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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马蹄轻

  霜华重迫驼裘冷,心共马蹄轻。十里青山,一溪流水,都做许多情。

  ——林仰《少年游·早行》

  中元节翌日,晴光日暖的午后,长阳街出现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头有两人执锣敲击,锣发出肃穆沉重的声响,队伍前后分别有两排兵将列队,中间跟着些婢仆,簇拥着华贵的马车轿子。这顶轿子尤其宽阔,看上去约有一丈宽两丈长,轿身分别用金色与蓝色装点,轿顶垂下的布帘上缀有生动的流苏,帘上布满用彩线刺绣的流云花朵图案,望上去煞是气派。

  行人回避着这列队伍,自动地站到路边去,小声议论着轿子里显赫的人物。

  “瞧这阵势,轿子里坐着的人多半是宫里来的吧!”

  “我听说丞相府今晚大宴宾客,想必是要赶去那儿,你猜里面会不会是秦王?”

  “嘘,别乱说,秦王才不会屈尊去见吕不韦呢。”

  ……在一路备受瞩目的境况下,车轿人马沿着长阳街一路往前,果真是在吕府的门前停住了步子。

  吕府正门大开,此时早已是一片喧哗热闹的景象,门口处停满了车马轿子,院子里摆满了各路官员带来的礼品,吕不韦正在院中与来宾们寒暄。今日的他换上华丽的官衣,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仪态优雅,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

  正与宾客说笑的吕不韦,忽然瞥见高若从门口处奔来,脸上带着仓皇失措的表情。高若性格一向沉静,极少有状况能令他如此失态,吕不韦似是料到有突变状况,便假意有事离开,转到一边的回廊处,与高若迎面相对。

  “为何慌慌张张,发生何事了?”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焦急地说道:“大人,太后来了,已摆驾府门!”

  吕不韦惊诧问道:“太后?她怎会突然出现?”

  “小人也不知。”

  吕不韦顿了一下,而后问道:“前几日老夫要你带给她的信呢?确信已交到她手中了?”

  高若恭敬地答道:“是,小人已将信亲手交到她手中,并听到她亲口答允承诺,这才返回的。”

  吕不韦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对高若吩咐道:“不管如何,还是要警惕一些,最好莫让她与丹凝碰面。”

  高若应道:“是,小人谨记在心。”

  吕不韦这才吩咐道:“快领人去门口,即刻恭迎太后入府!”

  高若忙领命前去。

  此时在丞相府的门前,太后赵姬已在嫪毐的搀扶下走出轿子,她身穿云缎深衣,外面裹了件貂皮披肩,深衣自在腰间垂落处束一根锦色缎带,将她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衬托出万种风情。她本就生得妩媚动人,如今刻意装扮了一番后,更是千娇百媚、雍容华贵,虽已是时至中年的岁数,皮肤却仍如同二八出头的少女一般光滑白皙,把身旁的嫪毐给迷了个七荤八素。

  嫪毐做着宦官打扮,此人生得五官周正,眉平鼻直,看上去颇显得憨厚,实则却是精明无比,城府极深。望着赵姬美丽的脸,嫪毐禁不住心神荡漾,轻捏了一把赵姬的小手,谄媚地同她悄声耳语:“你今儿个可真美!”

  “闭嘴!”赵姬微蹙眉头,无情地瞪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之态。嫪毐被她这么一瞪,顿觉十分无趣,脸上的笑容瞬时隐去,立刻放开了她的手,卑微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有任何放肆的举动。

  赵姬缓步迈上吕府的阶梯,进门后看到一片辽阔景象。高若匆忙地带领一干婢仆奔来,纷纷跪倒在地,齐声拜道:“恭迎太后驾临!”

  “免礼吧!”赵姬懒懒地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向前走出,众人忙都起身颔首,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穿过正门往里走,先是见到一片花园,花园内设立假山凉亭,山石姿态险秀,疏疏朗朗地伫立在草木之中,看上去起伏相连,颇像是连绵的小型山脉,有一种深远厚重的意趣。赵姬继续向里走去,见前方群臣已匆匆迎来,皆跪拜在地迎接她的到来:“臣等恭迎太后!”

  赵姬的眼神落在跪在最前头的吕不韦身上,嘴角不禁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轻启朱唇道:“诸位请起,今儿个咱们都是来探望丞相的,不要太过拘束,这些俗常缛节能免则免吧!”

  众人纷纷起身,吕不韦迎至赵姬身前,众人则往后退去,跟在他们身后。吕不韦邀赵姬去琉璃殿脊的正厅就座,赵姬跟在他身畔由他引路,边走边关切地问他道:“多日不见,丞相大人尚好?”

  吕不韦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挂怀,臣已痊愈了,劳太后亲自前来走一趟,真是心中有愧。”

  赵姬道:“听闻丞相患了风寒久不入朝,哀家一直忧心不已。丞相你整日操劳国事,为天下社稷累至生病,哀家替王儿来看看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吕不韦微微躬身,施礼道:“多谢大王和太后挂怀。”

  赵姬款款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丞相不必客气,哀家有生之年还能到你的府邸来逛逛,也算是遂了一桩心愿。”

  吕不韦怔了怔,不知要再接什么话好。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太后,看似与他彬彬有礼对话的女人,曾是他唯一的姬妾,并与他共同谋划了一场完美的局,伴他共同经历过数载的风风雨雨,而今,他们却形同陌路。

  此刻坐在吕府高座上的赵姬,身上穿着绸缎锦裳,嘴里说着假意惺惺的话,用完美的面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再不是当初对他浅笑起舞的少女。吕不韦望着赵姬,以及她身畔的新欢嫪毐,只觉得非常生疏,他不知她的来意为何,却清醒地明白,如今她早已是与他心意背离的女人。

  “早几日高总管来见过哀家,说是受丞相所托。”赵姬说到此事,嘴角扬起一丝讥诮的笑容,她望着吕不韦道,“哀家没想到,丞相尚有需要求人的一天。”

  听了赵姬的这几句话,吕不韦眼中立即浮现一道寒光,他沉声问道:“太后此言何意?莫非是要出尔反尔?”

