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六章 放半分

  黯柔情不管,花深传漏,羽急飞觞。思量人间如梦,放半分、佯醉半佯狂。

  ——宋·方岳《木兰花慢》

  多日居住公孙府中,诗缨与众人日渐熟稔起来,彼此之间相处得极为和睦。这里不比邯郸的酒坊,她不再将自己当成李家大小姐,反倒常常帮府中的下人做事,勤俐与亲切的她很快就深得人心。

  又长大一岁后,诗缨的性格比之从前也沉静许多,不再是娇蛮任性的脾气,面对丹霄之时,脸上常浮现女儿家的羞涩神态,对他言谈也很是温柔。这一切众人都看在眼里,洞悉她跟丹霄之间微妙的关系后,倒是都很看好这一对,纷纷抱着祝福的心态,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独独丹霄待她仍一如从前的平淡,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这样的他有时会令诗缨觉得困惑,她甚至会想,不知当日山洞的肌肤之亲,会否仅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丹霄未催促她离开,也没再说送她回邯郸去,她便已然觉得欣喜,能陪在他身畔,哪怕多一日,心中都觉欢喜。

  当初在邯郸的两年,丹霄将在酒坊做工所得报酬全都用在了读书识字上,未敢有半点懈怠。自从来了蓝田后,在公孙景和夏芙先的帮助下,他幸运地得到一些手抄藏书,更是孜孜不倦地学习了,虽未能正式进书院学馆读书,资历才华却是相当出色。

  每日里除了打理养马驯马的事之外,丹霄不是在读书写字,便是在采玉雕刻,极少有时间与诗缨交流。虽然两人同住公孙府内,诗缨却总觉得丹霄有意在躲着她似的,偏又总是遇不到合适的时机同他好好谈谈。

  转眼时节已入隆冬,大雪铺天盖地,诗缨念及年关将近,不知不觉心有怅惘。当初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是过去了几个月光景,父亲是否仍在寻她呢?他一定气她吧,这不孝的女儿,自幼被他辛苦养大,心却向着别人飞远了,连唯一的老父亲都抛在一旁不管不顾。

  诗缨愈想愈觉压抑,丹霄又不在府中,便决定出门去走一走。她刚到门旁,门童就急切问道:“李姑娘这是要去何处?”

  “不必担心。”诗缨对他笑笑,道,“我只是想在近处散散步,不会走得太远。”

  “那就好。”门童放下心来,当初诗缨在山上迷路一事,至今还令他觉得惊惶,若丹霄当日没能安全将她寻回,他一定懊悔至极,惭愧未能将她这位客人照看好。

  地上积雪仍厚沉,诗缨踏雪前行,才刚走出公孙府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跟前。诗缨顿住脚步,想看看是何人来访,她心里以为是公孙府的主人回来了。因为之前丹霄曾与她提过,说近日公孙景将从咸阳返回,她一直想见见这个待丹霄如亲兄弟一般的传奇人物,虽未曾谋面,却因他对丹霄的好,她无端端就怀抱感谢之情。

  车夫掀开马车的帘子,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诗缨惊讶地望着他,目光与他相对之时,几乎疑心是梦,原来来者并非旁人,却是她的父亲李肇!“爹爹,你,你怎会来此?”梦呓一般喃喃问出这句,诗缨已是手足无措,她望着李肇比之从前消瘦太多的脸庞,以及两鬓生出的斑斑白发,顿觉满心愧疚。

  李肇停在马车跟前,久久望着诗缨,一时情绪悲喜交加。自她离家出走后,这段日子他走了太多地方,花费了太多精力来寻她,夜夜都无法安然入眠,总是被噩梦惊醒,担心她出意外,怕她再也不能归家……而今,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心里说不出的庆幸,但随之而来的愤怒和焦虑,却让他做出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近诗缨面前,扬手“啪”的一声,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无情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让诗缨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却不敢有任何微词,她伸出左手捂着脸,仍是怀抱歉意地低着头,不敢再去望李肇的脸,只是轻声道:“爹爹,女儿错了……”

  “你还知道错?你还有脸叫我爹?”李肇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可知我为寻你费了多少工夫?我以为你长大了便能省点心,没想到你让我如此失望!”

  诗缨的眼泪簌簌落下,愈发觉得惭愧,不敢再吭声,也不知该怎样才能安抚李肇。府内的人们听到外头的骂声,纷纷闻声而来,门童、侍女、厨娘、家丁,一个个都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皆是错愕得很,不知这突然造访的坏脾气老头,与诗缨究竟是什么关系。

  “丹霄呢?叫他出来见我!”李肇数落够了诗缨,便要往公孙府门内闯进去。

  诗缨赶紧拦在他身前,央求道:“爹爹,莫要进去,他,他不在!”

  “他怎会不在?是他捎信给我,要我来此处寻你,如今却要躲起来当孬种吗?”

  诗缨僵了一下,这才想起要问事情原委,身在邯郸的父亲,如何会找到她的藏身之处的?若非有人告知了详细地址,他一定难以寻到这儿,如此看来,竟是丹霄通知父亲的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爹爹,你是说,是丹霄让你来这儿的?”诗缨不敢确定地问。

  李肇颇有些不耐烦,瞪她一眼道:“废话少说!给我叫他出来!”

  诗缨自幼丧母,由李肇一手抚养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肇的脾气,他平日里总是不温不火,很少有愤怒暴躁的时刻,但若是真被惹到,就势必会天雷地火。当初丹霄被人陷害之时,他尚且将丹霄打成重伤赶出酒坊,如今若是得知他们俩的私情,又岂能轻饶丹霄?诗缨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牢牢地拉住李肇的胳臂,底气不足地问道:“爹爹,你找丹霄做什么?”

  “你还要同我假装?”李肇冷笑一声,斥责她道,“你无端端跑出家门,我便知你是为这小子,他拐了我的女儿不说,如今竟有脸跟我提要求,你以为我能轻饶他不成?”

  诗缨怔了怔,问李肇道:“爹爹,丹霄提了请求?是何请求?”

  李肇一把甩开了诗缨的胳膊,冷着脸道:“我没工夫同你废话,咱们的账等回家再算,现在把他给我叫出来!”

