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一个月,正是结婚的小夫妻蜜里添糖、你侬我侬的大好日子。但对展逸飞和董欣怡来说,他们心里总缱绻着那么一丝情愫,有埋怨也有原谅,还有气恼。他们对于展爱民和高素芬的情感尽管复杂,可又不能不回家。
就像贺继红说的,他们都是长辈,对展逸飞来说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对董欣怡则是今后需要孝顺的公公和婆婆。于情于理,他们当小辈的不该和长辈怄气。想到这一层,展逸飞和董欣怡回吕城的心情顺畅了些许。
他们婉拒了贺继红和董全有乘坐飞机的安排,选择坐火车去吕城。他们满打满算,不算路上延误的时间,两天后才能到达吕城。临上火车前,贺继红叮嘱他们给展爱民和高素芬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说一声。当着她的面,他俩纷纷点头,可上了火车,他俩就放弃了。
董欣怡说:“你想和你爸妈说一声那就发条短信吧,咱都是北京的号,长途加漫游的不划算。不过,我觉得咱们先不告诉他们,两天后直接回家给他们一个惊喜。”
“你不想让我提前告诉他们就直接说呗,还和我玩这些心眼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成,咱就听领导的安排,给他们一个惊喜。”
就先让他们坐火车酝酿并实施着给展爱民和高素芬的惊喜计划。再回头说说展爱民和高素芬在北京退房后的事。那天展爱民拗不过高素芬,只好退了房。但他们没有立即去火车站买票等车回吕城,而是去了杨建国家。
这是展爱民的安排。他满以为展逸飞发现他们退了房肯定会来个电话问问。孰料,他们在杨建国家等了老半天依旧没有等到喊他们回去的电话。他又抹不下面子再回头,加上高素芬正在气头上,就乘坐当天晚上的一班火车回了吕城。
在杨建国家,高素芬不避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着苦,诸如“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听得展爱民心里都觉得别扭,就更别提外人了。好在杨建国不算是外人,他不仅没有取笑高素芬,还反过来劝说她。
杨建国说:“弟妹,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他们不操办婚礼对咱们当父母的来说还省事了。这比那些趁着婚礼伸手要这要那的人家强多了。”
高素芬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想起来,我这心口窝就堵得慌。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我和他爸让他回老家买房子还不都是为了他好?我们老两口还能有多少年的活头,下去个二三十年,家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他们的。”
杨建国往他们的茶水杯里续了些热水,笑着说:“现在的小年轻可不是咱们当年那个时候了。他们承受的压力比咱们年轻的时候要大,但追求不一样,他们更懂享受。咱们都是过苦日子过来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们一分钱能当两分钱花,办个信用卡刷卡消费,感觉那钱花起来和捡的似的。但他们不也没出什么事吗?所以啊,有些时候,我的想法是由着他们折腾。只要他们过得舒坦,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违法事就成了。人都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等他们当了父母或许就能体谅咱们的难处了。”
展爱民说:“我家那小子脾气太倔了。他说几句软话,他妈能和他一般见识吗?现在倒好了,闹那么一出,好像我和他妈心疼钱,家里不愿意出钱似的。当父母哪有不盼着孩子好的。”
“要不说他们终究还是年轻呢。我家那小子当初结婚也和我闹。我的意思是从北京办一场传统的婚礼。但他和儿媳妇死活不同意,非要去基督教堂办一场洋婚礼。完了,还坚持晚上设婚宴,说什么白天都忙,晚上大家有时间。当时我心里想不通,和他们闹过,后来还是儿媳妇说服了我。她说结婚就是个形式,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心里舒坦,记住那么个日子就成了。”
听到手机响了,杨建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向展爱民和高素芬说了声“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就起身去了里屋。展爱民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和一个小孩子在说话。
几个小时过去了,高素芬的坏情绪稀释得差不多了。展爱民瞅准机会,试图劝说她回去,他们两家人再坐下来商量商量。
高素芬愤愤地说:“你想回去自己回去。我可不拿自己的热脸贴他们的冷P股。大飞自个儿领证结婚都不和咱们言语一声,他还有理了。我看八成就是欣怡他们一家帮他出的主意,不就是逼着咱们给大飞在北京买房子吗?他们就等着吧,只要我活着,想都不用想。”
“你咋和大飞一样,脑子也变成一根筋了。他转不过弯来,你也跟着起哄。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啊?”展爱民把话说得重了些,高素芬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时,杨建国接完电话回来,看到高素芬还在哭,就对展爱民说:“是我孙子打来的。这孩子盼着我去美国,好带着他出去玩。我还真有点不适应那边的生活。等过两年老得走不动再说吧。现在回头再看当年我儿子结婚那阵,父子俩的争执真不算什么事。所以,弟妹啊,你把心放宽,过不了两年你会和我想的一样了。咱们得学会适应年轻人的想法。”
高素芬心里还没转过弯来,觉得杨建国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对展爱民说:“老展,时间不早了,咱们去火车站买票回吕城吧。杨老哥,你哪天有空了再去吕城转转。”
杨建国听出高素芬话语背后的意思,没有再留客,和他们客套了几句,把他们送出了门。展爱民和杨建国握手告别的时候,高素芬已独自一人跑去路边拦出租车了。她担心展爱民把她拉回招待所。
“老哥,让你看笑话了。她就是那么个人,脾气有点倔,爱认死理。”展爱民看着高素芬的背影,向杨建国表达着歉意。
杨建国说:“慢慢来吧,时间长了,弟妹自个儿就想明白了。”
这个时间,高素芬拦到了过路车。展爱民不敢再耽搁,冲着杨建国点了点头,转身奔路口停着的出租车而去。
去往北京西站以及回吕城的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再触及有关展逸飞结婚的话题。就是连话,他们都懒得多说两句,不是互相怄气,而是实在没那个心情。即便开了口,说的问的都是与吃饭或者睡觉相关的琐事。与高素芬的反感相比,杨建国的话带给展爱民的震动或多或少改变了他对展逸飞和董欣怡的态度。
这些当然是展逸飞和董欣怡不为所知的。他们还沉浸在给展爱民和高素芬惊喜的得意中。
