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诗经·小雅·出车》
离年关还有半月的光景,邯郸城却已提前进入过年的气氛。街市上每晚皆熙攘宛如白昼,入目之处,布棚林立,摊贩如云,有的卖热气腾腾的各色食物小吃,还有的卖麦秸灯草编制的小玩意,每个摊子前都挤满了人。
如往常一般,街中央照例有杂耍班子在讨生活,喧嚣锣鼓声引得人们都来看热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身着红衫、头戴碧玉朱钗的女孩绕着人群团团转,偏就是挤不进去。
女孩容貌长得清雅俏丽,从衣着打扮上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两个少年,他们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肩阔身壮,皮肤黝黑,面相看上去忠厚老实;另一个则稍显瘦些,身体颀长,虽穿着粗糙布衣,清秀的眉目中却难掩脱俗气质。
愁眉莫展的女孩扭头望身后的两个少年,见他们一直抱着膀子冷眼望她,不禁又羞又恼,于是板起脸训斥他们道:“你们两个草包杵在那儿干什么?就不能想个法子让本小姐进去吗?”
壮实的少年皱着眉头,声音粗莽地道:“诗缨小姐,这里人又多又杂,你换个别的地儿玩不行吗?”
被唤作诗缨的红衫女孩娇蛮地跺脚,固执地说道:“不行!不行!我偏要进去!你快点让他们给我让条道儿!”
“恕属下没有办法,你要是非要进去的话,自个儿想法子吧!”壮实少年不太乐意地说道。
诗缨气呼呼地指责他:“喂,陈涉!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整天跟丹霄混在一起,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陈涉耸耸肩不语,与身畔清瘦的丹霄互看一眼,两人均是一副无奈的表情。此时杂耍正在精彩之处,围观人群情致高昂,一同熙攘起哄,诗缨未及防范,没留神竟被撞倒了,结结实实地跌了个大跟头。她又恨又恼,抬起脸瞪丹霄跟陈涉,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瞎了眼?没看见本小姐倒了吗?”
丹霄依然抱着膀子纹丝不动,陈涉只好弯腰上前扶起诗缨。诗缨看见新衣上沾了尘灰,心疼不已地咕哝着:“讨厌,倒霉得要命!”
“你自找的,谁要你总是拣人多的地儿往上凑!”丹霄望着拍打身上尘土的诗缨,淡然地说了一句。
诗缨本就懊恼,被他这么兜头泼一桶冷水,心里更郁结了:“丹霄,你若再跟我这样说话,当心我告诉爹爹!”
“随你。”丹霄一点也不怕被威胁似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向陈涉,口中问道,“陈兄,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可先回去了。”
陈涉正想不到脱身之计,忙答道:“等等我,咱们一道回去吧,我也没兴趣陪这大小姐瞎折腾!”
两人说着就一并转了身离开,剩下诗缨一人更加气急败坏,指着他们的背影叫嚷:“陈涉,丹霄!你们竟敢扔下我!”
丹霄头也不回地对她丢下一句:“要回家就快跟上来,不然天黑路远,你出个好歹的话可就没人管了!”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关切,倒是讽刺跟威胁的意味多一些。诗缨虽然恼怒,却不得不拔脚追了上去,唯恐会被他们扔在这大街上,最终落得自己一人赶夜路回家的凄惨下场。
回到家中后,丹霄和陈涉各自回房去歇息。诗缨为了追上他们拼命赶路,腿脚又酸又痛,她越想越气,扭头见父亲房中灯光还亮着,便径直去见他。她父亲名为李肇,是邯郸城一家酒坊的老板,他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诗缨一个女儿,因此自诗缨幼时起就对她百般纵容,才使得她最终养成恃宠而骄的个性。
李肇正在一盏灯烛的映照下比对白日里的账目。诗缨连招呼都没打,闯进门去就对他嚷嚷道:“爹爹,你速将陈涉和丹霄两人赶出酒坊!我再也不要在家里看到他们了!”
李肇头也不抬,依旧忙着手头的活计,淡然地问她道:“为何?你这丫头又闹什么别扭?不是让他们两人陪你去了街市么,还有什么不满?”
诗缨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冲李肇告状道:“他们俩以下犯上,我说什么都不听,显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爹爹,我讨厌死他们了!你快把他们赶走!”
李肇苦笑着叹了一句:“是你又乱支使人吧?你这孩子,总是三天两头来给我添麻烦。”
“爹爹!”诗缨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账册,扔掉他手中的笔,迫使李肇不得不去望她。
李肇安慰她道:“天不早了,快些回房去睡觉吧!”
“不,爹爹若不应我,今晚我就不睡了!”
“你究竟要如何?”
诗缨重述道:“爹爹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吗?我要你将丹霄扫地出门!对了,还有陈涉,他跟丹霄一样讨厌,你把他们俩都赶走!”
李肇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道:“缨儿,你莫要胡闹了。陈涉为人忠厚肯干,吃苦耐劳;丹霄又聪明踏实,将酒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人是爹爹最赏识的长工,怎能凭你一句话就把人赶走?你乖乖听话,快些回房去歇息,莫再扰我了,我这正忙着。”
诗缨继续纠缠:“爹爹!”