  “他真的不在府中,若是爹爹不信,可以问他们。”诗缨如实答道。

  李肇望向看热闹的众人,见他们纷纷点头,不觉有些懊恼,回身抓了诗缨的手道:“罢了罢了,他既不在,我就先饶了他,你现在就同我回家去!”

  诗缨挣扎着不肯上车,李肇强力将她往车上拖,两人纠缠良久,旁人也不敢上前相劝。从他们的谈话中,众人已知两人是父女关系,父亲来寻女儿回家,这种家事,旁观者怎好掺和。

  “求你了,爹爹,你放手!”诗缨苦苦哀求。

  李肇一点也不讲情面,狠狠骂道:“你还不听话!赖在别人家里做什么?你要气死我才情愿吗?”

  诗缨辩解道:“我……至少要等他回来。”

  李肇闻言更是懊恼,又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方才的红印还未消褪,如今又挨了一耳光,诗缨的脸更痛了,红红的似是肿了起来。李肇发了狠,对车夫使了眼色,车夫即刻从车上拿下一捆绳索,两人联手擒住诗缨,这么三缠两绕,很快就将她牢牢绑了起来,使她再也无从挣扎。

  “爹爹,你怎能如此待我?”诗缨不得脱身,急得又是两行泪落。

  李肇骂道:“你还有脸责问我?想想你是如何待我的!现在就跟我回邯郸去,从此不准踏出家门半步!”

  说着,李肇便要同车夫一起将诗缨抬进马车,刚要动手,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转头一看,丹霄正坐在为首的白马背上,身后紧随着十几匹马,正向门口行来。

  见丹霄适时出现,门阶众人皆松了口气,迎上他跟前,纷纷道:“丹公子,你终于回来啦!”

  “大事不好啦,李姑娘的爹要强行将她带走!”

  “丹公子,你快去劝劝吧!”

  丹霄耳中听着众人言语,微微点头示意,下马便直奔李肇跟前,面对李肇双目喷火的威严神色,他却并无畏惧,伸出双手恭敬地朝李肇施礼,口中不卑不亢地问候道:“李老伯,多日不见。”

  以往丹霄总是称他老板,如今改了称谓,倒令李肇颇为不屑,他冷哼一声,讽刺问道:“怎么,不在我家中做工,便连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么?莫要同我来这假惺惺的一套!”

  丹霄面不改色,眼睛望了一眼诗缨,而后平静同李肇道:“您远路跋涉而来,如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进屋中坐坐。”

  李肇却毫不领情,依旧言语苛刻:“进屋中坐?你有何资格邀请我?这是你的家吗?你不过是个替人养马的下人罢了,摆什么威风做派!”

  “爹爹!”诗缨听不下去李肇对丹霄的讽刺与侮辱,忙喊他一声,央求道,“那么多人看着呢,求你莫要如此过分!”

  李肇怒道:“我如何过分了?旁人看着又如何?你既有颜面做出随下人私奔的丑事,难道还怕我说吗?”

  “爹爹,你不可这般冤枉他,若不是他,女儿怕是早就遭了歹人毒手,未必能活着再见到你!”诗缨为丹霄辩解道。

  李肇却道:“闭嘴!你休要为他辩驳,他比那些歹人又强了多少。事情还不都是因他而起!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离家出走,是不是因这小子?”

  诗缨心里莫名难受,抬眼去看丹霄的脸,却见他仍是隐忍的平静,她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洞悉他的内心,至于他究竟为何让李肇前来,书信中又对李肇说了些什么,她就更无从得知了。

  李肇指着丹霄,滔滔不绝开骂起来:“枉我曾当你是正人君子,还为错怪你心怀愧疚,没料到你竟如此卑鄙,拐了我女儿不说,如今还有脸提出这种请求,你是否早就预谋霸占我的酒坊?平日里总假惺惺地装出读书人的做派,骨子里却如此奸险丑恶,呸!你以为我真能如你所愿?”

  身畔人对这番话皆听得云里雾里,包括诗缨在内,都不知李肇究竟在说些什么。但随着李肇的侮辱,丹霄的脸色却越来越僵,等李肇把想发泄的话全都骂完,丹霄反倒平静下来,他扬起的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苦笑,轻声问李肇道:“看来这辈子,你都得这么看我了。”

  李肇依旧苛刻:“我说错了吗?难不成你还要狡辩?”

  两个男人对峙着,谁也不肯妥协的模样。良久,诗缨听丹霄首先开了口,他静静说道:“既是如此,丹某便不再强求。”

  诗缨顿觉心里冰凉,她似乎能预感到,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已经被丹霄判了死刑,她怔怔问他道:“你,你这是何意?”

  丹霄望着她的眼睛,淡然说道:“握不住手里的沙子该怎么办?眼睁睁看它漏掉?不,扬起来撒了就是。”

  诗缨仍是不明,却见李肇已吩咐车夫掉转马头,马儿可能是受了冻,并因接连赶路感到困乏,所以行动迟缓,昂首扬蹄不愿转身。李肇恼它不听话,一把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抓住马缰,对准马身就是一顿抽打,口中还发狠地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你神气什么!”

  府门台阶上的众人见李肇实在过分,皆皱眉看他借题发挥,诗缨被捆缚原地,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看着父亲呵斥马匹,撒泼耍狠地抽打无辜的马匹,一个劲儿地骂道:“不三不四的畜生,不过是个下流坯子,却妄想学人样儿。你还要不要脸?”

  诗缨瞧见丹霄又是扯出一丝苦笑,凝视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冷,她心里直觉得害怕,在混乱中问丹霄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叫爹爹来寻我?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丹霄止住她的问话,轻声道:“你还是跟他回邯郸去吧!”

  诗缨呆若木鸡,失神问道:“你……你不留我?你还是要赶我走?”

  丹霄叹息一声,与她道:“你尚有家可回,我呢,我连个家都没有。”

  此话说完,丹霄便再也不望诗缨一眼,转头去看同马匹周旋的李肇。那马儿被打得过分,嘶鸣得愈发厉害,险些将李肇拖倒在地。丹霄将小指弯曲送至唇边,轻巧地吹了声哨儿,那马听得哨声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掉转了头,停在原地不动了。李肇顿觉惊讶,抬眼去望丹霄,见丹霄又对他恭敬地施礼,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气度,不缓不急的声调:“李老板,既你与诗缨已相见,丹某便不再干涉你们家事,恕不远送!”

