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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西风

  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宋·方岳《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

  时节又入冬,转眼之间,丹霄进入蓝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依旧住在公孙府中,帮助公孙景养马驯马。虽说是寄人篱下,却因公孙景对他欣赏有加的缘故,在府中他并未被当作家仆,反而所有人都对他敬若上宾,将他当成了府中的半个主人。夏芙先自盛夏同公孙景来见过丹霄外,此后又相继来过两次,他和公孙景皆觉丹霄隐居在蓝田极为可惜,一再劝他去咸阳,丹霄却始终未应。

  平日里除却驯马之外,丹霄最爱的消遣就是环游石山。不知是否与生俱来的慧根,他总能窥视出哪块是顽石,哪块是玉石,只需用眼观、手触,他便能精准辨别这些石头的资质,并能根据玉石上原有的色泽纹理,将它雕琢成最完美合适的形状。这种出神入化的技艺,一直令公孙景钦佩不已。

  公孙景初遇丹霄之时,还不知他有识玉的本领,只是觉得他这么俊秀的少年,又懂御马之术,留在邯郸给人养马太过可惜,所以邀他一起上路,想带他去咸阳。彼时的丹霄,因为被酒坊赶出来,连唯一的朋友陈涉都极少能见到,觉得人生只剩灰蒙蒙的平淡,便也决心去外头的世界瞧一瞧。虽说也预料到不可能依附于任何人,未来的日子还会遇到苦难,但不管前路如何,总比待在邯郸一无是处的好。

  公孙景的父亲是大将白起最得意的徒弟,可惜却英年早逝。所幸公孙景继承父亲遗志,也得到白起的亲自调教,年纪轻轻已是护军都尉,在秦王宫中执掌军政,统领诸侯,每遇将军率军出征时,则驻该军监督军政。他为人豪爽侠义,生平最爱好马,常不惜劳苦去寻觅良骑,在他带着丹霄从邯郸回咸阳的路上,因为逢了父亲的忌日,便专程回了蓝田老家一趟,却万没有想到,丹霄会对这方土地如此迷恋。

  丹霄望着蓝田的山水庄稼,殷切地问他:“公孙兄,这是何处?”

  “我的家乡。”公孙景答。

  丹霄沉默地坐于马上,久久不肯迈步,双眼一直眺望前方。公孙景顺着他的眼神也望过去,但见一群农人在田间忙碌,自有一番平实朴素的温暖。

  “为何不语?”公孙景问他。

  丹霄颔首,微有些遗憾地道:“我也想起自己的家乡。”

  “你家乡在何处?不是邯郸么?”公孙景只知他举目无亲,孑然于世,却并不知他的来处与过往。

  “不。”丹霄答道,“我家乡在禹城。”

  公孙景拍拍他的肩,大方说道:“无碍,不必伤心,日后你便将我家当作你家即可。”

  丹霄无限感激,偏又是不喜说恭维话的人,他只能把对公孙景的谢意埋在心里。他们在蓝田居住了几日之后,公孙景便要赶去咸阳了,可是临走之时,却没想到丹霄会对他提出要求,询问是否能留驻于蓝田生活。

  公孙景甚觉惊讶,问他道:“你不跟我去咸阳吗?莫说是蓝田这个小地方了,那里比邯郸都要大得多,也精彩得多!”

  丹霄摇摇头,真心实意地道:“我不求精彩,只想安安静静的便好。若公孙兄能应我这个请求,丹某感激不尽。”

  “应你倒是没有任何困难,我大可给你一处田地,或赠你一所房子,让你安安稳稳度日,可你志向真在此吗?”

  丹霄婉拒道:“田地房屋丹某都无所求,若公孙兄能收留我,我便继续替你驯马。”

  此后无论公孙景如何劝说,丹霄仿佛已是立定信念不想离开,他只得允诺丹霄:“好罢,既然你不愿远行,我也不再强求,你就留在这儿帮我养马驯马,我每个月回来一次。”

  此后二人便分道扬镳,公孙景继续回咸阳做他的武将,丹霄则留在风光秀美的蓝田生活。

  蓝田的确是一处宝地,这里山清水秀,藏风聚气,且因千万年的自然演化,凝聚了日月山川精华,孕育储藏了大量珍贵的玉石。丹霄的闲暇时光,多半就耗费在采玉石上,他采来的玉石分别有翠色、墨色、黄色、彩色等,不仅质地坚硬细致,且光泽透明璀璨,再加上他的巧手加工雕琢,总是能制成神韵横生的器物。除玉佩外,还有玉杯、玉砚、玉枕等,在这些物件上,他分别雕饰了很多图案,有的是苍松翠竹,有的是百鸟朝凤,有的是莲花初开,图案与玉的纹理虚实相间,看上去妙趣横生,别致非常。

  因玉石是毫不费力采来的,雕琢又是自己擅长的手艺,丹霄便从未将这些物件当成珍贵的东西,常常随手拿来赠予公孙景或府中家仆,更是令众人对他愈增好感了。

  秋末冬初的某个早晨,浮云薄雾刚刚散开,丹霄又如往常一样出门去,与他同行的是那匹叫作白烈的马。骑至一条宽阔的大河边后,丹霄下马,将它拴在了一棵古松上,而后自己走到岸边,跃到了一艘旧色斑驳的木船上。他想去对面的山头去采石,但除了水路外,到达那儿没有别的途径,因而丹霄每次都是撑船渡过,逆流而上。

  自清晨忙到半晌,丹霄仍未寻到他要找的玉石,只得无功空手而返。在他即将抵达岸边之时,听到河岸边的树林中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救命!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丹霄隐约看见林间有一个穿着男式青衫的年轻女子,她被黑布蒙了眼睛,上身绑缚着绳索,一匹褐色的马立在林边,后头拉着顶简陋的轿子,两个粗莽的匪人将女子扛至马旁,正待要将她塞进轿子里,但因她拼命挣扎呼救,对他们横脚乱踢,使他们暂时无法稳妥地将她放进轿子里。虽然相隔有些远,丹霄看不见那女子的容颜,却能清楚识出她骄蛮清脆的声音。

  “你们这些混蛋,快点把我松开!快点!”女子破口大骂。

  两匪毫不理睬她,反倒将她身上捆的绳子勒得更紧了些,待终于成功将她扔进轿子里,要赶马带她离去的时候,其中一个刀疤脸的匪人却发现了岸边树上拴着的白烈,惊喜地叫住另一黑壮的匪人道:“慢着,大哥,这儿怎还有匹白马?看来咱哥儿俩今个走运了,不仅劫了位美娇娘,还白得了一匹好马!”

