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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弦发

  人事略如春梦过,年光不啻惊弦发。怕醒来、失口问诸公,今何日。

  ——宋·方岳《满江红·和程学谕》

  秦王政四年,咸阳城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不过一夜之间已将整座城池变成银色的世界,在皑皑白雪的映照之下,就连萧条凋零的秃枝枯木,都被衬得别有一番风致。

  天光刚亮的清早,街道上早已是车马辚辚,市人们不顾凛冽寒风匆匆开门营业,官吏们也纷纷乘车走马急忙赶赴宫中,唯恐耽搁了早朝。

  从秦王行宫到长阳街,是正东西走向。长阳街因其喧闹繁华而得名,街两旁各家店面门口都悬挂着招摇市旗,行人商客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沿着长阳街一直往前,经过茶坊、学馆、铁匠铺、酒肆、庙宇、肉铺、医馆、布庄等商店后,最终到达尽头时,入眼可见一所宽阔宏大的庄园,庄园正处在闹市和山川交界的地方,这就是文信侯吕不韦的丞相府。

  此刻的吕府院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下人连扫雪的动作都是轻之又轻,唯恐惊扰到吕不韦。

  “丞相又是整晚未睡吗?”

  “是呀,他一直在阅简看书,天亮才刚合眼。”

  两个小厮正在低声私语交谈时,一只野鸽落进了院子里,它在地上踱了几步,似是甚觉无趣一般,扑腾着翅膀绕院子上空低低盘旋了一圈后,终于掠过墙头飞远了,地面的雪堆上只留下几个淡淡的爪痕。

  厨房内,婢仆们又开始了每天要做的工作,先是烧一大锅热水,水沸之后兑上醋煮,煮好后舀进排列好的盆鼎内,之后再分放到各房间内。这是宫中太医吩咐下来的法子,说是这些蒸腾的醋气可以阻断病菌的流传。

  “丞相身上的臭味越来越重了,昨晚去给他送药,我差点被熏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正在舀水的小婢皱着眉头抱怨着。

  烧火的小婢附和她的话,叹息着说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好呢?”

  “就是呢,不知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每天被这醋气熏得太难受了,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馊味儿。”

  正在交谈的两个小婢,突然留意到门口出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便立即噤声低头。黑衣男人的出现不仅令她们脸上浮现出惊惶神色,就连忙碌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黑衣男人约莫有四十岁,身段不高,双肩瘦窄,有一张刀削般的脸,但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人,却独有一番慑人的气势。他是吕府的总管高若,这人本来长相就显冷漠,此刻板起脸来尤为严肃,就更让下人惧怕了。见他踱步进了厨房,两个小婢赶紧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总管。”

  “你们嘀嘀咕咕闲话些什么?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在背后论是非,你们的耳朵莫非是聋掉了?”高若冷冰冰地训斥着。

  两个小婢忙放下手中活计,“扑通”一声,双双跪在高若跟前,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高总管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高若垂下眼睑,漠然地望了她们一眼,丢下一句:“下次再让我听见,当心你们脖子上的脑袋!”

  “是是是!”

  “还不快干活!”丢下这句话后,高若不屑地甩袖离去。两个小婢吓得花容失色,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后才醒悟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又去干活,自此谁也不敢再多言语。

  外界一直传言,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家财难计、富可敌国,且不论他究竟藏有多少珠宝珍奇,单是他府中奴仆就有数万人——万人的说法无疑是被刻意夸大了些,却足以显现出吕不韦财力和权力的强大。替吕不韦管理这些奴仆的,便是总管高若。十年前,清贫的高若不过是投奔吕不韦的一个门客而已,最终为何会取得吕不韦的信任,乃至于变成吕不韦不可或缺的臂膀,这其中的因缘外人却无从得知。

  不过高若自有他一番独特的才能。这些年来,吕府的事务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奴仆们也恪守家规各司其职,让吕不韦省了不少心。

  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各房都检视过后,高若来到了吕不韦的卧房门前。他将房门轻轻地打开,又从里面慢慢掩上,进入卧房后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屋中的景况,雀台里还留有一截未燃尽的蜡烛,因为灯捻太长致使烛火又细又长地摇曳着,雀台边的桌上散落一摞厚厚的竹简,有一些竹简还垂到了地上。

  高若先是上前将烛火吹灭,此后又轻轻地将散落的竹简拾起,各自归整好了卷起来束起,一卷卷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事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吕不韦的床榻前,刚想伸手去掀床帐,看他是否盖好了被褥以免着凉,却见吕不韦已伸手掀起床帐,独自欠身坐起。

  高若忙恭敬地致歉,口中道:“大人怎么起来了?一定是小人鲁莽弄出了声响,不慎惊扰了您……”

  “不是你的错。”吕不韦叹息一声,沉重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口中闷闷地说着,“我已无困意。”

  “大人天亮才合眼,该再多睡会儿的。”高若关切地说道。

  吕不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倚在身后的高枕上,缓缓向高若说道:“睡多了也心慌,倒不如清醒的好……高总管,昨夜的大雪还在下吗?”

  高若一边将床帐挽起来,一边回答道:“回大人,清晨雪就已停了。”

  吕不韦的声音略显有些迫切,他问:“那今日是晴天还是阴天?”