  诗缨眼睁睁地看丹霄转了身去,径自走向公孙府内。其他人见他回屋,纷纷也都跟在他身后进去了,诗缨分明清楚地听到丹霄对门童说了句:“关门!”

  门紧紧地关上了,彻底将诗缨与李肇阻在门外,诗缨这才如梦初醒,泪雨纷飞地大声叫道:“丹霄!丹霄!”

  “人都走了,还叫什么!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李肇强压着怒火,同车夫一起将诗缨架到车上去,诗缨还未坐稳,他就一跃上了车,坐在她身侧守着她,忙不迭地吩咐车夫道,“快些赶路,离开这儿!”

  马车颠簸着向前驶去,雪地上除了马蹄痕外,还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诗缨心中痛如刀绞,耳中茫然地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直觉万念俱灰,再无祈愿,绝望之中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要她了,丹霄不要她了……他没来追她,他没有挽留她,他眼睁睁看她离开,连一声道别都不肯讲。

  在诗缨离开的第二日,公孙景自咸阳回到府中,才刚进了门,他便兴致高昂地去寻丹霄,一见面,就高声嚷道:“丹老弟,快快快,那位李姑娘现在何处?赶紧领出来让为兄见一见!”

  却见丹霄神色忽地黯然,他低下头去,失落回道:“抱歉,公孙兄,怕是无缘让你与她相见了……”

  “这是何意?”

  “她昨日刚走。”丹霄答道。

  公孙景高昂的精神立即耗损三分,不无遗憾地问道:“她去了哪里?是回邯郸去了么?”

  “是。”丹霄如实道,“昨日她父亲寻来这里,已将她强行带走。”

  “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一心想着要帮你张罗喜事呢,怎么短短数日,事情就变成这样?”公孙景甚觉突然,疑惑地问他道,“她不是你要娶的人吗?你在信里既已表明心意,为何不当面同她父亲提亲留住她?”

  纵使在旁人面前假装镇定,但面对亲若父兄的公孙景,丹霄却再也无法伪装,他黯然道:“她父亲始终对我心有成见,误会我是图他家业……眼下我什么都没有,怎能让她跟我受苦。”

  公孙景顿时明白了事情原委,也知丹霄肯定在人前受了侮辱,不由得叹气道:“罢罢罢,我没在跟前也能猜到,定是你年少气盛,守着尊严同他赌气,白白让他带走了李姑娘……唉,若是我早一日赶来便好了,便是将这宅院身家赠送予你,定也得成全你与李姑娘!”

  丹霄忙恳切道:“公孙兄莫要如此说,这就更令小弟惭愧了,无功不受禄,有我立足之地,我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让你为我操心!”

  公孙景建议道:“不如我们即刻动身,去邯郸追她回来,届时为兄替你出面,一定同李姑娘家人说清楚,只要他能允诺将女儿嫁给你,咱们就绝不会让李姑娘受半点苦。”

  丹霄却摇头,固执说道:“不,这却万万不可。”

  “哎呀,你真是要急死我,难不成就要这么放手不管,抱憾终身!还是你根本就不中意那位姑娘,对她用情不够深?”

  丹霄顿了顿,而后固执道:“若他日小弟能有一番作为,到时再去寻她吧……倘若,倘若此生还有机会的话。”

  公孙景知道丹霄心性好强,也从方才谈话之中,看出丹霄摒弃了平日淡泊无争的寂静,对人间名利生了向往之心,他便趁机又提出建议,问丹霄道:“话说回来,你若真想有番作为,定然不是什么难事。你这般聪颖的才干,此生难道就只能养马给打发掉?那不是太过可惜了些!”

  “公孙兄还是要劝我去咸阳?”

  “正是!”公孙景道,“我在咸阳城的日子,走遍了那儿的街市,见过了许多卖饰物的店,金、银、铜、陶皆有,却独独没有一家专售玉饰的店,若我们能在那儿开个玉店,加之你非凡的雕刻技艺,定能一鸣惊人!”

  丹霄问道:“公孙兄不是在朝中当差么,怎会对经商有兴致?又哪里会有时间兼顾?”

  公孙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是没有时间,但你有呀!这样吧,咱们说定了,过了年就去咸阳,到时候开一家玉器店,我来出资,你来照管!”

  “这……这能行吗?”

  “为何不行?你还记得你最初赠我玉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谈话吗?当时我还总觉得玉是娘儿们才喜欢的玩意儿,还是你跟我说的呢,玉能彰显一个人的品流德行,你们读书人还有更讲究的说法,说是‘君子必佩玉。无故,玉不去身’,是不是?”

  丹霄未料到时隔那么久,公孙景居然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忙道:“小弟确是说过这些。”

  “这不就得了!”公孙景道,“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藏金不如藏玉,那咸阳城的读书人可多了去了,恨不能天天找点乐子来攀比才华,对装饰之物更是嗜爱有加。若你的技艺真能换来滚滚财源,何乐而不为!”

  若平日被公孙景这么劝上一番,丹霄内心肯定还是不为所动的,他对钱财始终不存欲念,但自从昨日历经了李肇的一番侮辱之后,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年后他便十九岁了,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他却因身份地位,双手空空,连一个女子都留不住……

  公孙景见丹霄似是已被触动,就趁势继续劝说道:“你若随我去了咸阳,闲暇时还可去学馆书院读书,你不是一直想再读书的吗?咸阳城可算是藏龙卧虎了,单是吕丞相府内,就揽了上千的食客编纂大著,你真该去见识见识!”

  丹霄被公孙景这般劝说,已经有了要去咸阳的念头,却终归觉得太过叨扰公孙景,欠他的也越来越多,便惭愧道:“小弟何德何能,受公孙兄如此眷顾,真是无以为报,惭愧万分!”

  “快别说这种话了!”公孙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既能有缘相识,并结为兄弟,我便拿你当了自家人,你也不要同我客气!”

