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评的当天早上,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冰碴泻到街面,很快溶成了黑绿色的卤汁。万唐居这侧的砖路陡斜起翘,院里又是坑坑坎坎的土道,枯叶落在泥淖里,像是打了一半的枣糕。眼瞅门脸变成堰塞湖了,杨越钧急忙调店员在胡同口清积水,垫砖块。百汇伸手朝屋外试了试,说:“按这势头再下一个钟点,领导干脆改视察防汛防涝得了。”后来齐书记托熟人捎来一句话:“情况有变,上面说这次不看前厅就餐环境,直接进后厨,检视制作工艺。”百汇又说:“万唐居在市里,果然有人。”
齐书记一边把领导往操作间引,一边介绍:“这位是市办公厅的肖主任,那位是区里分管食品卫生的车区长,还有二服局局长丁铁峰。”完后他特意挽过来一位小脚老太太,说是宣武饮食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叫高玉英。百汇说他爸提起过她,从前是董必武的秘书。
肖主任对杨越钧一个人讲:“你店里那些破桌子,是不是该换一换了。道林新砌了青石高台,拓路基,区长有光,亲自题匾,那是什么阵仗。这次若真将环评算进考察项里,你岂不要先折一阵。”老人说:“我们的匾是溥杰先生真迹,多少年没动过,前厅可是上好老榆木刨的桌面,结实,耐热。”肖主任笑着回过身,带人从初加工开始看,百汇调头就往他的岗位上赶。
这几位是有备而来,别说解冻池和双通调料台,连木柄手钩、钢码斗和竹笼连盖,都要亲手摸过才算数,肖主任中途还蹲下去看排水沟。
“我在头灶,二灶是大徒弟冯炳阁做条货和煮汤用的,三四灶是给速火菜留的,后面几个灶眼的分工也很明确。”进入演示环节,杨越钧稳稳扎扎的,好像真给他一支队伍去防汛,也不难。“重新布局的大厨房,每个区域都实行了国外的海湾式排列法,最大限度利用贮藏区的空间,从热菜间到出菜口的流动线,清晰顺畅。”
“杨师傅这个岁数了,还亲自上灶?”高老太太的声音略尖,每个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您在,这响堂雅灶的门风,就不会丢。刚才我留心看了备餐间的洗手盅和面点的刀具柜,干净。还有那些新灶台,是不错,当年我头一趟来这里,还是用青灰加麻刀抹的沙子搭的呢。”
“您老好记性,那是从我张北老家请的炉灶曹,他搭灶敢用足料。可惜,手艺人的这点儿孝心,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肖主任听了,朝老人肩膀上拍了拍。
“入正题吧,道林能把宫保鸡丁做出荔枝口来,国际友人来了,张嘴要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车区长直截了当,“你们呢?”
