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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利缰

  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

  ——宋·柳永《夏云峰·宴堂深》

  太阳才上一竿,邯郸城内已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了。对于酒坊来说,夏季应算是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了,须将高粱、玉米、大麦、小麦等谷物淘净,在太阳下晾干备用,为防天气炎热致秽物囤积,还要将酿酒器具勤为刷洗。

  诗缨每天帮忙做这些繁琐的事,她先把滤酒所用的漏缸盛满净水清洗,此后再去依次清洗贮酒所用的陶瓮,以及煮熟物料所用的炊具陶鼎。自从丹霄走后,她变得话少许多,终日沉默做事,这转变令李肇暗暗欢喜,他还以为女儿终于长大懂事了,想到要为他分忧解愁。

  酒坊内散发着浓浓的酒香气息,陈涉领着一干长工,正将新酿好的酒装进巨大的青铜卣内,之后再密封完好。等他们齐力完成这些事,陈涉已累得浑身是汗,不仅浑身衣裳尽湿,连额前的发梢都在往下滴水。

  诗缨跑到他身畔,讨好地递上一瓢凉水,带着笑意邀他:“陈大哥,快喝点水解解渴吧!”

  陈涉面带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将水瓢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几口就将水全部喝光,然后将空瓢递给她,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哎,陈大哥,你等一等!”诗缨慌忙跟了上去。

  陈涉停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更怪异了,他无从适应地道:“小姐,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我听不惯!”

  “你比我大上好几岁,叫一声大哥也是应该的嘛。”诗缨仍赔着笑脸。

  陈涉没好气道:“我记得你以前都叫我是臭要饭的。”

  诗缨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尴尬地道:“哎,都是陈年旧事了,提那些做什么!以前,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

  “小姐,别拐弯抹角的,我陈涉是粗人,吃不惯这套!”陈涉看出了她似乎有所求,便粗莽地直接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诗缨收回了笑脸,撇了撇嘴,也不再与他兜圈子,直接问他道:“好吧,我只是想问问你,丹霄到底在哪儿?”

  陈涉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诗缨满脸焦急神色,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道,“你是不是还在为他抱不平?事情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么,丹霄是被他们冤枉的,他们也被爹爹赶走了。再说了,爹爹也承认是冤枉了好人,觉得对不住丹霄,你再将他请回来酒坊做事就是了!”

  “他不肯回来,我有什么法子?”

  诗缨不妥协地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吧,大不了我自己去请!”

  陈涉粗嘎地道:“当初之事就是因你而起,你去了也是白去,他一定还是不会见你!”

  “我……”诗缨被陈涉如此直白地将了一军,顿时有些底气不足,只能又软下口气,央求他道,“陈大哥,你就告诉我吧,丹霄到底躲在哪儿?我都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陈涉被她磨得没办法,也就不再隐瞒,叹了口气,明明白白地跟她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他已经离开邯郸了!”

  诗缨大为震惊:“什么?你说什么?那他,他去了何处?”

  “我也不知。”

  诗缨捉住他的胳膊,哀求着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们俩不是好兄弟么,他怎会不跟你说。求你告诉我。”

  陈涉直言道:“你别找他了,他根本就不想见你!再说了,他去了那么远,你找也找不到。”

  “求求你,起码让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如何生活!”诗缨焦急催促。

  陈涉望着她殷切的目光,终归还是于心不忍,他亲眼见过她在雨夜为丹霄落泪的场面,多少也知她对丹霄的情意,便再无隐瞒:“他住在医馆的那段日子,结识了一个养马的场主,便去了那家给人养马——”

  “你说什么?”诗缨一声大叫,令酒坊内所有人都投来讶异目光,她赶紧用手捂住嘴,惊愕了半晌,才降下音调,小声问陈涉,“是真的吗?他去给人养马?这怎么可能!”

  “为了讨生活,有什么不能做的!”陈涉觉得她大惊小怪,继续同她道,“这几个月来,丹霄一直在那家养马,直到几天前,有一个咸阳来的商人很是赏识他,那人跟马场主商议了一番,就将他带离邯郸了。”

  诗缨目瞪口呆,好半天不知还能说什么,问什么。为了找到丹霄,她几乎踏遍了邯郸城所有的地方,铁匠铺、学堂、布坊、市场……她想象他为了讨生活,可能会在某一家继续当伙计,却从未料到他会去替人养马——衣衫洁净,翩然脱俗的丹霄,他怎能去做那种粗俗的工作!诗缨愈发不安起来,觉得有愧于他。

  “这么说,丹霄是去了咸阳?”

  陈涉点了点头,同她道:“我知道的都已告之,莫再缠着我问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忙。”话一说完,陈涉扭头就走了,诗缨站在原地垂着双手,其中一只手里还握着他喝完水的瓢,那瓢里余下的水滴沿着边缘往下滴落,一滴滴落在她脚下的尘土上,溅起个个小小的泥涡。

  “缨儿,你愣在这里做什么?”

  李肇的一句话将诗缨喊醒,她回头望李肇,失落的面庞立即换上一个甜美笑容,口中叫道:“哦,爹爹。”

  “自个儿杵在这里发什么呆?你最近没事吧?”李肇望着她的脸,总觉得她好像哪里不对劲。

  诗缨无辜地道:“我好好的啊。”

  “那就好。”

  诗缨忽然问他:“爹爹今日想吃什么?女儿去厨屋准备。”

  “你亲自下厨?”李肇不敢相信,摇摇头道,“你长这么大一直饭来张口,何曾烧火煮饭过,难不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诗缨又是一笑,话语中带着愧疚:“是女儿的错,从未给爹爹做过一餐饭,您等着,我现在去买菜煮饭,回头一定陪您好好喝上几杯!”

  李肇望着诗缨雀跃奔走的背影,禁不住嘴角上扬,独自叹息一句:“这孩子,最近这是怎么啦?还做饭呢,谁知她能否分得清盐或糖。”

  虽然对诗缨的厨艺并不作任何期待,李肇仍觉十分欣慰,这欢喜的心情中还掺杂一丝忧虑,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隐约能预知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究竟是何事,却一直也想不明白。

  八月的大地,仍是骄阳似火。在接近蓝田的官道上,两名男子稳稳坐在马上,正不紧不慢地赶路。他们看样貌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位膀阔腰圆,双目生威,剑眉凛然,名唤公孙景;另一位则是白白净净,羽扇纶巾,颇有几分阴柔的英气,这人名唤夏芙先。

  “公孙兄,前方就是蓝田了吧?”夏芙先问道。

  公孙景答:“正是,再一会就到我家了!”