  丹霄点点头,万般谢意只能埋没在心,暗暗记住。想着以后不管何时,都要记住苍茫人世之中,还有一知己如此善待自己,赏识自己,帮助自己。

  年关过去后,开春之际,公孙景就带丹霄启程前往咸阳,他们连日赶路,终于抵达咸阳城。丹霄立时被眼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给震住了,他发现这里比之邯郸简直大得许多,到处大屋楼台勾栏相望,宽阔繁华,妙境不胜。

  找了一家客栈稍作歇息之后,公孙景便骑马带丹霄去逛长阳街,这儿比之他们起初经过的街市,更显得气势恢宏。大道宽至可容十驾马车并行,街边店铺比邻相连,楼房瓦肆起伏林立,熙熙攘攘的景象让丹霄心中暗暗生叹。公孙景同他介绍道:“这儿叫长阳街,是商贾市贩的聚集之地。”

  丹霄点点头,眼观经过的高楼铺面,所见之处皆是雕梁画栋,涂红描金,豪华的气派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公孙景指着街边的高楼同他道:“临街这些旺铺,都是归长阳街的富商巨贾所有,我打算就将玉器店开在此处。”

  丹霄道:“此处集人气、商气、地气于一体,确是好地方,但既是旺铺,短暂时日内,怕是重金也难租到合适铺面。”

  公孙景轻松一笑,信心十足地同他道:“这个倒不难,你记得夏芙先吧?夏家在长阳街也算是颇有权势,手下的铺面也很多,若能请他帮忙,多少会卖个面子与我。”

  丹霄点点头,未料想事情会如此顺利,便应道:“那真是最好不过。”

  公孙景喜滋滋地道:“等安顿下来了,我就带你去见见夏老弟,他要是知道你终于来了咸阳,肯定比我还高兴!”

  果如公孙景所言,稍歇息一日之后,他们去拜访了夏芙先,得到了热情款待,夏芙先一听公孙景要为丹霄开玉器店,不由抚掌叹道:“好极好极!玉乃石之美者,好玉更是石之珍品,我曾见过丹兄弟的雕刻技艺,真是强过太多玉雕匠人,若你能将一身智慧用来雕琢美玉,那可真是爱玉尊玉者的福分!”

  丹霄谦逊道:“夏兄过奖了,小弟不敢当,且小弟并无经商之才,尚不知能否将玉器店经营好,真怕届时会力不从心,误了两位兄长的抬爱。”

  “这你倒不必担心。”夏芙先道,“玉石本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它们的价值高低不取决于石头本身,而是在于琢玉者的智慧与创造,丹兄弟你技艺超群,定能赋予玉石德思与灵魂,只要店铺开张,财源自然是滚滚而来。”

  “瞧瞧,说得愈发深奥了。”公孙景笑言道,“我便知你二人一见面,就要说一些文绉绉的话,我是个习武的粗人,不懂什么玉的品质灵魂,你便简单点说说吧,觉得这生意行不行得?应该卖些什么好?”

  夏芙先笑答道:“自是行得,公孙兄家在蓝田,雇上些人采石不难,原材自不必担心。至于所卖物品,倒是有许多选择,小弟认为应当卖妆饰之物,例如笄簪、坠饰、玉链、玉镯、玉瓶、玉觚、玉佩、玉盘等,皆可雕来售卖,定能使得许多人闻风而来。”

  丹霄仔细听着,在心中一一记下。公孙景与夏芙先道:“你说得极有道理,但我总觉还不够,除了妆饰之外,定然还有其他用途吧。像我久在宫中随事,倒是也见过不少别类的玉器,例如礼器中常用的玉琮、玉璧等物件,还有我们习武之人平日所用的矛戈刀剑,柄干部也常需玉作配饰的!”

  “公孙兄所言甚是,若能涵盖如此广阔,不拘泥于陈腐古板,那这玉器店可就真是大有可为了!”夏芙先赞同道。

  一直静静倾听的丹霄,忽然对他们提出建议道:“二位兄台看这般是否可行?小弟不才,倒是略通绘画的技巧,若是能依据来客需求,先画出他们想要的玉器式样,此后再按照画上所需雕琢,这样的话,会否显得更别致些?”

  “咦?你如何想到这点子的?”夏芙先惊喜叹道,“妙极妙极!若能在传统买卖上,再添了加工定制这一项,定能事半功倍,价高几成!丹兄弟你虽未涉商场,却对商道如此通透,真乃天生奇才!”

  丹霄微微一笑,又是带着谦逊道:“多谢夏兄!”

  公孙景与夏芙先道:“我带丹霄来见你,便是要求你一事,看能否通融通融,赏脸租一间铺子给我们。”

  夏芙先一听公孙景正为丹霄寻租旺铺,便立即承诺道:“这事何须请求,能尽微薄之力,实乃小弟荣幸!公孙兄放心,这事就交由小弟好了,不出几日,定能让你铺子顺利开张!”

  公孙景爽朗大笑,赞道:“还是你够义气!”

  “多谢夏兄!”丹霄也抱拳致谢。

  夏芙先潇洒地挥挥手道:“大家既是兄弟,便不要如此生分。对了,你们给玉器店取了名字没?”

  公孙景愣了一下,而后说道:“这倒还真没顾上,不过是名字罢了,有什么难?什么雅玉斋、金玉轩、美璞阁的,随便拈来一个便是,你们这些文人君子,不是最爱这种拗口的名字吗?”

  夏芙先笑道:“非也非也,玉石自古以来都以灵气最为贵,店名自然也应隽永超凡才能惹人注目,岂能直接将玉字挂在嘴边,这不是太俗气了么!”

  被他这么一说,公孙景有些泄气了,他道:“我本就是个粗人,取名这种事自是不擅长。这样吧,你读的书多,不如你来取个名字!”

  夏芙先笑对公孙景道:“这儿有现成的才子,怎能由我越俎代庖?”

  “你是说丹兄弟?”公孙景拍拍脑袋,如梦初醒道,“我怎么忘了这事。丹霄,这玉器店日后由你掌管,你来取名再适合不过。”

  丹霄沉吟片刻,而后道:“玉之润可消除浮躁贪念,玉之纯可净化污浊之心,玉之色可愉悦忧闷烦扰,君子爱玉,多是寄望于玉身寻天然之灵气。既是如此,小弟以为,店名是否可取‘戒忧堂’这三字?”

  公孙景犹疑道:“戒忧堂?怎么听起来像是庙宇的名字?会不会太过清冷生僻了些?”

  夏芙先却赞同丹霄道:“为商之人多重利轻文,你能背其道而另辟蹊径,倒也不失为创新之举。依我看来,‘戒忧堂’这三字倒是不浮不重,云淡风轻,与璞玉的特质相辅相成。”

  “好好好,既是二位才子都觉得好,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公孙景再无异议,呵呵笑道,“行,那就这么定了,就叫‘戒忧堂’!”