  赵姬笑意更深,自嘲地说道:“丞相不必如此紧张,哀家的话还未说完,你就把哀家冤枉成不守信的人,岂不是对哀家太不公平?”

  吕不韦赶紧收敛表情,赔着笑脸道:“太后恕罪,臣绝无此意。”

  赵姬环顾四周,见身畔并无其他碍眼之人,就以极小的声量与吕不韦道:“哀家已经在宫中下令,将犯错的丹少使按律刑处置,因而她已成了死人,宫中再不会有人纠葛于此事。”

  “臣谢过太后!”吕不韦诚心诚意道,“太后恩情,臣定当谨记于心。”

  赵姬冷哼一声,依旧是讥诮的语气:“恩情?丞相这话倒是言重了,哀家与丞相之间是有恩呢,还是有情?为何哀家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吕不韦面不改色,提醒她道:“此处人多耳杂,太后凤威尊贵,望莫再说有失身份的话。”

  “你这是威胁哀家吗?”赵姬弯弯带笑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悲伤的神色,吕不韦捕捉到她的异样眼光,不觉愣在当场,但只不过霎时之间,那缕悲伤就迅疾地消失了。赵姬重新恢复镇定神色,故作淡然地问吕不韦道:“她在何处?能否让哀家见一见?”

  吕不韦佯装愚钝:“不知太后要见何人?”

  赵姬又是冷笑,笑中带着寒意:“你这是跟哀家装傻呢!哀家要见何人,丞相岂会不知!丞相大可放心,哀家既放了她活路,就不会再伤她,而今哀家只是有些好奇,能让丞相大人屈尊相求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会是什么模样?不过是平凡人罢了,太后不必为此劳神。”吕不韦稳稳地拒绝了赵姬。

  “你!”赵姬面有愤怒,一双凤目似是要喷出火来,但这愤怒不过僵持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大笑起来,讽刺吕不韦道,“看来丞相对她真是护得心切,哀家愈发觉得好奇了!”

  吕不韦站起身来,似是没有听到赵姬的话,他伸手邀请赵姬,礼貌地同她说道:“宴席已准备妥当,还请太后上座领宴,若太后肯与百官同庆同欢,替大王酬谢群臣,也算是社稷之福。”

  吕不韦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赵姬一时竟也无从拒绝,她望着一直低头做出邀请姿势的吕不韦,不好再矜持下去,只得顺势下坡,仪态万方地应了他:“丞相言之有理,哀家是应该替王儿好好酬谢大家,走吧!”

  赵姬移动莲步,款款走向宴席的厅堂。吕不韦谨慎地跟在她身旁伴行,之前他一直悬吊着的心,这时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吕府当初兴建之时,吕不韦就刻意请工匠在院子设置宴席厅,这厅堂地界宽阔,装饰华丽,不逊于秦王行宫。此时此刻,宴席厅里面已摆好了几十张圆桌,每张上面都摆满美酒佳肴。吕不韦邀请赵姬到正中的桌前坐下,陪同的都是位居显要的朝中重臣,纷纷对赵姬行礼跪拜。

  赵姬笑言:“诸位免礼吧,哀家一早就说了,今儿个不需讲究那些繁缛礼节,就当是自家人一块吃吃饭。”

  话虽如此,与赵姬同桌的文武大臣还是有些拘谨,不仅吃饭时小心翼翼回避着,还不敢去与她对视。

  宴席行至中途,厅旁的鼓乐手开始表演助兴,一干从教坊内精挑细选的善舞女子纷纷出场,她们穿着各色逶迤长裙,扬起长长的广袖起舞。赵姬凝视她们,眼中不觉闪出晶亮的光芒,唇边也溢出自然的笑意,这样的她,与之前气度华贵戴着矜持面具的赵姬完全不同了。吕不韦望着她,一时间又是恍惚,疑心看到了当年袅娜善舞的翩跹少女。

  那时候的赵姬是如此年轻,她因为出众的舞技,在邯郸城艳压群芳,赢得过无数的赞誉与倾慕,也包括吕不韦在内。彼时的吕不韦也正值壮年,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潇洒做派,他们初见那日,他记得她白衣素履,当她顾盼流转的目光与他碰撞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正当吕不韦沉浸在记忆中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赵姬说了句:“咦?这女娃儿倒是生得伶俐乖巧,你叫什么名字?”

  吕不韦望向赵姬身边,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赵姬竟是同丹凝说话。今晚的丹凝穿了一身珍珠色的新衣,脸庞上略施脂粉,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动人。

  丹凝正在为赵姬斟酒,听见这声询问,她微微一笑,刚想要回答赵姬,却见吕不韦脸色一凛,带着威严斥她道:“你怎会在此?”

  “小人见府中实在太忙,所以过来帮手。”丹凝垂头低语,不知是哪里触犯了吕不韦。

  吕不韦厉声道:“这里无须你服侍,快些回去!”

  丹凝被他严厉的目光吓得怔了一下,但却不敢有任何违逆,她刚想低头退去,不料却被赵姬一把拉住手腕。赵姬脸上依旧挂着笑颜,望着她道:“咦,怎么说走便走了?哀家问你的话还没答呢,你叫什么名字?”

  赵姬眼中流露的柔光让丹凝呆了一下,她即刻对赵姬露出微笑,口中恭顺地轻声道:“回太后的话,小人名叫——”

  丹凝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吕不韦粗鲁地打断,他怒斥她道:“闭嘴!你怎敢如此无礼?太后是你能随便接近的吗?来人哪!把这不懂礼的丫头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一旁忙碌的高若,早已看到了这里发生的状况,这会儿听见吕不韦的号令,立刻手疾眼快地奔过来,容不得丹凝再多说一句话,迅速地将她从宴席旁拉走,一路推搡着走了出去。席上官员的注意力都在那群跳舞的女子身上,待看到高若擒着一个年轻女子离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脸上皆是迷茫的表情,谁都未曾留意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看出赵姬脸色倏忽间变得阴沉。

  赵姬不悦地问吕不韦:“丞相这是何意?”