  夏芙先远眺川原相间,秀丽宜人的蓝田疆域,再深呼吸几口温润清新的空气,不由赞叹道:“此处果真宝地,名不虚传啊!虽是比不得咸阳城的繁华,却独有一番别致。”

  “那是当然!”公孙景面带得意。

  两人继续向前赶路,穿过一片长满白皮松的林子后,便抵达蓝田境内。公孙景在前领路,带他停在一处古朴的院落前,公孙景率先下马,对夏芙先道:“下马吧,到家啦!”

  夏芙先潇洒地从马上跃下,公孙景前去叩门,开门的小童一见是他回来,忙恭迎道:“爷,您回来了!”

  “嗯,将这两匹马带去后院拴好。”

  “是。”小童忙招呼一个家仆前来,两人从公孙景和夏芙先手中接过马缰,便牵着马去了后院。

  公孙景带夏芙先往厅内走,边走边寒暄朗笑:“夏老弟,我这可不比你的府邸那般富贵舒适,因为不常在家里住,仆婢也少得很,要是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你可不要抱怨。”

  “公孙兄客气了,你能携小弟前来,已是感激不尽。”

  进了厅堂之内,公孙景邀夏芙先坐下,亲自给他斟茶倒水。夏芙先打量他的厅堂,果真是简约朴素,墙上一幅字画也不见,却挂满了弓箭刀枪诸般兵器,单是凭借这点,就不难看出屋主是习武之人。

  “咦,怎还不见你那位奇友出现?”夏芙先问。

  公孙景大笑:“急什么?他此刻不在家中,应是遛马去了……想想也真是奇怪,你这出了名的才子,竟屈尊来我这小地方见他!”

  夏芙先也笑了,道:“还不是被你吊足了胃口!小弟自与公孙兄结识以来,还未见兄长这般夸赞过谁。既然你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小弟便一定要来瞧瞧了,看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公孙景似乎是能窥破他心思,故意开玩笑道:“怕是你恃才傲物,不甘落人之后罢!”

  “公孙兄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其实小弟是有些不服气的,一个养马的少年,又没有去过学馆,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哪里来的这许多才学?”

  公孙景头头是道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拿我们练武的人来说,也还要讲究个天赋。他虽然年少,资历却非浅,夏老弟你切莫小看了人,待会若是见到他本人,难保你要大吃一惊!”

  “既是这般聪颖不凡,公孙兄若将他带去咸阳,举荐他入仕途岂不是很好?”

  公孙景遗憾地说道:“奇就是奇在这里,他孑然一身,对名利毫无所求。我曾有意劝说他跟我到咸阳去,他却留恋蓝田山水,说喜欢住在这儿,希望我能成全他,我便只好答允。”

  夏芙先愈发被挑起了兴致,笑言道:“年纪轻轻便有与世无争的心性,这人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二人一直寒暄闲聊,转眼夕阳落下,天已然黑了。家仆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摆到正厅内,公孙景邀夏芙先坐下,两人正吃着饭时,家仆凑到公孙景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公孙景忙道:“快去请他来!”

  下人领命走了,公孙景面带欣喜,与夏芙先道:“他已回来了!”

  夏芙先期待地道:“极好,终是等到了。”

  没过多久,厅堂外的院子里已经传来脚步声,公孙景忙起身迎至院中,拉了一位少年的手径直进了厅堂,边走边道:“你终于回来了,快进来吧,我有朋友要引见给你。”

  夏芙先还端坐在桌前,抬头见公孙景领进来的年轻人,不由得愣住了神:但见他身穿素净的月白布衫,左手臂弯内揽了一壶酒,颇有玉树临风的姿态,再仔细观望他的脸,面庞上一双眉目细长有神,鼻翼隆耸,朱唇薄淡,绝对算得上是器宇轩昂的美男子。

  “我先来为你们引见一番。”公孙景热情地向两人介绍对方,“这位是我在咸阳的朋友夏芙先。这位呢,是我在邯郸结识的老弟丹霄。”

  丹霄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彬彬有礼地冲夏芙先道:“夏兄。”

  夏芙先起身回礼,微笑道:“常听公孙兄赞你,仰慕已久,一直想来见见。”

  “愧不敢当。”丹霄谦逊道。

  “你们别一直这么客气了,快都坐下吧,来来来,咱们一块儿饮酒!”公孙景邀请丹霄和夏芙先坐下。

  丹霄面有难色,推却道:“丹某不过一介圉人罢了,怎敢同桌,只是听闻公孙兄来了贵客,所以送了壶好酒来,这便要告退了。”

  公孙景一把擒住他,故作严肃地命令道:“快些坐下吧,莫要再过谦了,在我家里哪有这诸多规矩!你比我们两个可算是强上百倍,不似我这般粗俗鲁莽,也不像他这般咬文嚼字。”

  “哈哈哈!”被公孙景讽刺咬文嚼字的夏芙先并不生气,带着笑容热切地邀约丹霄道,“快些坐下吧,我便是为了见你才来的,你若走了,岂不是太无趣?”

  盛情难却,丹霄只得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三盏青铜觚,上有饕餮和蕉叶图案。丹霄主动执起酒壶斟酒,待三盏觚斟满之后,丹霄率先举觚,向公孙景和夏芙先一揖,朗声道:“公孙兄,夏兄,丹某敬二位!”

  三人一同举杯,夏芙先观详丹霄饮酒的模样,见他直立腰身,优雅地抬头仰面,将觚中的酒饮得不滴不漏,他冷静自然的姿态令夏芙先心中暗暗赞叹。

  夏芙先也将觚中酒饮净,感觉入口一股丝柔甘甜气息,不由惊喜道:“咦?这酒怎会有甘味?”

  丹霄同他解释道:“这是从山边泉眼取回来的水,因水源甘甜洁净,所以酿出的酒也是醇中带甘。”

  “你怎会懂得酿酒?莫非这些酒都是你亲自酿制的?”夏芙先不敢相信地问。

  丹霄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

  夏芙先转向公孙景,敬佩地道:“公孙兄,闻名不如一见,你这位朋友还真是不简单。”

  公孙景得意道:“他会的还多呢,怕是你想都想不到!”说着,公孙景便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于夏芙先道,“此前你一直赞这玉佩雕琢细腻,还曾问我哪里得来的,是不是?”