  ……半个月后,在丹霄、公孙景、夏芙先三人努力之下,“戒忧堂”玉器店终于顺顺利利地开张了。

  时节入春过后,咸阳城重又复苏归来一般,到处绿树成荫,鲜花如海,白日里阳光温暖,到了夜间,却还是凉意袭人。就在这么一个幽深清凉的夜晚,月光下一辆马车正稳步前行,车内坐着吕不韦,车后跟着两个骑马的护卫,一个是管家高若,一个则是府中侍卫统领萧城。

  马车在城郊一个古旧宽阔的院落停了下来,吕不韦下车之后,便沉声问高若道:“人在何处?”

  高若答道:“已关在密室,由两人守着。”

  “带路!”

  高若颔首,即刻带领吕不韦入院。其实这里是吕不韦的老宅,因此他们对这里的路途皆是非常熟悉,并不需要燃灯挑烛,只借着月光,便能准确地寻到密室所在之地。

  辗转绕了回廊,抵达密室之后,进去能看到微弱烛火。在两名侍卫的看守下,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正窝在墙角坐着,听见脚步声传来,她立即抬起了头,当看到吕不韦之后,眼睛里瞬时就添了几分惊恐神色。

  吕不韦站定脚步,直直地望着这老妇,她正是当日跟随赵姬一同陷害丹凝的老奴。赵姬在宫中一向由她服侍,又因她年岁颇高,宫中下人皆敬她几分,以她的姓氏尊她一声黄夫人。

  黄氏一见吕不韦气色凛冽阴沉,立即吓得低下头去,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叩拜道:“小人见过丞相。”

  吕不韦冷哼一声,厉声问道:“当日你随太后进本相府邸,究竟对丹凝做了些什么?快些从实说来!”

  黄氏心中虽有所惧,却仍旧坚持原来的说辞,回吕不韦道:“回丞相大人,小人当日就是陪太后去看看丹少使,并未料想丹少使会情绪不稳致使胎儿不保,小人与太后当时情急万分,还特意派人去请了宫中的徐太医!”

  “如此说来,倒是你们救了丹凝一命?”吕不韦凛声问。

  “小人不敢居功,一切都是太后仁慈善心。”黄氏抬眼去望吕不韦,仍假意惺惺,信口雌黄。

  吕不韦明显不信,愈发生气,他目光犀利地盯着黄氏,似乎要看透她的心。黄氏暗叫不妙,不敢与他对视,遂又低下头去强装镇定。

  “你这刁奴,到了这儿,还想抵死狡辩?”吕不韦压抑不住怒气,厉声责问道,“当日你们牵制住本相府中所有下人,又狠心对丹凝下毒,害死她腹中胎儿,莫非你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本相会信你一派胡言?”

  黄氏心中虽然惧怕万分,口中仍是不服软地辩解:“丞相大人误会了,小人所言真是句句属实,大人您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太后,与太后当面对质!”

  见黄氏想搬出赵姬,吕不韦更是恼怒,斥她道:“混账东西!你以为拿太后挡箭,本相就不敢处置你!”

  “不不不,小人绝无此意,小人不敢冒犯大人,但大人也不能冤枉小人和太后啊!”黄氏一个劲地叩头,额上都磕破了皮。

  “你们草菅人命,心狠手辣,还妄言清白?真是死不悔改!”吕不韦越看黄氏越觉憎恶,连日以来,他始终无法忘却从产婆端着的盆内看到的那一团血污,但令他更难过的,则是丹凝。

  丹凝因被强行灌了毒药,致使胎儿死亡,本就伤势不轻,再加上心情抑郁,久久无法从痛苦中抽身。当日若不是徐太医来得及时,妙手回春,今日丹凝怕是早已成了亡魂冤鬼。吕不韦只要想到丹凝险些因赵姬和黄氏的毒辣从尘世彻底消失,心里就觉得又痛又怒,恨不能将眼前这老奴千刀万剐。

  “你今日出门之时,太后知或不知?”吕不韦问黄氏。

  黄氏连忙答道:“小人是出来替太后办事的,太后自然是知情,小人没想到会在半路被丞相大人请来这里,还望丞相您能快些放小人回宫,免得太后挂怀小人!”

  “哈哈哈!”吕不韦大声狂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蔑视,他冷冷道,“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她既知你出门,那便再好不过!”

  黄氏见吕不韦面色阴沉,早被这阵狂笑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忙战战兢兢问道:“大人……大人这是何意?”

  吕不韦并不搭理她,只是瞥眼望了望高若,挥手命道:“将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拉出去埋了,免得再出来祸害他人!”

  黄氏闻言吓得双脚瘫软,顿时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哀求吕不韦道:“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小人只是受人差遣办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怎么,你这时才想忏悔吗?已然晚了!”吕不韦毫不留情地站起身来,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黄氏大声号哭,撕心裂肺地对着吕不韦的背影哀求,不死心地叫道:“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她几近绝望之时,却见吕不韦停住脚步,定了定后转身,黄氏顿时错愕惊喜,以为他终于心软,决心要赦免她,却未料到吕不韦所说的是:“她太聒噪了,将她的舌头割掉以后再埋!”

  “是。”高若答道。

  黄氏听闻这一句,吓得双目紧闭,面若死灰,心里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一死,登时整个人就瘫在地上,除了抽泣的哽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吕不韦走出门去,坐上了马车赶着回去,高若派萧城随他左右,自己则留下来善后。午夜的咸阳城到处一片寂静,城内的人们早已安歇睡去,沉浸在梦乡之中,没人知道在这明亮的月光之下,正上演着一幕活埋人的惨剧。

  坐在车内之时,吕不韦偶尔掀开帘子,遥望半空中那一轮满月,不由心烦意乱,喟叹不已。自从丹凝遇害,痛失胎儿之后,他的心也有如跌入万丈深渊。当天事发之后,听着徐太医说的那些话,他甚至脊背发凉,满身冷汗。徐太医与他道:“幸亏抢救及时,若是再拖上一番,恐怕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身体倒是脱了险境,但她此生不会再有孕育孩子的可能,因而这心里的伤,只能由丹少使自己慢慢开解,恕下官无能为力了。”