参与介绍的冯炳阁说,与只重某一地方菜系的餐馆不同,万唐居对时令菜的把握,始终不遗余力。冬令进补多用汤,店里每天早上,都要煨好几小时的黄焖鱼翅,说着他便把人领向煲仔炉。我还纳闷,这汤不是早被否了么,却听人议论,冯炳阁几乎一宿没睡,备料一直熬到昨天夜里,眯了会儿,凌晨爬起来吊汤。现在吃,正合适。
“别的地方不敢讲,但在南城,只有在万唐居才能尝到这么鲜的翅汤。”他仔细盯着汤锅,仍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有年轻的听见,捂嘴乐。“我的汤历来不放调料,单靠老母鸡提鲜。这就是我为什么说,纯正的原材料足可替掉所有调料。”
他的大嘴像开了瓢,还在讲。
“好了好了。”杨越钧想让大徒弟把话停一停。
“冯师傅,今天我们特地来做客,是不是也让诸位尝一尝。”肖主任故意在给他脸。
这时我大师哥,做出一件只有他才能干出来的事。在所有人眼前,他取了一把长柄手勺,探进锅里舀满后,贴到鼻尖,闻了闻,再亲嘴咂摸两口,随后连勺带汤,又一起搁回锅里。
“刚冲了水进去,还得再咕嘟咕嘟。”
车区长也忍不住笑了,说万唐居的汤果然是原汁原味啊。
杨越钧的脸都快绿了。
我想冯炳阁许是真给累着了,全没听出好赖话,还去谢区长。他又分身去讲自己新研制的那道西式菜,鹅脯扒牛脸。主料是他之前反复煮烂的一斤牛脸,八两鹅脯,茶黄色的鲍鱼汁也出自他手,和花雕酒、葱姜淀粉一起,分别摆好。
“这道菜难在前期准备上,比如调配鲍汁,比如牛脸绵软的程度。各位领导看到的,都是我提前完成的成果,牛脸要反复捞出煮沸将近十次,才能入嘴,吃出香味。而鲍汁如何能烧开后淡不失味,也是功夫。”
他的嘴就没闲着过。改刀后的牛脸和鹅脯,被加入红曲粉上色,勾芡后的肉汁浓馥稠叠,透出一层夺目的玛瑙红。一出锅立刻装入小碟,请领导品尝。
“冯师傅的话在理,许多人说,西餐跟冷荤似的,只是造型好看,恨不能血了呼啦吃进肚里才正宗。今天我懂了,原来一道西式菜品,也要下够此番功夫,才能端上桌见人。”
肖主任讲话有高度,杨越钧多少也松了口气。几个人只顾吃,都不再说额外的话。这时冯炳阁趁热打铁,把煨好的鱼翅汤盛了几小碗,放在条案上。
我也想看,他这碗“亲嘴秘制”的汤,领导们到底吃是不吃。
肖主任带头尝了一勺,高书记也一同吃了,丁铁峰看了看碗里,用勺子划了划,才小口抿入。只有车区长,始终端在手里,没动。
“果然口感醇厚,吃进嘴里,又润又鲜,层次分明。”肖主任和高老太太,正交流意见,几道极有卖相的老菜,又不动声色地端上来。坡刀块的葱烧鱼、佛手状的肚块,还有剞松针花刀的五丁草鱼,一看就知道,全是百汇在后面使的刀。
“这次抽查单项里,倒不全是些煎炒烹炸的。毕竟牵扯到的是涉外工作,要综合,要全面地看问题。刚才肖主任提到冷荤,我还是有兴趣的,听说杨师傅二徒弟,雕工的悟性极高,是不是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车区长的话,令现场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当然,您在区里一发指示,店里当天就开会读文件,跟形势,没耽误过。”杨越钧不慌不忙地说,“只是面点还有几道芸豆卷和核桃酪,您总要尝一尝,再试冷荤不迟。”
他回头递了眼色,叫我去冷菜区问准备好没有。
我故意磨蹭,是担心田艳手生。直至门槛前,还寻思找个什么由头折回去,能把这个短给盖住,可刚好听见有人叫我。
“嘎悠什么呢你,半天才来,那帮人是进来参观,还是让我们端出去。”陈其居然就站在工作台前,手指掐着烟,斜眼瞅我。田艳正照他的吩咐,在墩子上按住一长条青瓜,屏气凝神地推直刀纹。
“本来端出去就算了,既然你在……”我是真想乐,往晕头转向里乐。
“还是不行,干脆你来吧,这都火烧眉毛了。”田艳以为我是来催她,把刀搁下。
“哪儿有火?”他把手摸向自己老婆的面额。“我看看眉毛,这不好着呢。”
田艳用力推开他。
陈其把我叫到身边,看几位师傅都在踏踏实实地收家伙,我心中才敢宽缓一些。
“都以为你还在家歇病假,忽然跟锦毛鼠似的,噌一下子冒出来,师父知道吗?”