  “嘿嘿,好得很,我来看着她,你去把马儿牵过来。”黑壮的匪人喜滋滋地吩咐刀疤脸。

  两匪皆满脸堆满贪婪的笑容,正打着绝妙的如意算盘,却未想听到河中传来一阵笛声。这荒野僻静之地,忽然传来的突兀笛声让他们吓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见芦苇丛中穿拂而过一条木船,船头玉树临风地立着个白衣男子。他手中端着一支简单的竹笛,正不紧不慢地吹着婉转的曲子,而船则顺着水与风势,缓缓地驶向岸边,微风将男子的衣角吹得翩翩而起,使他看上去颇似从天而降的神仙。被这仙境般的景象镇住的刀疤脸张大嘴巴,喃喃自语道:“他,他是谁?奶奶的,不会是神仙下凡吧。”

  “神仙个屁!只要他不挡道,就不用搭理他。”

  两个匪人虽被笛声扰乱了心思,却仍然给自己壮胆,试图偷走白烈的刀疤脸,依旧继续之前未完成之事。但他才刚刚解开拴着白烈的马缰,耳中忽听河中笛声尖锐高昂,听见这声笛语,白烈仰头长嘶一声,奋力弹跳起来,接近它的刀疤脸立即被踢出老远,哎哟哎哟直叫唤。黑壮匪人见兄弟被白烈伤到,忙弃了轿子过来搀扶,刀疤脸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时不悦地抱怨着:“奶奶的,怎么这么倒霉!”

  此时他二人都离轿子很远,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吹笛子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行至岸边,正将他们塞进轿子里的女子搀下来。

  “你,你是谁?”女子似是感觉到极为熟悉的气息,不确定地问询。

  白衣男子并未答话,刚要给她解开绳索,却被两名匪人前后夹击围攻起来,黑壮匪人斥他道:“哪条道儿上的,敢动我们兄弟的东西?”

  白衣男子镇定地望着他们,仍是不发一言。刀疤脸恼了,骂道:“奶奶的,难不成是个哑巴?喂,你,闪开点儿,把你身边的娘儿们放下,只要你不多管闲事,兄弟定不伤你汗毛!”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见白衣男子退让,两个匪人一时气急,便掏了家伙出来,两人皆举着闪亮亮的利刀吓唬他:“莫不是你真想见血不成?”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将左手小指放在唇畔,仅是轻轻一吹,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哨声。闻此哨声,白烈疾驰跃至他身畔,在两个匪人惊讶错愕的目光中,他已将身畔女子抱起,轻巧地带她跃到马背上,紧接着,白烈便撒开蹄子往林中的路上奔去,犹如闪电一般迅疾。

  “奶奶的,跑啦!追!”两匪骂骂咧咧地牵马去追,可等赶到路上的时候,已然不见了白衣男子的踪影。

  黑壮匪人瞠目结舌:“那是马吗?怎么跑得比风还要快!”

  “亏大啦!亏大啦!”刀疤脸惋惜着被劫走的女子,也惋惜着没得到的那匹好马。但事已至此,他们除了嗟叹,全无任何对策了,只能悻悻然认栽。

  这是要行至哪儿,逃往何处,诗缨不知。她只是觉得两耳呼啸生风,身下的马蹄声奔腾不歇,她的衣袖都灌满了凉风。身后的那个男子,他的手臂紧紧地钳着她的腰,仿佛是怕松手就致使她会摔下去。诗缨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气息掠过她的发丝,他与她近若咫尺,紧紧贴着。

  诗缨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犹如这马蹄声,她梦呓般地问了他一句:“丹霄,是你么?”

  他不答话,但随着他扯拉缰绳的动作,马的步子已渐渐慢下来,驮着他们轻轻地走。

  诗缨更加笃信自己的直觉了,她压抑着狂喜的心情,又问了他一遍:“丹霄,是你吧?”

  这次,他终于应了她,轻轻道:“嗯。”

  在步伐轻踱的马背上,丹霄解开了诗缨身上束缚的绳索,也解开了她眼上覆的黑布。午时刺目的光芒映照着诗缨的眼,令她觉得眩晕,在慢慢地适应了光线后,她转头去望他的脸——半年多不见,他比之从前更俊朗挺拔了。

  似是察觉共乘一骑的尴尬,在与诗缨目光对视的刹那,丹霄立即跃身下马,缓步行至马的旁侧,牵着缰绳带她慢慢向前走。

  诗缨一时有万千话语想跟他说,但想了半天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会恰好在此?”

  丹霄并不看她的脸,眼睛平静地盯着前方的路,答道:“恰好路过。”

  “你不会武功,为何还要救我?万一遇危险怎么办?”

  丹霄淡然答道:“总不能见死不救,换成陌生人,我也会伸援手。”

  诗缨被他冷漠的言辞激得很是气馁,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你还生我的气?”

  “没有。”

  “没有?鬼才信!”诗缨撇撇嘴,不悦地道,“你便总这么一副讨厌我的样子就对了!干吗总对我不冷不热的,我真这么惹你烦?”

  丹霄不语,牵着马匹继续往前走,他的镇定让诗缨心里生出小小的懊恼,她问他:“你为何不问我怎会路经此地,遭遇劫匪?”

  “你若想说,何须我问。”丹霄依旧冷漠。

  诗缨被他一句话噎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一时闷闷无声,却听他道:“我会想法子把你安全送回邯郸。”

  听闻此言,诗缨即刻拒绝:“我不要回邯郸!”

  丹霄问:“为何?”