  夏芙先将玉佩置于手中,再次端详上面猛虎哮谷的精妙构造,带着疑惑问公孙景:“公孙兄,莫不是你要告知小弟,这玉的雕琢也是出自丹霄之手?”

  公孙景拍案朗笑:“正是!”

  夏芙先望向镇定微笑的丹霄,更是惊诧了,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赞美之意。丹霄却未有一丝傲意,仍是优雅地给他二人斟酒,夏芙先将玉佩递给公孙景后,赶忙去抢过丹霄手中的壶,站起身道:“不行不行,怎能一直劳烦丹兄弟,让我也为你注一盏酒吧,今日能有幸结交你,也算是夏某的造化!”

  丹霄忙奉上觚,让夏芙先给他斟满,洒脱道:“多谢夏兄!”

  夏芙先一时兴致高昂,与丹霄碰觚道:“乘骐骥驰骋千里,幸会丹霄奇友。”

  丹霄回言:“固守隘恐踏窘步,难当夏兄错爱。”

  夏芙先未料想丹霄才思也是如此敏捷,不由心里激动,目不转睛地打量丹霄,越看越是惊奇,惋惜说道:“丹兄弟若是一直隐居在山野之中,执意不肯入仕的话,真是白驹空谷,太过可惜了!”

  丹霄笑笑说道:“丹某一向不喜复杂纷争,但求心境安宁便可,对名利仕途从未心存妄想。”

  公孙景听他二人这般文质彬彬的谈论,不由取笑道:“你们倒是好兴致!瞧瞧,这会儿倒是一起犯了咬文嚼字的风范!夏老弟,你莫把一身的文人腐酸带到丹霄身上,他若变得跟你一样,岂不是太无趣了!”

  “哈哈哈!”夏芙先对公孙景笑言道,“公孙兄见谅,你还不知道我么,一时高兴多饮几杯,便是最喜爱卖弄。不过我今儿确实是高兴,能遇到丹兄弟,还能坐在这儿一块饮酒,真是其乐无穷!”

  丹霄见他是诚意欢喜,心中也萌生感动,谦逊说道:“承蒙夏兄抬爱,丹某惭愧。”

  公孙景在一旁看他二人,不禁笑容满面,乐呵呵地与丹霄说道:“此前夏老弟听说你能用笛声驾驭马儿,就一直觉得新奇,非要跟着我见见你。现在见你二人这般志趣相投,我也跟着高兴。”

  三人说到高兴处,又一起举觚开怀畅饮,直喝到壶中觚中皆空空如也,一滴酒也不剩。丹霄酿的酒气味芳香清淡,喝下去丝毫不会令人昏醉,反而觉得神清气爽。酒宴结束后,已是入夜了,大家还是兴致高昂。

  夏芙先素来有洁癖,他进了公孙景的家后,还一直未及洗去满身尘灰,换上净衣,这会儿问及洗浴的去处,公孙景刚准备喊人去给他备上热水,却听丹霄道:“丹某倒是知道一个洗浴的去处,就在不远处的山涧,那儿有一处泉池,泉水不仅温润,且很清澈洁净。”

  “如此甚好,我倒真想跳进池子里享受一番!”夏芙先道。

  丹霄道:“夏兄若是不嫌天黑路遥,丹某领你前去便是。”

  公孙景拍手道:“极好极好,我们三个一起去罢!丹霄,将你的白烈牵出来,先借给夏老弟当坐骑,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良驹!”

  “白烈?是马的名字吗?”夏芙先好奇问道。

  “正是。”公孙景与他解释道,“当初我去邯郸买马,看中了一匹白色的马儿,但这马却野性难驯,差点将我摔伤,幸得丹霄相助。他虽不懂武功,却熟谙驯马之术,倒也稀奇,那烈马到了他手中就乖乖服帖,因这烈马只听丹老弟的话,又一身洁白,所以我给取了名叫白烈!”

  待夏芙先见到白烈,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它先还是不肯服帖,后却在丹霄的几声呵斥下,慢慢地温顺起来。待它听从号令驮着夏芙先奔跑的时候,夏芙先直觉两耳呼啸生风,却毫无颠簸之苦,不禁大声赞叹:“好马!好马!”

  ……此后一连数日,夏芙先都居住在公孙景家中,他自幼在咸阳城长大,家族高贵显赫,从少年时就因博学多识被人美誉为才子,棋艺、书法、绘画无一不通,还从未遇过强劲对手。如今与丹霄相处的短短几日,却令他觉得汗颜起来,这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也愈发觉得丹霄身为龙驹凤雏,却深居山野空谷,实在是太过遗憾。

  斗转星移,转眼时节已入深秋。这一年的秦国并不太平,先是发生蝗虫大灾,致使农人颗粒无收,饱受饥荒,接着又数月不曾降雨,秦国各地都陷入困境局势,眼看社稷也是岌岌可危。

  身畔人向秦王嬴政进言,说是南山有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应能为大秦指点迷津。嬴政在朝堂与百官说想亲自前往南山,向仙人讨教治国良方,为表忠心,吕不韦称愿代替嬴政前往。

  丞相府内,吕不韦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出远门,高若在他旁侧,心有疑虑地问道:“大人,您真的要去南山?”

  “当然。”

  “小人斗胆要冒犯一句,大王他怎能只听一面之词,将国运社稷这等大事寄望于方术道士身上?”