李肇平淡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严厉,与她说道:“缨儿,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总闹脾气?不许你再跟丹霄置气了,快些回房去吧。”
诗缨还待要坚持己见,却见李肇温和的脸上已蒙上一层严厉的神色,诗缨虽然蛮横,却最了解父亲的脾性,通常若是出现这种表情,则代表他心情不悦。诗缨只得适可而止,不再继续缠他,不太情愿地应他的话道:“那女儿不扰爹爹了,您早些歇息,不要太操劳。”
“知道了,你去吧。”李肇执起笔来,又去研究账目。诗缨顿觉无趣,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虽然在父亲面前诗缨看似妥协下来,但她心内的郁结之气并未消除。在她的印象中,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对她都是宠爱有加,不管是父亲的朋友,还是酒坊里的伙计,大家对她都是言听计从,礼让三分,但偏偏丹霄与众人截然不同,自从两年前他和陈涉来酒坊做伙计后,她与他之间的矛盾就慢慢开始升级。丹霄非但不像别人那样恭维她或讨好她,反而时不时对她的行为处事进行讽刺,待她急得跳脚对他发狠的时候,他却总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
诗缨又是懊恼又是苦闷,她不知丹霄为何与别人不一样,心里暗暗想,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做工的伙计,一个讨饭吃的下人罢了,居然敢一次一次冒犯她这个小姐……可是细细又一想,她又真觉得他与其他人确是不同,不管酷暑炎夏,还是寒冬腊月,丹霄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他本来样貌就很俊朗,就算是穿着粗布衣衫,也掩饰不住他的翩翩气度,在酒坊里的长工或是那些来买酒的客人身上,诗缨从未见识过这种儒雅内敛的气息。除此之外,丹霄最为不同的,应当是他的性格,他适当的沉默,适当的言辞。仔细回想起来,诗缨记得他说话总是很少,从不长篇大论,却总是字字珠玑。
诗缨躺在床上,从丹霄初入酒坊开始回忆,这两年的点点滴滴都从脑子里走了一遍,她才恍然顿悟:天哪,她大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竟一直在想一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人!这突然的醒悟令诗缨懊恼万分,她匆促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脸,强迫自己快点睡去,希望能尽快地将丹霄的身影从脑海里剔除。
离年关越来越近,邯郸城愈发洋溢着过年的喜气,李家酒坊也不例外。进入腊月之后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置办年货、打扫屋子,将酒窖炉灶修葺一番,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腊月二十三,则是全城都在庆贺的祭灶日,民间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亲自册封的九天司命灶君,负责统管天下各家的灶火,所以他一直被作为烟火尘间的保护神。邯郸城家家户户都供有灶王龛,龛中嵌有泥塑的灶王爷神像,神像前则要燃点香火。此刻在烟气缭绕的酒坊之中,长工们正在将麻糖和新酿的好酒整齐地摆在灶台上。
诗缨一早起来,便直奔酒坊去。她蹦蹦跳跳走到灶台前,毫无顾忌地捏了一块麻糖放进嘴里,黏糊糊的麻糖黏着她的牙齿,她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道:“哇,真甜!”
待她还要再去拿第二块,冷不防地被人拍掉她的手,她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李肇。李肇不悦地训斥她道:“这丫头没大没小,这是给灶王爷准备的,怎么能偷吃呢?”
诗缨收了手,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问他:“爹爹,咱们年年给灶王爷备上麻糖做什么?他是神仙哪,又不是爱吃糖的小孩子!”
李肇答道:“不得胡言,灶王爷每到祭灶这日,就会回天上向玉帝禀告这一年来掌管人间烟火的境况,咱们给灶王爷备上麻糖,正是为了让他多说好话少说坏话!”
“噢,我懂了!”诗缨灵机一动地说道,“就是要用麻糖把灶王爷的嘴给黏上呗,那样他想说坏话也说不得了!”
李肇呵呵一笑道:“你这鬼丫头,不许再乱动祭品了。”
“是是是,知道了。”诗缨离开祭台,在酒坊里转来转去,她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么。李肇看出了她的异样,问她道:“缨儿,你在找什么?”
“啊,没有。”诗缨慌忙答着。
李肇吩咐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去店里帮帮忙,那儿只有丹霄一人照看,我担心他忙不过来。”
诗缨一听这句话,脸上立即浮上惊喜的神色,忙不迭地答应李肇:“是,爹爹,我马上就去!”
话音刚落,诗缨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李肇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万分不解,这孩子怎么了,前几日还缠着让他将丹霄扫地出门,今天为何突然如此听话乖巧?李肇唇边浮现笑意,叹了一句:“丫头长大了啊,心思越来越难懂。”
诗缨连跑带跳地穿过院廊,直奔酒坊的前店,她的步子又快又疾,快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顿住了,站在原地好大一会儿不动。她缓缓地等待呼吸平稳,额头上的微汗消散,这才将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抬脚走了进去。
这前店内到处摆置酒坛,按照年份不同价格不等摆列。酒坛旁侧还有一个木制的货架,架子上摆放各种形状的陶制酒壶。这个陶壶货架两年前还没有的,李肇只管卖酒,从来也未想过搭配售卖盛酒的器物,还是丹霄启发了他的思路,给店里多了一个赚钱的渠道。
此时的丹霄正在柜台前坐着,他一直低垂着头,眼睛似是在凝注着什么,并未注意到诗缨进门。
诗缨此前在酒坊时心神不安地左右环顾,其实就是在找丹霄,这会儿看见他以后,却不知为何仍无法恢复平静,心反而怦怦跳得更厉害。
诗缨慢慢地凑上柜台前,看到丹霄的手,他的双手置于桌上,而一枚翠色的玉佩定定地躺在他的掌心中。这枚玉佩雕琢成莲花的形状,被一根红绳串着,看上去精致小巧,姿态华美,诗缨第一眼看到就欢喜不已。
“这个玉佩真好看!”诗缨忍不住赞叹。
她突然出现在身畔,让丹霄防备不及,他立即将玉佩握在手中,藏起来不让诗缨再看,冷着脸问她:“你何时来的?”