  “因为我……”诗缨本是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忽然停住了。

  丹霄转头望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问她道:“什么?为何不说了?”

  “没,没什么。”诗缨支支吾吾。

  见她不肯说,丹霄也不再追问,只是问她道:“陈涉还好吗?”

  “嗯,好得很。”

  丹霄轻轻点头:“哦。”

  诗缨忍不住问他:“你怎不问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丹霄依旧对她冷漠,诗缨却清清楚楚听出这话语里含带轻微的讥讽。

  这句话说出之后,丹霄发现诗缨意外的安静,她并未像从前一般同他争吵,反是半晌无言。丹霄心里觉得疑惑,便转头拿眼瞥她,这才发现她低垂着头,眼里似是含了泪光。

  丹霄心下一沉,疑惑地问她:“你,是哭了吗?”

  “哪有!”诗缨倔强地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故作潇洒地辩解道,“只是这路上灰尘太多了,被沙子迷了眼睛!”

  “哦。”丹霄又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带我去哪里?”诗缨这才想起问他,“你如今在哪里落脚?不是说去咸阳了么?怎会在此处现身?”

  丹霄并不答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我带你去街市上,雇车轿送你回邯郸。”

  诗缨好不容易才寻到他,一听他要将她送走,忙不迭地拒绝道:“不,我不回邯郸!”

  “为何?”丹霄眼里多了份严厉的光,似是鄙薄,又似怪责,冷眼训她道,“你以为穿了男装就能平安无恙地赶路了?方才若不是我出现,你知道后果会怎样么。莫要再逞强任性了,快点回家去!”

  诗缨见他神情严肃,便知他定不会留下她,必得雇了车马送她回家去不可。情急之下,她一时想出了个点子,于是捂着肚子叫唤道:“哎哟,哎哟!”

  丹霄见她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微有些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诗缨不答他,眉头皱得愈发厉害,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神情,她俯下身子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抱着马的脖子,依旧龇牙咧嘴地叫唤着:“哎哟,痛死我了!”

  丹霄见她不像撒谎,忙又问:“你到底怎么了?肚子痛吗?”

  诗缨无力地点点头,话也说不出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起初她本是决定装病骗骗丹霄,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腹部真就绞痛起来,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觉得身上被压了千斤一般,沉沉地就要往下坠,目光也开始涣散,昏茫中只看到刺眼的太阳光,接着便如同跌入黑暗的深渊之中,再无任何知觉。

  丹霄及时接住了自马上摔落的诗缨,将她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她浑身滚烫,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昏了过去。丹霄抱着她纵身上马,径直领她去了公孙府。当见他抱着一个女子进院后,府中家仆皆是瞠目结舌,守门的小童问他:“丹公子,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朋友,烦请你速去帮她请个郎中来!”丹霄请求道。

  门童忙出去请医,丹霄将诗缨带至自己房中,安置她躺在床上后,他即刻到院井中汲了清凉净水,而后用汗巾浸了水轻轻覆于诗缨额上,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脸颊和额头,感觉她皮肤的炙热愈加强烈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眼睛时不时向外探看,盼着郎中能快些赶来。

  不多时,门童领了郎中前来,丹霄忙迎上去,带郎中去了床前,与他讲明状况道:“看模样倒似是风寒症,却不知为何她忽然会昏睡不醒,烦请先生好好看看。”

  郎中为诗缨把脉诊断后,点点头同丹霄道:“这姑娘确是受了恶寒,再加上脾虚内热,致使身体气血郁虚,因此才昏迷的。”

  “那她要如何才能醒来?”

  郎中道:“我且为她施上几针,此后再开些药煎服,只要冷风寒邪发散出来,人很快就会好了。她现在只是身子虚弱单薄,所以才未能转醒,不必太担心。”

  丹霄这才放下心来,对郎中道:“多谢。”

  郎中又嘱咐说道:“近日她需要好好休养,切记不可再吹冷风,或行远路了。”

  “好。”丹霄答。

  郎中为诗缨施针之后,诗缨很快转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浑身像是被大火燃烧一般,喉咙渴得几乎要冒烟了,眼见丹霄正同郎中寒暄,她愣了愣,好半天才忆及之前发生的事……这是哪儿?她懵懂地望着这间朴素简洁的屋子,以及身下躺着的床,当眼睛触及墙上挂着的两幅字画时,她笃信自己现时正在丹霄房中。不管何时,不管多久,他潇洒的字迹和飘逸的画风,她还是一眼就能识出来的。

  郎中写下了方子,开了些解表散寒的药,嘱咐丹霄快些抓来熬煎,这才告辞离去。门童倒是识趣又仗义,从丹霄那儿接了方子道:“丹公子,你守着这位姑娘吧,我随同郎中抓药去!”

  丹霄致谢:“劳烦你了。”

  “哪儿的话,我走啦!”门童笑呵呵地走了,临去时还瞥眼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诗缨。不知为何,诗缨忽然觉得羞涩起来,大约是她觉察出门童目光中的别有深意,他一定是将她当作与丹霄非常亲密的人了吧,这算不算是个误会。可她现在极希望被人误会似的,仅是望着丹霄的背影,心里都觉得知足。

  丹霄送走郎中和门童,回头来至床畔,才发现诗缨已醒了。他没问她身体如何,肚子还痛不痛,而是不带表情地问了她一句:“有什么需求?”

  诗缨愣了一下,而后小小地咳嗽两声,坦言道:“口渴。”

  丹霄立即起身,去桌前掂起茶壶,将尚温的茶水倒满了一杯,端到她跟前。诗缨用双臂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去接过杯子,却未料浑身力气全失,非但无力起来,反倒又被一阵眩晕击溃。

  “你躺着吧,我扶你喝。”丹霄坐至床畔,将一只手臂伸至她的脖颈下方,揽着她的肩膀,就这样缓缓地把她半身抬起,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将茶盏送至她的唇边。

  诗缨忽觉喉头一哽,说不上来的心酸与甜蜜。她来不及说话,也不敢去看他,只想赶快把那杯茶喝完,耳朵里却一直清晰地听到他呼吸的气息。等她将茶喝得一滴不剩时,丹霄问她:“还要吗?”