两天后的上午,展逸飞他俩抵达了吕城。这个点不早不晚正好赶上饭点。展逸飞的意思是他俩找个特色店吃饱了再回家。董欣怡没有应允,她觉得既然到家了,哪怕喝碗粥都比在外边吃那些用地沟油、口水油做的菜强。
展逸飞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就不再坚持。他们从火车站出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吕城工商局家属院而来。凑巧的是高素芬正在家里烙馅饼,是展爱民父子喜欢的韭菜素三鲜馅的。
那股经过炉鏊烙熟的浓重的韭菜香味从厨房里散发出来,溢满了整个房间。电饭锅里升腾而起的热气凑热闹,把焖熟了的小米饭香味贡献给了空气。展爱民等不及,搓着手走进厨房,看到刚出锅的馅饼,馋劲顿时上涌,顾不得烫手,抓了一个捏在了手里。
“小心烫嘴。马上都六十的人了还这么嘴馋。你不能等晾凉了再吃啊。”高素芬忍不住嗔怪了展爱民一句。
展爱民边倒着手嘘着气边回头笑着说:“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刚出锅的咬上一口,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美味啊。”
高素芬报之一笑。这笑容昙花般一现,随之而来的是对展逸飞的思念。她说:“大飞喜好这一口。这孩子心忒狠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半个月了,都不给咱们来个电话。”
展爱民张嘴咬在了热馅饼上,烫得他没有咬下去。他可着劲对着馅饼吹了一会儿,感觉温度适宜了才美美地吃了一口。半个馅饼下了肚,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琢磨着给展逸飞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这事他不能擅自做主,得和高素芬商量商量后才能行动。
“老婆子,既然你想大飞,咱们给他打个电话呗。问问情况,咱就用不着整天瞎猜乱惦记了。”展爱民坐在客厅里冲着厨房大声说。
高素芬站在灶台前,往后仰了仰身体,说:“有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我想打早打了,还用你提醒啊。你别逞那个能,瞒着我给大飞打电话。我倒要看看小兔崽子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
展爱民摇了摇头,有心想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想起高素芬逮着个事就没完没了的絮叨劲,他只好忍下了。闷着头把剩下的半个馅饼吃完,感到有些口渴,才想起电饭锅里熬了小米粥。他说:“老婆子,小米粥好了没有?好了就给我盛一碗晾着。”
俗话说,饭后一支烟,胜似活神仙。说着话,他转身就想去阳台抽烟。没走出几步远,一阵敲门声扯住了他的脚步。他心里纳闷,谁会在饭点上门。他边猜测着边折回身向屋门口走去。
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开门,展逸飞只好把拎着的东西放在地上,摸出钥匙准备自己开门。他把钥匙刚放进锁眼里,门就被展爱民从里边打开了。
“你还真会赶饭点,你俩快进来吧。”展爱民看到站在门外的展逸飞和董欣怡愣了一会儿神,旋即把笑容怒放在了脸上。
展逸飞有点不适应,印象中这不是展爱民的风格。但他和董欣怡依旧脆脆地喊了一声“爸”。
展爱民还来不及答应,就听到厨房里哐啷一声响,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担心高素芬有什么闪失,顾不上把展逸飞他俩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转身跑去厨房查看究竟。看到是铲子掉在了地上,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
展爱民高兴地说:“老婆子,你儿和儿媳妇回来了。”
高素芬故作镇静,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翻着馅饼,直到展逸飞和董欣怡双双站在门口喊了声“妈”。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把憋屈了十多天的泪水流了出来。
董欣怡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直到展逸飞给她递过来一包餐巾纸,她才会意地走进了厨房。
高素芬擦了一把眼泪说:“这里油烟味重,呛鼻子,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
董欣怡没有经历过炒菜做饭的阵仗,那烟熏火燎的滋味她看着都难受,就更别说留下来帮厨了。她说了一声“好”,快步闪出了厨房。
高素芬扭过脸看了看逃也似的离开的董欣怡,心里禁不住泛起了嘀咕。她自个儿暗自计较了半天,想起展爱民他妈对她婚后第一天的考验,顿时有了主张。她觉得可以效仿一下,让董欣怡知道展家的儿媳妇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就像临近终点的路上有一个陡坡,不管你是直行还是迂回着走,始终都会与它相遇。它横阻在面前,让人不得不下决心越过。北京之别后的日子一天天摞起来,把高素芬的心病压得绵长又黏稠,粘在心尖上撕都撕不下来。
饼全烙完了。高素芬关了煤气灶,从炉鏊里把最后几个馅饼铲到盘子里,然后端着放到了餐桌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来吃饭,而是走到座机旁抄起话筒准备打电话。展爱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鼓捣哪一出,就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展爱民擦了一下油乎乎的嘴,把新出锅的馅饼往展逸飞和董欣怡的身前推了推。
展逸飞说:“我也快了。”
董欣怡点了点头,看到高素芬没有过来吃饭,就回头喊她:“妈,先过来吃饭吧。”
高素芬背对着他们说:“你们吃你们的。我打完电话,歇歇再吃。”
董欣怡觉察出高素芬对她不是很热情,心里清楚她依旧没解开北京之行的心结。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与刚才的祥和判若两重天。展爱民挨个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下,最后盯着展逸飞,小声说:“一会儿你给你妈道个歉。她心里记挂着你们,天天唠叨这唠叨那的。”
展逸飞抬头望了望高素芬,看她挂了电话又重新拨了号,于是悄声问:“爸,我妈给谁打电话呢?再不吃,饭可都凉了。”
展爱民说:“不知道。我估摸着是给你姑打的。上次你姑说了,你俩回来第一时间给她电话,她把给你俩买的贺礼拿来。”
“贺礼不贺礼的吧,只要她不怪罪我们就好了。”展逸飞从桌子上的纸抽里扯出一张纸擦了擦手后,把纸揉成团投到了身后不远处的垃圾篓里。
“你知道就好。十多天连个信都没有。你小子长志气了还是长本事了,我不和你计较,但你妈和你姑那边你最好给她们个交代。一个是你亲妈,一个是把你看大的,她们满心盼着你成家立业的那一天。你可倒好,自己偷偷摸摸领了证把婚就结了。”