  这徐太医在宫中原是与丹凝相识的,丹凝自幼与父亲学医,进宫后对医学仍是兴致不减,常去太医院跟徐太医讨教,她聪明伶俐,蕙质兰心,深得徐太医宠爱。却未料这好好的一个姑娘,为救吕不韦不惜以身犯险逃离宫中,随后竟落得这般下场,不由令徐太医觉得惋惜。此后的日子,他也一直关照丹凝,常往丞相府送些养元的药品,希望丹凝能早日康复。

  诚如徐太医所言,丹凝虚弱的身子终是在悉心调理之中恢复了,但她淤滞的心结却极难开解,自从遭赵姬迫害之后,她便终日茶饭不香,沉默寡言。吕不韦心中自觉愧对于她,不仅没让她享什么福,反倒遭此一劫,这愧疚使他再也不敢接近她,每日只能等她睡着了才去探她,立于她床榻之前,望着她在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他直觉心疼不已。

  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丹凝的苦痛,吕不韦还是不想放她走。当他在那个雨夜重新寻回她的那刻,他就已在心中暗暗起誓,希望能拉着她的手,与她描述他前半生的风风雨雨,就算真如那南山老道的一语谶言,说他命中忌丹,若亲之必惹杀身之祸,他也无惧无忧。

  天下万种荣耀,千般富贵,他已然全都享用过,还有什么奢望与野心?即便从前是有的,现在也淡泊如烟云。他眼中心中,今时今日只有这个通透玲珑的女子,若能得她在身侧相伴,哪怕是不再管天下之事,与她归隐田园,过着一起看夕阳西下的日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的。

  ——可他如何能说出口呢?这一世峥嵘,从不妥协的男子,却在丹凝柔弱的泪水跟前,彻底降下了姿态,几乎要低入尘埃。

  第一场春雨下了整整两天,整座咸阳城都被笼罩在朦胧雨丝中。朝中并未有要事需议,吕不韦却还是独步跋涉前往宫中。他抵达时已是夜幕降临,身披黑色披风的他,由宫中守夜的婢女领路,直接前往赵姬的住处。

  赵姬得到通报,本已睡下,却仍允许吕不韦觐见。吕不韦进入她的房内时,见她已经起身,不仅穿戴整齐,还用短暂的时间略施脂粉,在烛火映照之下,那张脸仍是明艳照人,不失雍容风采。

  遣走随侍的婢女之后,房中便只剩赵姬与吕不韦二人。

  “丞相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赵姬稳稳地问。

  吕不韦神色平静,恭敬地对她施礼之后,自袖中拿出一个木制的细长小盒,递向赵姬跟前道:“臣只是来给太后送件东西。”

  赵姬微微一笑,作势轻启木盒,问吕不韦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件?难不成丞相有什么好礼要送哀家不成?”

  “太后看了便知。”吕不韦不动声色。

  赵姬怀着好奇之心打开木盒,却见半截鲜血淋淋的舌头躺在里面,立时吓得花容失色,将那盒子掷到地上,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惶恐未定地问吕不韦:“你……你为什么拿这恶心的玩意儿来?这,这是谁的?”

  吕不韦冷冷一笑,回她道:“还能是谁?便是与太后形影不离的黄氏!”

  赵姬闻言目瞪口呆,她一直还在焦心黄氏去了何处,为何当日出门之后未再见踪影,却压根没料想到,黄氏早已身遭劫数,长埋黄土之下。

  “你究竟做了什么?她,她在哪儿?”赵姬颤抖着问吕不韦道,“你把她杀了,是不是?”

  吕不韦又是冷笑,不作回答。赵姬望着地上从木盒里跌出来的血舌头,胃里已翻江倒海,险些就要吐出来,她怒声责道:“大胆吕不韦,你眼里还有没有上尊下卑,竟敢私自动哀家身边的人!”

  吕不韦不恼也不怒,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些讽刺:“臣不过是效仿太后罢了,比之太后的手腕,臣还算规矩。”

  “你!”赵姬恨恨地瞪他,忽地明白了什么,继而脸上浮现出讥诮表情,了然于胸地讽刺他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那个丫头吗?”

  吕不韦不置可否,赵姬却已从他的沉默里得到答案,顿觉悲愤交加,也不管什么姿态身份,直揪着他的衣袖问:“吕不韦,我是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过!而今我竟真比不得一个丫头在你心里的分量了,是不是?你怎忍心如此待我!”

  “太后请自重。”吕不韦不带一丝感情地推开她,在他的眼中,这个楚楚可怜的失态女子,徒剩下一具华丽的躯壳,内心却是无比丑恶。

  赵姬疯了一般,眼神悲哀,泪水满脸,又哭又笑地道:“太后?哈哈哈,吕不韦,你要虚伪到什么程度?你真以为天下人都不知你我过往?你整天称我太后,对我彬彬有礼,假意惺惺,你以为这样假装着,就能令天下人用清白的眼光看你了吗?”

  吕不韦不与她辩驳,也不想过多与她纠缠,他仍是如来时一般平静自然,不卑不亢地与她道:“臣既已将来意禀明,便不打搅太后休息了,先行告退。”

  此话说完,他便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剩赵姬一人怔怔站着,喉咙里噎着满腹未来得及倾吐的委屈。吕不韦的脚步声沿着她房外的走廊逐渐远去,终至什么也听不到,耳朵里唯剩外头的雨声,细小的风随雨丝飘来,打得走廊沿途的灯烛忽明忽暗。

  赵姬追出门去,想再同吕不韦多说几句,却只看到茫茫夜色之中,他孤独的黑色身影踽踽独行,慢慢地消失不见。门口站着的侍卫与宫婢见她满面泪痕,皆是心中担忧畏惧,也不敢多看,自觉地都低下头去。

  仿佛方才是经历了一场硝烟战火一般,赵姬觉得浑身疲累,她无力地挥挥手,对宫婢道:“今晚哀家去别的屋子歇息,你们将这间屋子打扫干净。”

  众人不知她何意,待进入房中,看到地上的木盒和血淋淋的舌头时,不由得吓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妄敢多言,只能默默无声地将残局收拾了去。