  “不,不用了。”诗缨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丹霄将空杯搁在一边,又扶着她慢慢躺下,并给她盖好了被子,这才从床畔离身,站到了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被茶水滋润之后,诗缨喉咙处痛苦的感觉慢慢消失了,整个人也比方才多了点力气,她问他道:“这是哪儿?”

  “公孙府。”丹霄简洁答道。

  “这么说,你离开邯郸之后,一直就住在这儿。”

  丹霄仍淡淡答:“嗯。”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给人养马吗?”诗缨问。

  “嗯。”

  诗缨又问:“你在这儿过得很好吗?我瞧着方才的下人对你倒是极为客气……”

  丹霄皱了皱眉头,诗缨的提问似是令他有些不耐烦,他斥她道:“别问那么多,你正病着,躺着好好歇息吧。”

  说完丹霄便转身要离开,诗缨忙喊住他,焦灼地问:“你干什么去?”

  丹霄停下了步子,望着她道:“去准备熬药,你先睡会吧,等下熬好了给你送来。”

  诗缨的表情有些迟疑,眼神里闪烁着不易觉察的失落,她问他道:“我……我若是喝了药退了烧,你会很快赶我走吗?”

  丹霄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在这儿住下吧,你现在不宜行路,等身子好了再说。”

  一听他愿意收留她住些时日,诗缨别提多高兴了,自幼她就最讨厌生病,也怕喝苦涩的汤药。但这一回,生平第一次,她竟庆幸自己生病,并因能停留在他身边,而觉得无比欣慰和喜悦。

  诗缨在公孙府养病的日子,丹霄一直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住。七八日后,诗缨身体已逐渐痊愈,整个人又变成从前活泼的模样。起初几天她总是跟在丹霄身畔,不管他去哪里,她都紧紧跟随,不过最近几日,白天她总见不到丹霄的影踪,问及旁人才得知,他又去山里采石去了。

  诗缨从家仆口中得知,丹霄半年来一直在寻心仪的玉石,但日复一日,他总也寻不到想要的玉,却还是坚持着不肯放弃。

  诗缨颇觉不解,当初在酒坊她曾见丹霄宝贝似的护着一块玉佩,现在他又潜心研习雕琢,她不由疑惑:“他当真这么喜欢玉?”

  诗缨问及丹霄采玉的山头,家仆却都说不知,最终诗缨找到了门童。这门童年纪不大,人倒是机灵古怪,第一眼见诗缨进门,就笃定了她与丹霄关系匪浅,这会儿见她问询丹霄去处,就笑嘻嘻道:“李姑娘莫急,他出去办事了,天黑就能赶回来。”

  “是不是去玉石山了?”诗缨问道。

  门童颇觉惊讶:“咦,你怎知道?”

  诗缨请求道:“劳烦告诉我那山在何处,我想去找他。”

  门童却严肃地摇摇头,牢牢遵守与丹霄的约定,同她道:“丹公子已嘱咐过了,姑娘你身子刚好,不能出门吹风。”

  “我穿得暖些便是了,不碍事的。”诗缨继续央求他。

  门童却道:“那也不可,况且我就是告知你丹公子的去处,你也未必能找得到他,山间人烟稀少,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待不了!”

  诗缨本还要坚持,但仔细想想门童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她从咸阳回来的路上,曾遇到两个匪人将她劫持,若不是丹霄出手相救,难保后果如何,现在又怎能保证出门定可平平安安。思来想去,诗缨便也不再为难门童,但她心里却悄悄生了个计策。

  第二日,丹霄如同往常一般又出门去,撑船抵达山顶,又忙碌了整天,还是未能寻到要找的玉石。待他黄昏归至公孙府后,却意外地没见诗缨的影子,她不似平常一般来接迎他,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这反常的迹象反倒令他觉得不习惯了。他问门童道:“李姑娘呢?”

  “她没与你一同回来吗?”

  “这是何意?”丹霄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门童道:“清早你刚出门,李姑娘跟在你后头就出去了,跟我说是你允了带她一块儿去的……难不成……”

  “坏了!”丹霄心下一沉,忙将拴好的马缰解开,立时又出了门去,临走前叮嘱门童道,“她若是平安归来,就好好看着她,莫再让她出门!”

  “是是是。”

  丹霄不用多去揣测,也已知了八九分详情,一定是诗缨淘气作怪,想偷偷跟在他身后出门,却不料白烈行路太快,将她甩在了后头。而今她究竟在哪儿?为何从早到晚了还没归来?丹霄策马疾速向前,也不知是担心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蓝田山水秀丽奇美,且层层山峦叠嶂环绕,犹如迷宫一般。诗缨在山脚的时候,明明看到了丹霄的影子,所以循着他走过的路向山上攀爬,希望能找到他,却未曾料想到,这么兜兜转转过了大半天,她竟迷路了,不仅找不到丹霄,自己也不知归途何处。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诗缨独自踟蹰于陡峭的山径上,身畔的树木也暗下了影子,与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块立着,看上去影影绰绰,颇像是一排排的陌生人。诗缨越盯着看就越觉得害怕,但若是闭上眼,又怕失足滑落山下去。

  黄昏已晚,太阳的光芒完全隐了去,很快头顶的天际就完全暗了下来,诗缨还是在山间徘徊。她焦急得头发都湿透了,整个人力气也快用光了,还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心里不由懊悔万分,早知就乖乖听话待在公孙府中等他,不该任意妄为跟出来。如今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肯定得不到解救,万一这林丛山间冒出来什么野兽,可如何是好……这么自己吓着自己,诗缨不由觉得背脊发凉,双腿颤抖。

  一声低低沉闷的吼声自身后传来,诗缨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之际,脚下差点就踩了空,待定睛看到那吼声的来源时,她却怕得几乎要尖叫起来——身边不远的地方,从灌木荆棘背后探出来的,竟是一只体态威猛的老虎!