这一席话说得展逸飞和董欣怡纷纷低下了头。展爱民看他俩为难的模样,心里又气又好笑,于是心头一软,变了话题,继续说:“你俩别有什么包袱了。只要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埋怨我们就好。过会儿,等你妈打完电话,你俩诚恳地向她认个错吧。十多天不来个电话,你们可真不叫人省心。”
董欣怡说:“爸,这事是我俩不对。我爸妈为这还骂了我俩。”
展爱民笑着点了点头,耳朵和眼睛早转移了目标,放在了高素芬身上。他听到高素芬对着话筒说:“他们刚回来没多大一会儿。我寻思着你下午过来吧。咱们家没几个亲戚了,晚上咱们在家里吃个便饭,等明儿再找地方请请家里的亲戚朋友。”
“我们从北京回来就等着你俩的电话,想着给你俩操办婚礼。现在看你俩的意思吧。你俩商量商量,若是愿意,咱们挑个日子整上几桌。”展爱民站起身拍了拍展逸飞的肩膀,不等他回话就去了阳台。
高素芬打完了电话,把话筒扣在了座机上,转过身看着展逸飞和董欣怡说:“一会儿你姑来。”
董欣怡往身后扯了扯椅子,腾出了个能坐下人的空,笑着对高素芬说:“妈,饭都凉了。过来吃饭吧。”
高素芬说:“不着急。有些事咱们得说说。”
董欣怡神情一愣,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展逸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把应声的话说出口。
展逸飞有些不满地看了看高素芬,伸手把董欣怡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说:“妈,还有什么事好说的?我俩不想举办婚礼。我希望你和我爸能理解。我俩出去十多天没和家里联系确实对不住您,但婚礼的事咱别提了,好吗?”
看到他俩局促不安的样子,高素芬不怒反乐。等笑完了,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知道我说什么事吗?”
展逸飞和董欣怡纷纷摇着头。高素芬一脸神秘的模样倒是让他俩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他们俩翘首以待,高素芬却没当回事,一会儿喝粥一会儿吃饼的,吊着他们的胃口。
“我的那个亲娘哎,咱可不带这么玩的啊。”展逸飞看高素芬心情好了一些,斗胆说着俏皮话。
高素芬喝了一口小米粥,差点没喷出来。她白了展逸飞一眼说:“你这孩子,都成家立业的人了还没个正形。我明面上告诉你,按照咱们老展家的规矩,今儿你俩掌厨。中午这一顿算过去了。晚上你姑来,看你俩的了。这是我和你爸结婚后第一天你奶奶给我立的规矩。”
展逸飞和董欣怡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对高素芬说的话将信将疑。但从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里又找不出说笑的成分。董欣怡向展逸飞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展逸飞会心地抓过董欣怡的手,轻轻攥了攥说:“妈,欣怡细皮嫩肉的干不了那些活儿。你还不知道啊,我们都是你们放在蜜罐里养大的,哪儿做得来那些。”
高素芬说:“谁生下来都不会吃饭,还不是一点一点学会的。结了婚过日子,总有自己做饭的时候,这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肚子的大事。打今儿起,从咱家练练手吧。”
展逸飞怀疑高素芬是故意找董欣怡的碴儿,给她难堪。他想起贺继红和董全有拿自己视如己出的好,断然规劝高素芬说:“妈,我看今儿算了吧。等以后欣怡能做出上得了席面的菜再给你和我爸露一手。今儿我姑不是也来吗?再怎么说,她也是咱家的客人,咱不能慢待了客人。”
高素芬用筷子敲了展逸飞的脑袋一下说:“还用你这个小兔崽子教我。你是我生出来的,你心里想什么我门儿清。我告诉你,疼媳妇没有你这么个疼法。这两口子尤其女人不会做饭那可是大事。往小了说,一家人吃得不舒坦,往大了说会丢人,遭人笑话了。”
展逸飞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让高素芬看了个正着。
高素芬又说:“你别不服气。你俩现在还没过那个甜蜜劲。等日子久了,新鲜感没了,天天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拌嘴,就知道结婚过日子不是搭个伙的事。”
展爱民听得心里一乐。他觉得高素芬挺会为难人,明明看出董欣怡不会做饭,还故意给他们出难题。他有心想帮他俩开脱,掂量一番后觉得现在开口无疑自寻死路,还会把事情搞僵。
“好了,你娘仨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大飞啊,你带欣怡去房间看看,休息一会儿吧。”展爱民实在不愿意他们再僵持下去,就回到客厅,试图把他们分开。
展逸飞一脸感激地冲着展爱民笑了笑,拉着董欣怡的手想回他的卧室。高素芬看他们要走,立即喊住他们说:“过会儿我喊你们,你俩去菜市场买菜吧。”
他们俩都“哦”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展逸飞的卧室。看到焕然一新的卧室,处处洋溢着婚房的味道,他们的心里禁不住升腾起一丝暖暖的感动。这是高素芬从北京回来后和展爱娟布置的。她们那时觉得展逸飞他俩用不了三五天就会回来。谁承想这一等就是近半个月。
董欣怡站在门口满屋扫了一眼,说:“大飞,晚上就听咱妈的吧。”
展逸飞拦腰环抱住董欣怡,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说:“我怕你做不来,还烫着自己。”
董欣怡把头贴在展逸飞的胸膛上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们尽最大的能力做吧。”
下午三点多,展爱民还没睡醒就被高素芬弄出的动静吵醒了。他看高素芬正从大衣橱里取钱,一下子就明白她要干什么。
他赶忙阻止她说:“你还真让他们去买菜做饭啊?他俩今儿能回来就说明心里还有咱们。再说他们都已经认过错了,就别再找不痛快了。”
高素芬细声说:“咱俩结婚的时候,你咋和我说的?你说‘做顿饭身上少不了肉’。摊到你儿和儿媳妇身上,你就心疼了,不愿意了。今儿你别拦着我,否则,别怨我跟你急。”
展爱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穿上棉拖,准备把高素芬拦下来。高素芬哪里能给他机会,不等他穿好鞋就快步走出去敲响了展逸飞卧室的门。
“大飞,该起来去买菜了。”
展逸飞和董欣怡睡得正香,听到高素芬的喊声,他极不情愿地应了声:“知道了。这就来。”
高素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了一刻钟,还没见展逸飞他俩走出屋,禁不住有些着急了。她欲再催促他们,却听到了开屋门的声响。
展逸飞拉着董欣怡的手就要出门,高素芬赶紧把他们喊住,说:“大飞,你不问买什么菜就出门啊。你俩先回来,拿着这五百块钱去买菜吧。记住啊,这是欣怡嫁到咱们家的第一顿饭,要凑十个菜。”
展逸飞说:“妈,加上我姑,咱们就五个人,吃得下那么多吗?”