“我啊,我来了好一会儿了。”诗缨狡黠一笑,同他说道,“打从进门我就见你在发呆,原来是盯着这枚玉佩看,这可是女人家的玩意儿呢。丹霄,你怎么会有这个?哪儿来的?”
“不关你的事。”丹霄依旧淡漠。
他一如往常般对她冷淡的态度,让诗缨不由得撇了撇嘴,但是因为她心情较好,便没有同他针锋相对,依旧是保持笑颜,好声好气地向他道:“玉佩借我玩会儿好不好?”
丹霄立即拒绝:“不行!”
“小气鬼,我只是看一下而已嘛!”诗缨说话之间,已经将手凑到丹霄手边,在丹霄来不及防备之时,她一把拽住玉佩的穗子,将它从丹霄手里夺了过来。望着玉佩上的这朵莲花,诗缨顿觉爱不释手,不由叹道:“真是太美了!”
丹霄见玉佩被诗缨夺走,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表情,追到她身畔去,对她伸出手来催促道:“还给我!”
诗缨向后退了一步,闪避着他的追逐,依旧笑着,同他商议道:“再给我看一会儿嘛,又不会怎么样,我玩够了就还给你。”
“快点还给我!”丹霄面色非常严肃,不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诗缨瞧出他神色不悦,心中有点惧怕,本想立即还给他,但念及整日被他欺负调侃的怨气,她索性决定逗逗他。她将玉佩牢牢握在手中,一脸挑衅的神色,对丹霄放话道:“你越是急着要,我偏就不打算还你了,想要回玉佩的话,你就自己来取吧!”
说着她就作势从后门跑去院子,丹霄赶忙上去阻拦,伸手去擒她手臂,想要将玉佩拿出来。无奈诗缨使出全身力气似的,憋红了小脸,死命地攥紧握着玉佩的拳头,就是不让丹霄轻易得逞。丹霄无奈之下,一根一根去地掰她的手指,诗缨有些吃痛,挣扎着想要逃脱。两人这么推推搡搡之中,未留意已到了后门跟前,诗缨一个不小心绊到门槛,顿时无所凭靠,“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倒地后的诗缨本能地撒开了手,玉佩就从她手心跳开了去,在地上“啪嚓”摔成两半,而她手心摩擦着地上的石子儿,竟擦破了好大一块皮,还渗出血丝来。
诗缨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苦痛,眼泪不由得扑簌着掉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可是她满脸的泪水未能换来丹霄半分同情,丹霄望都不曾望她一眼,他满心都是那枚摔碎了的玉佩。他颤颤巍巍地将那碎了两半的玉佩捡起来,把它们捧在手心上,就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望着那残破的玉,他喉头一酸,眼里即刻就含了泪光。
他和诗缨二人,一个趴在地上哭,一个握着玉佩沉默,这情景正好被赶来的李肇和长工们瞧见。李肇愣了一下,忙上前去扶起梨花带雨的诗缨,不解地问她道:“这是怎么了?你们——”
“丹霄欺负我!是他把我推倒的,爹爹,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诗缨一边哭泣一边控诉。李肇捧起诗缨的手掌,见她白嫩的手心上不仅沾染了灰尘,还有被石子摩擦出的伤口,不禁心疼不已。
长工们有几个平日里暗暗喜欢诗缨,见此状也赶紧围上去安慰她。诗缨见有这么多人护着自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哭得也更大声。李肇抬眼望着沉默的丹霄,见他一言不发,便问道:“丹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丹霄仍是不言语,他隐忍地将眼中的水雾收回,并将手中的玉佩藏于袖间,不卑不亢地站起身,重新回到店里的柜台前。
因为没有得到丹霄的回应,李肇面色稍有懊恼,但以他这两年对丹霄的了解,确信丹霄不会无故招惹诗缨,便又折回来问诗缨道:“我要你来店里帮忙,怎会闹成这样?是不是你有错在先?”
听出李肇话语里的严厉,碍于对父亲的敬重和惧怕,诗缨不敢将实情有所隐瞒,哽咽着回答道:“我不过是见他的玉佩好玩,想借来瞧一瞧罢了……他就冲我发火……”
诗缨因为理亏在前,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李肇忆及刚才的情形,想起丹霄默默地将一块碎玉藏起来的样子,顿觉心中不安,将诗缨丢在一旁,走到丹霄身边,代诗缨道歉道:“丹霄,你莫生气了,都怪我平日里对缨儿缺乏管教,方才我见玉佩摔坏了,你且放心,拿来给我看看,我定会赔你一个新的。”
丹霄依旧垂着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他静静地推辞道:“不必了,老板不用放在心上。”
“这可不行,玉是缨儿弄破的,我这做爹爹的岂能纵容她犯错。对她我是一定要责罚,玉佩我也一定会还你!”