  老虎瞪着诗缨,张大的嘴巴里能看到粗壮的牙齿,它仿佛并不急于捕食她,反而缓缓地在地上磨砺着利爪,似乎在等待一个较好的时机,迅速果断地将她解决。诗缨腿脚发软,几乎要当场倒地,却不敢有任何举动,只是怔怔地与它对峙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诗缨听见山下传来丹霄的声音,他唤着她的名字:“诗缨!诗缨!”她转头去望山下,借着暗淡的昏光,依稀可见丹霄撑船行至水面上,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来找她了!

  蓄势待发的猛虎看出她身子动了动,即刻跃起身子,以敏锐的速度向她扑来,诗缨两眼一闭,向后退了一步,身子躲开那只老虎,直直地就从高高的山崖上跌了下去。

  宁可摔死,也不能被老虎吃掉——这是诗缨跳崖前唯一的念想,她仍是个爱美的姑娘,不愿去幻想自己满身斑斑血迹的模样,死也要留个全尸!可是,当意识到自己被温暖簇拥的时候,她本能地睁开眼,手脚并用往上游,刚露了头,就见木船已接近她的身边,丹霄将长篙递入她手中,他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与她道:“抓住,我拉你上来!”

  诗缨如梦初醒,立即抓住了长篙的一端,被丹霄拉着爬上了船。她疑心方才所经所历是一场梦,心有余悸地道:“我迷路了……我以为我会死的,上头有一只猛虎,差点就要吃了我!”

  丹霄望着她冻得发白的嘴唇,以及满面惊惶的神色,略顿了顿,而后斥道:“谁让你乱跑出来自讨苦吃?”

  诗缨也不辩驳,缩成一团窝在船角,她浑身湿透,头发也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嘴唇已由白色变得乌紫。丹霄手持船篙,忽然就掉转了船头,带着她往山涧深处划去。

  “咦?不是要回去吗?你走错路啦!”诗缨提醒他。

  丹霄不理睬她,径自快速撑船向前,船身在河流湍急的转弯处打了个漩儿,忽然带着他们向下滑去,突如其来的加速令诗缨恐惧地抓住船梆,这才发现他们的船竟在顺着瀑布往下滑落!片刻之后,丹霄稳稳地控制住船势,拉着她的手从船上跳下来,落脚在岩石上。

  诗缨望着眼前的峡谷山洞,以及山洞中的大大池潭,懵懂地问道:“这,这是哪儿?”

  “先跳进那个池子里去。”丹霄指着池潭与她道。

  “为何?”诗缨双手环肩,本能地表示抗拒,经历了方才的事,她浑身湿冷无比,自然是不愿再受一番苦。

  丹霄却不容她反驳,拉着她的手,强制着拖她下水,诗缨起初还叫:“哎呀,你别推我,我不下去!”待整个人被丹霄推搡着踏进了池子后,她却惊喜起来,讶异地问道,“这水竟是暖的?我以为会冻死!”

  丹霄淡淡道:“这是温泉水,你先暖一会,我找点柴生火。”

  “哦。”

  诗缨全身都没入温泉之中,只露出脖子和头,温和舒适的池水使她渐渐暖起来,之前的慌乱与不安也终于慢慢消失。

  不一会儿,丹霄就抱着干柴回来了,他在池边将它们燃着,昏黑的山洞立即就亮了起来,火光照着他的脸,是那般熠熠生辉,诗缨一时看得入了神。

  “出来吧,别泡太久。”丹霄提醒她道。

  诗缨回过神来,她摇摇头,因为恋着池水的温暖,就与丹霄道:“不,出去了还是冷,衣服都是湿的,我还是待在这里头好了。”

  丹霄伸手去解衣衫,他将外头套着的两件厚厚长衫都脱下来,只剩下里面单薄的衣裳,而后将衣裳放在一旁的岩石上,与诗缨道:“先穿我的吧,把你的衣服换下来。”

  “可是,你,你不冷么?”

  “无碍。”丹霄起身,背对她道,“我先出去,你换好了叫我一声。”

  诗缨怔怔望着丹霄离去的身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好半天才回神,从池子里爬上来,褪去了自己湿透的衣衫,换上了尚带有他体温的衣服。她穿上他的衣衫后,发现袖子和腰身都显得过于宽阔,愈发衬得她娇小,看上去极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我好了,你进来吧!”诗缨对着外头喊。

  良久,丹霄才走进来,眼睛也不望她,就独自盘腿坐在了篝火旁。诗缨坐在他对面,此时此刻,单是贴着身上这些边角磨损的粗糙布料,她都觉得全身温暖。她手里握着一枚玉佩,摊开了问他道:“这是方才在你衣服上解下来的,是不是我摔坏了的那个玉佩?我记得明明是碎了的,怎会……”

  “这不是那一块。”丹霄果断地答道。

  诗缨迷惘了,她也知玉碎了难以再完整,但仍有疑虑,所以问他道:“怎会同那块一模一样?”

  丹霄答:“我寻了块玉石,重新照那个样子雕琢的。”

  诗缨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问他:“你采了那么多石头,做了那么多玉器,却没有一样是你自己喜欢的,对不对?所以你才将它们都送给公孙府里的人。但若你不喜欢,为什么还每天都来寻玉石?”

  丹霄沉吟良久,而后答:“因我还没找到我要的。”

  “你要什么?”

  丹霄望着她手中的玉佩,缓缓答道:“我要找一块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石头,做出一模一样的玉佩。”

  诗缨顿觉一阵惭愧,悔恨当初不该同他抢那块玉,以至他后来费了诸多力气,只为弥补破碎的遗憾。沉默半晌,诗缨才问他:“那块玉……它对你究竟是有多重要?”

  “你永不会懂。”丹霄声音又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是……那是哪儿来的?亲人送的吗?”诗缨追问。

  丹霄拒绝回答,冷言道:“你无须知道。”

  “你——”诗缨本来还想要同他辩解,话都到了嘴边,忽然却说不出来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无论他多么冷漠,她还是做不到讨厌他,就如同现在,只是依偎在火堆旁凝视他,同他说话,哪怕得到的全都是冷漠,心里也高兴。

  “你的病业已全好了,明日就回邯郸去吧,莫要在外游荡了。”丹霄忽然道。

  诗缨闻言心下一沉,带着哀伤问他:“你那么快又要赶我走?”