  吕不韦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后恕罪,方才那是府中新来的小婢,从未经手训练,臣是怕她服侍不好,冒犯了太后!”

  “果真如此?”赵姬冷冷反问。

  吕不韦微微躬身,带着笑意道:“当然。”

  赵姬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沉默地端起银觚一饮而尽。饮完这盏酒后,她索性握着酒壶自己给自己斟酒,这么一连几盏后,身畔作陪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本就沉重的宴席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站在赵姬身后的嫪毐有些看不过去了,他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样,这会儿为了假装宦官的身份,在人前还必须得刻意捏着嗓子说话,他碰碰赵姬的肩膀,用尖厉扭捏的声调提醒她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再喝可就真要醉了!”

  赵姬不理睬他,依旧是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看着她有些失常的癫狂模样,吕不韦皱起了眉头,却还得保持彬彬有礼的姿态,提醒她道:“臣斗胆请太后珍重身体,莫要因酒伤身!”

  赵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吕不韦的话一样,继续自斟自饮,吕不韦冲嫪毐递了个眼色,嫪毐赶紧去夺赵姬手中的酒壶,不料此举惹恼了赵姬,她就势将壶和杯盏砸到嫪毐脸上,口中骂道:“滚开,你这贱坯!”

  嫪毐躲避不及,不仅浑身被泼了酒,额头还被壶把给砸破了,痛得他赶紧捂住,也不敢叫唤。

  “来人哪,太后醉了,快扶她去歇息!”吕不韦沉着命令,立即有几个宫里的婢女跑上来,搀扶赵姬左右。

  赵姬极不情愿,还待要发一番癫狂,但是当她对上吕不韦那双带着寒意的眼眸时,不由得生出畏惧来,她在内心嘲笑自己的懦弱:到如今你还在怕他,你究竟怕他什么……初见他的时候,她知道他万贯缠身的富贵身份,怕他会看不起她贫寒的出身;相爱的时候,她眷恋他柔情缱绻的目光,怕他早晚会看厌她;这一生,她将他当成是命中的永恒,他却始终当她是一颗棋子,利用她,哄骗她,控制她,抛弃她,让她变成扑火的飞蛾,永远逃不掉悲哀的命运。赵姬心中酸涩不已,她忍住眼中的泪水,不想在这重大的场合被诸多眼睛看破端倪。

  嫪毐捂着被砸破的脑袋,随同婢仆们一起簇拥赵姬从宴席厅出去。吕不韦撇下满屋不解详情的众宾客,也跟着走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他就迎上了高若,遂放弃了去追赵姬。吕不韦忙悄声问高若:“丹凝呢?老夫分明让你看好她,她怎会突然出现在太后面前?”

  高若面带愧色:“回禀大人,丹小姐听闻太后驾到一直忧心不已,她害怕太后是来捉她回宫去的,小人见她实在困扰,为了安慰她,就多说了一句话,告诉她太后已经赦免她出宫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丹小姐竟然会出来酬谢太后!”

  “想不到?”吕不韦气急败坏地低吼,“你还不知她的秉性吗?老夫不过是多年前对她略施恩惠,她都能拿命来偿还,现在听闻太后赦免她自由之身,以她的性子,还能不去拜谢?”

  “都怪小人粗心,请大人降罪!”高若愈发惭愧了。

  吕不韦叹息一声道:“算了,而今不是追究错误的时候,丹凝她人在何处?”

  高若忙答道:“小人已将丹小姐送回房中,门口派了几个人看守,再不会有任何差池了!”

  吕不韦这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嘱咐他道:“既是如此便好,万不可让她与太后碰面。对了,你跟着前面的人过去看看,给太后安置一处歇息之地,她有些醉了。”

  “是,小人这就去办。”

  待高若走后,吕不韦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远望被众人簇拥的赵姬,心内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至今他仍记得过去的种种,她跳舞的时候,他为她击筑唱和;他作诗的时候,她为他研墨递笔。她用才情及舞姿将他彻底征服,那时候的他,只需望她一眼,便觉此生已足够,他曾收藏数不尽的稀世珍宝,包括她在内——他把她当作是所有珍宝中最耀眼的唯一。

  “吕不韦,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竟要把我送给异人那个色鬼!”

  “吕不韦,你还是不是人,你抛弃了我和政儿那么多年,现在还要利用我!”

  “吕不韦,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了!”

  “吕不韦,我不要太后的虚名,也不要这荣华富贵,我只要你!”

  “吕不韦,你永远都只是把我当成棋子,对不对?”

  “吕不韦,你以为这样就能跟我撇得干干净净了吗?”

  “吕不韦……”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指责他的每句话,都如同是晴天炸雷一般响彻耳畔。吕不韦慢慢已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不再叫他吕不韦,而叫他丞相大人,每次她刻意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嘴角都会带上一丝讥讽的笑。

  岁月荏苒,他们彼此竟纠缠了近二十年的时光。

  转头回到厅堂内,吕不韦带着笑意周旋在众人中,他绕着每一桌去敬酒,一杯接一杯,直饮到头晕目眩,心神飘忽,不知今夕何夕。

  夜幕已深,宴席将散。吕不韦寒暄着送别宾客,待人走得差不多之时,他也准备要回房去歇息,却见高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地与他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你今日为何总是如此鲁莽?又发生了何事?”吕不韦伸手抚着额头,微觉有些头痛。

  高若焦急地说道:“丹小姐不见了!”

  吕不韦惊问:“你说什么!她怎会不见的?不在房中吗?”