“兄弟,你过来。”他伸胳膊一把搭住我的肩膀,“送你句话,想出人头地,得看谁来吃你的菜。靠那帮臭老百姓,累死你也没人念好。记住了,有本事,亮给当官儿的、名人。他们只要筷子一动,行里行外的人,都围着你转。”
“别在这里抽烟,杨越钧急了,进来拧你耳朵。”田艳小声嘟囔着。
“他敢!”陈其像被谁踩了尾巴,回身便嚷,“以为还是当年哪,欺负我小。我今天是来救场的,不拿他一分工钱。就见不得你们全跟木头桩子似的,对着雕花刀相面。你瞪它,它自己能走?”
见没人理睬,他一双豆眼,又对准了我。
“这几盘是我刚拼得的,先拿出去。”不等我反应过来,田艳便和几位师傅,一起将菜盘子端出去,根本不让服务员碰。
师父的嗓子有些哑了,他本就上了岁数,气亏,加上体胖,爱喘,在领导们面前讲的话,磕磕绊绊之处,越来越多。
见有动静,还是田艳出来了,再往后,各人手中分别端来蓑衣黄瓜、三色蛋糕,还有五月仙桃,几道菜一亮相,仿若悬灯结彩。
“陈其在里边?”老人一看便知。
田艳紧闭着嘴,点头。
“你来介绍吧。”
齐书记见形势有变,赶快引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围过来看。
区长和局长,由冯炳阁陪着,紧随其后。
十来个荷叶边墨彩花卉纹的拼盘,连缀成扇形,绕主菜摆齐。
田艳的嘴像刚松开的空袋口,舒张半天,却没吐一句整话,她不认识。
“三色蛋糕的主料有松花、鸭蛋黄和鸡蛋。”车区长凑近来听,像鉴定家一样严肃。“五月仙桃是在小西红柿上面,用单开小刀,由顶部起,沿左右各四十五度角,片出V字,并逐层割断,最后用拇指推成桃形。”
区长看得越仔细,杨越钧的脸越加发紧。
“几道菜里,蓑衣黄瓜最吃功夫。为了出型,一般都选直瓜来切。先将瓜身剞成麦穗形的花刀,刀纹与斜十字纹呈交叉形,再改成三个半厘米见方的块。稍一加热,出的卷儿会更好看。与五月仙桃不同,这盘菜贵在连枝相依,一处都断不得。”讲到此处,田艳突然顿了一顿,眼眶泛红,“一断就成废料了。”
“这有多难?我在黄瓜两边各放一根筷子垫底切,一样不断。”
区长讲起他在家切菜的心得,田艳没有回答。
“杨师傅,你二徒弟本事啊,神龙见首不见尾。”区长快步走到杨越钧面前,“我还以为他另谋高就了,好。蓑衣黄瓜是四川饭店的招牌凉菜,市面多有仿效,就不说了。这三色蛋糕,头端午,我还在北京饭店夏师傅那儿尝过,怎么一转眼就摆你店里了。再说你们单子上,也没写这几个菜啊,正巧你二徒弟在,进去问问也好。”
师父听了,闷声不响。
“杨师傅,怎么还不见半点宫廷烤鸭的影子。”高老太太在替我们解围,“考核就算是按章程走,也该有个重点吧。万唐居能在市里叫响,全在这只鸭子上,谁会管你冷荤不冷荤的。”
肖主任看了看表,乐乐呵呵地问车区长,咱们是不是抓紧一点,站得腿都酸了,宫廷烤鸭却还看着。齐书记适时地叫人打开侧门,把一行人领向后院。师父抽回身子,嘱咐我回切配间,甭管做什么,停一停,把原定单子上的菜拼好后,请检查组打分。
“然后立马来鸭房。”
我一口答应下来,又要往陈其那边赶。
“别跑,别跑。”老人仍不放心。
一进屋,我还未及讲话,人就像过了电一样,僵在门口。田艳也追过来,差点撞到我,她的手紧捂着嘴,侧面看,张开的颌骨,清晰可见。
那是一座半米高的立体式花色拼盘,三层,具体有多少颜色,数不清。只认得底部繁密交叠的编篮上,架着凤冠式的什锦花坛,珠围翠绕,仿佛会动。顶端是一只正引颈拍翅的鹤鸟,身子主体,白如凝冰春雪,羽翼之处,又似利剑拂风。
陈其俯身在案,侧身看我,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数高楼的孩子。
田艳也不敢离近,她对这一幕显然毫不知情。
“你跟哪儿变出来的,这是什么?”她用手掩住脖子,胸口起起落落,“怎么不提前和我说。”
“和你说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见过母鸡替公鸡打鸣儿的?”