  “尚未见太阳出来。”高若答道,“小人愚钝,暂看不出是晴或阴。”

  吕不韦吩咐他道:“去帮我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高若心有顾忌地说:“大人,这万万不可,外面太冷了,会着凉的。何况徐太医早有嘱咐,大人现在的身子见不得风。”

  “不碍,你打开一扇便是,我想看看雪景。”吕不韦不改初衷地吩咐。

  高若无法再拒绝,只好依了他的意思,将正对着床榻的窗子打开了一扇。那扇窗打开后,直接映入吕不韦眼帘的,便是一株落满雪痕的梅树,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凉中,它怡然自得地孤独立着,似是对这寒冬毫无惧色。

  梅树苍虬的枝干上开满了梅花,那些花朵姿态灼灼,肆无忌惮地尽情舒展蕊瓣,仿佛是要用尽自身微弱的力量开出灿烂和辉煌,想以这短暂的绚丽去撑裂绝望冰冷的隆冬。

  不知为何,望着这株不服输的梅树,吕不韦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得到了释放。他几乎能预感到,一丝暖光将会临近他的世界,给他的命运带来劫后余生的转机。

  这本是百官朝拜君王的早朝,却独缺了吕不韦一人。身为大秦丞相的吕不韦,已经接连有一月的时间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

  吕府对外声称吕不韦是患了风寒,事实却并非如此。自入冬以来,吕不韦就患了一种怪疾,先是手脚溃烂流脓,接着伤口慢慢染尽全身,令他浑身都发出恶臭气味,这气味远远地就能闻见,掩也掩不住。

  吕不韦本是个有洁癖的人,虽已年近半百,回望过去几十年也算是辉煌显赫。他从商从政的半世生涯,虽谈不上腥风血雨,倒也算险象环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从未料想过有天会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为了不至于引起门下食客的慌张,造成心腹全都投向别处,吕不韦只好对高若下令,让他严密封锁病因,并紧闭吕府大门暂时谢客。

  宫中太医院的徐太医与吕不韦交情很深,私底下高若也曾请了他来为吕不韦诊断过,但不管用何种方法治疗,此顽疾仍是难以消除。除了隐忍之外,似乎真是别无他法。所以,一天又一天,吕不韦只能束手无策地躲在家中煎熬度日,藏匿着心里不能道于外人的孤独与恐慌。

  而吕府院门之外的道路上,此刻正有一个披灰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来,她穿着素色衣衫,外形看起来非常娇小,肩上虽是只背着一个轻薄的行囊,却也不禁要令人担心她是否有力气来负荷那重量。待走到吕府大门前时,女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要踏门阶而上,这一举动令门口的侍卫立刻警惕起来。

  “来者何人?”侍卫扬起嗓子,对她大喝一声。

  女子并无一丝惧怕,停下了步子稳稳地站立着,不卑不亢地用清朗的声音答道:“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丞相大人。”

  侍卫眉头紧皱,毫不留情地责道:“丞相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私闯丞相府?”

  并非这侍卫嚣张跋扈,而是自从吕不韦迁入此处之后,实在是头一回见到平民百姓妄言面见丞相,且还是一个女子。

  咸阳城民间自很早以前便有传言,说是此居风水不利,尤其对人的命脉最有损耗。吕不韦却偏不信邪,当年誓要在此大兴土木,造庭安家,他府中虽是亭台宏伟,楼阁气派,却始终被百姓视为劫难之所。因为百姓本就对吕不韦的声望很是敬畏,再加上民间传说的风水忌讳,平日里来便很少有闲杂人等敢出现在吕府附近。

  女子并不因侍卫的谴责而退却,仍是礼貌地请求道:“劳烦了,我是宫中少使,真是有要事急需见丞相大人。”

  “你是宫里来的人?有何凭证?”侍卫仍抱有疑虑,不肯轻信她的话。

  女子见他不信,便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的确是宫中所铸造,上刻有少使官阶字样。侍卫见她执此令牌在手,不敢再有怠慢,却也没有直接放行,回了她一句道:“你先等等,我去里头禀报一声。”

  “多谢。”

  侍卫折身进门,冲里头的人嘀咕了几句,不多会儿就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冲她道:“大人有令,谢绝见客!”

  “小哥有否通报我的身份?”

  “说啦说啦!不管你是宫中少使也好,还是别的官儿也好,我们大人一概不见,你还是请回吧!”

  女子却并没有就此离去,依旧恳求道:“烦请您再去回一声,我真是有耽搁不得的要事面见丞相大人……”

  吕府的侍卫仗着吕不韦的权势,说话也是盛气凌人,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道:“大人身体抱恙,已经连续一月没去早朝了。你若真是宫里的人,就该知道的,他连秦王都不去见,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少使?”

  女子正待还去求他,却听到自大门内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似是带有轻斥的意味:“萧城,你啰啰唆唆什么呢?”

  侍卫听到这句话后,赶紧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不敢再去跟女子搭腔。只见吕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来,从门后走出那个冷冰冰声音的主人。女子见到这个穿着黑衣的瘦削中年男人,并无任何惊惶或讶异,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冲黑衣人施礼道:“见过高总管。”

  高若不禁觉得有些讶异,问询她道:“怎么,你竟识得我?”

  “小人在徐太医那儿曾见过您。”女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若观察着斗篷下那张素净的脸,实在想不起曾见过这么个女子,便沉声问她道:“是徐太医派你来的?”