  丹霄面无表情地道:“这本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总得回家去。”

  诗缨定定望着他的脸,她与他相识相处也算是有三年了,看着他从十五岁的少年变成今天的男子汉模样。这一路上,他对她始终如同以往般冷淡,病中不许她探望,走时不同她告别,而今也不过问她为何而来……万般柔情涌上心头,诗缨鼻头酸涩,忍不住的话语都倾吐出来,她道:“我连家都不要了,爹爹也不要了,偷偷出来寻你……几个月来我跑遍了咸阳城,到处跟人说要找一个养马的年轻人,结果人人都说不识你……我花光了身上带的所有钱,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就是为了要见到你……可不管我做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的,你说说,我这是何苦来!”

  “是的呢,你何苦来?我又没让你这么做。”丹霄言语依旧平静。

  诗缨气得大叫一句:“丹霄!”

  “哦。”丹霄又是淡淡应一句,她却气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要说得多明白!这个男子,他始终不会喜欢她,亦不会拿她的真心当作一回事,她白白对他降下姿态,也唤不回一点回应。

  心灰意冷的诗缨怔怔站起身来,迈步走向山洞口,带着叹息道:“好罢,早晚都是要走,你若不想见我,我现在就消失的好!”

  “你身子才刚好,不能受冻,快回来!”丹霄叫她。

  诗缨固执地步向山洞外,虽被凉风袭身,却不愿得到他怜悯的关怀,口中固执地道:“不!”

  丹霄望着她淹没在他衣服里的娇小身体,以及她垂散着披在身后的乌黑秀发,内心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也不知是受了怎样的心境指使,他站起来疾步追上诗缨,拽着她的胳臂,一把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中。诗缨呆了,再也迈不动步子,她由错愕变得狂喜,唇边慢慢地绽放一朵笑容。丹霄捧着她的脸望她,当目光触及她清澈的眉眼,以及孩童般干净的笑容时,他的意识忽然恍惚起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即刻就吻上了她的唇。

  自相识以来,这彼此就互憎的两个人,一个天真野性,一个桀骜不驯,始终是水火不相容,现在他们却紧紧拥抱在一起,炙烈纠缠,不分彼此……

  天渐渐放亮,篝火也已燃尽,空荡荡的山谷依旧寂静,只剩凛冽的风声。

  咸阳城内,吕不韦领丹凝回来已有两个多月。这段日子以来,丹凝一直温和柔顺,终日在为即出世的婴儿做着打算,她脸上散布着母性的柔光,使吕不韦只需看上一眼,即刻就满心温暖。他再次相信带她回来是对的,有她在,他平淡无奇的人生很快就又活了回来。

  一样是过从前的日子,吕不韦每天如常入朝,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总想尽快赶回家去见丹凝,两人一同坐着,只是吃吃饭,说说话,他都觉得满心欢喜。这天也是如此,才刚下了朝堂,吕不韦就匆匆想要离宫,却见嫪毐停在他的轿旁,与他道:“丞相,太后请您去一趟。”

  “何事?”吕不韦问。

  “小人不知,太后只说务必要见您一面。”嫪毐答。

  吕不韦归心似箭,却只得暂时忍耐,跟随嫪毐一块去见赵姬,到了赵姬的宫室中,吕不韦见她正斜倚在榻上,纤纤玉指翻动着手中的帛书,目光盈盈,微笑嫣然,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

  吕不韦恭敬施礼:“臣见过太后!”

  “哦,丞相来了。”赵姬坐起身子,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赞道,“哀家正在看你请人编的《吕览》,里头的内容倒是非常精妙。”

  “多谢太后。”吕不韦仍是彬彬有礼。

  赵姬望着他的脸,瞬间有迷离的恍惚,不知为何,她从这个男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强硬和张扬,也看不出狂妄与不羁。他还是原来的他吗?那个以身家性命来谋大秦江山的男人,为何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不知太后召臣来,所为何事?”吕不韦问道。

  赵姬收了笑容,对嫪毐和身畔的侍女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哀家要跟丞相说几句话。”

  嫪毐领着闲杂人等退了下去,宽阔华丽的屋室之中,便只剩下赵姬和吕不韦二人。赵姬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台阶,站到吕不韦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笑,带着讥诮的表情,问他道:“哀家听到一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想亲自问问丞相。”

  吕不韦故作镇定:“太后请说。”

  “哀家听说,丞相老来得子,已准备大宴宾客,娶妻办喜事了,是或不是?”

  吕不韦并未否决,稳稳道:“是。”

  赵姬言语中醋意酸浓:“不知哪位女子如此有福?竟得丞相垂青。”

  吕不韦低下头去,并未作答。赵姬却兀自苦笑一番,失神说道:“哀家从未想过,丞相会做出这等事!是什么原因,令丞相有了成家的打算?”

  “臣也不过一介凡夫。”吕不韦顿了一下,而后真挚说道,“这半生荣华富贵,似是什么都不缺了,却独独少了放不下的温暖。”

  “你休要跟我这般假惺惺!”赵姬再也憋不住了,索性不再保持什么礼节,撕破了脸同他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凡夫俗人了?你现在承认你也想有家了?当初为何逼我委身他人?当初为何斥我不懂以大局为重?我忍了一次又一次,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现在你居然要娶别人!你真的以为我会善罢甘休,让你的孩子平安出世!”

  早料到会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似的,吕不韦一点也不意外,静静地等她发泄完,才轻声道:“只求你念在你我过去情分,莫伤她分毫。”

  赵姬怔住了,她喃喃道:“你竟又为她求我?看来,在你心中,她比我重要得多,是不是?”