他得意地朝我们晃晃头,田艳才敢走过去细看。他拿着用罐头铁皮自制的U形刻刀,案子还放了把锋利的桑刀,这令我想起葛清是怎么说他的。
“这叫松鹤延年,傻小子,见过么?我在菜里都用了什么?说说。”
我仍是专心致志地看,像在欣赏一幅呼之欲出的工笔画。
“我猜,花篮底座是瓜果和捆蹄雕的,篮面上有油焖笋、马蹄莲和银耳。鹤上有肉松,有山药?别的就认不出了。”田艳正指指点点的,忽然又变得一脸落寞,“你可真是严防死守,连我都要瞒。”
“多新鲜,你当我大半年病假是白歇的,又搭进去那么多钱。不藏几手绝的,拿什么让杨越钧给我提工资?”
“师哥,你还切什么呢?”我一下记起了什么事。
“我再补个菊花。”他用桑刀将一棵小白菜的外层斩掉,又用手掰掉老帮,剩出七八瓣嫩菜帮。左手再拿住菜头,换小刻刀,顺丝纹插刀。然后逐层减刀、抽丝,再插刀。“艳儿,拿盆凉水,这筋皮和菜丝可断不得,把花咕嘟一泡,吸足水养足韧劲后你再看,我这玉龙闹海,比天安门摆的都不差。”
“师哥,你刚才端出去那几盘,都是咱们店的菜么?师父被领导问得讲不出话,差点进来当面盘你个底儿掉。”
陈其把手停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他们人呢?”刀像飞镖一样,被他甩在案上。
“还好被一位老太太岔开了,现在师父正带他们去看鸭房。他嘱咐我,让你按之前定好的单子做菜。考核组的人打完分,就没你事了。”
田艳一直看着陈其,她那双内尖外阔的丹凤眼,露出惧色。
“我就知道老家伙没安好心!”
他拎着费尽心思才刻出来的篮筐,从冷菜区里蹿出去,像一匹惊马似的,直奔大门外。我和田艳,眼睁睁瞅着他,将半人高的“松鹤延年”,狠狠抛向街面。
那道菜散在地上的时候,我想我能认出来了。
最里面塞的都是凤尾鱼、醉鸭、蓑衣洋花萝卜和油爆虾。
雪虽然停了,风却像孩子手上总也剪不短的长指甲,刮得人脸生疼。棉絮大的雪粒,被吹到砖缝上,冻成铅色的硬砣子。
我嘴里哈着白气,脚踩满地的枯树杈和石子,仿佛上上下下,全是葛清。
区里的几张嘴,若是敢在鸭房里,还要挑肥拣瘦,不挨嘴巴子就算是他们赚到了。
所有的人,还全停在后院,跟雪汤子里站着。鸭房寂然不动的,门都没开,像是一座不愿外人打扰的土地庙。我刚钻进队伍,就被师父拉了过去,我直冲他摇头,示意真不知情。
风是越刮越烈,站队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华发乱飞。听见丁局长在咳嗽,杨越钧让我进去问问,葛清什么意思,想不想干了,不想高老太太却先开了口。
“葛师傅啊,我是老高,我们来看你了。”她合紧刚换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门,“你开开门。”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继续看。
“葛师傅,你还好吗?”为了盖住风声,老太太铆足劲说着。可惜她嗓子再尖,话音飘到鸭房前,还是冰消云散。
“我们是联合考评组,专门评定涉外单位资质的。葛清同志,宫廷烤鸭是最后一环,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门打开。”车区长拿出手绢,挡住嘴说,“总不能让我们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里,多难看!”