高素芬说:“你懂什么。这叫十全十美。赶紧的,拿着钱去农贸市场买菜吧,别买熟食回来啊。我看着那些猪头、猪肠的心里就难受。”
中午临睡前,展逸飞和董欣怡还盘算着买些熟食回来省事呢。现在,高素芬发了话,他们不能反驳,只好无奈地拿着她给的钱出了家门。
展爱民担心两人不会买菜也不知道买什么,有心想出门帮他们却被高素芬识破了。
高素芬说:“我跟你过了都三十多年了,你还跟我说谎。一看你那张脸,就知道编瞎话。老张咋那么凑巧,非得今天下午找你?你现在给他打电话,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事。”
“我不跟你这个疯婆子一般见识。”展爱民撂下这句话,跑去阳台抽闷烟去了。
高素芬还要跟去阳台继续声讨展爱民找乐子。但有客到访的敲门声灭了她的兴致。她估摸着是展爱娟,就张嘴问了一句:“谁啊?”
随着展爱娟那一声“嫂子,是我”的回答声,高素芬喜不自胜地开了房门。
“你可来了。快进来。”高素芬拉着展爱娟的手把她拉进了屋。
展爱娟对高素芬超乎寻常的热情劲儿有些不解,满屋里打量了一下儿,没听到展逸飞和董欣怡在家的动静,就问:“大飞他俩出去了啊?”
高素芬眉飞色舞地说:“我打发他俩买菜去了。今儿晚上你别动手,就让新媳妇伺候伺候咱们。”
展爱娟说:“嫂子,一看欣怡就不是会做饭的样。你这不是为难人家吗?”
高素芬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展爱民把话拾了去。
展爱民说:“你嫂子准备把咱妈对她的那一套搬过来。”
“嫂子,咱妈是老封建,你还学她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依我看你别有那种媳妇熬成婆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好管。”
高素芬对此无动于衷,展爱娟微微皱了皱眉头,见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便不再劝说,转而和展爱民说起了那个流浪老人的事。
“哥,那个流浪的老大爷死了。我来的路上看到殡仪馆的车把他拉走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展爱民和高素芬的心里禁不住一沉。过了老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高素芬说:“大冷天没吃没喝的,不冻死才怪。要我说该把他的儿子和闺女抓起来枪毙。当老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容易吗?临死还落个冻死在街头的下场。”
展爱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看看。”
高素芬想要拦他,看他心情不好,就忍住没找那些个不痛快。虽然明知道他有借机出门帮展逸飞他俩买菜的嫌疑,但她不能明着说出来让他难堪,于是做了顺水人情,任由他去。
一场倒春寒让前些天消失的羽绒服又飘在了大街上。展爱民骑着自行车出了家属院的大门,一路向东,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直奔农贸市场而去。他想帮展逸飞和董欣怡参谋参谋买啥菜,好回来哄高素芬开心。他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但他不死心,去卖海鲜和水产的地方找了找,依旧没有找到。
展爱民心里寻思:“这么大点地方,他们能去哪里?难不成他们买好了菜回家去了?”
展逸飞他俩当然没有那么快就回家去。展爱民在农贸市场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家属院附近的那家仓储式超市里挑选着无公害蔬菜。
若是高素芬跟着过来,肯定会指责他们不会过日子。她的印象里老百姓买菜铁定会去农贸市场。实际上,在冷空气肆虐的季节,有时候超市推出的特价菜反而比农贸市场便宜。但即便便宜,高素芬也不会有来超市买菜的意识。这是生活习惯的问题。所谓积习难改,莫过于如此吧。
展爱民离开水产摊后,骑着车子到蔬菜区又搜了一遍才算死了心。他从农贸市场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家去。他选了一条较近的路,径直去了流浪老人住了四五个冬天的墙角。
流浪老人栖身的石头堆上还堆放着展爱民送给他的那床草绿色的棉被。不知何时,石头堆周围栽上了一些叶子枯干了的竹子。那些早衰的竹叶在瑟瑟冷风里翩翩而舞。展爱民推着车子停在了墙角的正对面,他打量着那堆泛着光亮的青石头,心里禁不住泛出丝丝寒意。这样的地方能睡觉?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会在硌疼筋骨的石头堆里睡了四五年。
与石头堆共用一面墙的那家花店里走出一个穿着裙子化着浓妆的女人。她站在店门口把展爱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发现他没领会她赶他走的意思,就开口轰人。她喊道:“你干什么的?一个死人待过的石头堆有什么好看的。快点走,该干吗干吗去。”
