗?”
吕不韦不置可否,赵姬却已从他的沉默里得到答案,顿觉悲愤交加,也不管什么姿态身份,直揪着他的衣袖问:“吕不韦,我是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过!而今我竟真比不得一个丫头在你心里的分量了,是不是?你怎忍心如此待我!”
“太后请自重。”吕不韦不带一丝感情地推开她,在他的眼中,这个楚楚可怜的失态女子,徒剩下一具华丽的躯壳,内心却是无比丑恶。
赵姬疯了一般,眼神悲哀,泪水满脸,又哭又笑地道:“太后?哈哈哈,吕不韦,你要虚伪到什么程度?你真以为天下人都不知你我过往?你整天称我太后,对我彬彬有礼,假意惺惺,你以为这样假装着,就能令天下人用清白的眼光看你了吗?”
吕不韦不与她辩驳,也不想过多与她纠缠,他仍是如来时一般平静自然,不卑不亢地与她道:“臣既已将来意禀明,便不打搅太后休息了,先行告退。”
此话说完,他便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剩赵姬一人怔怔站着,喉咙里噎着满腹未来得及倾吐的委屈。吕不韦的脚步声沿着她房外的走廊逐渐远去,终至什么也听不到,耳朵里唯剩外头的雨声,细小的风随雨丝飘来,打得走廊沿途的灯烛忽明忽暗。
赵姬追出门去,想再同吕不韦多说几句,却只看到茫茫夜色之中,他孤独的黑色身影踽踽独行,慢慢地消失不见。门口站着的侍卫与宫婢见她满面泪痕,皆是心中担忧畏惧,也不敢多看,自觉地都低下头去。
仿佛方才是经历了一场硝烟战火一般,赵姬觉得浑身疲累,她无力地挥挥手,对宫婢道:“今晚哀家去别的屋子歇息,你们将这间屋子打扫干净。”
众人不知她何意,待进入房中,看到地上的木盒和血淋淋的舌头时,不由得吓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妄敢多言,只能默默无声地将残局收拾了去。
赵姬移去别的房中安歇,宫婢唯恐她怕冷,将褥子铺得厚厚的,她躺在上头却仍觉得寒。这寒是自骨头里透出来的一般,不管屋中的暖炉燃到多旺,她还是哆哆嗦嗦。
时光仿佛倒回到她与吕不韦决裂的那个夜晚,今夜这个绝情的吕不韦,与她二十年前看到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二十年前,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又惊又喜,以为自己终不至于再做姬妾,可凭这腹中的骨血上位,得到光明正大的名分。她哪里能想到,当她将这消息告知吕不韦时,却换来他冷冰冰的对待,他命她去别的男人身边,他教她撒谎,为了他的野心和天下,他赌上自己的女人和亲生骨肉。
那时赵姬的心冷得如寒冰一般,往日对这男子的仰慕与崇敬,全都化作了耻辱的愤恨。可即便那样,她仍无法停止爱他,她攥着他冰冷坚硬的手,哀求着他能怜悯她的坎坷,不要强求她参与这场博弈,他却不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余下的生命里,赵姬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取悦另一个男人,那个叫子楚的傀儡,他的温情和宠爱,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她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并奢望他不会如同吕不韦那般随意将她舍弃。但,她又一次错了,这个男人和吕不韦一样自私,他们都远远地离开了她,一起奔赴去了咸阳,狠心将她和幼小的孩子留在邯郸。
那些日子如何熬过来的?赵姬只需想一想,就觉心内的空洞刮过呼啸的寒风,从里到外都是蚀骨的冷。而今与那晚相同,她似乎再次跌入冰窖之中,再也寻不回一丁点的温暖和冀望。
雨势越来越大了,打得路边树木的枝叶沙沙作响。吕不韦徒步跋涉着往回走,在这漆黑夜晚,他独自出门,没告知任何人,他不担心谁会加害于他。在这孤独凄冷的暮色之中,他一身黑衣赶路的模样,顶多被人看作是沧桑孤独的人,怕是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个步伐坚毅,落寞失意的男子,竟拥有天下人最为渴慕的财富与地位。
吕不韦行至府门跟前,高若立即迎上来,关切道:“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您去了何处,为何不让小人跟从?”
吕不韦神色倦怠,无力地道:“已回来了,便别多问。”
“可是……”高若欲言又止。
“怎么?”
高若如实答道:“因小人寻不到您,便到处去找,丹小姐也知道了……她一直在等您回来。”
吕不韦闻言一愣,忙问道:“她在哪儿?”