  吕不韦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笑意,与高若道:“醉意岂止在酒?他应是在试探老夫。”

  高若担忧道:“此行路途遥远,难免要劳顿奔波,大人为何不如实跟大王禀明现状?你近日身子一直不好,还需要妥善休养——”

  “罢了,罢了。老夫已在大王跟前作了承诺,便一定得亲自前往南山,你不要再劝。”吕不韦摆摆手,吩咐高若道,“高总管,先去准备车马吧,选上几个身手利落的人一同前往,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

  高若不敢怠慢,领命走出房去。吕不韦独坐窗畔,怔怔半天,他目光又落在丹凝为他亲制的毛笔上,心里怅惘地想着,她已离开多久了?是否当初不该将她软禁起来,亦不该一再接近她、得到她?他只是一味自私占有,却从不问她是否情愿,因他怕得到最伤心的回答。自她走后,他一直活在懊恼中,这些艰辛他无法诉诸于任何人,只能带着悔恨和自责忍耐着。

  自丹凝不告而别逃离丞相府后,吕不韦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变成黯淡的云烟,他常常在夜半时刻恍然惊坐,疑心丹凝还在身畔,等触摸到一片空凉,发现枕席上再无她的踪影时,才觉魂魄悸动,心中酸楚。

  第二天一早,高若领了萧城在内的四名侍卫,跟随吕不韦从咸阳前往南山。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幸而行程还算顺利,在未遇任何坎坷的境况下,用了几天的时间平安地抵达了南山。

  在山脚的一个村子里,他们停下来歇步,高若带了两人出去观察山势,并向当地村人打听传说中老道的踪迹,但众人都说从未见过什么道人。无奈之下,高若带人到处寻找,可数天以来他们翻遍所有山脉,竟也不见一处道观。

  “大人,也许这儿根本就没什么高人,咱们是不是白来了?”高若问吕不韦。

  吕不韦仍不妥协,吩咐他道:“继续去找,多向猎人或樵夫打听,他们常年出入山里,也许会有消息。”

  高若领命又去寻找,这次倒是巧了,他们在半山腰遇了一个砍柴的樵夫,樵夫与他们说,的确曾在深处山林见过一个道士,那道士隐居在山巅最顶上的一座小道观里。高若问清楚了山脉走向,回来后如实将此事禀告给吕不韦,吕不韦极为欣慰地道:“哦,那等明日一早,老夫便上山去拜会。”

  高若面有难色:“可是——”

  “怎么?”吕不韦问。

  “小人听这里的村人说,那个道士并非什么羽化登仙的高人,倒有点疯疯癫癫的,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小人担心他并非您所寻的人。”

  “山上还有别的道观吗?”

  高若答道:“小人问过了,除了那间,他们未曾见过其他的道观。这里山势奇险,只有一条狭隘小径通往上面,能活着住在山里就已称奇,哪里会有方术之士愿在此处安家!”

  “这便是了。”吕不韦笃定道,“老夫觉得他就是要寻之人。”

  他们在村里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吕不韦便带领他四人登山,寻找传说中的高人。

  初出咸阳城时,他们尚觉秋高气爽,也没有穿很厚的衣衫,但沿着山径一直攀登,被毫无遮掩的四面冷风一吹,倒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了。吕不韦冷得打了一个寒战,他们累到腰酸腿疼,从早晨攀爬到午时已过,也没有看到有什么道观的影子。

  “高总管,咱们不会是走错了路吧?”萧城问道。

  高若也有疑惑,但观察了周围地势后,又笃定道:“没错,昨日村人给指的路就是这条,除此之外别无他径了。”

  “那怎么还没到呢?难不成这道士住在天上?”

  众人正踌躇之时,忽然听见一声钟声传来,转头朝钟声来源处望去,眼尖的高若看到树木掩映下的一根灰色的柱子,忙对吕不韦道:“大人,道观在那儿!”

  一群人紧赶慢赶又向上走了几步,吕不韦望向刚才高若指向的去处,但见一座小小的道观,正嵌在对面的悬崖边上,与这座山巅横亘万丈深渊。看着缭绕在两座山脉间的云雾,高若懊恼地道:“竟真是走错了道,没想到道观会在对面!”

  “慢着!”吕不韦细细端详对面,沉吟说道,“并未走错,你仔细瞧瞧,这中间是有一条索梯的。”

  高若经他提醒后定睛细看,果真在云雾之中看到一条窄窄的索梯,在高高的山顶上兀然出现这么一道锁链连成的梯子,晃晃悠悠地横亘在云雾之中,倒真令人觉得是仙境一般。

  萧城上前晃了晃索梯,回来禀告道:“大人,索梯是由青铜制作,倒是很结实,正好通向对面那座道观。”

  “极好。”吕不韦点点头道,“那便走过去吧。”

  “万万不可!”高若道,“大人,这索梯如此之高,锁链之间的隔阂又太远,如此贸然踏上去的话太危险了。若是不小心跌落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你何时变得这么胆怯了?”吕不韦轻笑一声,坦然静言道,“放心吧,老夫的命没那么短。”

  高若道:“大人,小人不是胆怯,只是担心您……再说了,那道士未必就在观内,不若您先在这儿等着,由小人带两个人先过去瞧瞧。”

  吕不韦心知高若是一番好意,便道:“虽然老夫从不习武,但这点胆量还是有的,莫再多说了,一起走吧!”

  见吕不韦一直坚持要亲自前去,高若不敢再妄言,只得紧紧跟随他左右,唯恐他有任何闪失。高若带着萧城在前,将吕不韦夹在其中,其他三名侍卫跟在最后,这索梯因是铜链制成,踩上去就直摇晃,颤颤巍巍地像是摇秋千一般。加上山巅清冷的寒风一直呼啸而来,吹得众人衣袖翻飞,站在这缭绕雾气之中的几个人,真就犹如翱翔空中似的。

  萧城往下看了一眼,顷刻就吓出一身冷汗,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直觉脑中一片空白,双脚也不住颤抖,握着链索扶手的掌心渗满汗水。

  “怎么不走了?”高若见萧城停住脚步,就催促他。

  萧城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敢说,再往下瞥一眼,又是胆战心惊,他们身后的吕不韦看出萧城表情的异样,就命令道:“往前看,莫要低头!”

  “是,是,大人。”萧城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再不敢低头了,这才稳了稳心神继续向前走。

  高若不满地斥萧城道:“亏你还是自幼习武的人,这点胆量都没有!”

  萧城不敢多言,紧赶慢赶地好不容易到了对面山崖,等双脚踏在坚硬的石头上,他才终于放下心来,牢牢地抱住悬崖边的一棵古松,半晌也不敢松手。再去望其他三个侍卫,这才发现他们也都面如死灰,只是没敢表达出来罢了。他们中除了吕不韦外,皆是习武之人,走完索道后,连高若也是背脊都渗了冷汗,但去望吕不韦,却见他仍是镇定自若的表情。众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吕不韦的胆识,对他也更添了钦佩与敬重。

  通过索梯之后,吕不韦缓步踏上石阶,抬眼望面前的景致,但见一座小小的道观立在山畔,观门森黑紧闭,门顶悬挂一面粗糙的匾额,上书一个大大的“无”字,几根灰色的柱子撑着门檐,古旧斑驳的模样不禁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倒塌。

  高若抬头望观顶,见一缕青烟从院中飘出来,便与吕不韦道:“大人,里面应当是有人,小人去敲门吧。”

  吕不韦点点头,高若便前去敲门,但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高若恐是风声太大无人听到,便大声对里面叫道:“请问有人在吗?”