展爱民瞪了她一眼,乍一看这女的似曾相识。他愣了会儿神,从记忆里扒拉出和她相关的印象片段。这个女人确切地说这个人妖,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开婚庆公司办理户外广告登记证时,曾去吕城工商局广告科办理过业务。那时,办公室的同事曾私下和展爱民说过,她是个人妖,上半身有女人的物件,下半身却是男儿身。别小瞧了她这个模样,据说她不仅找了媳妇结了婚,还领养了一个孩子,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展爱民心气本来就不顺,哪里受得了她的无端吆喝,回敬她说:“你是干什么的?你开你的店,我走我的路,你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
那人见展爱民不吃她那一套,气得跺了两下脚,对着他冷哼了一声后,扭动着P股回了店里。展爱民没来由地白生了一顿气,心里既觉得窝囊又有些哭笑不得。他骑上车子准备离开,那人却端着一盆水重新回到了门口,不等展爱民有所反应,随手把那盆水一股脑泼到了石头堆上。溅起的水点子不偏不倚全招呼在展爱民的身上和车子上。
展爱民压抑在胸膛里的火气升腾起来,只见他猛地从自行车上跳到地上,随手把车子丢在了地上。车子摔倒在地上的“哐啷”声还没消散,他已扑到了花店门口。那人见势不妙边大声吆喝着边动作麻利地闪回了店里。她担心展爱民追进去,手忙脚乱地从里面反锁了店门。展爱民拍打着花店的玻璃门,指着正在打电话求援的那人大声喊着让她开门道歉。
不一会儿,花店门口围上了一些好事的人。附近彩票店的店老板老韩闻声赶过来凑热闹。他看到是展爱民后,赶紧走过去,把他拉去了彩票店。老韩和展爱民的关系到不了朋友的层面,顶多算是路上遇见会打个招呼的关系。以前展爱民知道的那些有关流浪老人的子女为拆迁款不养老的事就是从他这里听来的。
“老韩,你别拉我。我今儿非向她问个明白。她凭什么溅我一身水啊?”展爱民不明就里,欲挣扎着回去讨个说法。
老韩说:“今天你不是第一波被骂的人。之前好几波都被她骂走了。呵呵,但你是第一个把她吓回店里的。你消消气,别触那个霉头。她正打电话喊人来帮场呢。”
展爱民回头望了那人一眼说:“我还怕她不成?自卫反击战我都没怕过,还怕那些个小混混。”
老韩不说话,一口气硬是把展爱民拉到了他的店里。他喘了口气,边给展爱民递烟边说:“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为了一个外人真不值当的。”
展爱民气愤难耐地说:“那大爷临死了,他们家就没来个人瞧瞧?”
老韩冷笑了两声,说:“身子骨壮实的时候都不管,更别说死了。几天前,我见他儿来过。但他远远瞧了一眼,连话都没说就走了。老话都说‘养儿防老’,你说生这样的儿子有啥用?”
展爱民说:“他闺女不是就住在附近吗?”
老韩愤愤地说:“你别提他闺女了,还不如他儿呢。我听人说,有热心的邻居带老头的口信去她家喊她,她连门都没开。你说生养这样的儿女有什么用啊。唉,人摊上这命只能自认倒霉了。”
展爱民倒不觉得是流浪老人倒霉,他自始至终认为都是那些拆迁款把人闹得没了亲情和人情味。经此触动,展爱民动摇了说服高素芬帮展逸飞在北京买房的想法。他觉得钱这个东西,多了惹事,没有还不行。不管多少都得拿在自个儿手里,有什么事花起来方便,不用到处求人。这个道理放在他和高素芬的养老问题上也是一样的。俗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手里有。”展爱民可不想和流浪老人一样晚景凄凉。
“给我机选五注双色球吧。”展爱民从钱夹里掏出十块钱放在了老韩身前的桌子上。
老韩一边打着彩票一边说:“开花店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她来了,没少使坏心眼子,今儿把老大爷挡风的草苫子扔到护城河里,明儿往那堆石头里泼脏水倒垃圾。”
“真不是玩意,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那大爷在那个旮旯里碍着他什么事了?”展爱民替死去的流浪老人鸣着不平,接过老韩递过来的彩票转身出了彩票店。
老韩看着展爱民骑上车子要走了,还不忘拉生意说:“再来啊。”
展爱民应了一声“好”,人早骑着车子走远了。回家的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复纠结着流浪老人与子女形同陌路的问题。他的认识在无形中又递进了一层,除了钱的直接原因外,还有流浪老人缺乏对子女的管教意识,导致了不该发生的悲剧。若是流浪老人把钱放在自己手里谁也不给,或许他晚年的生活会是另一番样子。至少不会冻死街头无儿女过问吧。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人总会趋利避害,把别人身上遭的罪幻想到自己身上,并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想象身陷其中的出路。之后,将此换位思考所获取的经验拿来指导自己今后的生活。这或许是聪明人的高明之处,善于从别人身上学习。展爱民自然在此列,高素芬却差了那么一点。
展爱民还在马路对过,就远远地发现了展逸飞和董欣怡合提着购物袋回家的身影。等到路口的信号灯一转换,展爱民骑着车子像箭一样射向了马路中央。他脚下加了把劲,车子很快过了路口,来到了小区大门口。
“大飞,你俩把东西放地上,等等我。”看着展逸飞和董欣怡受苦遭罪的样子,展爱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展逸飞和董欣怡听出了展爱民的声音,正当他们想回头的时候,他已骑着车子来到了他们身边。
展逸飞笑着说:“爸,你咋出来了?”