  赵姬移去别的房中安歇,宫婢唯恐她怕冷,将褥子铺得厚厚的,她躺在上头却仍觉得寒。这寒是自骨头里透出来的一般,不管屋中的暖炉燃到多旺,她还是哆哆嗦嗦。

  时光仿佛倒回到她与吕不韦决裂的那个夜晚,今夜这个绝情的吕不韦,与她二十年前看到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二十年前,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又惊又喜,以为自己终不至于再做姬妾,可凭这腹中的骨血上位,得到光明正大的名分。她哪里能想到,当她将这消息告知吕不韦时,却换来他冷冰冰的对待,他命她去别的男人身边,他教她撒谎,为了他的野心和天下,他赌上自己的女人和亲生骨肉。

  那时赵姬的心冷得如寒冰一般,往日对这男子的仰慕与崇敬,全都化作了耻辱的愤恨。可即便那样,她仍无法停止爱他,她攥着他冰冷坚硬的手,哀求着他能怜悯她的坎坷,不要强求她参与这场博弈,他却不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余下的生命里,赵姬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取悦另一个男人,那个叫子楚的傀儡,他的温情和宠爱,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她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并奢望他不会如同吕不韦那般随意将她舍弃。但,她又一次错了,这个男人和吕不韦一样自私,他们都远远地离开了她,一起奔赴去了咸阳,狠心将她和幼小的孩子留在邯郸。

  那些日子如何熬过来的?赵姬只需想一想,就觉心内的空洞刮过呼啸的寒风,从里到外都是蚀骨的冷。而今与那晚相同,她似乎再次跌入冰窖之中,再也寻不回一丁点的温暖和冀望。

  雨势越来越大了,打得路边树木的枝叶沙沙作响。吕不韦徒步跋涉着往回走,在这漆黑夜晚,他独自出门,没告知任何人,他不担心谁会加害于他。在这孤独凄冷的暮色之中,他一身黑衣赶路的模样,顶多被人看作是沧桑孤独的人,怕是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个步伐坚毅,落寞失意的男子,竟拥有天下人最为渴慕的财富与地位。

  吕不韦行至府门跟前,高若立即迎上来,关切道:“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您去了何处,为何不让小人跟从?”

  吕不韦神色倦怠,无力地道:“已回来了,便别多问。”

  “可是……”高若欲言又止。

  “怎么?”

  高若如实答道:“因小人寻不到您,便到处去找,丹小姐也知道了……她一直在等您回来。”

  吕不韦闻言一愣,忙问道:“她在哪儿?”

  “她执意要在门口等,小人担心她身体未愈,已劝她回去了,现在正等在大人房中。”

  吕不韦焦心质问道:“天已这么晚了,为何还不让她安歇?万一再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小人催了许多次,请她回房安歇,无奈丹小姐太过固执,她说一定要等到大人归来……”

  吕不韦步履匆匆,顾不得许多,赶紧朝院中奔去,待行至卧房门前,看到里面透出的灯光时,不觉心中一暖,同时伴有些许苦涩的酸楚。他还未及去推门,里面已传来脚步声,丹凝匆忙将门打开,眼眸中满是期待与担忧,当她看到门外站着的确是吕不韦时,终于放松下来似的,整个人怔怔半晌,动也不动。

  “你……你在等我吗?”吕不韦不敢相信地问。

  丹凝未答他的话,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见他头发上还滴着水,满身衣服已经湿透,轻轻说道:“雨夜出门,便是不带随从,怎么也不乘马车?身上都淋湿了,一定很冷吧。”

  说着,她便用手轻触他的手臂,拉他进房内,反身又忙去帮他找换洗的衣衫。吕不韦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顿时就湿润了,他温柔唤她:“凝儿。”

  丹凝抱着找好的衣服走向他,却不去望他的眼,只道:“小人来服侍大人换衣,莫要着凉了。”

  吕不韦望着她,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沉默不语,挺拔的身姿像是暗夜里的一堵墙,厚重又沉稳,他捧起她的脸,对她道:“看着我,凝儿。”

  丹凝终于无从逃避,她抬头望他,在对上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眼眸,看到里面毫无掩饰的深情时,她的眼中不由得漾出细细的水雾,眼睛一眨,泪水就倾然落下。自从失去孩子后,她隐忍了那么久,不哭也不闹,却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午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委屈脆弱的眼泪。

  吕不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而后将她拥进自己宽阔的怀中,再也不肯放开。

  这深沉的拥抱让丹凝的眼泪更是汹涌,她的脸颊被他身上的雨水沾湿,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但他抱着她,使她觉得渐渐心安了一些。她爱他么?她不知道,但他消失不见的时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慌慌张张,如坐针毡,唯恐他再也不会回来,永远地与她告别……若真是如此,她活着的人生还有别的期待吗?她亦不清楚。但她所知道的是,这些年,在她所经历的苦难之中,吕不韦——他是唯一珍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在这闪烁的烛火映照之下,他们紧紧挨着,倾听彼此内心的声音。吕不韦觉得,他们之间再也不是迢迢千里的路途了,他跋山涉水之后,终于抵达她的世界。

  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不管与谁同路,不管未来如何,活在这孤独的人间,每个人爱过与恨过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戒忧堂”玉馆自开业以来,终日有客登门,在丹霄的打理之下,玉馆的生意逐渐步入正途,形势大好。

  这玉馆一共是四扇阔门的店面,上面的招牌旗幡由夏芙先题字,看上去俊逸隽永,不失儒雅之气。诚如他几人事先所料一般,咸阳城经营珍玩的商铺虽多,却无一家鼎力专做玉的铺子,“戒忧堂”凭着独特风格与精湛技艺,很快便在长阳街打响了名头。

  所以,当吕不韦漫步长阳街,决定要买一块玉佩时,凭借商人的敏锐,第一眼看到“戒忧堂”的招牌,他就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

  丹霄正在研习顾客定制的玉饰图样,见有客进门,便起身相迎,他抬起头来,见来客外貌显出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一身绫罗绸缎,不仅目光凌厉傲然,且走路步伐沉稳健硕。他进门之后,先是看了丹霄一眼,随后便在店中四处逛走,赏看着货架上摆放的各种成品玉饰,最终停在一枚玉佩跟前,久久也不移步子。

  “先生想要什么?”丹霄走至他跟前,礼貌问道。

  吕不韦答他:“这枚玉价值几何?”