高老太太抚了抚头发,决定亲自敲门。
师父脑门已急出汗来,几步跨过去,我也只好跟着。
“老葛,先把门打开,让领导同志把正事办了,等参观完,随便你怎么折腾。”
老人先用手板拍着门,再一挥臂,让我和冯炳阁准备推门。我还在愣,大师哥已赶到师父身边。
“葛师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况,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让我们站在这里,理论清楚吗?”风势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里被吹得晕头转向的我们惊了一跳。
杨越钧正要走下小石阶,换师哥使些蛮劲,听了一样动弹不得,形如捏塑。
“收到就好,我这人嘴拙,非要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别再挑我,说什么只会耍混蛋,不讲道理。”葛清终于吱声了,还很清楚,“鸭房是工作间,不是景点儿,没什么可参观的。我让徒弟搬把凳子出来,给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提。”高老太太冲我们张望着,“葛师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认识认识,哪位是?”
我朝她点头。
“你师父不识字,信是你写的?”周围人都在看我怎么说。
“代笔。”我强作镇定地答。
听这里还有我的事,杨越钧干瞪着我。他之前交代过的,凡事切勿瞒他。
“你别为难他。”高老太太对我师父说。
门锁一松,我两步跨进鸭房,往里寻,老头正站在鸭炉前。
他今天没有抽烟,脸是刚刮的,两手一背,不知从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线工服,披在身上。
“天气冷,多加件衣裳吧。还会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动你。墙头儿立了个折叠桌,连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边夹起一个,朝外走。P股刚腾出来,葛清紧跟着就把门摔严。
院墙上几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树树枝,让雪水压着,几滴冰豆子掉我脖子里,怪凉的。
“你让我坐外面,我就坐外面。”高老太太让了一让,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稳。“不过葛师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该习惯习惯了。你们店改建仓库,杨师傅是问过我的,我说这是万唐居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说话。你把信寄到我那儿,我有多为难,你知不知道?”
鸭房里,一声不响。
“不仅是万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鸭子,都由定点的家禽屠宰场统一配送。在卫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够实施标准,我们对质量也好提要求。再说你鸭圈里那个味儿,多少住家找到居委会,写信告区里,最后都找到我办公室了。哪回杨师傅不是因为你挨说,他回来跟你掰扯过吗?要说你葛清在鸭房的自主权,我在哪家店也没见过。”
后院显得异常宁静。
“你想开点,何苦计较眼巴前那一丁点儿得失。你信里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恶习,就很到位嘛,这才是你这种老师傅该讲的话。也请你相信,我们的领导有这个觉悟,更有这个能力,将本市的餐饮行业,做到推陈出新,精益求精。”
车区长跟着喊起了话:“葛师傅,高老太太这些话,我们平常都听不到的。大风天里,她掰开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领情啊。总以为谁还要害你似的,有这个必要吗?”
“你们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阶级立场,有政治觉悟。这还是站在门外,真全进来,能有我说话的地方?”