  这么一连喊了好几次,里面也还是没有动静。侍卫们面面相觑,稍活泼些的萧城又开口道:“这荒山野岭的,也许里头根本就没人住吧。”

  “你这会儿又不怕了么,话那么多。”高若瞪了他一眼,继续又敲门,但不管怎么样,里头还是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高若抬头去望寺顶,见那缕青烟还在缭绕,便笃定地对吕不韦道:“大人,里面一定有人在的,但不知为何不来开门。”

  吕不韦沉吟一番,而后站到门边,口中道:“老夫来吧。”他将手放在门边,轻叩三下,对门内喊道,“仙师在否?”倒也奇了,他不过是这么轻声一句,众人就听到门内传来狗吠声,接着,森黑的大门被人缓缓打开。

  一个披着粗布禅衣的老道站在门内,他头发花白,清瘦矮小,微笑望着吕不韦道:“这么冷的天来这儿乘凉么?你们还真是好兴致。”

  吕不韦对老道恭敬施礼,直言来意道:“多有叨扰,还望仙师恕罪,在下乃是——”

  老道没等他说完,就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贫道知你是谁。外面很冷,先进来再说吧。”

  吕不韦忙道:“多谢。”

  一行人跟在老道身后进了观门,但见里面种了一片苍竹,四个小树墩围绕一个老树墩生长在院中,恰好形成一套天然的桌凳。简陋的三间房舍一排伫立,门口蜷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见他们来了之后,只懒懒地扫了一眼,它又闭上眼继续睡觉。

  老道带着吕不韦等人进了房舍内,里面的铜鼎暖炉内燃着柴火,上面架着一个烧水的茶瓮,高若立时顿悟,原来方才在寺外所见青烟便是由此而来。

  几个侍卫都恭敬立在吕不韦身后,偏活泼好动的萧城又与众人不同,他搓着手凑到炉边取暖,口中还不住赞着:“哇,还是这儿暖和,刚才鼻子都快冻歪了。”

  高若斥他一句:“萧城,不得无礼!”

  萧城经高若提醒,赶忙起身站好,却瞧见老道对他笑了笑,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却见老道指着他问吕不韦道:“这小子是不是你七年前捡来的?”

  吕不韦怔了一下,有点疑惑地问:“仙师莫非是在说萧城?”

  “嗯。”

  吕不韦身为丞相府的主人,其实却并不清楚家仆都是何时入府,他正不知如何回答老道时,听高若在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咦?怎会如此巧合!”

  “怎么?”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悄声对他耳语道:“萧城进府至今恰好七个年头,七年前他还是个在街市上乞讨的小混混,因为偷了个馒头差点被人打死,还是大人您的轿子经过那儿,把他给救下了。”

  吕不韦想起了这回事,不由也觉得惊奇,这老道与他从未谋面,此前在门口,他还未来得及报上名号,怎会说知道他是谁?又怎会知道萧城进府七年?正待想问老道,却听老道哈哈大笑,指向萧城道:“你啊你,去错了地方,现在也该回来啦!”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老道何意,尤其是萧城本人,如坠云雾之中。老道此刻却不为众人解惑,他径自去鼎炉上掂下茶瓮,将煮沸的热水冲向台上的茶盏内,高若扫了一眼茶盏,发现正好是六个,不由得心里又犯疑惑,这老道莫非早预料到他们会来,不然怎么恰好准备了六个杯子?

  瓮中沸水刚好充满六盏茶,一盏一盏的茶杯内飘出热热的清香气息。老道邀请他们道:“来来来,各自饮一杯暖暖身罢!”

  众人其实早已又渴又冷,见老道邀请,也就不再推辞,由吕不韦开始,各自执了一盏在手,更是近距离地闻到沁人心脾的茶香。吕不韦轻酌一口,感觉到一股甘甜直润喉间,顿时神清气爽,满身都暖了起来,便连声赞道:“此茶真乃绝世珍品,凡尘难寻!”

  老道又是哈哈大笑,指着相连的一间房与吕不韦道:“你跟贫道进来吧,其他人外头候着。”

  吕不韦忙点点头,随了老道进到里屋,高若不放心地也跟到了门口,老道却毫不留情地把门掩实,将高若拒之门外。高若无奈,只得僵立在门前等着,却根本听不到里面的谈话。

  进到里屋内后,吕不韦看屋中非常简陋,除了一张铺在地上的蒲草席外,算得上空空如也,穷徒四壁了。

  “坐吧!”老道与他道。

  吕不韦迟疑良久,也不知哪里有坐的地方,却见老道自顾自地先盘腿坐在了草席上,还冲他笑言:“怎么,你这人在金玉高座上待久了,居然降不下身份坐草席了?”

  “仙师取笑了。”吕不韦赶忙也盘腿坐了下来,与老道面对面。

  老道嘿嘿一笑后,忽然转变为一本正经的神情,庄重地问吕不韦道:“说吧,吕丞相,你不辞辛苦来见贫道,究竟所为何事?”

  吕不韦愣了一下,未料想老道真知道他是谁,还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号。既是如此,他也便不绕圈子,直言道:“秦地多日无雨,又遭蝗灾殃及,百姓黎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下替秦王来见仙师,便是希望您能指点迷津。”

  “贫道岂有这种能耐!”老道连连挥手,与他说道,“你若是找贫道测字算卦,贫道倒是乐意为之,至于天下社稷这等事,还是交给嬴政吧!”

  “这……吕某知仙师道行高深,望您广施恩德,提点吕某一句,天何时能降甘霖于秦国百姓?”

  老道望着吕不韦满脸虔诚的表情,忽而又是哈哈大笑,笑罢同他道:“老道又不是雷公电母,也不是雨神,如何能知道几时下雨!”

  吕不韦见老道一直避而不答正题,言语笑貌疯疯癫癫,且浑身衣衫寒薄,曾几时也怀疑过,这人究竟有何高深之处?是否谁别有计谋地与这老道串通好,故意搪塞于他?