  吕不韦沉默不答,赵姬愈发恼怒了,她问他道:“当初在我跟前装成君子一样,说赦免她只因想偿她的救命之恩。现在呢?孩子几个月了?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

  “望太后言语自重,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了。”吕不韦道。

  赵姬一巴掌狠狠朝他扇去,却被吕不韦一把擒住手腕,他将她白皙的皮肤发狠地捏成红紫色,表情也变得凛冽起来。他低声质问她道:“闹够了没有?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你痛不欲生!”赵姬一点也不觉得痛似的,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吕不韦厉声道:“你若是敢动她和孩子,莫怪我翻脸无情!”

  赵姬悲哀冷笑,反问他道:“孩子?你尚有颜面跟我说孩子?你还记得我为你生过一个孩子吗?”

  吕不韦噤声不语,他怎会记不得!当初他在异人身上下了赌注,为了心中澎湃的野心和斗志,他不惜奉上自己的女人与骨肉当饵,用以博取今后的前程。可是慢慢地,随着年月增长,吕不韦从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们一样心机幽深,精明无情,视世间一切万物为攀爬的手段,哪里还有什么善意心性。望着孩子的脸,吕不韦忽觉倦了,这是他的骨血,他却必须行跪拜之礼,尊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王。

  赵姬纠缠之时,吕不韦便劝她要忍耐,为了不至阴谋败露而大祸临头,他们必须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伪饰角色,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她是雍容华贵的太后,他们的界限愈加明显……吕不韦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嬴政正在暗中与他较量着,这怯懦的质子变成了凶猛的雄鹰,早晚有一天会蚕食他。他们之间看似一团和睦,吕不韦称嬴政大王,嬴政尊他为仲父,但实际上,这种情形更像是一个圈套,或一种虚伪的交易。既是如此,还有任何值得眷恋的地方么?

  吕不韦轻叹一口气,松开了钳着赵姬的手,赵姬恨恨地对他道:“总之你给我记住,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取代!”

  吕不韦又倦又厌,再不想同她纠缠下去,低头颔首,匆匆说了句:“太后保重,臣告退!”此后便甩袖离去了,头也不曾回。

  赵姬望着他离开时决绝的神情,直觉心灰意冷,旷远的岁月带给她的,究竟是什么呢?她等了又等,还是抓不住内心想要的,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这半生荣华富贵,似是什么都不缺了,却独独少了放不下的温暖——瞬时之间,赵姬眼眶里的泪水就滚滚落下,爱恨一同滋生,在她心内翻腾不已:为何心甘情愿任他摆布?为何将一腔痴情托付给明知不能在一起的人?似是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珍惜,那么,为什么不能在她被彻底毁灭之前,先将他的梦毁掉?

  从王宫回家之后,吕不韦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高若另买一处宅子,让丹凝迁过去居住,并嘱咐侍奉丹凝的仆婢不得走漏半句风声。丹凝虽不明吕不韦用意,却没有问询过多,总是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便依他的吩咐做了。

  隆冬时节,天气愈发冷了。转眼之间,腹中胎儿已足八月,算算年关过后便可临盆,丹凝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忆及去年冬日从宫中出逃的情形,顿觉恍若惊梦。是将错就错的人生,还是飘零尘世中的唯一温情?是因敬慕和感恩才妥协顺从,还是真正被他感动过?丹凝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不管她对吕不韦怀有怎样的情愫,新生命的到来,还是令她充满欣喜和期待。

  突如其来的访客,还是令丹凝颇觉惊讶。她自搬到此处居住后,连吕不韦都甚少出现,更何况外人呢。

  华丽的披风解下后,访客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丹凝顿觉惊讶万分,忙施礼道:“太后!”

  赵姬假意仁慈地扶起她,温和地说道:“你有孕在身,礼节就免了吧!”

  “太后怎会驾临此地?”丹凝略带疑惑问道。

  赵姬笑而不语,吩咐随同跟来的年老仆婢道:“先去忙吧!”

  那老仆应声而去,也不知是要忙些什么。丹凝隐约之间似是能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氛,却终也说不上缘由。

  “听说,孩子降生后,你们就要行大婚典礼?”赵姬问道。

  丹凝垂下头去,谦卑答道:“一切听凭丞相大人安排。”

  赵姬冷笑一声,问她道:“你是真心喜欢他呢,还是因为有了孩子才嫁他?”

  丹凝怔怔无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正是她反复问询过自己,却始终得不来答案的问题。赵姬似是并不在乎丹凝的答案,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反而笑了笑,平静说道:“哀家就是来看看你,同你聊聊天,不必如此紧张。”

  “多谢太后。”

  “若你空闲的话,哀家倒是想给你讲个故事,不知你乐不乐意听?”赵姬亲亲热热地拉住丹凝的手,眼睛却一直盯着她鼓起的肚子。

  丹凝点头道:“小人当然愿意听。”

  赵姬呵呵一笑,便开始讲起来。她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舞伎,爱上了为她赎身的商人,但这商人却总也不给她正式的名分,后来还把她推给了别的男人……简简单单地讲完了这所谓的故事,赵姬的脸色却变了,她盯着丹凝,沉沉道:“你听懂了吗?”

  “我想我是听懂了。”丹凝不卑不亢,这一次,她没有自称小人,也没有对赵姬彬彬有礼,在她眼中,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华丽太后,不过也是个平凡的女人罢了。

  赵姬讥诮地赞道:“你果真通透,难怪他对你用情至深……但哀家要你记住,这世上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做吕夫人!”

  丹凝从容一笑,并不恐惧,也不害怕,只是轻轻道:“原来你一生最盼的,竟是这样一个名分。”

  “你知情便好,算你聪颖!”

  丹凝问道:“那么,你是打算如何?杀了我吗?”

  “杀你?”赵姬冷笑道,“哀家没有那么傻,杀了你,只会让吕不韦恨我一辈子!”

  正此时,那老婢已端了一碗热汤来,浓浓的药气使丹凝紧蹙眉头,她深谙医术,便是只闻味道,也知那碗汤中加了些什么药材。

  “太后若做出这等事,与杀我又有何区别?”丹凝凛声问道。

  赵姬恼羞成怒道:“这是你自找的!你不该怀上他的孩子!哀家能饶你不死,却不能饶那孩子!”