展爱民说:“我听你姑说那个流浪大爷死了,就出门看看。”
“大冷天你还为一个流浪汉单独跑一趟,真有闲心。”展逸飞对展爱民心生出了些不满。
展爱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示意两人把购物袋放到了自行车后座上,说:“你俩去哪儿买的菜啊?我去农贸市场找了你们好几圈,都没见着人。”
展逸飞脸上浮上了笑容,回答说:“我俩去超市了。”
“这些都是从超市买的?”展爱民边问着边伸手打开购物袋看了一眼,那带着超市标识的标价签让他皱了皱眉头。他看了一眼展逸飞和董欣怡,对他俩居家过日子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董欣怡看出展爱民似乎有些不高兴,就解释说:“爸,这些都是无公害蔬菜,没有农药残留,吃了对身体好。”
展爱民说:“你俩误解我的意思了。一会儿回家,你妈问起来,你们就说是去农贸市场买的。若是让她知道这些都是从超市买的,肯定会数落你们的。”
展逸飞有点吃惊地看着展爱民,对他一改往昔独断专行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他印象中展爱民和高素芬凡是涉及他的事都会一个鼻孔出气,那简直就是夫唱妇随,一个指哪儿,另一个人肯定会跟上。
“嗯。”展逸飞和董欣怡对视了一眼,然后双双答应了。
展爱民说:“走吧,你妈她们在家该等得急了。”
展爱民他们爷仨有说有笑地一块进了家门,高素芬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虽然知道展爱民必然会去接展逸飞他俩,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若不是展爱娟在,她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揶揄人的话来。
“你俩买的什么菜,拿过来我看看。”高素芬伸手就要把购物袋接过来。
展逸飞说:“黄瓜、土豆、芹菜,欣怡买了条草鱼,想给大家做水煮鱼。”
董欣怡赔着笑说:“我也做不好。以前我妈做的时候打过下手。”
“你们去哪儿买的菜啊?”高素芬扒拉着购物袋,挑出了裹着保鲜膜的黄瓜,看到了超市特有的价签。
展逸飞和董欣怡的脸上掠过一阵慌乱,一时僵在了当场,不知道怎么回答。
“嫂子,你还怕你儿和儿媳妇捞油水啊?”展爱娟看得明白,开着高素芬的玩笑,替他俩打掩护。
展逸飞弯下腰想从高素芬手里把黄瓜拿回来,手还没伸到她的身前就被扒拉到了一边。展爱民给展爱娟递了个眼色,想让她圆圆场,赶紧把菜提到厨房里去。
“我看看你俩买的菜全了没有。”展爱娟说着话,人直奔购物袋而去,象征性地在购物袋里翻了一番,二话不说提起购物袋就想走,却被高素芬喊住了。
高素芬说:“行了,你们别打哑谜了。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大飞,不是我说你,咱小老百姓过日子谁会去超市买菜?结了婚,过日子得有个计划,花钱不能大手大脚。”
董欣怡听出来,高素芬明面上听起来像是教训的展逸飞,但暗地里还是说给她听的。说到底,无非是嫌她不会过日子。即便知道她话里有话,董欣怡能怎么样?她一个当儿媳妇的总不能和婆婆撕破脸,大吵大闹一顿吧?这不是董欣怡的性格,也不是当晚辈的该做的。
“嫂子,他们小年轻缺少锻炼,以后自己过日子就知道心疼钱了。我刚结婚那会儿还不是和他们一个样。人啊都有一个过程。”展爱娟不由分说地提着购物袋去了厨房,还把展逸飞和董欣怡喊了进去。
高素芬似乎觉得不算完,想跟进厨房,但没走两步就被展爱民拉住了。
展爱民低声说:“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就成了啊。”
高素芬像遇到怪物一样上下打量了展爱民一番,丢给他一个白眼说:“你没吃错药吧?”
展爱民沉下脸色回敬说:“别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啊。他们好不容易想起来回家,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高素芬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挣脱开展爱民抓着她的胳膊,扭头直奔厨房而去。展爱民担心她再闹出点事,惹得大家都没心情吃饭,一个箭步蹿到了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高素芬说:“我没你想的那么下作,我把放油盐的地方告诉他俩。”
展爱民尴尬地笑了笑,把高素芬让了过去。展爱娟走出来看到了这一幕,对高素芬说:“嫂子,你甭管了。油盐和放调料的地儿,我都告诉他们了。咱们等着吃新媳妇做的大餐吧。”
“饭没做出来之前,这话不能说得太早了。”高素芬回着话,侧了侧身子想进厨房看个究竟。
展爱娟哪里肯放她过去。她借势从后边半揽住高素芬,说:“有他俩在厨房里忙活,咱们难得省心一回。你由着他们吧。”
高素芬不好拂展爱娟的面子,跟着她重新回到客厅坐了下来。她们姑嫂俩继续唠着展爱民他们仨进门之前的那些家常话。展爱民一听她们说的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的闲话,失去了陪聊的兴趣,拿着烟去了阳台。
展爱民刚把烟点着了,还没来得及再吸一口,就听到了从厨房里传来那一声痛苦的“哎哟”。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子,意识到出事了。只见他随手把烟往地上一丢,来不及把它踩灭,就一路小跑着来到厨房门口,满脸忧色地站在那里查看着。他发了一迭声的问:“怎么了?伤着哪了?”