丹霄抬起头来,淡然地望向李肇,依旧还是那句话:“我已说过,不必了,您莫要再执着于这件事。”
李肇怔了一下,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自从丹霄入酒坊以来,李肇一直看不透也猜不透他。他惜丹霄的才华,总觉丹霄在酒坊做工有些大材小用,有心要栽培和提拔他,却又因为他的性格而迟疑。这个叫丹霄的少年,对李肇来讲宛如一池水,看似波澜无惊,实则深不可测。李肇也算阅人无数,但是他却看不出丹霄风平浪静的背后到底隐忍着怎样的心境。关于丹霄的飘零和身世,他未曾主动去探问,丹霄也从未主动对他说起,但这却始终是阻隔二人交心的屏障。
入夜,在丹霄与陈涉共同居住的卧房内,陈涉麻利地褪去衣衫,光着膀子躺进了被窝里,他对丹霄说道:“今日去给城郊那户人家送酒,路上马车还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只能自己去修马车。他娘的,当时呼呼的冷风吹着,差点没把我给冻死!”
陈涉自顾自地说了许久,也未听见丹霄应声。他见丹霄一直低垂着头,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就好奇地问他道:“丹霄,你怎么了?在看什么呢?天那么冷,为何还不安歇?”
丹霄回过神来,口中应着:“就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丹霄不语,陈涉从床上坐起来,凑过头去,望见了那枚破碎了的玉佩,面庞不由得浮上惊愕,口中道:“这不是……这不是你最宝贝的玩意儿,怎么碎了?”
丹霄苦笑一下,并没有说什么,他将玉佩收起来,脱去了鞋子,吹熄了烛火,睡到了陈涉对面的那张床上,这才轻声说了一句:“早些睡吧,陈兄。”
陈涉知道丹霄性格不喜多言,也就不再缠着他追问事情缘由,不过因着这枚玉佩,陈涉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他和丹霄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时他们尚未来到邯郸,彼此流落在燕国境内,当时也是冰天雪地的冬日,饥肠辘辘的陈涉在一个好心的人家里讨到一张大饼,他将大饼揣在怀中,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再好好地安抚五脏庙。最终陈涉躲到了街道的一个拐角处,那儿伸出的门檐恰好足以遮挡风雪的侵袭。陈涉躲进那儿之后,看到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鞋子破损,脸庞却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有点像是落魄受难的公子哥儿。
陈涉看着面黄肌瘦的少年,问他道:“几天没吃饭了?”
少年气息微弱地答道:“三天了。”
“你叫什么名字?”陈涉又问。
少年闭口不言,陈涉想他定是有防备之心,就爽朗地先道:“没关系,我先说我的名字,我叫陈涉。你呢?怎么称呼?”
“丹……霄。”少年总算放下了防备,迟疑地回答了他。
陈涉仔细观察丹霄,见他目光涣散,看样子真是饿得不轻,而他手中似乎是握着一个物件,那物件还带着一根红色的穗子。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陈涉好奇地问道。
丹霄似乎是惊了一下,将那物件拿起来紧紧地贴在胸口,唯恐会被谁夺了去。但这举动恰好让陈涉看清楚了那是一枚玉佩,陈涉虽鲁莽粗俗,倒也知道那玉是好玉,他好奇地问丹霄:“你既有这值钱的玩意儿,为何不卖了换东西吃?”
“这玉佩我是宁死也不卖的!”丹霄信誓旦旦地同他说道,声音虽轻,却包含千钧的力量。
陈涉不解他的固执,问他道:“我弄不明白了,你宁可饿死,也不拿玉佩换吃的,难道这么个玩物竟比命还重要?”
丹霄紧咬牙关,涣散的目光积聚成闪烁的星辰,回答陈涉:“对我来说……它确实如此重要。”
陈涉看得出他的确极为看重那枚玉佩,便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体温焐热的大饼,爽快地一分为二,递给丹霄一份道:“那好罢,既然它如此重要,你就妥善收着……咱们既能相遇,也算是有缘,我分你一半食物续命好了。”
丹霄呆了一下,手中接过那半张救命的饼,顿时眼中含泪,哽咽道:“多谢陈兄!”
陈涉为人义气,虽年纪不大,却极早有一番侠义热肠,从第一眼见到丹霄他就萌生好感,现在又被丹霄眼中的泪水打动,所以登时拍了拍丹霄的肩膀道:“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只要有我陈涉一口吃的,便绝不会饿着你!”
……那以后的时光,便真如相遇那刻承诺的一般,陈涉与丹霄相伴着一起流浪。不管受了多少磨难,有过多少次饥寒交迫的挣扎,丹霄始终都将那枚玉佩牢牢地带在身边,从来没有将其卖掉。如今那玉佩为何会突然碎了?陈涉左右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为此烦扰,很快他就困意袭身,打着呼噜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涉和丹霄就被喊了起来,因为时近年关,酒坊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必须早起接客送货。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丹霄一直在柜台前忙碌,连吃饭的空儿都几乎没有。到了暮色降临,终于可以打烊的时刻,他才终于能填饱肚子,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歇息。
还未待丹霄躺下来,门就被推开了,他惊讶地望着出现在房门口的李肇,见他身后还跟着一干长工,便问道:“何事?”
李肇还未开口,身后一个麻子脸的长工就嚷嚷说道:“今日卖酒所得之金不见了!”
丹霄愣了一下,立即回答道:“我已将所有酒钱收在柜台桌下,也已将柜子锁好,钥匙交还给了老板,酒金怎会不见?”
李肇温和的脸庞上此时也是蒙上一层阴影,他平生最厌偷偷摸摸之事,以往酒坊有手脚不干净的伙计,总是落得被他痛打出门的下场,以儆效尤。正因如此长时间以来已再没遇上这种事,如今突然又生出这种事端,难免让他心情郁结。
“丹霄,你再仔细想想,是否将酒金放在了别处?”李肇尚算耐心,用平静的语调提醒丹霄,“我去查看过,柜子里是空的,酒金根本就不在。”
丹霄还未及答话,一旁的陈涉就沉不住气了,他看不过一群人质问丹霄,直接挡在丹霄身前,粗声粗气地问李肇道:“您莫不是怀疑丹霄吧?老板,我可以担保,丹霄绝不是中饱私囊之人,他这两年对您一直忠心耿耿!”