“她执意要在门口等,小人担心她身体未愈,已劝她回去了,现在正等在大人房中。”
吕不韦焦心质问道:“天已这么晚了,为何还不让她安歇?万一再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小人催了许多次,请她回房安歇,无奈丹小姐太过固执,她说一定要等到大人归来……”
吕不韦步履匆匆,顾不得许多,赶紧朝院中奔去,待行至卧房门前,看到里面透出的灯光时,不觉心中一暖,同时伴有些许苦涩的酸楚。他还未及去推门,里面已传来脚步声,丹凝匆忙将门打开,眼眸中满是期待与担忧,当她看到门外站着的确是吕不韦时,终于放松下来似的,整个人怔怔半晌,动也不动。
“你……你在等我吗?”吕不韦不敢相信地问。
丹凝未答他的话,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见他头发上还滴着水,满身衣服已经湿透,轻轻说道:“雨夜出门,便是不带随从,怎么也不乘马车?身上都淋湿了,一定很冷吧。”
说着,她便用手轻触他的手臂,拉他进房内,反身又忙去帮他找换洗的衣衫。吕不韦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顿时就湿润了,他温柔唤她:“凝儿。”
丹凝抱着找好的衣服走向他,却不去望他的眼,只道:“小人来服侍大人换衣,莫要着凉了。”
吕不韦望着她,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沉默不语,挺拔的身姿像是暗夜里的一堵墙,厚重又沉稳,他捧起她的脸,对她道:“看着我,凝儿。”
丹凝终于无从逃避,她抬头望他,在对上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眼眸,看到里面毫无掩饰的深情时,她的眼中不由得漾出细细的水雾,眼睛一眨,泪水就倾然落下。自从失去孩子后,她隐忍了那么久,不哭也不闹,却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午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委屈脆弱的眼泪。
吕不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而后将她拥进自己宽阔的怀中,再也不肯放开。
这深沉的拥抱让丹凝的眼泪更是汹涌,她的脸颊被他身上的雨水沾湿,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但他抱着她,使她觉得渐渐心安了一些。她爱他么?她不知道,但他消失不见的时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慌慌张张,如坐针毡,唯恐他再也不会回来,永远地与她告别……若真是如此,她活着的人生还有别的期待吗?她亦不清楚。但她所知道的是,这些年,在她所经历的苦难之中,吕不韦——他是唯一珍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在这闪烁的烛火映照之下,他们紧紧挨着,倾听彼此内心的声音。吕不韦觉得,他们之间再也不是迢迢千里的路途了,他跋山涉水之后,终于抵达她的世界。
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不管与谁同路,不管未来如何,活在这孤独的人间,每个人爱过与恨过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戒忧堂”玉馆自开业以来,终日有客登门,在丹霄的打理之下,玉馆的生意逐渐步入正途,形势大好。
这玉馆一共是四扇阔门的店面,上面的招牌旗幡由夏芙先题字,看上去俊逸隽永,不失儒雅之气。诚如他几人事先所料一般,咸阳城经营珍玩的商铺虽多,却无一家鼎力专做玉的铺子,“戒忧堂”凭着独特风格与精湛技艺,很快便在长阳街打响了名头。
所以,当吕不韦漫步长阳街,决定要买一块玉佩时,凭借商人的敏锐,第一眼看到“戒忧堂”的招牌,他就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
丹霄正在研习顾客定制的玉饰图样,见有客进门,便起身相迎,他抬起头来,见来客外貌显出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一身绫罗绸缎,不仅目光凌厉傲然,且走路步伐沉稳健硕。他进门之后,先是看了丹霄一眼,随后便在店中四处逛走,赏看着货架上摆放的各种成品玉饰,最终停在一枚玉佩跟前,久久也不移步子。
“先生想要什么?”丹霄走至他跟前,礼貌问道。
吕不韦答他:“这枚玉价值几何?”
丹霄随他目光望去,见他看中的是一块鱼形的黄玉,黄玉的色泽深浅与鱼身鳞片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看上去尤其别致儒雅。
“二十金。”丹霄答他道。
吕不韦点点头,沉吟片刻,指着鱼肚部分道:“倒是不贵,但却微有瑕疵。”
丹霄如实答道:“先生好眼力,这块黄玉的确微有瑕疵,鱼腹处若无这一白斑,便要居价五十金了。”
“老夫想买美玉来赠给很珍贵的人,因而不能有瑕疵。”吕不韦略带遗憾地说道。
“这不打紧,先生若是看中了这式样,可以另择良玉,在下能雕制出一模一样的形状。”
吕不韦大喜,问他道:“果真可以?你有更好的黄玉么?”
丹霄道:“有一块未动的黄玉,前日里刚从蓝田运来,倒是完美无瑕,先生是否看看?”
“当然要看!”吕不韦忙道。
丹霄取出一块状似浑圆的黄玉坯子,递给吕不韦观看,吕不韦拿在手中赏玩许久,见的确是上等好玉,便赞道:“好,便是它了!”
丹霄道:“先生若是定下要此玉,便需五十金,可先付二十金作为订金,十日之后,成品送至府中之时,再付余下三十金。”
“不用如此麻烦。”吕不韦直接从袋中取出五十金,慷慨大方地递予丹霄,并嘱咐他道,“定要精雕细琢,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先生大可放心。”丹霄收了钱后,微笑问他道,“先生还未见成品,便先付清所有,不怕本店欺客么?”
