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有二十九岁,之前的天空是那样的蓝,所有人都对她微笑,丈夫疼爱她,团里她最得宠,可以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受到这突然的打击,就像在晴空下被雷击中,夏木愣在那里,像是突然间失聪、失明、失去全部感知。
故事的开始
孩子丢了。
那个9岁穿薄裙的女孩名叫幻幻。她走在荔城的空气里,空气像裙子一样稀薄,夏木有时会在梦里看见她,唤她的名字“幻幻!”“幻幻!”
她们生活在荔城。荔城并不是以荔枝出名,而是盛产一种美丽妖娆的白蘑菇。据说这种白蘑菇带有幼女的体温,摸上去手感很舒服。夏木是在女儿李幻走失后,才开始注意到这种蘑菇的,因为走失的起因是幻幻跟小伙伴一起到一个蘑菇房去玩,从此,一去不返。
事后几家人找遍了城内所有蘑菇房,没有找到那三个孩子。
以前,夏木对本地种植蘑菇的事一无所知,她是当地剧团的一名演员。她先生姓李,在报馆工作,普通编辑,拿着一份普普通通的薪水,夏木没有演出的日子,家里的开销也能勉强维持。在小女儿没有丢失之前,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夏木相貌出众,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倾倒。地方戏里有一种扮“花妖”的演出,夏木正是合适人选。她13岁就被挑到剧团扮“花妖”,小小年纪就开始吃“公家饭”,爸妈内心即使喜悦,又内疚。喜的是那时候日子紧,家里孩子又多,解决了一个孩子的饭票问题,父母可以少开销一点。内疚的是夏木从小吃苦,没得到多少疼爱。夏木的父母就商量,将来把这些疼爱都留给夏木未来的孩子。
谁也没有料到,夏木的女儿会在9岁那年失踪。一块儿不见的,还有她的两个玩伴:虎头虎脑的张一杰以及腼腆内向的小男孩闵小文。
戏中人
妇产科对夏木来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三家人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它改变了夏木的生命轨迹。第一次走进妇产科她就听到一个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那时幻幻还是夏木腹中一个拇指大的胚胎。
在夏木的想象中,腹中的小姑娘就像花蕊中的一粒花生米,被粉红的柔软花瓣轻轻包裹着,花生米幸福地长大。夏木把她可爱的想象告诉她的丈夫李惟心,惟心用细长的手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这个意象好美啊!”
惟心是多愁善感的江南才子,在当地报馆做编辑,人称“李编辑”。琴棋书画美人,他一样也不缺,在真心真意感谢生活对他的好的同时,他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命运。眼看着美得像花儿一样的妻子穿着嫩芽绿薄纱上衣在屋里走来走去,幻影一般,他越发感觉不踏实。
“夏木,你真的嫁给我了?”
“是。”
“爱我吗?”
“爱。”
夏木走过来,像他俩谈恋爱时那样,若无其事地坐在他膝上。两人静默无语,一起看廊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丈夫透过妻子衣袖上嫩绿的薄纱看世界,外面的雨帘有些变形,像断了线的珠子。他的手在妻身上游移,摸到妻的小腿,她很瘦,几乎没什么肉。她坐在他膝上,是那样轻,轻得让他不能确认,这个女人的确嫁给了他,和他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是他一辈子的女人,还为他生儿育女。
有时,他独自坐在廊前弹古琴,依稀看见自己的前生或是来世,都是孤身一人,生命的三次轮回,只有这一瞬间有人相伴。他格外珍惜自己年轻美丽的妻子。
夏木也珍惜自己儒雅能干的丈夫。在没生孩子之前,两人几乎没什么朋友,关起门来享受二人世界里的快乐。
夏木有时跳舞给丈夫看。她跳的是一种从唐朝传下来的古典舞,据说这种舞在全国各地都已失传,惟心觉得自己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真是幸福。
在女儿李幻失踪之前,这三口之家的生活的确是幸福的,准确地说,在1998年4月9日这个日子之前,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幸福的。不光是夏木一家人,还有另外两家人——张家和闵家,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这三家人是生孩子那天认识的,三位太太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丈夫们都来送饭,大家彼此就熟络起来。
这三家的孩子:李幻、张一杰和闵小文,三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他们的出生时间是:1988年8月8日。
父亲的预感
孩子走失那天晚上,一切如常。李幻从学校一蹦一跳地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放,刚说了声“妈,我回来了”,就听到窗外有人喊她,“李幻!李幻!”