  “小人去房中找过了,她不在!家仆亲眼看见太后拉着她的手去了后花园,小人在花园转了好几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吕不韦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回事?太后与她见面了?”

  高若面色如土,支支吾吾地答道:“正是,太后说是酒醉头疼,小人便安排了她在正厅歇息。谁料小人刚一离开,太后便去找丹小姐了,门口的侍卫见是太后亲临,也不敢有所阻拦……”

  “坏了!太后人呢?”吕不韦着急问道。

  高若颓废地答道:“太后她声称身体不适,已经摆驾回宫,这会儿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大人……丹小姐会不会……”

  吕不韦直觉得背脊发凉,双手攥成拳头,微微有些颤抖,好半天,高若才听他焦躁地下令:“通知府里所有人去找丹凝!厅堂、卧房、花园,所有的地方都给我找遍!”

  高若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是,小人即刻就去!”

  “等等!”吕不韦脸色阴沉,喊住高若又吩咐道,“尤其是府中的荷塘,派人跳下水去找,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跟随吕不韦十年之久,高若也算同他经历沉浮起落,但这般不镇定的吕不韦,他当真还是第一次瞧见,心里不由得又悔又急,悔的是没有保护好丹凝,急的是不知丹凝此时究竟在何处,是生是死。

  高若带着府里男男女女全去寻丹凝,大家挑着灯笼,将整座院子快要翻了个底朝天,终归也没有看到丹凝的影子。

  吕不韦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渊的洞口,只须动一动,顷刻就能沉下去,在漫长的暗途中化作尘灰。他怎会不知赵姬的心性?这些年来,他为商为国,与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从不肯再放一丝真心,赵姬知道他疲惫了,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想紧紧抓着他,她说她怕寂寞,他便用计送了嫪毐给她做伴,她赌气地接受了嫪毐,从此与他以君臣之礼谦和相待,彼此成为对方疏远的客人。可吕不韦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赵姬的为人,她能放任他孤孤单单,却不能见他身畔出现任何女子,以她对他的积怨幽恨,她才不会管那女子是谁,或对他意义如何,她就是不能见他对其他女子心有怜惜,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他忠诚。

  可他究竟对谁忠诚过?为商为政,或设棋局,一切不过是他的私欲在作怪。吕不韦比谁都能看清楚自己,他贪,要天下还要虚名,要富贵还要清誉。普天之下,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人们都希望牢牢握住些什么,借此慰藉孤凉空虚的内心,他从未见过用钱不能收买的人,也没见过视繁华如虚无的人——除了丹凝。她在他生命最为干涸的时候出现,恍若无涯的荒漠上突然临降的清泉,带着潺潺欢快的声响,将他心中的琴弦缓缓拨弄。

  是心动么?吕不韦说不清楚,他原本以为自己终生不会对谁动心。可自从丹凝来了府中,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牵扯他的心,他同她对话时,见她静思时,都会拥有愉悦身心的力量。这女子明慧清澈的眼睛,仿佛是能窥透人心一般,让他这久经风雨的睿智者,瞬间就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盈盈亮亮的月光将地上照得光明如许,吕不韦失神地步出宴厅,沿着石径小路走回卧房,现在他眼中什么都瞧不见,包括天上那轮巨大的满月。吕不韦如同踩在云端一般,恍惚地推开卧房的门,又磕磕绊绊地将门掩上,没留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她面带喜色地叫了他一句:“大人。”

  吕不韦疑心是幻听,他扭头去寻那声音的来源,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丹凝的身影!她正端坐在他的书桌前!

  “你,你怎会在这儿?”吕不韦目瞪口呆。

  丹凝朝他走来,含笑应道:“小人整晚一直在这儿啊,在等丞相大人回来。”

  吕不韦蒙了,他以为她出事了,他快让人把整座院子都掀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她就在他的房中!吕不韦觉得堵塞的心头仿佛被安上一扇窗,终于能好好地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一般,疲倦地卸下心头的包袱,这才问她道:“你等老夫所为何事?”

  丹凝道:“小人此前见过大人的毛笔稍显老旧,便砍了几根竹子,做了些新的毛笔拿来,不知您用着是否顺手,但却是小人的一番心意。”

  吕不韦怔怔望向书桌,但见一排摆放整齐的毛笔置于台上。他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根,但见笔头柔软洁白,做工精良巧妙,笔管上有竹套,竹套两侧皆有镂空的图案,比之他从前用的任何毛笔都显得雅致。

  “这些真的都是你亲手做的?”吕不韦不敢相信。

  丹凝微微一笑,羞涩地点点头。吕不韦注意到她交握在一起的手,这才发现她有两个指头是缠着纱布的,方才晚宴她去给太后倒酒的时候,他竟粗心没有察觉,此时他赶忙问道:“你的手怎么伤了?是不是制笔时弄的?”

  “哦,只是小伤,不碍的。”丹霄赶紧将手放在身后。

  吕不韦皱着眉头,命令她道:“给老夫看看!”

  丹凝摇摇头,依旧躲避着,吕不韦急了,一把将她的手从身后拽过来,当他捧着她的手,看到那细嫩白皙的手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禁不住生出怜惜之意。丹凝被他握着手,一时觉得有些尴尬,忙将手抽回来。在她手臂晃动的时候,吕不韦看到她右腕上通透翠绿的玉镯,不由得僵住了。

  “这,这是?”吕不韦识得那个镯子,那是他送给赵姬的,赵姬戴在手上十七年也未摘下来过。

  丹凝见他注意到镯子,脸上即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同他解释道:“回大人,这是太后送给小人的,太后真是慈祥,她不仅没有怪责小人私自离宫,反而同小人说了很多体己话。”

  吕不韦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问她:“她同你说了什么?”

  “太后问小人从前在宫中过得如何,又问小人而今在府中过得如何。”丹凝尚沉浸在赵姬的慈爱关怀中,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间断,她继续跟吕不韦道,“对了,大人,太后还说跟小人有缘分,要认小人做义女呢!”