  女子答道:“正是,徐太医调制了新的药方,差小人前来为大人诊治。”

  “你不是少使么?缘何会懂得医术?又怎会跟徐太医相熟?”高若话语中带着凌厉的质疑。

  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似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她向高若说道:“素闻丞相府广开大门揽天下有才之人,既能如此,想必丞相应当是心胸开阔之人。身为丞相最得力的助手,为何高总管就如此多疑,不肯相信人呢?这冰天雪地的,一直将拜访的人拒之门外,莫非这就是您高总管的待客之道么?”

  高若被她一番话说得有点下不来台,眉头皱了皱。侍卫萧城见高若不语,以为他是恼了,赶紧斥责女子道:“大胆无礼!谁允许你这么跟高总管说话的!”

  这话说完,萧城作势就要去赶这女子离开,但却被高若一把拉住。高若脸色平静,声音稳稳地对女子说:“如此说来还真是高某多心了,方才多有得罪,对不住,姑娘请进吧!”

  女子对高若突然转变的态度并不觉得意外,又是对他欠了欠身子施礼,口中道:“多谢高总管放行。”

  女子跟在高若身后,从大门进入吕府。她之前身处秦王宫内,早就见惯了奢华壮丽的建筑,因此对这里的浮华豪阔并未觉得多么稀奇,只是紧跟着高若的步子一路向前,希望能快些见到吕不韦。

  在往院子深处走去的路上,高若彬彬有礼地问询女子:“尚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答道:“丹凝。”

  高若点了点头,称道:“哦,丹少使。”

  丹凝微微一笑,轻言道:“不敢,高总管直接叫我丹凝便好。”

  高若扭头观察她背着的行囊,不着痕迹地问道:“不知姑娘囊中所携何物?”

  丹凝并未留心高若的表情,将行囊从肩上拿下来提在手中,非常坦白地答道:“噢,这里头是徐太医让我带来的一些药材,对大人的病很有帮助。”

  高若又是点点头,未再言语。他领着丹凝一路前行,绕过花园池塘,又穿过许多条曲曲弯弯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高大辉煌的屋所前。高若对身畔的丹凝道:“这里就是丞相大人的卧房了,丹少使请稍作等待,容高某先去通报一声。”

  “好,有劳高总管。”丹凝致谢。

  高若开门进到房间里去,见吕不韦正坐在床上阅读,便走向榻前,轻声禀告说:“大人,外头有一执宫中少使令牌的女子要见您。”

  “少使?哪位少使?”

  高若答道:“她自称姓丹,名为丹凝,说是受徐太医之托前来。”

  吕不韦一听是徐太医派来的人,便未有任何疑窦地道:“哦,是么,既是徐太医的人,那就请进来吧。”

  高若得了令却迟迟未动,吕不韦见他还杵在原地,就问道:“人不是在外头等了么,你怎么还不去请?”

  “大人,恕小人多语,小人总觉得这女子有可疑之处。”

  吕不韦眉头一挑,略略沉思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简道:“先请进来吧。”

  高若应道:“是。”

  片刻之后,丹凝在高若的引领下走进了吕不韦的卧房内。她见这屋中摆设装饰皆是古色古香,颇能显示出主人的优雅品位。在吕不韦的床前摆着一个铜制的暖炉,暖炉周边的空洞中缭绕出热腾腾的烟气,使整间屋子都显得温暖,这气息比之外头的寒冷,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走到吕不韦的床榻不远处,入鼻而来的醋酸味,以及掩盖不住的腐臭气息,令丹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只是轻轻的一下,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低下头去,俯身跪拜道:“小人丹凝见过丞相大人。”

  吕不韦道:“免礼,起身说话吧!”

  丹凝款款起身。吕不韦打量着她,见她的鞋子已经湿透,踏过的地面上有轻微的水痕,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裙角也是湿的,想必是在大雪中行路太久的缘故。

  在吕不韦望着丹凝的时候,她一直垂着头,似乎非常紧张的样子。吕不韦轻笑一声,与她道:“怎么一直低着头?”

  丹凝听闻这句话,才慢慢地抬起脸来。吕不韦见她身上裹着的那件斗篷掩去了大半脸孔,便道:“这屋子里暖,你将斗篷卸了吧,不必拘礼。”

  说完这句,吕不韦又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端一张凳子来。”

  “是。”高若答。

  丹凝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捏住了斗篷的一角捆绳将其解开脱下,然后快速地折叠好,与行囊一同放在了身畔的桌子上。

  当高若将凳子端至丹凝身后,她的行囊落在桌上时,高若警觉地听到了一声硬物的响声。他登时目光如炬地紧盯着那个行囊,内心警觉起来,脸上却未露出任何破绽。

  褪去斗篷的丹凝,里头穿着的是通身紧窄的麻布深衣,衣摆长到曳地,衣袖宽大舒展,袖口处绣着浅色的几朵花纹,看上去典雅洁净。吕不韦观察她露出来的整张脸,但见她面盘如玉,蛾眉深长,眼眸灵秀,微微高耸的鼻翼下,是紧闭着的略显单薄的唇。他识得这种深衣是宫中女官的普遍着装,可见丹凝并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宫里来的少使。

  让吕不韦尤显惊讶的,却是丹凝的容貌。她虽身着布衣净钗,仍难掩脱俗气质,她的姿色并不是庸俗的艳丽,倒显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英气,这是吕不韦很少能在女人身上看到的。

  “坐吧。”吕不韦和善地对丹凝道。

  丹凝致谢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眼睛仍是不敢直视吕不韦。她略显怯懦的举动被吕不韦看在眼里,以为她是嫌弃他的病,便用自嘲的语气问道:“莫不是老夫病后的脸太吓人了么,以至于令丹少使生惧?”