李肇挥手止住陈涉,缓缓说道:“便是你不说,我也知丹霄为人如何,他对酒坊的事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不是怀疑丹霄,而是要查清事情真相,不管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必须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丹霄面色镇定,对李肇说道:“我的确是将酒金收好了,与往日所做的一样,您若不信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麻子脸又抢话道:“想查出真相还不简单?今日大家都未曾出过门,各间屋搜一搜,便知分晓了!”
“对啊!对啊!我们的房间都已搜过,就只剩你们这间了。”其他人附和道。
丹霄和陈涉对望一眼,两人都有些错愕,敢情李肇早已查过他人住所,现在嫌疑便全然锁到他二人身上。陈涉性情直率,丹霄也是心怀坦荡,他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那就搜吧!”
众人望着李肇,李肇沉思片刻,而后说道:“虽然我信你二人为人,但别人都搜过了,你们也不能有例外,那就搜搜看罢!”
他话音刚落,众人就蜂拥而上,将丹霄和陈涉的被子枕头掀翻起来。房间被弄得一片凌乱,但也没有搜出任何蛛丝马迹来。李肇见状,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他宁可那些酒钱找不到,也不愿陈涉和丹霄二人背叛他。
众人正待离开之时,却听一个小个子长工大叫一声:“我找到了,酒金藏在这儿呢!”
丹霄愣了一下,见小个子掀起陈涉床铺下的竹席,并从席子底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那荷包正是丹霄平日里收藏酒金所用的,他明明记得将其锁好了放在柜台处,现在怎会出现在这里!
丹霄抬眼去看陈涉,见他目光中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似是毫不知情。
李肇接过小个子递来的荷包,不禁怒火中烧,厉声问道:“这是谁的床?”
“是我的,但,但我绝没有碰过酒金!”陈涉满脸无辜,突然出现的局势,弄得他头脑一片空白,登时急得脸红脖子粗。
丹霄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酒金怎么会出现在陈涉床下,但他身后麻子脸和小个子交谈的细小声音,却轻轻地传进耳朵里来。
“你这呆子,藏错了,那不是丹霄的床!”麻子脸气急败坏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到其他人都听不到,丹霄却准确地将这句话捕捉到,他迅速地转头去望那二人,见他们眼神惊慌地闪烁,躲避着他投向了别处去。
小个子和麻子脸平日里最喜欢对诗缨大献殷勤,他们也一直看丹霄不顺眼,这些丹霄早有彻悟,如今再听到他们密语的这句话,心神通透的丹霄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是他们想替诗缨出头,所以才将酒金藏匿在这房中陷害他,但偏偏弄巧成拙藏错地方,栽赃到了陈涉身上。
李肇怒斥陈涉:“如今人赃俱获,酒金从你床下搜出来。陈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涉又急又恼,摇着手辩解道:“真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陈涉对天起誓,绝不是我干的!”
“你还要抵赖?难道这钱还会自己长腿不成?枉我平日里还觉得你忠厚老实,原来竟全是一派假象!”李肇越说越气,指着陈涉吩咐其他长工道,“来人哪,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绑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陈涉平白被人冤枉,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平日里在酒坊任劳任怨,只为报答李肇知遇之恩,没想到现在竟被当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耻辱和自尊交织一处,陈涉无以表达愤恨之情,他情急之下一挥手掌,居然生生用蛮力将手边的桌子拍成了两半,眼见桌子断裂开来,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再上前。
李肇见状愈发生气,痛心斥道:“陈涉,你居然如此嚣张,我岂能容你如此撒野?你们速速将他给我绑起来!”
众人听从李肇的吩咐,赶紧上前欲要擒住陈涉,一团慌乱之中,却听一直未出声的丹霄大喝一声:“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丹霄,但见他面色坦然镇定,却说出一句令大家都惊讶不已的话:“酒金是我藏的,有什么冲我来吧,陈涉跟此事无关!”
李肇怔在当场,半晌才反问:“此话当真?”
丹霄点点头,答道:“当真。”
陈涉不敢相信地望向丹霄,犹疑地问道:“丹霄,真是你做的?”
丹霄顿了一下,终归还是点点头。
陈涉万分不解:“我们受过那么多苦,也没见你做过任何有违良心的事,这也是我一直最敬重你的地方。自从两年前被李老板收留,你我虽然是寄人篱下,总算过上不愁穿衣吃饭的生活,安安定定地活了下来,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做便是做了,问那么多干什么?”丹霄言语冷淡,没有去看陈涉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只是对李肇道,“要如何处置,随您的便,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的镇定自若终归是触犯了李肇的底线,李肇双目含威,蹙起眉头问丹霄:“我再问你一遍,真是你干的?”
丹霄面色不改道:“是。”
“你既做了这种丑事,为何还能泰然自若?既不讨饶,也不思悔改,莫非你连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李肇越说越大声,话语里带着爆发的怒气,“算是我瞎了眼,还一直当你是秉性不凡的有志之士,罢了罢了,既有今日之事,就当你我缘尽于此!”
眼见李肇怒火再也没法阻挡,陈涉有些替丹霄急了,他匆忙奔到丹霄跟前,晃晃他的胳膊道:“你倒是求饶啊,难道真要被赶出去吗?”