  “你说什么?”吕不韦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丹凝又讲了一遍:“太后说,她一直希望有个女儿,可惜未能如愿……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太后,但太后执意要如此,她还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来赠送与我。”

  吕不韦直觉心口刮入一阵冷风,他无奈地溢出苦笑,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赵姬这是存心恶心他呢,她要用这种方法提醒他,让他不要对丹凝起别的心思……吕不韦觉得更疲惫了,他清醒地认识到,不管过了多久,世间最能一眼看透他心思的,原来还是赵姬,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偏偏不想如他所愿。

  丹凝见吕不韦一直不语,不觉有些忐忑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小人做错了什么?小人真的没想要冒犯太后,是她主动过来找小人聊天的——”

  “好,老夫知道了。”吕不韦似是有些不耐烦,很快打断了她的话。

  “大人,您是生气了吗?”丹凝不安地观察吕不韦的表情。

  吕不韦望着她晶亮的眼眸,又望向那一排她亲制的毛笔,胸腔中冲撞着挥之不去的暖意,他怎会对她生气?而今,他心里所想所念,都只是一句话:赵姬,没用的,你做什么也没用,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为何要生你的气?”吕不韦回神,对丹凝微微一笑,问她道,“你在此一直候着老夫,就是为了要送这些毛笔给我么?”

  丹凝愣了一下,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有些不舍地说道:“其实,其实,小人是想与大人说,既然太后赦免了小人离宫之罪,那么,小人便要去府寻弟弟了。”

  吕不韦稳了稳了心绪,平静地问她:“这么说来,你是等着跟老夫辞别呢?”

  丹凝垂下头去,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你一直住在府里便好,至于你弟弟,老夫会派人替你寻找。”

  “万万不可!”丹凝连忙拒绝道,“小人已麻烦您太多,再不敢多有叨扰了。至于弟弟究竟在何方,小人自己都无法得知,哪能让您跟着费心?大人襟怀宽广,您对小人的恩德与慈善,小人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铭记于心!”

  吕不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只觉眼中一酸,酒劲这会儿全涌上来,让他觉得头痛不堪,他缓缓地对丹凝挥挥手,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论,你且回去吧,老夫累了!”

  丹凝忙道:“好,那小人就不打扰您了,大人快些歇息吧!”

  丹凝辞别吕不韦,将门关上,在院子里迎面撞上一群寻找她的人。见她好端端地从吕不韦的房里走出来,大家又惊又喜,有几个一时口无遮拦,还喊出话道:“啊,原来她没死!”

  丹凝不知是何种状况,她懵懂地问领头的高若:“高总管,这么晚了,你们在忙什么?”

  高若怔怔半天,才答话道:“你,你一直在大人房中吗?”

  丹凝有些茫然,问他道:“是啊,怎么,你们是在寻我吗?”

  “你没事便好了!”高若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险些都要欢喜地掉泪。

  丹凝望着这群人,看到其中有几个家仆浑身还是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不禁觉得惊讶,问高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若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没事了,您回去歇息吧!”

  “那好吧,我先回房去了,诸位晚安。”丹凝虽有疑惑,却没有过多追究,与众人告别后,径自回到居住的客房去了。

  在她走后,高若吩咐大家各自回去安歇,喧嚣了整晚的丞相府至此才总算静下来。

  天上的那轮明月,此时正被飘忽而来的一团黑云遮住,顿时失去了光亮。

  吕不韦呆立在丹凝离去后的房间,她人虽已走了,空气中似是还留有她的清香。他僵持许久,顿觉毫无困意,百无聊赖之时,他信手拈起一支新的毛笔,蘸上墨汁后,起势要挥笔写字。

  这是由丹凝亲手制作的毛笔,管长杆硬,刚柔并济,含墨饱满而不滴,行笔流畅而不滞,吕不韦急势地在帛上落笔,落眼细看时,不由得呆住:原来他无从所思,直接听凭信念所写下的,竟然是个“丹”字!

  第二日,丹凝准备正式向吕不韦辞行,当她到了吕不韦的居室门口时,却见门开着,里面根本没人。

  碰上高若的时候,丹凝便问他:“高总管,大人一早去了何处?”

  高若答道:“大人已去王宫了,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早朝。”

  “哦,原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若摇摇头,不确定地道:“这我倒不清楚了,若是事务不繁,天黑前应当是能回来。”

  “那么晚?”

  见丹凝面带遗憾神色,高若便问她:“丹小姐找大人有要紧的事?”

  丹凝点点头,坦诚道:“我已决定离府,去寻找失散的家人,本想昨夜就跟大人禀明的,但他当时似是喝醉了,所以我想今日等他清醒了,再正式辞别。”

  高若顿了一下,忽然问丹凝:“丹小姐从宫中出来之时,应是并未带盘缠在身上吧?”

  丹凝苦笑道:“当时我只想着逃出宫为大人治病,万一被人发现捉住的话,定是砍头的大罪。那种情形之下,哪里还有心思顾及盘缠的事!”

  “容小人多嘴一句,丹小姐若去寻亲的话,车马和日常需用皆无准备,该如何应对?”

  丹凝愣住,此前她在宫中安然无恙度过五年,似是忽略了人间疾苦,忘记那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日子,现在高若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她不由惘然起来。

  高若道:“小姐您也知道,大人门客众多,他礼贤下士,结交宾客,招揽诸国有才游士,正命他们将所历所见编著立说,传言天下,此著若是完成的话,不知需耗用多少笔墨。大人说丹小姐制笔工艺超群,让小人代问,小姐是否能将此技教给府中家仆?”

  见丹凝错愕不已,高若又继续道:“大人知小姐心性要强,他说,若是直接给您车马盘缠,您怕是断然要拒绝……但若是小姐您凭借自己的技艺领赏,那便是取之有道了,您觉得呢?”