只有七八个平方的厨房,勉强挤下了四个人。展逸飞哪里还有空搭理展爱民,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董欣怡切着的手指头上。
展爱娟看着一脸痛苦色的董欣怡说:“我看看。”
展逸飞把手松开,受压迫止住的血一下子又从开着白色小嘴的手指肚上吐了出来,血滴子滴到白色的地板砖上,那四溅开去的殷红液体刺得人心里烦躁躁的。
展爱民想起什么,回头就往客厅里去。他从电视柜下边的抽屉里找出了消炎用的双氧水和医用棉签,还拿了两贴创可贴,一股脑全放在了茶几上,对着走出厨房的展逸飞和董欣怡招了招手,说:“赶紧过来,消消毒,把手包上。”
展逸飞和董欣怡去包扎受伤的手无须多讲,就说高素芬闻声进了厨房的事。当时,高素芬和展爱娟正说得兴起,突听到董欣怡的哎哟声,两人以为出了啥大事,前后脚冲进厨房察看情况。
高素芬看到董欣怡片鱼肉切到了手指头,打心眼里觉得她娇气,又加上水龙头哗哗地往外淌水,把切得七长八短的芹菜冲出了菜盆,她的心气愈加不顺。若不是展爱娟拦着,她肯定当面就把些难听的话摔到了董欣怡的脸上。
“嫂子,你少说两句吧。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家都被当宝贝护着。他俩能知道土豆去皮,黄瓜拍碎凉拌就不错了。”展爱娟清理完砧板上的血迹,赶紧劝说高素芬不要再继续挑理。
高素芬愤愤地说:“不行,我得和他们说说。你们都依着惯着他们,他们下次还会这样。”
展爱娟知道高素芬犯了那股邪性劲,谁都别想拦住,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由着她去。只见高素芬端着那盘切得厚薄不均的土豆片出了厨房,她看到展爱民站在茶几附近正指导着展逸飞给董欣怡进行伤口包扎,心里愈加生气。
高素芬说:“就蹭破点皮,又不是伤筋动骨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用得着两个大老爷们伺候。”
展爱民听着逆耳,抬眼瞪了瞪高素芬,看她把菜盆端出来,顿时明白她找碴儿来了。他赶忙给她递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无中生有,往展逸飞和董欣怡的心里添堵。她不仅没听劝,火气反而更大了。她心想,就你们姓展的一家老小知道做好人,我还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谁都好。但她的性子有些爱走极端,既然当了恶人那就恶到底。只要是为了展逸飞好,她在脾气和言语上从来就没吝啬过。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看看你们都切了些啥。一片厚一片薄的,熟都不一块熟,能吃吗?”高素芬走到茶几前,一把推开伸手拦阻她的展爱民,随手把菜盆子扔到了茶几上。
展逸飞愤愤地说:“不一块熟就多炖一会儿,费不了多少火,只要熟了能吃就成。”
高素芬气得指着展逸飞的鼻子就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妈,你真为了我好,就别在这里叨叨了。”展逸飞有些不耐烦,拉着董欣怡要往卧室里去。
高素芬哪里肯放他们走。她一把抓住展逸飞的胳膊,娘俩撕扯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展爱民把他们分开的。
高素芬逮不着展逸飞,只好冲着展爱民发脾气,说:“你给我当老好人。你和什么稀泥啊?你看着他们去超市买菜都不管管,都是些败家玩意,没一个知道过日子的。”
展爱民虽然生气但还知道给高素芬留面子,就点醒她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闲得没事就去厨房帮着做饭去。你让爱娟一个人做给咱一大家子吃啊。”
高素芬不说话,一P股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生闷气。展爱民看不下去,转身走进厨房,帮着展爱娟择菜洗菜。高素芬有心撂挑子不管,但她干坐了一会儿,觉得让一个客人忙活一家人的饭食确实不叫回事,于是小声嘟囔着走进了厨房。
“老展,你该干啥干啥去。这里没你一个大老爷们的事。”高素芬一把从展爱民手里夺下洗菜的塑料筐,一边把他往厨房外撵。
展爱民没好气地说:“我不干你干啊?”
高素芬没搭理展爱民,转过身就从展爱娟手里抢过菜刀,说:“你们都出去吧。”
展爱娟说:“嫂子,还是我来吧。我闲着也没事。”
“哪能呢?我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让你忙活啊。”高素芬大包大揽,坚持自己留在厨房,不用人帮手。
展爱民接话说:“这还算是句人话。”
高素芬猛然回过头,想找展爱民喷怒火,却看到他早已躲开去了,只好对笑而不语的展爱娟说:“你出去吧,替我说说你哥,从北京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
展爱娟点了点头,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展爱民早等在那里,看她出来,冲着展逸飞的卧室努了努下巴颏,想让她去安抚安抚董欣怡。
董欣怡除了手受了点伤,其他倒没什么事。她看展爱娟进了屋,赶忙起身给她让地方坐。展爱娟笑着拉过她受伤的手看了看,说:“你妈就是那么一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事你们都别往心里去。”
“我妈就是不知道……”展逸飞想借势数落高素芬。
董欣怡听出了他的那个意思,赶紧插话打断他:“大飞,你怎么说话呢?哪有当晚辈的说长辈的。”
展逸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无奈地冲着展爱娟笑了笑。展爱娟把董欣怡的手抓在手里轻拍了两下,说:“你没放在心上就好了。你俩休息一会儿,等吃饭的时候,我再喊你们。”
算上展爱娟,他们一家五口人分成了三派。高素芬独成一派做着恶婆婆,展爱娟和展爱民夹在她与儿子儿媳两派之间当着老好人,和着稀泥,时不时说上两句话,让饭桌冷下来的气氛再暖和起来。即便如此,这也是一顿气氛有些沉闷的家庭便宴。
高素芬看到展逸飞给董欣怡夹菜,转过脸和展爱娟说:“现在差不多都是独生子,打小就被爸妈金贵惯了。这结了婚,日子怎么过啊!想想都让人愁得慌。饭都做不来,总不能天天下馆子吧。”
展爱娟答话说:“嫂子,你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咱们有咱们的活法,他们有他们的过法,只要饿不着肚子就好。”
董欣怡往嘴里挑了几粒米,满脸笑容地听着高素芬变相的责备,心里五味陈杂。和手上传来的伤口疼痛相比,那心尖上的感伤更让她难受,却不能说什么。展逸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能察觉到董欣怡强颜欢笑时心底的伤感与无奈。
展逸飞说:“妈,结婚过日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下了班不想做饭,打个电话人家就把饭送到家里来了,要啥有啥,连跑腿的劲都省了。”
高素芬说:“你个败家子,花钱买享受谁还不会。我和你爸不过日子的话,今儿咱们还不知道在什么地儿吃饭呢。恐怕找个避风挡雨的地儿都难。”
遭此抢白,展逸飞不敢再造次。董欣怡从桌子底下轻轻碰了他的膝盖一下,暗示他伸长耳朵听着就成,不要再多嘴,以免惹出更多麻烦。
“老婆子,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你还唠叨那些有什么用。他们这代人能和咱们那个时候比吗?你看看他们吃的穿的,咱们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跟要饭的差不多。所以啊,我算是活明白了,这人啊得往前看,不能老盯着过去不撒手。”展爱民把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到嘴里,将空饭碗伸到了高素芬眼前,想让她帮着去盛饭。