丹霄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一口气,苦笑着对陈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陈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甘愿接受处罚,毫无怨言。”
陈涉带着深深的忧虑望向丹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洁净的少年怎会做出这等事。因为丹霄的固执,他也没办法再向李肇求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干人捆绑着拉出去……
已近冬季的深夜,却突然落起雨来,帘外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将诗缨从梦中惊醒,她感觉一阵无法抵挡的寒意,便立即从床上坐起来。
诗缨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看外头丝丝洒落的细雨,嘀咕了一声:“咦?怎么忽然会下雨的?”她的眼睛无意地瞥向前院,发现那儿还燃着烛火,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很多人在。
诗缨觉得很纳闷,为何这么晚了店里还有人在?白日里已忙了一天,他们怎么还不安歇呢。想着想着,她便从床上起了身,决心去前头看一看,她这么做一半是因为好奇,一半则是因凉气袭来致使她再无困意。
诗缨穿上暖和的雪色小袄,撑了一把油布伞,穿过院子里的细雨走向店里,进到门内收起雨伞后,看到李肇和长工们都在,她不禁觉得惊讶,问他们道:“这么晚了,大家为何都还没睡?”
李肇脸上的表情本是阴沉的,诗缨进门后才稍微缓和一些。他见诗缨发梢沾染雨珠,忙关切问她道:“缨儿,你不是已睡了么,怎么又起来?”
“我听见下雨了,又看见这儿灯亮着,所以起来瞧瞧。爹爹,你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呢?”诗缨好奇地问。
李肇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诗缨愈发觉得奇怪了,她见李肇有意隐瞒不肯回答的样子,便转头去问长工们:“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仍是没有人答她,大家眼神闪烁,情绪低落,看起来与平日里完全不同。诗缨的好奇心完全被撩拨起来,她将收好的雨伞搁置在桌上,在人群里踱了一圈,这才发现独独缺了丹霄与陈涉,怔了一下,她即刻问李肇:“爹爹,丹霄和陈涉呢?”
李肇听闻此言,又是叹息一声,双手背在身后作势回房,临走前对大家丢下一句:“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吧,缨儿,你也回房去!”
李肇说完便率先离去了。看着李肇疲惫的背影,诗缨更是笃定这晚发生了她所不知情的事,忙又去问长工们:“到底怎么了?你们快点告诉我呀!”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开。诗缨见没人理她,愈发着急了,一把拽住小个子长工,问他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到底怎么了?”
小个子本就暗恋诗缨,她的紧迫逼近使他无从拒绝,只得支支吾吾地回答她道:“店里,店里出了贼,私自将酒金藏了起来,老板查出真相后很生气,就将他打了一顿丢出去了。”
“贼?”诗缨愣了一下,紧接着问,“你说谁是贼?”
小个子结结巴巴答道:“丹,丹霄。”
诗缨的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问道:“丹霄人呢?”
“他,他被打了几十板,已经丢到大街上了!”麻子脸抢话回答道。
诗缨如坠深渊,她无法相信丹霄会做出私藏酒金的事,更无法想象,此刻外面天寒地冻还下着雨,挨了几十板子的丹霄会怎么样。
诗缨越想越害怕,连伞都顾不得拿,迅速地冲出大门,一头钻进雨雾之中,顾不得身后人的叫喊。他们呼喊着她:“小姐,小姐你去哪儿?”
出了大门,在街上四处环顾,诗缨却根本未曾见到丹霄的身影,她更着急了,被打了一顿的丹霄,按说肯定是连路都走不成了。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是去了哪里?若是被大雨淋着伤口,在别处受冻一夜的话,岂不是会有性命之忧?
诗缨瞬间变得盲目慌张,她在雨中极力奔跑,到处寻找丹霄,一直跑到汗水涔涔,面色赤红,终于在夜色中见到了一个壮实魁梧的人影。她认出那人是陈涉,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急迫地问询道:“陈涉,丹霄呢?丹霄怎么了?”
陈涉惊了一下,不知诗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是望着她惊惶的脸上那双渴盼答案的眼睛,他只能无从拒绝地对她坦诚道:“我已将他送至医馆。”
“他,他怎么样?”
陈涉艰难地叹了一声,回答她道:“皮开肉绽,气息微弱,怕是要养上好一阵子了。”
听完这句回答,诗缨的眼里瞬间就涌出泪水,她也不知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就是觉得心里酸涩,一时止不住悲伤。她哭得越来越厉害,直哭到无法好好站立,弯下腰去蹲在地上,呜呜咽咽了许久。
陈涉愣在当场,他不知诗缨为何哭成这样,看着她悲伤至极的样子,也不知从何安慰,只能木讷地说:“天太冷了,小姐,你,你还是回 去吧……”
诗缨的衣服已经湿了,鞋子也被雨水打湿,她站起身来,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哽咽着问陈涉道:“他在哪个医馆?你带我去见他!”
“这……这恐怕……”
诗缨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真诚地恳求着:“求你了,陈涉,你带我去看看他,只看一眼就好。”
虽然平日里陈涉也讨厌诗缨嚣张跋扈的秉性,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张带泪的脸,陈涉真是无法拒绝。他只得答允了她,口中说道:“跟我走吧。”说完带她去丹霄养伤的医馆。
医馆离他们相遇的地方并不远,匆促走上片刻就到了。到了医馆的门口,陈涉见大门已经从里面锁上,紧闭的窗子里露出微弱的烛光,说明里面的人还未安歇。陈涉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谁?”