  “哦,不不,大人误会了!”

  “不是么?那你为何一直低着头不与老夫对视?”

  丹凝赶紧解释说:“小人只是怕冒犯了大人,因而才不敢直视,绝非因大人病容。您虽在病中,威严气度却丝毫没有损耗。”

  吕不韦笑笑,他虽然病及全身,脸上倒还算是平静。虽然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却并未生白,目光也一直明亮,若不是被这场怪疾缠身,他仍算得上是神采奕奕、颇有气度的美男子,所以丹凝的话让他很是受用。

  “你多大了?”吕不韦转了话题问她。

  丹凝答道:“小人到了年后就满二十岁了。”

  吕不韦问她道:“你既身为宫中少使,应当是受后宫掌管差遣,不知缘何会与徐太医相熟?”

  丹凝并未立即回答他,她小小地咳嗽了一声,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说起话来也尤为费力,便对吕不韦道:“不知小人可否斗胆……跟丞相要一杯茶水喝。”

  吕不韦愣了一下,没想到丹凝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他宽容地笑了笑,吩咐高若道:“高总管,给丹少使沏茶。”

  高若应下来,走去桌边的水壶前,丹凝见状忙起身,口中道:“多谢丞相大人赏茶,不劳高总管了,小人自己来吧!”

  丹凝说着便离开椅子,疾步走向高若身畔,她先是用纤细的手握起水壶,将一只干净的杯子里注满了茶水,而后一手握着杯子到嘴边,另一手则扬起袖子挡在脸前,非常有礼数地喝完了整杯水。等她放下杯子后,脸上浮现出极为满足的神情,转头对吕不韦浅笑道:“大人的茶真是上品,多谢赐茶,小人行了整晚的路,方才真是太渴了。”

  丹凝说完这句话后,刚想迈步再去吕不韦身前,不料却被高若从身后一把擒住手臂,他将她的手臂拧得几乎脱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正诧愕不知高若为何如此之时,紧接着一把冷冰冰的利剑就横在她的脖颈之上,高若沉声在她耳畔威胁地问询道:“你究竟是何人?”

  丹凝起先还有些惊愕,这会儿又静下心神来了,她不慌不忙稳稳地回答高若道:“高总管这是何意?小人从进门就已明白通报了身份,并未有任何隐瞒。”

  高若冷哼一声,在擒住她的同时,飞起一脚踢落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行囊,那行囊落在地上瞬即散开来,里面除了几味药材外,“咣当”一声滚落出一把尖利闪光的小小匕首。匕首的寒光映入吕不韦的眼帘,他轻挑了一下眉头,未出任何声响,镇定地拿起身畔的书简,继续丹凝来之前他所阅读的部分。

  高若指出丹凝的破绽道:“你口口声声称是徐太医派你来送药,为何还带着匕首?若真是光明正大受遣而来,大可乘马或坐轿,宫里离这儿的路途并未太远,何至于让你赶一夜的路?你若是想保全这条性命,就快些从实招来,到底是谁派你来接近丞相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高若说这番言辞的时候,丹凝一直保持镇定,安静地听着。那剑横在她的脖颈之上,压出了一条红痕来,高若只需稍一用力,她立即会血溅当场死于非命。但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却还是一派庄重,不辩解也不反抗。

  吕不韦听她不声不吭,便抬眼扫了她一下,当他看到她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气魄时,瞬间觉得有些震惊……在他纷纭奔腾的过往生涯中,见过太多会耍手段的眼睛,也见过太多临危不惧的掩饰,但身处死亡边缘,还能保持这样清澈眼神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吕不韦心中一凛,即刻对高若下令道:“高若,休得无礼,快放下剑!”

  “大人,她可能是——”

  “我让你放下剑!”吕不韦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高若虽对丹凝的身份充满怀疑,但却不得不听从于吕不韦。他恭顺地将剑从丹凝的脖子上撤下,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防备着她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脱离了利剑掌控的丹凝,终于能深深地喘一口气了。她用手触了触高若的剑横亘过的肌肤,觉得有轻微的痛感,这痛楚令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薄薄的嘴唇仍是紧紧抿着,显现出固执坚韧的个性。

  吕不韦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带情绪起伏地问她道:“关于高总管的疑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丹凝这时终于能抬眼与吕不韦对视,她诚恳地答道:“回大人,小人昨晚深夜从宫中动身,因为是夜里行路,担心会遇上歹人,所以带上这把匕首作防身所用,并无他意。”

  “这么说,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吕不韦猜测地问。

  丹凝点点头,答道:“正是。”

  吕不韦皱眉斥道:“未经允许擅自离宫,你可知这是死罪。”

  “小人知道。”

  吕不韦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是望着她素净的脸上平稳的神色,他不禁略略放松了语调,又问她道:“你既知晓律例,为何还冒险出宫?你来此到底有何目的?真是徐太医派你来的吗?”

  丹凝面对吕不韦眸子里投射出来的敏锐目光,终于是无法再撒谎,她跪到地上,面带愧色地答道:“大人恕罪,小人先前撒谎了,其实,其实我不是徐太医派来的,但我的确来自宫中,此前高大人去宫中见徐太医时,我暗中听见他们的谈话,知道丞相大人患了怪疾,久治不愈,心中着急又别无他法,所以才想出下策,偷偷潜逃出宫来见您。”

  “这么说,你冒险出宫竟只是为了老夫?”