  老道似乎是能看透吕不韦的心思似的,又哈哈大笑一番,讽刺他道:“吕丞相半生都在算计和提防,怎么到了贫道这里也戒不掉心结?”

  吕不韦怔了一下,忙辩解道:“仙师误解了。”

  “哈哈哈!”老道又是一阵狂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好半天才止住笑,与吕不韦道,“不管几时下雨,江山社稷如何,吕丞相你的目的已达到了,又何必太认真计较?”

  “仙师怎知吕某目的是何?”吕不韦故意试探他。

  “少主初显锋芒,你定是他心腹大患,为使他不起疑心,定是要做做样子略表忠心。”老道顿了一下,唇边溢出冷笑,问吕不韦道,“不知贫道的回答丞相是否合意?”

  吕不韦已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这隐居于深山的老道,何以能对朝政了如指掌,又怎会洞悉他跟嬴政各自的心思!

  “你莫再苦冥多思,若是想得多了,难免又要冤枉贫道的身份!”

  “没有,没有。”吕不韦支支吾吾,愈发觉得这老道神奇。

  老道望着他道:“天何时下雨,由天来管;百姓生计如何,由嬴政来管;天下万物各有归途,吕丞相你何必总为他人之事费心?”

  “吕某身为大秦丞相,必然是要为国分忧——”

  “冠冕堂皇的话,就别在我这儿说了!”老道笑着打断他的话,与他道,“不过,既然你迢迢路远地赶来了,贫道也不能让你一无所得,哪一途命生忧烦,于何时出离红尘,你若想知,老道可告知一二。”

  吕不韦顿住了,不知从何说起之际,却见老道自席下抽出一根蒲草编织的短绳,他将缰绳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递予吕不韦道:“来,你我各握一端。”

  虽不知老道究竟何意,吕不韦还是伸出双手拽住了缰绳,老道吩咐他道:“你用尽全身力气拉这根绳子,看看是否能扯断!”

  “吕某不尚武事的。”吕不韦略有疑虑地道。

  老道又是一顿大笑,讽刺他道:“贫道可没这个闲心跟你比力气!”

  吕不韦只好依他所言去拉那条绳子,在他用力的时候,老道也在用力扯另一端,两人将绳子扯成一条紧直的线,谁也不放手。就在吕不韦觉得此举荒唐,想妥协放手的时候,却见绳中央出奇地燃起朱色火焰,火势瞬间就蔓延至整条绳索,吕不韦唯恐会被烧到手指,赶紧丢了绳子,却见那绳子并未落下,它们袅袅往空中升腾,边升边燃烧着,顷刻就变成一道尘烟,连灰烬都没有落下。

  “这,这是法术吗?”吕不韦颇觉震惊。

  老道轻轻一笑,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道:“你现在便是握着缰绳两端,若无所弃,必将全失!”

  吕不韦一头雾水,问道:“仙师所言何意?吕某未能明白。”

  老道道:“不明白没关系,以后你就懂了。”说话间他已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竹制细筒,递给吕不韦道,“这个你拿着,回去再看!”

  吕不韦恭顺地接过来,将竹筒妥善收好,并没问里面是什么,因他知晓,就算是问了,老道也不会立时就作答。

  老道见吕不韦未有异议,就满意地拍拍两手,起身去开门。当他抵达门边拉开门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叮嘱他道:“你们归途若遇困厄,记住要迎难而上,只要不换路,必将安然无恙。”

  门外的高若等人也听到了这句话,见老道一人先走出来后,高若忙进去扶起吕不韦,唯恐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太久会伤身,忙问他道:“大人尚好吗?”

  “无事。”吕不韦答他,“不必担心。”

  老道刚走出房门,迎面就碰上萧城,萧城鲁莽地拦住他道:“那个……大师,你的茶还有没有,能不能再赏一杯?”

  “哈哈哈,你觉得好喝吗?”老道笑着问他。

  萧城意犹未尽地如实答道:“是啊,这到底是什么茶?我以前怎么没喝过。”

  “你若还想喝的话,便留在这儿住下好了。”

  萧城吓了一跳,环顾这简陋冷清的院子,忙道:“不不不,我就是想问问,这茶产自何地?哪里买得到?”

  老道满脸得意地答道:“普天之下,仅贫道有这种茶,别处不可得。”

  “真这么玄乎?”萧城撇撇嘴,觉得老道是在吹嘘。

  萧城自幼便是饮茶长大,出自茶农之家,父母皆是种茶制茶的高手,后不幸因祸身亡,他才成为无所依靠的孤儿,从此流落街头。所以,他虽然外表看似粗鲁的习武之士,实则却对茶道极有研究。

  老道见他不信,又一番大笑后说道:“老道有独门制茶良方,你要不要学学?”

  “算了吧!”萧城摆摆手拒绝,直觉这老道疯疯癫癫的,不该笑的时候也笑,总令人觉得有些古怪。

  吕不韦领着高若一行与老道辞行,老道送他们至门口,指着一条山路道:“你们自此而下便好,无须再去过那道索梯了。”

  一听还有别的路径可以下山,不用再去涉那条要命的路,众人顿觉如释重负,吕不韦对老道言:“多谢仙师指点。”

  老道点点头,待众人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对着萧城叫了一句:“那个贪茶的小子,旁人走则走了,你就别跟去了。”

  “为何?”萧城皱了皱眉头,不明白为何从进门至今,这老道就总缠着他胡言乱语。

  众人也都惊讶,不知老道叫住萧城做什么,却见老道又是哈哈大笑,与萧城道:“你比他们有趣,且话又多,若能留在这儿便好了,贫道整日闷得慌,连养的那只狗都不肯多叫唤一声,如今正缺个话多的徒儿。”

  “谁要当你徒儿?”萧城有些恼了,不屑地道,“难不成要我跟你学那些糊弄人的把戏?我才不乐意!”

  高若斥道:“萧城,休得无礼,怎能如此对仙师说话!”

  吕不韦也与老道致歉:“家仆缺乏管教,多有得罪,仙师莫要怪责。”

  老道倒是不恼不急,满脸笑意说道:“罢罢罢,这小子倒是固执得很,将来难免是要吃点苦头,即便今日不留下来,来日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时候!只不过……”

  “不过什么?”萧城瞪了老道一眼,倒是看看他能说出什么。

  老道却叹了口气,笑颜全部隐没了去,有些失落地道:“唉,天机不可泄露,走便走罢,后会有期!”