葛清的语气,像那扇榆木门上,通直而粗涩的条纹,被磨淡了,总要渐渐隐去。
我很想再进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远赶来,无非是想知道,宫廷烤鸭的招牌到底够不够分量。这样,鸭肉烤得了,你们叫人端走,吃完再说。”
车区长立刻派了个穿制服的,进屋取菜。
“这才是我最乐意看见的。”高老太太回头看向我师父,“老杨,我就说,你不会白熬这么些年。对万唐居,葛师傅这心里有本账。”
又一记摔门声后,几碟散着热气的杏仁片鸭肉,被端出来。
齐书记叫人把酱料、卷饼和碗筷码齐,卷好后分别拿给领导们品尝。
几位干部,从肉色,到切工,反复地看,反复说,怎样吃,才是内行。
“趁还热,快进嘴。”齐书记提醒他们。
高老太太单夹了一片薄肉,送进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别人怎么说。丁局吃得最热闹,五六片肉,卷在一张饼里,一口吞下。车区长打趣说:“烤鸭我吃得多了,说说心得。吃烤鸭,就要吃鸭脖下面,连着鸭胸的第四刀,又细又嫩。至于口感,好与不好,八个字足够: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否则,我沾嘴也要吐出来的。葛师傅这盘鸭肉,光八个字,还不够,我再给他四个字:入口即化。这样说,总没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屠国柱,进来。”葛清叫我。
进了屋,我问老头:“门还关吗?”他说:“关。”我照做后,等他吩咐事情。
老头的脸被火熏红了,他说:“里间的炉子都点好了,你自己烤一只鸭子出去。”
此刻火势正壮,我抬头去瞧挂鸭钩,又把灌了汤,上过色的鸭坯,挂上去。撑挑鸭杆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别人的鸭房,现在市办公厅主任和区长,早站我身后,边看边鼓掌了。运气好,还要拍照,要登报的。
“夸人的话,都带钩儿,听了挠得心里痒。那盘鸭肉也对味儿?领导说对,那就对吧,可惜那鸭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对面小饭铺传话,说领导们尝了你家的鸭子,说这肉啊,入口即化。”
老头又嘎嘎地坏笑起来。我转着鸭身,见鸭脯呈橘黄色时,快速用杆挑起鸭坯,贴近火去燎底裆,令鸭腿也一起变色。心里却随着葛清的话,时紧时松。
我无从想象门外的人,会做何感想。
我烤鸭背时,掐着时间,好久好久,未见任何动静。
葛清也真沉得住气,不再讲一个字。整个万唐居,合着全在等我一人。
“着色后,你剌一刀儿看看几成熟了,再叫我。”
当浅白色的汤油从腔内溢出时,老头将我赶回操作台。我洗手时,他把鸭肉片好后,在上面扣了一副鱼盘。
他看着我小心托着盘子出去,然后慢慢将门在我身后磕上。
我在老太太面前摊开盘子时,鸭肉还很烫手。
高老太太反复打量着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夹了两块肉,吃了进去。
其他几位,脸色泥色,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
“宫廷烤鸭起根儿上,所用原料就是我亲手挑、亲手养的北京鸭。除了鸭食由我和徒弟来做,还要定期喂它们小鱼儿吃,和它们说话。我讲话脏,人不爱听,但它们听。”
我垂着头,退回杨越钧身边。
“鸭圈没了,我是难受,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这门手艺,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声音似乎离近了,我猜他正紧挨着门讲话,“你们位高权重,图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笔,一张纸,就把我几十年的规矩给败了。但你们哪一位能告诉我,一只鸭从饲养到出炉,要经多少道工序。您几位连好坏都分不出来,这眼光,如何放长远?所以我写信,不是跟杨越钧较劲,也不是为自己谋好处,我是想告诉你们,管这行的人,不懂这行,可悲。但愿有朝一日,您再来跟我谈管理,那时我一定请您进门。但愿有朝一日,我还活着。”
高老太太见话已说尽,只轻叹了口气。
走之前,她客气地望着我,然后跟杨越钧说:“不管怎样,这门手艺有了传承,总归好事一件。”她还当着我师父的面,把一个牛皮纸包,亲自交到我手上,说是前些日子从怀柔老家亲戚捎过来的核桃和干蘑,本来想当面送给葛师傅的,现在转托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