高素芬白了他一眼说:“自己盛去。我今儿也享受一回,没那份闲心伺候你。”
展逸飞见状赶忙站起身,准备帮展爱民盛饭。高素芬瞅了他一眼,挑了一块碎黄瓜放到嘴里嚼了嚼,感觉蒜末有些辣口,就吐到了桌子上。她说:“大飞啊,你啥时候学得这么勤快了。你今儿用不着讨好你爸。今儿若不是看你姑的面子,我肯定和他没完。”
展爱民有些生气了,觉得高素芬没完没了,弄得一家人吃饭都吃不痛快。他气呼呼地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放,生气地说:“不吃了。”
高素芬说:“不吃了拉倒。我还求着你吃了。”
展爱民不搭腔,离开餐厅径直去了阳台,摸出烟抽了起来。他不愿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高素芬不依不饶的样子,仿佛谁都欠了她钱,她想刺挠谁就刺挠谁。他受不了,却不能发火。若是他俩都发火,这个家今天就别想再安宁了。
展爱娟过来劝展爱民回屋继续吃饭,说:“哥,我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啊。你俩吵吵闹闹过了三十多年了,别生那个气了,快点回去吃饭吧。你不看我的面子,怎么也得给欣怡面子。”
展爱民想想也是,就掐灭了烟,跟着展爱娟重新回到饭桌前坐下。高素芬将展逸飞给他盛的米饭推到了他眼前,还不忘刺他两句。
高素芬说:“快点吃吧。你劳苦功高的,说不得了。这是你儿子给你盛的。我生他养他这么些年,他还没给我盛过饭呢。”
展逸飞觉出了那股吃醋的酸劲,想笑却又不能笑,只好忍着。他有点拿高素芬没办法了。
董欣怡眼巴巴地等着高素芬把碗里的饭吃完,赶紧站起身对她说:“妈,我来给你盛吧。”
高素芬愣了会儿神,想自己去盛,但看到所有人都看着她,等着她阳光点的表现。她平淡地说了声“好”,顺势把碗递给了董欣怡,还不忘提醒她说:“盛小半碗就够。”
小半碗是个什么概念?董欣怡犯了难,拿捏不准,只好半铲子半铲子地盛,接连盛了两下,等着高素芬对她喊了声“好了”才住手。
展爱娟趁机附在高素芬的耳边说:“看你儿媳妇多懂事。你啊,今后和我哥有得福享了。”
高素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闷头把董欣怡给她盛的米饭吃了个精光。这饭盛得有点多了,但高素芬还是强忍着吃完了。她觉得这是态度的问题,儿媳妇第一次孝顺婆婆,当婆婆的不能不给儿媳妇面子。这叫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高素芬不知其苦还乐在其中。看来,当年展爱民妈对她的刁难让她终生难忘。所以,她媳妇熬成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忍受的转嫁到董欣怡身上,以此来补偿上代人欠她的情感债。
这顿饭吃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正月里天黑得早,加上倒春寒的折腾,大街上早已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展爱娟帮着洗完碗筷,没有再多做逗留,她套上外套要回家去。
展爱民担心路上不安全,安排展逸飞去送送。展逸飞提出带董欣怡跟着一块去,顺道到展爱娟家里坐坐。展爱娟正好有话对他们俩说,就一口答应下来。等他们三人出了门,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高素芬随即有了和展爱民算账的机会。展爱民看大事不好,躲闪着高素芬直视过来的目光就想去阳台。
高素芬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有点恼怒地说:“你个老东西,今儿怎么回事,动辄和我唱反调,什么意思啊?”
展爱民担心自己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坐在那里笑着,想把事糊弄过去。
高素芬说:“今儿你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以后别想我再拿你的话当回事。”
展爱民笑着说:“老婆子,咱都老夫老妻的了,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你别认死理。我妈当年那样待你有她不对的地方,她是受我奶奶的压迫。你今天做的事确实有些过了。”
高素芬说:“姓展的,你今儿算说了句公道话。当年你妈那样对我,你吭都不敢吭一声。你当时若是有大飞对欣怡的一半好,我和你妈不至于闹到婆媳不说话的地步。你妈也是,都和咱们住一块了,还自己做饭单过。”
“这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别提了。你今儿拿欣怡出气,明儿欣怡她爸妈也学你拿大飞撒气,他俩的日子还有法过吗?”展爱民给高素芬倒了一杯白开水想卖个好,谁知她不领情,把水杯推到了一边。
高素芬说:“你用不着低三下四。今后别站错队,帮着俩小的对付我就成了。”
展爱民皱紧了眉头,对陷入偏执中的高素芬毫无办法。他意识到有些事越解释越麻烦,就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个没完没了。后来,高素芬再说些什么,他干脆只带着耳朵听,偶尔附和一两声,再无其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做个好人啊。我就是想看看欣怡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会持家过日子。从今儿买菜做饭的事来看,她哪里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想起大飞上了一天班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心里就堵得慌。”高素芬说着话竟哭了起来,闹得展爱民心里不是个滋味。
展爱民说:“老婆子,咱们知足吧。王彬订婚的事你该听说了吧。谭娟她爸妈向王家要这要那不说,改口费没给钱,谭娟还跑到酒店楼上哭了一场。有些时候,咱们想事情不能只想自己,得换个角度想想。你别看我妈那样待你,她老了病了还有闺女伺候。咱们呢?到了那时候还不得靠大飞和欣怡他们俩啊?老辈人就说婆婆媳妇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我觉得还是看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她还能对你不管不问?再说,凭人家欣怡的家教,她肯定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是咱们的福气。我不多说了,你没事好好琢磨琢磨吧。”
高素芬是个好面子的人。虽然觉得展爱民的话在理,但是她不会轻易服软,顶多变相接受而已。两人相对无话地干坐了一刻钟,高素芬起身去了卧室,摊开被子躺在床上假睡。
对高素芬的小心思,展爱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去打扰她,把自省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她。
夜深了,展爱民依旧坐在客厅里翻看着报纸等着展逸飞和董欣怡回家。报纸上一个个房地产广告扯紧了展爱民松弛了的神经。他心里翻起北京之行未果的痛楚,也在想是不是再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