“老先生,我是方才送弟弟来医病的人。”陈涉朗声答道。
“你不是已走了么,又来做什么?”
陈涉转头望了一眼诗缨,诗缨忙擦去脸上的泪,小声对他耳语一句,陈涉对她点点头,又大声同老者说道:“我带了一个朋友来看他,劳烦您开开门。”
里头窸窸窣窣的半晌无语,也没人过来开门,过了好一会儿,陈涉才听到老者问他:“你的朋友叫什么?”
陈涉顿了一下,如实答道:“叫李诗缨。”
这句话说出去后,陈涉身旁的诗缨紧握着双手,手心里都是细密的汗水。可是,片刻之后,老者的回答却让她失望至极,他不容拒绝地道:“你们快些回去吧,病人现在需要静心养伤,他说他谁也不想见。”
诗缨愣住了,陈涉也是一脸无奈,陪她又默默地在医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催促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这雨怕是越下越大了……若是你想探望丹霄,就改日再来吧。”
丹霄的避而不见令诗缨很是伤心,她的眼眶中瞬间又蓄满了泪水,但却无计可施,只能颓力地点点头,随着陈涉往回走去。
而医馆内,浑身是伤的丹霄正躺在床上,老者掀开他的衣服,将调制好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处,冰凉的药一沾染到伤口处,立即牵扯全身的筋脉都痛起来,丹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老者轻声道:“会很痛,你忍一忍。”
丹霄点点头,老人继续给他上药,他咬紧牙关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莲花图案的玉佩。他将这碎玉握在手中,仿若是握着整个世界。
这是并不陌生的梦,几年来丹凝一直重复着这样的梦境:暖风吹拂的春天,她轻巧地穿过窄窄的回廊,沿着一条小径走向绿草如茵的园子,在那园子的草地上卧着一位白衣少年,少年身披金色的阳光,手中正握着一册书在看,他低头认真阅读的模样,令她心内充满缱绻的怜惜……
吕不韦皱眉望着躺在床上的丹凝,她的脸色苍白如霜,瘦弱的身体残存孱弱的气息,这憔悴的模样让吕不韦忧心不已,他皱着眉头问高若道:“她真的无法再醒过来吗?”
高若为难地答道:“这……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已昏了有三日之久,徐太医也已经尽了全力,为今之计,只能是听天由命。”
吕不韦满脸失望之色,心内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唯恐丹凝再也无法醒来,他将永不能再看见那双清澈的眼。正遗憾懊恼的时候,却听见丹凝呻吟了一声,她似乎在挣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抓着被单,指甲都陷入布丝里去,像要牢牢地擒住什么东西。吕不韦看她闭着眼睛的痛苦模样,不由生出疼惜,立即亲自伸手帮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丹凝仍沉浸在梦中,那小小的少年慢慢朝她走来,伸手去触她的额头,他的手掌上带有让人眷恋的温度,他对她微笑,口中轻声叫着:“姐姐。”丹凝被这温柔的声音叫得泪如雨下,待要伸手去拥抱他,他却突然化作一团云烟,瞬间已消失不见。
“霄儿!”丹凝大呼一声,整个人便立时从惊厥的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怔怔地对上吕不韦关切的脸。
吕不韦面带惊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丞相大人?”丹凝愣了愣,又环顾屋中,看到一旁还站着高若和两名小婢,这才想起她是在吕不韦的府邸。
吕不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慢慢躺下,口中说道:“你现在还不宜起身,快些躺下吧,我扶你,慢一些。”
丹凝有些窘迫,吕不韦的举动使她受宠若惊,她慢慢地躺回床上,感激地致谢道:“怎敢有劳大人您,这岂不是要折煞小人。”
吕不韦摆摆手,对她笑了笑,道:“你我从此莫要再如此生分,若不是你,老夫哪里能好得起来?哦,对了,方才你是做了噩梦么?老夫听你在梦中喊一个名字……”
丹凝叹息一声,对此问未有作答,她看着吕不韦已经稍显光洁的脸庞,这才想起要问:“大人您的伤口如何了?”
“倒真是奇了,已慢慢结痂恢复。”吕不韦赞叹着丹凝的医术,问她道,“我听说你用血为我做药引,这是何故?”
丹凝解释道:“小人自幼身子弱,父亲常常喂食我灵芝等仙药续命。所以,小人的血跟旁人的血不同,算是罕有的奇特药引,大人身上脓包剔除后致使血液流失,光依靠外敷药品难以奏效的,所以小人才用血做药引,这样能使药效迅疾地进入您的身体内。”
“原来如此。”吕不韦听完她的解释之后,心中洋溢着难言的感动,他对丹凝叹道,“老夫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为救我,竟甘愿失却血液!”