  丹凝静静道:“不管您有多少怨恨,孩子却是无辜的。”

  她的毫无惧色令赵姬愈发憎恨,赵姬想不明白,一个宫婢出身的女子而已,怎会有这种坦荡气度!她的胆略从而何来?才情又是从何而来?怪不得吕不韦会这般恋她,赵姬看着丹凝清丽的素净模样,再看着自己满身庸琐的妆扮,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是谁令她变老,成为而今这般模样的?只是无情的岁月吗?不,还有吕不韦!是他亲手把她送到这高高在上的位子,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窥看她的伪装,使她彻底无路可退,也永远毁了她平淡朴实的温暖梦想!

  赵姬越想越痛,一把夺下老婢手上的碗,递到丹凝唇边,不由分说地命令她道:“把这碗药喝下去!”

  “这是什么?”丹凝故作不知。

  赵姬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这是让你永生不能再有孕的药,你若喝下,哀家便免你死罪,此生再不扰你!”

  丹凝决绝地道:“不,我不能喝。”

  “不喝?好!”赵姬冷笑一声,眼睛里露出锋锐阴暗的光芒,缓缓问丹凝道,“你以为哀家没别的法子对你吗?”

  丹凝毫无惧色,清澈的眼睛望着赵姬扭曲的脸,定定问道:“太后意欲如何?”

  “哀家既能打听得出吕不韦藏你的地方,对你其他的事自然也了如指掌,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丹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焦灼地叫了一声:“太后!”

  “若要亲人安宁,便依我的话去做!这天下都是哀家的,你以为哀家找不到一个少年,奈何不了一条人命?”

  丹凝静静坐着,魂魄全都离身了一般,她再次忆及那个夏日,她跃进河水中去追那个吹笛少年的情形,丹霄,他还活着,那就是他,她如此笃定这件事,却苦于无力去寻他……若是腹中这孩儿消失了,从此便又能恢复自由身了吧。到那时,她终于又能变成原来的丹凝,能去寻她的霄儿了。

  一了百了,再无瓜葛。

  想到这里,丹凝的魂魄仿佛又都回来了,她眼中噙泪,默默想着,即便她今日不答应赵姬,以后又能安然无恙吗?在宫中的那几年,她见惯了后宫的风云诡谲,也相信赵姬会让她瞬间就从尘世消亡。为今之计,若要保全性命苟且偷生,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好吧,我喝。”

  ……

  吕不韦下朝之后,抬头望天际,惊觉天地变色,狂风大作,他心里似乎预感到不祥之事的发生。果真,才刚一回到丞相府,轿子还没停稳,便见高若满面焦急守在门口,急忙同他道:“大人快去看看丹小姐吧!”

  “发生何事?”

  “这……”高若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吕不韦立即吩咐车马向丹凝住处驶去,匆匆赶到之后,见那里早已乱作一团。下人们全都乱了方寸,一个个火烧眉毛一般四处奔走,见他进了府中,更是慌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在地。

  “发生何事?”吕不韦问道。

  无人敢应答,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下来,侍奉丹凝左右的贴身小婢眼里的泪水止不住,一直压抑地哽咽着。吕不韦站到她身畔,问她道:“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大人……丹小姐她……她——”

  “怎么了?”吕不韦急迫追问。

  然而婢女泣不成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高若见状于心不忍,只得上前对吕不韦禀明事情原委:“大人,今日太后领了重兵强闯入院,控制了所有的人,丹凝小姐,她……”

  吕不韦觉得心口闷堵,差点都要喘不过气来:“说!她怎么了?”

  “她饮了一碗太后赐的药,而后就血流不止,胎儿也死于腹中!”高若说着,已是眼中含泪。

  吕不韦摇摇晃晃,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去,沉声问他:“她人呢?还……活着吗?”

  高若忙点头,吕不韦如释重负,即刻疾步朝丹凝卧房奔去,迎头碰上徐太医出门来,两人目光交会,徐太医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径自先离去了。跟在徐太医身后的,是一个老早就请好的产婆,产婆面色庄重,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上头盖了一层白布,吕不韦不忍心地移开了眼,他不用去看,也知那盆中血肉模糊的是什么。现在,只消想一想丹凝所受的苦,以及所失去的一切,他就觉得心痛万分。

  “大人……”产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

  吕不韦挥挥手,无力地道:“去吧!”

  待他们都离开后,吕不韦失神地行至屋中,几个婢仆正在收拾凌乱的屋子,见他来了,全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吕不韦缓步迈向丹凝床前,见她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又憔悴,不知是经受了多少苦痛的挣扎。他伸手去握她的手,也不敢用力,生怕碰疼了她,这一天中,想必她已是痛了太久了吧。望着被子下她重又变回平坦的腹部,以及闻着满屋子的血腥味,吕不韦直觉得痛苦万分,他垂下头去,用脸颊贴着她的手,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他还记得秋天的时候,他重新找回她的那个雨夜,他独自撑伞抵达她的门前,站在门边透过缝隙朝里看:布衣朴素的丹凝,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右手正捏着针线细细地缝衣,她左手中是白色的柔软麻布,裁剪成婴儿要穿的模样大小,而她一针一线地勾勒着,脸上带着柔和平静的表情,溢出身为人母时与生俱来的慈爱。

  可如今,那些平静与安宁,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生生觉得是自己毁了她,给她的人生带来一重又一重的劫难,却还执着地不肯放手,非要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天已黑了,夜已深了,吕不韦还是在床畔僵坐着,一直握着丹凝的手。丹凝感觉得到他,他的泪水、懊悔、痛苦或是怜惜,她统统都知道,却不想睁开眼睛,如若这一觉能持续久远,她宁可永不再醒来。

  门外又刮起凛冽刺骨的西风,残存的落叶以及凋零的花朵,全都被这大风吹散,树木则舒展着萧索的枝条,纷纷带着怯懦探入隆冬。到了三更时分,天上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洁白的雪花,它们在风的吹拂下四处逃窜,却终也逃不开日出后被融化消散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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