  “是。”丹凝答道,“小人懂医术,想试着为大人诊治。”

  高若听不下去丹凝的话,插话斥责她道:“休要再胡言!身为太医院之掌首的徐太医对大人的病症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凭什么为大人诊治?莫要再找借口开脱了!你还是从实招来,到底是谁主使你来丞相府的?快说!”

  丹凝面有难色,还未及开口为自己辩解,就听吕不韦缓缓对高若道:“高总管,你先不要一味地指责,听她把话说完。”

  高若听了吩咐,只好暂且不出声,吕不韦对丹凝道:“接着说吧……你真的懂医术?”

  丹凝答道:“是,小人是韩国人,父亲在韩国素有神医之称,小人自幼跟随父亲身畔耳濡目染,对医术算是略有研究。”

  “哦?你是韩国人?缘何进到宫中做少使的?”

  丹凝应道:“蒙将军带兵攻打韩国十三城时,小人在战乱中失去双亲,家破人亡,后流落到秦国来,由孙大人举荐带入宫中。”

  吕不韦沉思片刻,仍是不解,问她道:“老夫始终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冒死离宫前来医我?”

  丹凝顿了顿,片刻之间鼻头一酸,她那如水的眼眸里忽然就泛了雾气,吕不韦听见她轻声但坚定地答道:“因为,丞相大人您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这话倒是当真让吕不韦觉得意外,他茫然反问:“你说什么?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丹凝喉头发哽,静静答道:“正是。这些年来,小人一直在寻找能报答大人恩情的机会。大人您也许忘记了,五年前,小人流落到咸阳城讨生,遇了一伙恶人把我捆绑起来,欲将我卖给教坊,当日大人您正巧在教坊与人饮酒,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人恐怕要沦为娼妓,过上人鬼不分的生活……”

  在丹凝缓慢柔软的叙述声中,记忆如电光火石一般将吕不韦带到五年前。那时是春季,他同孙大人一起在教坊内饮酒时,隐约听到旁边房屋传来凄凉的哭声,除此之外,还夹杂着男子怒骂斥责的声音。因为声音太过吵闹,使他觉得心情不悦,便起身去看究竟发生了何事,结果,在推开隔壁那间房的门时,一个手拿皮鞭的凶残男人与他迎面相撞。

  吕不韦识得这男人是教坊老鸨的打手,见是吕不韦站在门口,打手马上浮现恭维的笑脸,谄媚地点头哈腰,同他打招呼道:“吕大人好。”

  “这里吵吵嚷嚷的在闹什么?”

  男人回答吕不韦的话道:“哦,是这样,新来个雏儿不听话,小的正在教训她!对不住啊,扰了大人您喝酒的雅兴……”

  吕不韦朝屋子里望去,见到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窝在墙角的瘦弱女孩,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残破,身上还有斑斑血迹,应当是被打手用鞭子抽出的伤痕。

  听那女孩呜咽地一直哭泣着,吕不韦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打手道:“新买来的?”

  “是是是,这小丫头太不懂事,还得好好调教。”打手一直带着谄媚的笑容同吕不韦答话,但女孩不绝于耳的哭声令他心里生厌,他隐忍不住,即刻就换上一副凶残的表情,不耐烦地冲她吼了一句,“别哭了!再哭我撕烂你的嘴!”

  女孩受到恐吓,不敢再哭泣,紧紧地用牙齿咬着嘴唇,吕不韦再次望向她的时候,看到她那双惊恐的眼睛里流露出坚毅的怒火,而她的嘴角,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咬出了血。最让吕不韦震惊的,莫过于她的眼睛,那是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因为被眼泪清洗过,含带着闪亮的水光。

  吕不韦想象着,这双眼睛日后可能会被蒙蔽了风尘,当目光变得浑浊,痛感变得麻木,女孩也许将带着不适合她的媚笑去迎接丑陋嘴脸的客人,她会被涂上庸俗的脂粉,穿上鲜艳的轻纱薄衫,在诸多赤裸裸的贪婪目光下曲意承欢……忽然之间,有一腔难以名状的善良跳进吕不韦的心,它使他在瞬间背离作为金鼎商人的原则,做出一个超乎平常的意外的举动——吕不韦从身上掏出一锭金子,递给那个打手,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我买下她了。”

  是什么样的思绪,驱使他非要解救她不可?

  而今回忆起那一天,吕不韦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唯一能记取的,便是他望着她的眼睛时,坚硬的心脏忽然像是被柔软的羽翼轻抚了一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当年买下丹凝之后,吕不韦转手就将她交给了孙大人,让孙大人将她好好安置,此后便再未过问她的下落。因为信任孙大人的正直,吕不韦觉得他一定会给这女孩安置妥当,令她不再忍受苦难与屈辱。不过他绝没想到,她会被送进宫中当差。

  再次望向丹凝,吕不韦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没想到五年的时光会过得这么快,当初那个将嘴唇咬出血的瘦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大姑娘。

  “快起来吧!”吕不韦对跪在地上的丹凝道,“别再跪着了,地上太凉。”

  丹凝感激地道:“多谢大人。”

  吕不韦悠悠说道:“未料想老夫当年的一念仁善,竟让你记取到今日,这也算是你我有缘吧!”