丹凝因为刚刚清醒,身体还羸弱得很,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莫说是失却血液,便是替丞相大人死去,小人也心甘情愿……小人的这条命,本就是……本就是您救的。”
吕不韦见她气息甚微,忙焦心地道:“你先好好歇息,莫再要说话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慢慢休养,快点好起来。”
丹凝无力地点点头,闭上眼,感到身心俱疲,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却无法再继续方才的那个梦了。
此后丹凝一直受到妥善的照顾,吕不韦差人每日给她炖补品养身子,她慢慢地好了起来,终至能下床走动。而吕不韦的伤口也逐渐痊愈,他终于拆去了全身的纱布,变成未生病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时近年关,吕府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下人们因为吕不韦的康健,也都恢复了喜色,各自忙碌着为过节做准备,他们用金红绸布装点院子。丹凝望着大家齐心协力忙碌的模样,不觉有些触景伤情,这些年来她最怕节日,每到节日便感怀自己的凄凉,不知身置何处。
在吕不韦这儿,如今丹凝算是受到了最尊贵的款待,他差人给她量体裁衣,置办了很多锦绣衣衫,还赐予她诸多钗环珠宝。丹凝对这些馈赠诚惶诚恐,她一再地推却和拒绝,仍穿着自己的布衣,做着最清素的装扮。
她的一次又一次拒绝让吕不韦于心难安,他与她说道:“丹凝,你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知如何报答,你应该也知道老夫是商人出身,老夫一生最擅长的法子,就是用钱解决所有的事,包括酬谢恩情。你这样一概不接收的话,会令老夫觉得为难。”
丹凝忙道:“大人多虑了,小人只是觉得那些礼物太过贵重,并且都不适合我,所以才没有接收,并无冒犯大人之意。”
吕不韦道:“老夫从不喜欢欠人恩情,而今不管你有任何请求,全都可以如实跟老夫说,不必有任何拘束。”
丹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小人没有任何请求,大人万不要再为此费神。如今大人痊愈,小人便再无担忧,其实小人正想向大人辞行,大人伤势已好,小人便可放心回宫中领罪。”
她的平静让吕不韦万分费解,他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没有任何索求?老夫不信。人活一世,总都会有被欲望操纵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拥有或寻找的,你难道没有吗?”
吕不韦的话让丹凝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她半晌没言语,吕不韦倒觉得心安起来,以为她终于要有所请求,便大方说道:“你不必有忧虑,不管是什么请求,大可明明白白对老夫说出来。”
丹凝顿了一下,遂跪拜在地,低垂着头道:“小人倒是有一桩事要请求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不韦颇有气度地道:“但说无妨,便是你要天上星月,老夫也想法子替你摘来!”
“小人的请求是……能不能暂不要回宫。”
“为何?你是否担心回去将受到处置?莫怕莫怕。”吕不韦朗声一笑,宽慰她道,“老夫定会向太后举荐你,让你在宫中再升官阶,今生衣食无忧。”
“不。”丹凝摇摇头,对吕不韦说道,“那不是小人想要的,如果大人愿意帮小人的话,小人只愿离开宫门。”
吕不韦又是费解了,他不太明白丹凝究竟是需求什么,她在宫中身为少使,官位四百石,爵比八乘,比之在外头飘零这些不知好过多少。若他向上举荐,让她再升官阶的话,必定一生富贵,这是多少女子渴慕却无所得的荣华,为何她却一点不为心动?因为好奇,吕不韦便直言问丹凝道:“据老夫所知,你父母双亡,再无亲人,十五岁就进宫去,更不可能在宫外有相恋的意中人。你为何一定要出宫呢?天下之大,你一个女子倘若流落民间,难免会有飘零的命运,怎比得上宫中安稳!”
丹凝抬起头来,眸中闪亮着一丝暖光,似是忆到往事最珍贵的部分,她坦诚地回答吕不韦道:“其实,小人还有一个亲人,出宫便是为了去寻他。”
“你不是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了吗?”
“小人还有个弟弟。”丹凝解释道,“他与小人是同父异母,当初我与他在战乱中失散,从此失去下落再无音讯。若是小人余生待在宫中,怕是永生都未有再与他相逢之日,所以,所以才斗胆恳请丞相帮忙。”
吕不韦缓缓点头,问她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丹凝答道:“他叫丹霄,今年应是有十七岁了。”
“哦,丹霄。”吕不韦忆及那日丹凝从梦中惊醒时的情景,顿悟似的说道:“原来你那时喊的名字,就是他。”
丹凝点头道:“是。”
吕不韦沉吟片刻,而后道:“十七岁?倒是巧得很,你弟弟与他年岁相当。”
丹凝愣了一下,不知吕不韦所说的与丹霄同岁之人是谁,便问道:“他?恕小人愚钝,不知丞相所指何人?”
吕不韦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允诺她道:“既是你执意要出宫,老夫就如你所愿,向太后求情,还你自由之身。”
丹凝万分感激拜道:“多谢大人!”
……这一年的春节,丹凝便留在吕府过节,这里热热闹闹的气氛令她格外欣喜,对她而言,节日的团圆是难得的奢望,她已多年未享过类似的愉悦。吕不韦答允她,再等上一段日子,正月他回朝议政时,一定会替她向太后求情,丹凝相信了他的话,暂且就不作他想,安心留在吕府中做客。
每年的正月初,吕府都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不仅邀请朝中文武重臣,还要招待城中身家显赫的商人。今春由于吕不韦生病的缘故,并没有打算宴客,但却意外地收到了很多拜帖。
高若一一收下了拜帖,好言好语将前来拜访的官员劝了回去,这才去向吕不韦通报,他道:“大人,如今拜帖已收了几百张,可如何是好?”
吕不韦冷笑一声,摆摆手道:“如此看来,盼老夫死的人还真不少。”
“再如此下去,小人只怕挡不了多久,他们早晚会探听到您的病情。”
吕不韦朗声大笑,带着久违的自信:“不碍的,而今让他们得知也无妨,反正老夫已经痊愈。不过,老夫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他们遗憾的嘴脸。”
高若问:“大人打算怎么做?”
吕不韦笑意更深,慢悠悠地同高若说道:“派人去告知百官群臣,以及城中富豪,就说我吕不韦要宴请他们,邀大伙儿一同庆贺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