  丹霄随他目光望去,见他看中的是一块鱼形的黄玉,黄玉的色泽深浅与鱼身鳞片相得益彰,浑然一体,看上去尤其别致儒雅。

  “二十金。”丹霄答他道。

  吕不韦点点头,沉吟片刻,指着鱼肚部分道:“倒是不贵,但却微有瑕疵。”

  丹霄如实答道:“先生好眼力,这块黄玉的确微有瑕疵,鱼腹处若无这一白斑,便要居价五十金了。”

  “老夫想买美玉来赠给很珍贵的人,因而不能有瑕疵。”吕不韦略带遗憾地说道。

  “这不打紧,先生若是看中了这式样,可以另择良玉,在下能雕制出一模一样的形状。”

  吕不韦大喜,问他道:“果真可以?你有更好的黄玉么?”

  丹霄道:“有一块未动的黄玉,前日里刚从蓝田运来,倒是完美无瑕,先生是否看看?”

  “当然要看!”吕不韦忙道。

  丹霄取出一块状似浑圆的黄玉坯子,递给吕不韦观看,吕不韦拿在手中赏玩许久,见的确是上等好玉,便赞道:“好,便是它了!”

  丹霄道:“先生若是定下要此玉,便需五十金,可先付二十金作为订金,十日之后,成品送至府中之时,再付余下三十金。”

  “不用如此麻烦。”吕不韦直接从袋中取出五十金,慷慨大方地递予丹霄,并嘱咐他道,“定要精雕细琢,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先生大可放心。”丹霄收了钱后,微笑问他道,“先生还未见成品,便先付清所有,不怕本店欺客么?”

  吕不韦朗声大笑,狂傲地同他道:“天下敢欺老夫的店,怕是还没有一个!”

  “玉雕成之后,要送往何处?劳烦先生告知府邸住址。”

  吕不韦道:“沿这长阳街一直往前,尽头吕府便是!”

  “好。”丹霄收好银子,正待在竹简上给他开具玉店的票据帖子,却见吕不韦已迈步出门。

  “等等,先生,您的帖子!”

  “无须!”吕不韦潇洒道,“老夫信你!”

  说完这句,丹霄再去寻他,却已不见他影踪,只见一华丽车轿往前走去,身畔跟了好几个随从。丹霄笃定他是上了那座轿子,也从他的言谈气度看出他是不凡的大人物,却绝然未能想到,他竟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吕丞相。

  十日过后,丹霄按照约定去给吕府送玉。

  时节正是四月尾,午后暖风吹拂,道路两旁桃花缤纷,间或有花瓣随风卷起飘落,别有一番独特景致。

  丹霄步行去往吕府,一路上走了很久,直至尽头交界之处,才看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大院,上书“吕宅”二字。但吸引丹霄的,却不是这宅子的气派门庭,而是远处逶迤起伏的山脉和庄稼,已然成熟的满山黄色菜花开得绚烂无比,让观者都要心生缤纷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居在长阳街内,他险些都要忘记外面山水的朴实与悠远,心中也愈发怀念起在蓝田那段乘马畅游的日子。

  “来者何人?”侍卫拦着他问。

  丹霄从容答道:“有位吕先生在店里订了玉饰,在下是来送玉的。”

  侍卫检查了丹霄随身携带的玉饰盒子后,便放他进了府中,因吕不韦暂不在家,所以请人领他去见高若。

  丹霄随一名家仆往院子深处走,转过了很多地方,才来到一处宽阔的厅堂内。这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格局也是规矩大气,看得出是待客所用的地方。他登上台阶,直入正厅,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等候其中,这人正是吕府的总管高若。高若见了丹霄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这年轻人穿着洁净的灰色布衣,眉目清晰,身姿傲然,颇有几分高贵,他不觉有些惊讶,甚至颇有疑心:一个店里送货的伙计而已,怎会有这般不凡的气度!

  丹霄见了高若之后,听闻他是吕府总管,便道:“见过总管,劳烦您通报吕先生,在下乃长阳街‘戒忧堂’玉馆的人,前来送此前先生所定制的玉佩。”

  “哦,原来如此,但大人现时不在府中,你将玉交由我罢!”高若道。

  丹霄却说:“恕在下冒昧,这玉既是那位先生定的,便要由他本人亲见才行,雕琢手工如何,形状是否合意,在下必得听到他的回答,才能放心离去。”

  高若耐心同他解释道:“我乃府中总管,平日一切大小事务都可做论断,这是丞相大人的特许,你且放心交给我,不必太多顾虑。”

  丹霄愣了一下,听到高若话中带出“丞相大人”这个称号,才登时明白自己身处之地,心中暗想:照此看来,这吕府应当就是吕不韦的家了,试问咸阳城内,除了吕不韦之外,还有谁能被称丞相?

  越是如此,丹霄便越加谨慎了,他清楚记得当日吕不韦对玉雕的精细要求,便坚持己见地同高若道:“吕先生当日对在下说过,这玉饰他是要送给很珍贵的人,因而,在下还是要亲自交到他手中才算妥善。”

  高若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只能明白告诉他道:“大人出了远门,今日怕是至夜才能归来,莫非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丹霄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明日再来好了。”

  “好吧。”高若也不再强求,礼貌道,“对不住,还要劳烦你多走一趟。”

  “无碍的。”丹霄道。

  告别高若之后,丹霄便沿着原路返回,当他行至花园之时,恰遇一白衫女子被仆婢簇拥着,其中一婢关切说道:“夫人小心身体,莫再多逗留了,还是回房歇息去吧!”

  女子面庞稍有憔悴,因未施妆容,唇色也有些苍白,她身上白色的裙裾长及地面,当她款步前行之时,步姿优雅怡然,发丝随风轻轻撩动,仿佛她是摒弃了迢迢长路与万里风尘,带着不渝的千年之约而来的仙子。她徐步之方向,正与丹霄迎面相对,近一些去望她的脸,丹霄不由得愣住了。

  “姐姐?”丹霄不确定地叫了一句。女子惊得顿住脚步,抬眼与他对望,当看到她目光中如水的一泓晴光之时,丹霄更坚定了自己的语气,立刻又叫了她一句:“姐姐。”

  丹凝定定望着面前这年轻人,见他星目俊眉,气宇非凡,正是当年与她在河畔错失的牧马少年……他叫她姐姐,那声音再也不是来自她的梦或幻觉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脸,与梦中每次出现的男子一模一样。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