吕不韦朗声大笑,狂傲地同他道:“天下敢欺老夫的店,怕是还没有一个!”
“玉雕成之后,要送往何处?劳烦先生告知府邸住址。”
吕不韦道:“沿这长阳街一直往前,尽头吕府便是!”
“好。”丹霄收好银子,正待在竹简上给他开具玉店的票据帖子,却见吕不韦已迈步出门。
“等等,先生,您的帖子!”
“无须!”吕不韦潇洒道,“老夫信你!”
说完这句,丹霄再去寻他,却已不见他影踪,只见一华丽车轿往前走去,身畔跟了好几个随从。丹霄笃定他是上了那座轿子,也从他的言谈气度看出他是不凡的大人物,却绝然未能想到,他竟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吕丞相。
十日过后,丹霄按照约定去给吕府送玉。
时节正是四月尾,午后暖风吹拂,道路两旁桃花缤纷,间或有花瓣随风卷起飘落,别有一番独特景致。
丹霄步行去往吕府,一路上走了很久,直至尽头交界之处,才看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大院,上书“吕宅”二字。但吸引丹霄的,却不是这宅子的气派门庭,而是远处逶迤起伏的山脉和庄稼,已然成熟的满山黄色菜花开得绚烂无比,让观者都要心生缤纷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居在长阳街内,他险些都要忘记外面山水的朴实与悠远,心中也愈发怀念起在蓝田那段乘马畅游的日子。
“来者何人?”侍卫拦着他问。
丹霄从容答道:“有位吕先生在店里订了玉饰,在下是来送玉的。”
侍卫检查了丹霄随身携带的玉饰盒子后,便放他进了府中,因吕不韦暂不在家,所以请人领他去见高若。
丹霄随一名家仆往院子深处走,转过了很多地方,才来到一处宽阔的厅堂内。这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格局也是规矩大气,看得出是待客所用的地方。他登上台阶,直入正厅,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等候其中,这人正是吕府的总管高若。高若见了丹霄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这年轻人穿着洁净的灰色布衣,眉目清晰,身姿傲然,颇有几分高贵,他不觉有些惊讶,甚至颇有疑心:一个店里送货的伙计而已,怎会有这般不凡的气度!
丹霄见了高若之后,听闻他是吕府总管,便道:“见过总管,劳烦您通报吕先生,在下乃长阳街‘戒忧堂’玉馆的人,前来送此前先生所定制的玉佩。”
“哦,原来如此,但大人现时不在府中,你将玉交由我罢!”高若道。
丹霄却说:“恕在下冒昧,这玉既是那位先生定的,便要由他本人亲见才行,雕琢手工如何,形状是否合意,在下必得听到他的回答,才能放心离去。”
高若耐心同他解释道:“我乃府中总管,平日一切大小事务都可做论断,这是丞相大人的特许,你且放心交给我,不必太多顾虑。”
丹霄愣了一下,听到高若话中带出“丞相大人”这个称号,才登时明白自己身处之地,心中暗想:照此看来,这吕府应当就是吕不韦的家了,试问咸阳城内,除了吕不韦之外,还有谁能被称丞相?
越是如此,丹霄便越加谨慎了,他清楚记得当日吕不韦对玉雕的精细要求,便坚持己见地同高若道:“吕先生当日对在下说过,这玉饰他是要送给很珍贵的人,因而,在下还是要亲自交到他手中才算妥善。”
高若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只能明白告诉他道:“大人出了远门,今日怕是至夜才能归来,莫非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丹霄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明日再来好了。”
“好吧。”高若也不再强求,礼貌道,“对不住,还要劳烦你多走一趟。”
“无碍的。”丹霄道。
告别高若之后,丹霄便沿着原路返回,当他行至花园之时,恰遇一白衫女子被仆婢簇拥着,其中一婢关切说道:“夫人小心身体,莫再多逗留了,还是回房歇息去吧!”
女子面庞稍有憔悴,因未施妆容,唇色也有些苍白,她身上白色的裙裾长及地面,当她款步前行之时,步姿优雅怡然,发丝随风轻轻撩动,仿佛她是摒弃了迢迢长路与万里风尘,带着不渝的千年之约而来的仙子。她徐步之方向,正与丹霄迎面相对,近一些去望她的脸,丹霄不由得愣住了。
“姐姐?”丹霄不确定地叫了一句。女子惊得顿住脚步,抬眼与他对望,当看到她目光中如水的一泓晴光之时,丹霄更坚定了自己的语气,立刻又叫了她一句:“姐姐。”
丹凝定定望着面前这年轻人,见他星目俊眉,气宇非凡,正是当年与她在河畔错失的牧马少年……他叫她姐姐,那声音再也不是来自她的梦或幻觉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脸,与梦中每次出现的男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