  这么丢下一句话,老道就返回道观里去了,将观门紧紧关闭。萧城不服气地咕哝着:“我瞧这人肯定是个疯子,故作神秘,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不能给大人解除难题,却总缠着我说东说西。”

  高若板着脸训他:“还不是因为你话多!”

  “我——”萧城语塞,不敢再有反驳了。他自七年前进入吕府后,就一直蒙受高若关照,高若教他习武识字,对他体贴关怀,所以在他心中,高若已不仅仅是总管的身份,而是他敬若父兄的亲人。也正是因此,萧城才与别的侍卫不同,即便大错小错不断,也总能得到原谅。

  高若见吕不韦双手负在身后,已领着其他三名侍卫慢悠悠地先下山了,忙催促萧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大人!”

  萧城忙着点头,赶紧起步去追。高若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声,眼里却满是慈父般的温和与宠溺。

  六人到了山下之时,已经是傍晚,吕不韦不想耽搁回程,便吩咐高若道:“即刻启程吧,等天黑时在路上找一处地方歇脚。”

  高若忙去准备车马启程,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刚走了没多久,天上就开始雷声大作,乌云罩顶,不一会儿,竟下起大雨来。吕不韦心中暗暗惊喜,想着若是这雨势能再大些,坚持下一天的话,秦国百姓就有救了。果真遂了他的愿望,这雨势真就越来越大了,天也整个黑了下来,路几乎都要辨不清。

  “行至何处了?”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答道:“过了前方那座山,就进县了。”

  “好,快些赶路吧,到了县里即刻找个住处。”吕不韦见他们浑身被雨淋湿,心里也盼着能快点停歇下来,省得众人跟着受苦。

  谁料刚到山前,车马就陷入了泥坑之中,众人合力许久,才将马车推上来,正准备继续赶路之时,却听见前方传来咕噜噜的巨裂声响,吕不韦心中一震,问高若道:“发生何事?”

  “天太黑了,小人也瞧不清。”高若回道,“大人先在此处等等,容小人前去探路。”

  高若弃下车马,先赶去前方探了探路,过了良久,他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于吕不韦道:“大人,前方山泥塌陷,路已经被堵上了。”

  听了高若的话后,吕不韦蓦然想到南山老道说过的那句:“你们归途若遇困厄,记住要迎难而上,只要不换路,必将安然无恙。”

  “整条路都被堵死了么?有没有罅隙可以踏过?”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为难答道:“怕是难以通车马。”

  吕不韦沉吟片刻,吩咐他道:“继续往前走吧,若无法通车马,到时就下来行路。”

  高若迟疑了片刻,问吕不韦道:“大人莫非是想起那位道人的嘱咐?”

  吕不韦点点头,回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继续赶路吧!”

  高若依言照做,与萧城等人一起,赶着车马沿着路途再度前行,但路却越来越难,同时伴有石子从山上落下哗啦啦的声响。高若喝住车马,担忧地对吕不韦道:“大人,怕是山石泥流还有余坠,路途愈发幽昧凶险,咱们不能再向前了。”

  吕不韦也察觉到了凶险的境地,心中暗想,难道还真要听那癫道的话,执意不肯换路,死在此处不成?想了又想,他终于下定决心,命令高若道:“掉转头去,绕路而行吧!”

  “若是绕路的话,便会走许多冤枉路,回咸阳将要多耽搁些时日。”

  吕不韦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高若与众人掉转方向,按原路返回至交叉口,换了一条小径前行,约莫颠簸行进了一个时辰,终于在雨雾中看到一点朦胧灯火。萧城与一人率先前去探看,回来禀告吕不韦道:“前方有一处农舍,院子很大,可以容我们歇脚。”

  “极好。”吕不韦终于松了口气,在众人的护送下到了农宅门口,他从马车上走下来,高若忙给他撑起雨伞,即便如此,到达屋中之后,吕不韦的衣衫与鞋子还是湿了。

  农舍主人年约花甲,与老妻一同来见吕不韦,他们面目慈善,彬彬有礼,让吕不韦很有好感,吕不韦道:“老人家,雨夜冒昧临至,多有叨扰了!”

  “先生言重了。”农舍主人憨厚地笑道,“此处只有小人一家,所以常遇歇脚的客人借宿,已习惯了。”

  吕不韦顿觉又饿又渴,忆及大家已整日未曾吃过热饭,只是啃食干粮赶路,便与农人夫妇道:“劳烦你们帮忙准备些热食。”说完看了高若一眼,高若心领神会,忙从兜里掏出一枚金币,递到农人手中。

  农人大为惊喜,忙谢道:“多谢先生,用不了这许多的!”

  “无碍的,收着吧!”吕不韦微笑道。

  农人激动地领着妻子去准备膳食,高若与吕不韦道:“小人去安排车马和住处。”

  “去吧。”吕不韦应道。

  高若出门之后,吕不韦独自在灯烛下的榻上坐下,他忽然想起老道给的那个小小竹筒,便将竹筒从怀中取出,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他环顾几圈之后,发现竹筒底端有个小塞,疑惑地将塞子取下后,看到竹管内放有一片白色的帛。他用手指捏着帛的一角,将它整个拽出来,平铺展开在烛火下的桌子上,这才看清楚上面写了一行小字。

  当读完那些字后,吕不韦的脸色霎时就变得僵硬,他将那字重复又看了几遍,只觉得心惊肉跳。

  没过多久,高若就领了农人的老妻进来,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道小菜、一张油饼和一碗热汤,吕不韦闻到一阵菜香味,又见菜色葱绿精致,实在觉得意外,对老妇致谢道:“老人家,有劳了!”

  老妇呵呵一笑,谦逊说道:“但愿能合先生的意。”

  吕不韦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轻尝之后赞道:“味道极好。”

  老妇这才放下心来,对他躬身道:“如此便好,先生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再吩咐就是!”

  吕不韦颔首致意,等老妇出去后,他又问高若道:“他们呢?安排了食宿没有?”