  丹凝怔怔无言,心中涌起感动,她没想到吕不韦会替她想那么多,他不仅替她担忧前路,还顾全了她的自尊,知道她不会平白收取馈赠,也不想欠下太多恩情,所以才出此万全之策。丹凝暗想,丹霄究竟在何处,要赶多远的路途才能同他相见。又或者终生他们都没有重逢之日,天下如此之大,她应当去寻找的地方太多太多,若是没有钱财的话,怕真是寸步也难行。

  丹凝沉吟良久,带着感激同高若道:“多谢大人,多谢高总管,我从未想过粗鄙的制笔技艺也能获大人称赞,但若真可为大人著说尽一分薄力,丹凝定当尽力而为!”

  “丹小姐过谦了,我见过您亲制的毛笔,的确算是精妙上品,大人眼光不会有错。既然您无异议,就暂且住在府里吧,莫要忙着赶路。”

  丹凝点点头,如此就算是应允下来。此后的日子,高若从家仆中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开始跟随丹凝学习制笔工艺。这项技艺看似简单,其实学起来非常困难,不仅要研习采选笔头所用的兽毛,还要学习择用的竹子材质,最难的是镂空雕刻的技艺。为了使家仆真正学到精湛的技艺,丹凝倾囊相授,一点一滴将自己心得传给他们。在她忙忙碌碌的授艺中,春季转眼间已悄然逝去,咸阳城迎来了暖热的初夏。

  自从吕不韦重回宫中参政后,丹凝与他相见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她总觉得蒙受吕不韦太多恩惠,不知该如何回报,她所能为他做的,只是默默地送上关怀。每天晚上,她都会炖清淡味美的养生汤,请高若代她送去吕不韦的卧房内,并叮嘱高若,万不可说是她炖的。

  虽然高若并未说出详情,可聪明如吕不韦岂能不知端倪。在丹凝到来之前,吕不韦从未喝过这么合意的汤。虽然府中负责膳食的厨子都是熟谙烹调的高手,但山珍海味吃惯了也难免会腻,丹凝所炖的汤中总有一股清淡的药味,非但不令他觉得讨厌,反而品尝出独特的新鲜口感。

  一滴不剩地喝完碗里的汤后,吕不韦问高若道:“丹凝近日如何?”

  高若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吕不韦瞧出他表情的怪异,催促问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高若如实答道:“回禀大人,丹凝小姐近日给小人看了家仆做的笔,因她用心教习,现在他们制出的毛笔已是不相上下了。”

  “是吗?她倒极为用心。”吕不韦赞着。

  “可是……可是,丹小姐又跟小人提出要离去的请求,她觉得大家既已熟稔了技艺,她便可以放心走了。”

  吕不韦愣了一下,继而叹息一声道:“这么说,她还是执意要走?”

  高若恭敬答道:“是。小人总觉得,她虽然身在府中,但从没放弃过离开的念头。”

  吕不韦的面庞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遗憾,当初他想出这个法子留住丹凝,原本以为她能渐渐因为安稳的现状,放弃辞别的念头,却未能料想到,固执如她,绝非是一时恩情能羁绊住的,她早晚会走,离这里远远的,也离他远远的。

  “高总管,拿酒来!”吕不韦忽然吩咐道。

  高若错愕:“大人怎会突然想要饮酒?”

  吕不韦不耐烦地道:“想便是想了,哪有诸多缘由,快去吧!莫要再啰唆!”

  高若不敢怠慢,只得赶紧去帮吕不韦取酒,还吩咐下人快速准备了几道下酒菜。当他把一切备齐送往吕不韦跟前时,吕不韦对他挥了挥手,差遣他道:“你回去吧,老夫想一个人待着!”

  “既是如此,小人便在门外守候。”

  吕不韦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回去歇息吧,老夫今晚不须任何人服侍。”

  高若不敢违逆吕不韦的命令,立即恭顺地退出房去,剩吕不韦一人独酌独饮……这一晚又是月圆夜,空气中浮动着花香。时至夏日,吕府便是另一番姿态了,仿佛万物重新苏醒了一般,参天的古树松柏皆生出新绿枝叶,望去满目都是苍翠。在树木的掩映下,艳丽的芍药、清雅的海棠、清洁的玉兰、袅婷的郁金香纷纷开成芬芳烂漫的姿态,在月光下的风中寂寞地摇曳。

  夜越来越深,整座府邸都熄了灯烛,大家都进入了香甜的睡梦之中。吕不韦摇摇晃晃地拉开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要去哪里?他不知道。此时几更?他亦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饮下去的整壶酒在他体内翻腾灼撞,使他热得如火中烧。

  这是哪里?吕不韦踉跄地停在一间房的门口,耳边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响,他睁着蒙眬的醉眼,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地上飞跃空中,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几圈后,又拍着翅膀飞远了。一阵风吹来,直袭吕不韦的面庞,他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自己竟来到了丹凝门前!

  吕不韦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叩响她的门上的锁环,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丹凝轻声询问:“谁?”

  吕不韦没说话,丹凝在屋中起了疑,不知这么晚的夜里是谁来到门前,她带着犹豫起身,披上衣衫站在门后,又轻声问:“谁?”

  “凝儿。”吕不韦听见自己如此唤她一句。这名字,他在心里不知唤了多少次,独自叫了多少遍,但从未喊出声过,此时听着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声音,他疑心那根本不是自己。

  丹凝却很快听出他的声音,她忙将门打开,月光下看到他的身影,她关切地问道:“大人,这么晚您怎会前来?”