  他的话让丹凝又惊又喜,她略有些激动地问道:“大人信我说的话?”

  “为何不信?老夫尚记得当日之事,经你这么一提,印象非常明晰,你的模样比之从前大变了,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我不会看错。”

  吕不韦的信任让丹凝觉得感动,她问他道:“大人不曾像高总管一样,觉得小人是别有用心,或是被仇家派来的吗?”

  “哈哈哈!”吕不韦朗声大笑,坦然地对她言道,“老夫一生结交的朋友很多,仇家倒也不少,眼下患了这怪症,若是被仇家得知了,也难料不会使出下九流的手段……你莫要怪高总管严苛,他这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过是小心惯了,其实并无坏心。”

  丹凝忙道:“小人绝不敢有此意,高总管对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小人自然是明白的。”

  “你在宫中这些年过得可好?”

  “谢大人关心,承蒙大人您的恩典,小人过得衣食无忧。”丹凝略有遗憾地说道,“因为后宫不过问政事,所以这些年来,尽管很想再见大人一面,却一直未能如愿。”

  吕不韦轻叹道:“五年时光转眼即逝,老夫也未料能在此种境况下与你相见,若是再晚的话,今生有无相见之日,尚且难说……”

  “大人万不可说这种沮丧的话!”丹凝急迫地止住吕不韦的话,她一脸坚定的神色,对吕不韦许诺,“小人一定会尽全力医好大人的!”

  吕不韦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他坦白地向她说道:“老夫这病已快一个月,此前徐太医已用了许多方法也不奏效。不瞒你说,老夫这浑身脓疮恶臭,连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接近,你如何能医?”

  丹凝信誓旦旦地说道:“既是疾,必有医道,任何怪病只要找对了根源治疗,就一定能痊愈。大人,请容许小人细细看过您的伤口,再研究医治的法子。”

  吕不韦再次被她眼中坚毅的神情打动,丹凝的出现,令他想起晨光中的那株开花的梅树,忽然之间他就卸下了心防,温和地对丹凝说:“且不忙看伤口,你整晚赶路,一定也是疲惫不堪。这样吧,让高总管安排婢女带你去沐浴更衣,先食一餐饱饭再说。”

  “大人……”丹凝的确已是饥肠辘辘,但没想到吕不韦会如此体恤人,不由得非常感动。

  吕不韦道:“老夫病了那么久,不急于这一时。你也不必太急迫,先安置稳妥下来再说。”

  丹凝颔首道:“是,多谢大人。”

  吕不韦对高若吩咐道:“高总管,你带她出去吧,给她安排一处住房,再派几个婢女服侍,让下人好生对待。”

  高若领命,丹凝与吕不韦辞别,跟在高若身后走出卧房。高若办事的确稳重妥善,他将丹凝带进一间高雅的客房内后,立即命人将床单被褥换上新的,又吩咐婢女准备洁净的衣衫以及热水服侍丹凝沐浴。

  在安排好这一切后,高若谦恭地对丹凝道:“高某去后厨吩咐人给丹少使准备餐饭,先行告退了!”

  “等等……”丹凝叫住了他,面有尴尬地说,“多谢高总管为我劳心。”

  高若僵了一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答道:“高某只是按大人吩咐做事,少使不必致谢。”

  “如若可以的话,高总管能不能不要总称我为少使?毕竟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尚未知而后会被如何处置……”

  “好。”高若很干脆地道,“那便称丹小姐,如何?”

  “这,好罢。”丹凝望着高若,知道他对她还是不能怀有宽容与信任,索性也就放弃了与他亲切沟通的念头,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保持疏离的好。

  “高某告辞。”高若又恢复了谦恭的表情,退出了房间,在门口嘱咐两个婢女道,“里面的丹小姐是丞相大人的上宾,你们要仔细服侍,不得有任何怠慢!”

  婢女赶紧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待高若离开后,先是几个小厮架进来一个木浴盆,接着是暖炉、新衣,各种物品被详尽地一件件运来屋子里,令丹凝有些受宠若惊。木盆里放好了热水后,丹凝准备先洗个澡,却见婢女们杵在盆前不肯离开,就赶忙说道:“你们先出去吧,不用守在这儿了。”

  “不行,高总管有吩咐,小人们得一直陪在小姐身边服侍。”

  无论丹凝如何规劝,这二人就是不愿离去。无奈之下,丹凝只好放弃了遣她们出去的念头。

  以往在宫中之时,丹凝也常常服侍宫里的主子,她自身本就算是奴,现在两个婢女像尾巴一样诚惶诚恐地跟在她身后,倒叫她觉得有些难为情。

  在丹凝作为吕不韦的上宾,颇觉不安地享受款待时,高若已重回吕不韦的卧房。这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依旧无法相信丹凝,他的折回早在吕不韦预料之中。吕不韦问他道:“都安排好了?”

  “是。”高若心有余虑地问吕不韦,“大人,您真的相信她?”

  “为何不信?”吕不韦反问。

  “可是……万一她医不好呢?”

  吕不韦从容一笑,淡淡说道:“已经坏到这种程度,给她一试又何妨?”