  “大人放心,他们就在隔壁,已开始吃饭了。”

  “你也一起用吧!”吕不韦邀高若。

  高若连连摆手:“不不,多谢大人,小人暂且不饿。”

  吕不韦知高若为人一向谨慎,对他又毕恭毕敬,便不再强求,低头继续吃起饭来。待他端起那碗热汤,刚喝了第一口时,高若便看到他脸上有异样的神色,忙紧张问道:“大人,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吕不韦摇摇头,又继续喝第二口,等把那碗汤全部喝完,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了,差高若道:“快去把那老妇请来!”

  高若不敢怠慢,忙去喊了老妇前来,老妇见高若神情严肃,不知所为何事,带着疑虑随他去见吕不韦,刚进房门,就听吕不韦劈头盖脸问她:“老人家,这饭菜是谁做的?”

  老妇愣了一下,面有些许惊惶,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这是……是小人做的,大人,怎么了?是不是这饭菜不合您的胃口?”

  吕不韦不答她,定定地望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又问一遍:“老人家,你如实回我,这饭菜究竟是谁做的?”

  老妇被吕不韦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后怕,不敢再对他有所隐瞒,结结巴巴地小声道:“是,是小人家里的厨娘做的。”

  “你这厨娘年方几何?何名何姓?能否叫出来一见?”

  老妇被吕不韦接连而来的急迫询问给问住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等回过神来,才面有难色地道:“大人,她……小人也不知她名姓,年纪二十来岁,不过,不过,她现在不方便出来见人。”

  “为何?”吕不韦声音疾厉。

  老妇吓了一跳:“这……这……”

  吕不韦慢慢缓下声调,温和同她道:“老人家莫怕,不要吞吞吐吐,如实说吧!”

  “其实她怀有身孕,若是带秽之身来见大人,怕是多有冒犯。”

  吕不韦呆了呆,问她道:“你,你说什么?”

  “先生,不瞒您说,自从她来到这儿,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所以小人真是不知她名姓,小人夫妇俩将她救上岸时,她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人也是后来才知她有身孕的。”

  “她是你们从水里救上来的?”吕不韦声音中带着颤意。

  “是这样,当初她跌落水中时,已奄奄一息了……这孩子真算是命大啊!”老妇越说越是感慨,“她腹中胎儿是保住了,只是身子有些弱,小人也不知她是从何而来,要去何处,但见她年纪轻轻又怀有身孕,想必是受了什么苦难,抑或是失了丈夫,所以才终日这般郁郁寡欢。小人怜惜她,且她为人又很勤快,所以就收留她住了下来。”

  吕不韦听着老妇的话,脸上的神情愈发急切,问道:“她有身孕几个月了?”

  老妇想了想,而后答道:“应是有五个多月了。”

  吕不韦望向高若,见高若也一脸惊愕神色,便知自己已猜对了几分。丹凝,一定是丹凝!除了她,谁还能做出这一模一样带着药香的汤。五个月前,她还住在吕府内,在他占有她后,她被他软禁起来,此后的那段日子,她沉默顺从地接受他,用平静及柔和麻痹他的神经,等他和府里的人都慢慢放松警惕,以为她再不会离开的时候,她却一声不吭地逃走了。

  孩子——她怀了他的孩子!吕不韦只需想想,就觉得心肝胆颤。

  “老人家,我能否,能否去见见她?”吕不韦尽力稳了稳情绪,平静地问老妇。

  老妇一头雾水,不知这衣衫华丽的男人为何对她家中厨娘这般有兴趣:“这,这恐怕……”

  “只是隔着门看一看便好。”吕不韦继续请求。

  老妇还待拒绝,高若却已塞了一枚金币在她手中,并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妇忙噤声,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吕不韦在老妇的指引下,独自撑伞来到院子角落的一间房前,站在门边,他透过缝隙朝里面看,只见一个布衣朴素的女子的侧面,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她正右手捏着针线细细地缝衣。她左手中是白色的柔软麻布,裁剪成婴儿要穿的模样大小,而她一针一线地勾勒着,脸上带着柔和平静的表情,溢出身为人母时与生俱来的慈爱。

  “凝儿……”吕不韦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泪水瞬间就湿了眼,丹凝,真是她!原来她在这里!

  丹凝听到这声呼唤,即刻转过头来,当她看见推开的门前站着吕不韦时,手禁不住一抖,就被针尖刺破了指头,慢慢地渗出一滴血珠。吕不韦疾步奔来,上前捉住她受伤的手指,直接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将那滴血吮吸干净。

  丹凝哽咽着,未语泪先流:“大人,您怎会在此?”

  吕不韦捉着她的手,牢牢地放在自己手中,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怜爱地道:“你现在忌剪刀针线的,怎能做这些……”

  丹凝望着他,他温柔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沦陷溺伤,她低下头去,泪水簌簌落下,哽咽与他道:“对不住。”

  吕不韦松开她的手,伸出双臂,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再也不愿放开了。他万万也想不到,年近半百之时,还能再有子嗣。在赵姬之后,他也曾有过几个女人,但他没让任何女人再怀上他的孩子,他甘心让一生都纠缠在完美的棋局之中,不愿被任何温情羁绊困扰,却从未想到,原来那些所谓的完美并不能填满他的心壑,在高高的声名和金钱之中,他渐渐找不到自己的悲喜情感——直至丹凝出现,她让他重新活了一次。

  入夜,外面的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天地全都笼罩在苍茫的雨水之中,吕不韦却再也不觉得冷了。他躺在床榻上,紧挨着丹凝的身子,丹凝枕在他的臂上,由着他将她紧紧拥抱,这温暖的包容令她无从推却,她小声地呢喃:“大人,您对我的好,我统统都会记得,一生也不会忘记。”

  吕不韦沉吟良久,才道:“我不要你记得这些,我要你跟我走。”

  活得高高在上又能如何?活得大彻大悟又能如何?最初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想抓在手里的东西,或是钱权,或是王位,或是天下,他们牢牢地抓着利欲的缰绳,磨到手心都出了血,还是不肯放弃……但算来算去,最终不还是一场空么?现在,除了怀中的这个女子,他已再无其他奢求。

  老道递给他的竹筒中,那张帛上的字是:“君命中忌丹,若亲之,必惹杀身之祸!”——吕不韦忆及之前在烛火下铺开帛布,最初看到那些字的那一瞬惊惶,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如释重负一般。此时此刻,他觉得已放开了手里的某条缰绳,再也不用受它的牵制,也不觉得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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