  她同他说话的时候,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度,还有一丝温暖的情怀。吕不韦望着她在月光下直垂的长发,以及未施脂粉的素净脸孔,一时间酒意浓浓的他心醉神往,再也移不开眼睛。

  “大人,您喝酒了吗?”丹凝闻到酒气,又见他趔趄着站不稳,赶紧伸手去搀扶他。

  吕不韦埋下头去,轻嗅她秀发的香气,又叫了一声:“凝儿。”

  丹凝吃力地搀扶他,使他不至于酒醉倒下,同时她察觉到他的举止神态与平日完全异样,她担忧地道:“大人,您醉了,小人扶您回房歇息。”

  “不,今晚我不回去了,我想睡这儿。”吕不韦捉住她的手臂,触到她如同丝绸般嫩滑的肌肤后,他再也不能松手,他看到丹凝眼里闪过迷惘的惊慌,那青涩的神情让他欲罢不能,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全身游走,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他意想不到地眷恋。

  “大人,您,您做什么?”丹凝颤抖地挣扎着,向后退去,声音带着无助的哀求,“别,求您……别……”

  吕不韦步步紧逼,将丹凝一把拦腰抱起,当她横躺在他的臂弯里时,他听见自己并不年轻的心脏怦怦直跳,血管脉络也有力地弹动,他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走进房中,用脚将门反踢着关上后,一路疾步走向她的床榻,在还留有她体温的被子里,他热情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在她耳畔呢喃着她的名字。

  丹凝双目紧闭,咬紧牙关,泪水涌出眼眶,却再也没说什么。吕不韦紧贴着她的身子,腾出一只手去解丹凝的衣带,他无比清醒地明白,现在,什么也拦不住他了,包括他自己。

  这是昏沉踏实的睡眠,带着温柔缱绻的气息。吕不韦睁开眼睛,透过窗外映进来的天光,他看到绣着朵朵祥云的床帐,这时他还以为是在梦里,但当他呼吸到空气中清香旖旎的气味时,忽然彻底清醒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床!

  吕不韦扭转头去望身畔床里侧的位置,惊起一身冷汗,他清楚地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可丹凝呢?她去了哪里?他伸手去触她身子躺过的地方,床单上有微微的褶皱,掀起被子再往下,他看见几滴褐红色的血迹。忆及丹凝软玉温香的身子,忆及昨夜她在他身下沉默地顺从,吕不韦觉得心里颤动不已:她知道挡不住他,便只能一声不吭地接受,咬着牙嚼碎痛楚和不甘,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在他耳边留下深深压抑的喘息声。

  吕不韦忆及走过的半生,他虽然富贵显赫,经历的女人却并不算多,他一向能理智地控制情欲,并清楚明白自己的谋略在江山而非美人,就连怀有他子嗣的赵姬,都能被他当作棋子送给庄襄王异人,可见女人在他生命中毫无重要地位。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丹凝出现了,这个年轻美好的女子以突兀的姿态闯进他的生命,让他的心裂开巨大的空洞,他不知自己怎会乱了方寸,为何要不顾体面和自尊,非得用强势占据她的身子不可。

  丹凝在哪里?吕不韦越想越觉心脏缩成一团,他着急地去找昨夜匆忙中丢弃在地的衣服,这才发现,那些衣服已不知何时被捡起来,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他枕边。一定是丹凝做的,他可以笃定。

  他觉得没有颜面再见到她,可是回头一想,他又觉得理直气壮,做他吕不韦的女人有哪一点不好?他有财有势,多少女子都巴不得攀附他,只是他不屑而已……但不管他怎样暗暗给自己打气,自我宽慰还是起不了救赎的作用,他越来越着急,穿好衣服后即刻套上长靴,赶紧奔出房门去寻丹凝。

  此时天光刚刚放白,还没有大亮,府里的下人们都还未曾起身。吕不韦宿醉后的头痛症又犯了,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疾步在院子里焦灼地穿梭,只盼快些见到丹凝。

  在吕府荷塘边的凉亭内,丹凝独自坐着。她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最初她从房内走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月亮洒落一地的银光,她恍惚看到一人踏着月光朝她走来,他穿着一袭白衣,身材瘦削颀长,有清冷如星辰的眼睛,还有温润如玉的面庞。

  “啊,霄儿。”她启唇轻唤他的名字,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夏初的凌晨,风已然不冷了,丹凝却觉得它阵阵生寒,如同冰冷的霜刀,一刀一刀地刻她的脸。她害怕天上遮住月亮的大片云彩,所以蜷缩着用双臂环抱自己,耳畔挥之不去的马蹄声和哭声,使她恍若复又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凄厉的声音交杂着,令她感觉惊慌失措。在几近绝望崩溃的时刻,却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的气息慢慢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听见他说:“姐姐,别怕,有我在。”

  丹凝含着泪眼环顾四周,天已经亮了,月也早已被晨光隐去,哪里有丹霄的影子!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御寒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丹凝讶异地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吕不韦,四目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吕不韦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失落地同她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没……大人莫要这么说。”丹凝低下头去。

  吕不韦沉吟良久,才道:“回房去吧,这儿风大,别冻着。”

  丹凝点点头,顺从地道:“好。”

  她的温良沉静,更是令吕不韦眷恋不已,他跟在她身畔,陪着她默默走回房中。一路上两人都没多说什么,但到了房中,他便环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再也不想分开。

  丹凝静静立着,由着他拥抱,不发一言。

  “凝儿,凝儿。”吕不韦痴狂一般地又唤她的名字。

  “大人请说。”

  吕不韦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问她道:“你莫要离开,行不行?”

  “我……”丹凝几乎是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为你找到失散的弟弟,只求你莫离开我。”吕不韦箍得她骨骼生痛。

  丹凝叹息一声:“大人——”她剩下的话还未即启齿,吕不韦已将她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唯恐她看见他眼中的惊惶与恐惧,丹凝还待追上去,却见他已顺手将房门掩上。

  吕不韦在门口掷地有声地吩咐高若:“自今日今时起,派人随时跟随丹凝左右,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准她出府!”