  高若不语了,跟随吕不韦十年光阴,他比谁都明白主子的心性,只要是吕不韦定下的念头,必定是稳如磐石,谁也无从改动。

  住进吕府的第三天,在仔细探看过吕不韦身上的脓疮后,丹凝开具了一个写满珍奇药材的方子,让高若去置办。在高若临去之前,丹凝又递了一幅图给他,图上是她画出的一排刀刃,刀刃厚薄大小皆有不同,一顺儿排列开来。

  高若问她道:“这是何物?”

  丹凝道:“这是给大人治伤时需要用到的刀,烦请高总管将此图拿去铁匠铺,让人以最快的时间铸造出来。”

  “你是说你要用这些刀子动大人的伤口?”

  “正是。”丹凝解释道,“我已为大人诊过脉,可以断定他内里并无伤损,脓疮只是生在表层,如果要彻底断绝传染源,必要用刀刃将其削落,再辅以药材在伤口上,假以时日定可恢复。”

  高若冷冷地看她,眼神中写满质疑:“休要胡言!大人的躯体岂能任你摆布?照你这样说来,你医治的法子与凌迟有何区别?”

  丹凝语重心长地说道:“高总管,我知你对我有偏见,但为今之计,这是解决大人病症最好的法子。你若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耽搁了大人的病,万一毒液腐及内里,结果是会出乎你我预料的!”

  “你是说,如果不用这个法子医治,大人就会……死?”

  “是。”丹凝重重地点头,非常诚恳地说,“虽然我亦不知他还能拖多久,但如果不放手一搏的话,生还的希望近乎于微。”

  高若沉思良久,才终于发话:“若大人有所差池,你可知自己必得陪葬!”

  丹凝点头道:“我知道。高总管尽可放心,丹凝就算是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换得大人重返康健!”

  高若注视丹凝的眼睛,她从容不迫的真诚最终说服了他,他叹道:“好吧,大人都愿意让你试一试了,高某再多言又有何用?罢了罢了!”

  与丹凝辞别后,高若便差人去准备她所需要的药材与刀刃,为了不使外头有好事者窥及风声,高若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一切置办妥当。不过短短两日,他便把奇珍药材准备齐全,并将一个狭长的木盒子递给丹凝。

  丹凝打开那个木盒,当看到一排整齐排列闪着寒光的利刃时,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对高若说:“多谢高总管。”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丹凝道:“我现在去面见大人,若他没有异议,只需稍做准备,明日就可正式诊治。”

  去见吕不韦的时候,丹凝随身带去了那个狭长的木盒子。当她站在离吕不韦不远的地方,将那个盒子打开来时,吕不韦有些错愕,问她道:“这些匕首作何而用?”

  丹凝跪拜下去,坦白说道:“回大人,小人已做好了为大人诊治的准备,这些是需要用在大人身上的。”

  吕不韦略略沉思,忽而苦笑,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道:“如此说来,你是要让老夫身上蜕去一层皮,是么?”

  “是。”丹凝心有忐忑,因她不知吕不韦是否接受她这种极端的治疗方法,且莫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得有任何损伤,就拿吕不韦当今的地位与权势来看,天底下谁具有这种胆识,敢在他身上动刀子?

  吕不韦轻声一笑,自嘲道:“如实非此不可,老夫倒宁可当是做了一场梦,但愿梦醒之后,蛹变成蝶。”

  “一定会的,只要大人信我。”

  吕不韦轻叹一声,缓缓道:“好,起来吧,我信你。”

  丹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同吕不韦道:“既是如此,小人便去准备,明日便为大人诊治。”

  而这一夜,对吕不韦来说,无疑却是极漫长的等待,他整晚辗转反侧,始终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丹凝换上一身洁净的白衣,准备好一捆纱布,端着熬好的一盆药汁,缓缓出现在吕不韦的门前。在她身后,两个终日跟随她的小婢,也换上了同样洁净的白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丹凝问在门口等待的高若:“高大人,木榻已备好了么?”

  高若点点头。

  丹凝进入吕不韦卧房内,见房内果真已在正中置好了一张床榻,而吕不韦通身只披一件外衣,正坐在床边等待着。

  丹凝对吕不韦要求道:“丞相大人,在诊治之时,除了小人与这两个婢女外,不得有外人在场,希望大人能允许。”

  吕不韦对高若挥挥手,吩咐说:“你带人在门口候着便好。”

  高若瞥了丹凝一眼,虽还是不放心,但却毫无办法,在他退出去之前,他低声又叮嘱了丹凝一遍:“你仔细诊治,若是有所差池,记住你必将命丧于此!”

  丹凝承诺道:“高总管放心,便是小人自己死去,也要换得丞相完好之躯!”

  待高若离开后,丹凝搀扶吕不韦走向正中木床榻前,因为身上只披单衣,吕不韦冻得有些发抖,丹凝安抚他道:“大人褪去衣衫躺下便可,您之前已饮了宁神茶,不久便会睡去,或许一觉醒来,便是另一番天地。”

  吕不韦褪去衣衫躺下,如此一来,他裸露的全身只着一件裤头。两个小婢不敢正视,赶紧垂下头去。丹凝眼见吕不韦上上下下到处布满的脓包都呈溃烂的状态,看上去极为丑陋吓人。丹凝不觉心里一酸,这若换做常人,怕是早已难挨,吕不韦却能一直隐忍,可见他毅力非常。

  丹凝拿起麻药,事先诉于吕不韦道:“小人会用到麻药,因而动刀途中您不会感觉到痛,您大可放心。”

  丹凝刚要有动作,吕不韦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丹凝一怔,望向吕不韦的眼睛,但见吕不韦苦笑道:“事实上,老夫很怕死……你会因此取笑我吗?”