  丹凝目瞪口呆,她绝然没想到,吕不韦会用这种法子挽留她,他宁可将她囚禁,用强硬的手段禁锢她,也不能好好说上几句软话。似乎并非他的自尊不允,而是他早就通透明白,即便他苦苦挽留,她也一定会离开。

  “大人是要软禁丹小姐吗?”高若小心翼翼地问。

  吕不韦道:“你如此理解也未尝不可,记住我的话,府门加派人手值令,只要她不出府,其他地方皆可随意前往,你们看好她便是……还有,替老夫告知府中所有人,自这一刻起,她便是吕府的女主人!”

  这番话令高若错愕得半晌无言,待再去看吕不韦,他已经挥袖离开,差人起轿出门了。

  丹凝在屋子里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待吕不韦离开后,她呆呆地跌坐在凳子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花光了一般,她将头埋进臂弯里,先是觉得一阵冷,后来又一阵阵地痛……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昏昏沉沉的侍卫萧城躺在地上,被高若用力拍醒,高若气急败坏地问他:“丹小姐人呢?”

  萧城懵懂答道:“啊?不是在房中午睡吗?”

  “午睡?你瞎眼了?没看见现在天都黑了!”

  萧城这才如梦初醒,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见四周还倒着其他的侍卫,每个人都是一副昏醉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萧城也傻眼了。

  高若见状更是恼怒,训斥他道:“你空有一身好武功,怎么不用用脑子?丹小姐是怎么给你们下药的?”

  萧城使劲去回忆昏睡前的一刻,这才想起来:“丹小姐她今日心情很好,还好心炖了汤请我们喝……后头的事情,小人就记不得了……”

  “一帮蠢货!她就是把药下在了汤里!”高若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急如焚地催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集结所有人马去追,一定要找到她!”

  萧城头如捣蒜:“是是是!”

  ……这是丹凝时隔五年以后,越过深宫围墙,第一次看到广阔的天地。她叹着外面的山水是如此秀美,所历之处的广袤平野,雄伟山川,全都如同一幅幅巨卷,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为了不被吕不韦的人追上识出,丹凝给自己做了男子的装扮,这才得以安全出城,此后一路幸而平安无事,但她却吃了不少苦头。为了节省盘缠,她都是住最简陋的旅馆,吃最粗劣的食物——虽然她是从天下首富吕不韦那儿走出来的,却并未取他赐予的任何珠宝钱财,行至秦楚官道时,她已然筋疲力尽,为了能买上一匹代步的马儿,她甚至变卖了身上仅有的耳环和珠钗。

  男子装扮的丹凝一路潜逃,她执意要赶赴禹城去寻丹霄,那是她的家乡,也是她当初和丹霄走失的地方。

  此前丹凝并未骑过马,幸而她心思敏捷聪慧,很快就从卖马人那儿学会驾驭马的技巧。可是一连数日的奔波,她竟忘了要让马歇一歇,她自己也因赶路变得风尘仆仆,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时值盛夏,酷热的太阳将她晒得头皮生疼,喉咙干哑,她舔了舔裂开血丝的嘴唇,尝到一丝腥咸。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当丹凝骑马进入那片树林时,瞥见了林下一条隐约可见的宽阔大河。这条河适时出现,不由得令口渴的她生出一阵惊喜,她想要指引马儿转步前去河边,谁料因为路势陡峭,那匹马死活也不愿意迈蹄。

  丹凝有些急了,她很想快速抵达河畔,好好地将脸上的尘土洗净。但她越是呵斥,那马儿就越固执,一连几次下来,倔强疲惫的马似是恼了,它癫狂暴烈地冲向林下的山坡,奋力地弹跳着,欲将背上的丹凝摔落下去。

  河对岸,一名少年正在烈阳下领着一群马嬉戏,他仔细地为它们刷毛,将它们润了水的鬓毛刷得又顺又净。马儿们仿佛极为享受这待遇,当他将洗好的马匹赶上岸时,它们就开始在阳光下慵懒地迈步,借此晒干湿淋淋的身子。

  少年照顾完这些马匹后,站到了河的上游去,他用身上的水囊舀满清水,而后仰起头,咕噜咕噜地从脖子里猛灌下去,惬意的清凉从咽喉直达体内,让他忍不住溢出笑意。就在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马的长嘶,同时还伴有一阵人颤抖的惊惶呼救声。

  放眼望向对面,他看到一匹已然发疯了似的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子,正挣扎着趴在马背上,唯恐会被摔下。

  如何制止一匹野马,少年自有他的法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支竹笛,横放在唇边,用手指分别按住笛子上的几颗孔,便开始吹奏起来。慢慢地,对面河岸的那匹马变得安静下来,在他的笛声中,它仿佛是得到了一股安抚的力量,终于放弃了焦躁的反抗,轻轻地踱着步子停下来。

  丹凝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匹乖顺的马匹,竟是刚才要将她甩落的那一匹。从马上跃身而下,她惊惶未定地去望对岸解救她的人——他是谁?这看上去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男子,仅用笛声就能驯服劣马的人,他究竟是谁?

  宽阔的河面水波平静,映出太阳潋滟的柔光。

  丹凝慌了神,仔细去辨认那张脸,她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用手抚住心口,她跌跌撞撞地直冲入河中,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她着急地想越过这条河去接近他,边走边问他:“你,你是谁?”

  可她发出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变得喑哑,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见她脱离了困境,便回身跃到身后的一匹马背上,他只是轻喝一声,其他的马匹便尾随他身后上坡,它们扬蹄绝尘而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水已及腰深,再往前可能会淹没到脖颈,丹凝停下脚步,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她脸上落下伤心的泪水。而她捆绑成髻的头发,如今也因为发带松散而垂开,失去了假扮的男儿身份,她低头看水中的自己,这含泪的一张脸,与方才那少年的眉目竟是如此神似。

  “霄儿!霄儿!等一等!”她扯开嗓子叫喊,不管喉咙带来干裂的疼痛,但是,却再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这树林和河岸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和马匹经过,仿佛刚才所经所历,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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