  “为何要取笑?”

  “因为老夫怕死,老夫尚有太多未能完成之事。”

  丹凝轻语道:“人人对死亡都有惧怕,大人,这不惊奇,也不致被取笑。”

  “你可知万一你稍有失手,外头有千百人等着取你性命?”吕不韦问她。

  丹凝点点头,坦然道:“小人知道,高总管带着一干兵丁等在门口处,小人来时已然瞧见了。”

  吕不韦问:“你不怕么?小小年纪何以有如此胆魄?”

  丹凝嘴角泛起清浅一笑,柔柔地同吕不韦说道:“大人莫再多说话了,先睡上一觉便好。”

  经她这么一说,吕不韦倒真是觉得翻上一阵困意,他也不觉得冷了,只觉得眼神倦怠,口中道:“我倒真是困了。”

  这话刚一落音,他登时就闭上眼睛,呼吸稳稳地睡着了。丹凝柔和的脸庞上闪过肃穆的庄严,她沉声同身后的两个婢女道:“此刻我开始为大人诊治,在这途中,你们看见什么都不可出声,只需将我要的递给我便是,听见没有?”

  “是,小姐。”婢女不敢有违。

  高若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外守候,表面上看起来尚且镇定,内心里却早已波澜起伏。他一次又一次地揣测着丹凝的用意,一次又一次幻想着最为糟糕的结局,他屏声静气地支起耳朵,想听听里头有什么响动,结果却什么都听不见,似乎是一切都静下来,里面像是根本没人一样。

  大约过去了两个时辰,高若终于是等不及了,他差点准备破门而入之际,却见两个小婢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她们面容失措,口中语无伦次地叫着:“啊,天哪,死人了!死人了!”

  高若迅速拔剑出鞘,疾闯入卧房内,身后人呼道:“保护大人!”也都跟随他闯了进去。

  门内入眼所见的一幕,让高若惊诧不已:吕不韦全身已缠上纱布,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而丹凝此刻正躺在木榻的地上,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昏死过去,左胳膊处还在流血,将整条袖子都染红了半截。高若俯身伸手去探吕不韦的鼻息,惊觉他竟然呼吸平稳,再去触他裸在外未被缠上纱布的手腕,得知他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俩进来!”高若皱着眉头斥那两个小婢。

  两个小婢跌跌撞撞地被推搡进来,脸上还带着惧色,高若问道:“你们慌慌张张起什么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丹小姐为何会受伤倒地?”

  “她……她……”其中一个小婢指着地上的丹凝,支支吾吾不敢相信地说,“不是我们做的,是她自己用刀子划伤手臂,还把血滴在大人的伤口上……”

  “她用血滴在大人伤口上?”高若皱起眉头,问小婢道,“那大人的伤口呢,都处理好了吗?”

  “都处理好了,但是小姐她却死了!”小婢惶恐地望着地上的丹凝,对刚才诊治的过程还是后怕不已。

  高若伸手放在丹凝鼻前,能感觉到还有气息,便立即吩咐道:“她还活着!来人哪,快些将她带出去,想法子给她止血!”

  ……

  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吕不韦也不清楚。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屋中已点起烛火,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着整间房子,使他得以看清楚床帐上垂落下来的流苏,以及门梁顶上雕刻的花纹,这熟悉的景象令他意识到,原来此处并非阴曹地府,他尚且活着。

  高若警觉地听到床上吕不韦叹息的声音,他赶忙凑上前来,又惊又喜地对着睁开眼睛的吕不韦道:“大人,您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吕不韦问他。

  高若答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带着笑颜答道:“回大人,已经是两更天了。”

  “这么说,我竟睡了一整天?”

  “……是。”

  吕不韦忆及白日里的事,这才想起为他诊治的丹凝来,他忙问高若:“丹凝呢?她在何处?”

  高若迟疑一下,继而诚实回答吕不韦道:“丹少使失血过多,而今还在昏迷中,尚未醒来。”

  “失血?她不是为老夫诊治么,为何会昏迷?”

  高若垂下头去,面带愧色地道:“据说丹少使是以自己的血为大人做药引,所以因失血过多昏迷……看来一直以来是小人错看了她。谢天谢地,如今您终于能醒来,您身上的伤口已全部被她剔除,现在都敷上了药……大人,现今您的伤口痛不痛?”

  “痛?”吕不韦这才去留意自己的身体,他见自己全身皆缠着纱布,鼻息内闻到一股清香的药味,以往流脓的伤口处如今也变得轻松无比,丝毫不觉得有一丝痛意,不禁讶异地叹道,“真是奇了,老夫竟全然没有感到一丝痛意!”

  高若闻言,脸上的愧疚更加深了,不禁因自己以前对丹凝冷劣怀疑的态度而觉羞惭,他敬佩地道:“看来丹少使果然是神医后人!”

  吕不韦命他道:“速去请人为丹凝诊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醒过来,她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必要重重谢她!”

  高若忙不迭地答应。

  此时窗外依旧是凛冽寒风,屋顶上没有化尽的冰雪重新凝固起来,门檐上是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在吕不韦的窗前,那株开花的梅树,此刻却呈现一幅颓败的景象,仿似它已竭尽全力地盛放过,如今徒剩被大风吹残的伶仃花瓣,在陡峭的天地中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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