夏木推开窗一看,是跟自家幻幻同一天出生的张一杰。一杰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功课在班里年年考第一,老师家长全都喜欢他。一杰低着头,在玩一只闪着蓝色莹光的“悠悠球”。
“悠悠球”上有一根线,孩子拉着它上下抽动,那球弹回的方向有种不确定性,但大方向又在控制之中,不会像乒乓球那样跳到很远的地方,所以很多孩子喜欢玩这种球。李幻也有一只粉色的“悠悠球”。
“一杰,快吃饭了,你要带幻幻去哪里玩?”
“到蘑菇房那边去玩,放学时我跟幻幻说好的。”
“还有谁一起去?”
“小文。”
“那好吧,你们仨玩一会儿就回来,阿姨给你们做饭吃,待会儿你们仨一块儿来吃,今天吃蒸鸡蛋羹。”
一杰说:“不行,我妈不让我在别人家吃饭。”
“啊呀,同学家不要紧的,待会儿我跟你妈去说。”
孩子们大呼小叫,一溜烟儿地跑掉了。夏木看到女儿幻幻粉红色的悠悠球落在小书桌上没带走,就拿球追了出去,可孩子早已消失不见了。
孩子们走后,夏木就动手揉面蒸馒头。面已经发好了,在瓦盆里等着她。她抓起那团软硬刚好的面团,一手抓了把雪白的面粉洒在案板上,再把面团放上用力揉。过了一会儿,给孩子们吃的小圆馒头终于上笼屉蒸了。火很旺,蒸气四处弥漫,把夏木完全笼罩其中,以至于丈夫推门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到她。
“我回来了。”
夏木看到丈夫的脸色不太好,就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丈夫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用手捂住胸口,在那儿揉了几下说道:“不知道怎么搞的,胸口疼。”
夏木说:“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这两天太累了?”
“幻幻呢?”
“出去玩了。”
“跟谁一起去的?”
“一杰还有小文啊,怎么啦?”
惟心阴沉着脸说:“你不该放孩子出去玩。”
“怎么啦?吃饭还有一会儿呢,让孩子出去跑跑对身体有好处,在教室里关一天了。”
“以后黑了就别让孩子出去乱跑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就该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让她出去疯跑什么呀?”
夏木不理。她手里拿着筷子和碗,“哒哒”调着碗中的蛋液。说好要给孩子们蒸鸡蛋羹的,她特意打了五个鸡蛋,满当当一大碗。她可以想象到孩子们欢呼着分吃蛋羹时的高兴劲儿。
张一杰一定齉着鼻子说:“真好吃!”
闵小文就跟他抢。两个男孩子总是这样打打闹闹,女孩子就要文静些,她总是坐在他俩中间,劝劝左边,再劝劝右边。
李幻,白瓷娃娃似的小女孩儿,总那么招人怜爱。
惟心忽然像发了疯,在屋里转起圈来。自从当了爸爸,惟心就像变了个人,疯狂地爱孩子。孩子就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他的笑,他的疼痛,他的书卷,他的诗篇。
他的焦躁不安事后证明是有道理的。可在当时令他身边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孩子出去玩一会儿,当爹的会急成这样?为什么一向安静的男人,会在这一刻突然发了疯?
这时候,远处天际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夏木夫妇俩更加慌乱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强烈的预感充斥他俩的头脑。夏木也跟孩子她爸一样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搓着双手,听见头发的静电声噼啪作响。厄运果然降临他家,敲门声响了。
“孩子丢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一杰和闵小文的父母。四个大人脸上带着泥点,急赤白脸地敲门。夏木赶紧把门打开,只听来者七嘴八舌地说:“快去看看吧,孩子丢了!孩子丢了!”
听到这个消息,夏木的脑子轰的一声,仿佛有十辆卡车在那里杂乱无章地开。她只有二十九岁,之前的天空是那样的蓝,所有人都对她微笑,丈夫疼爱她,团里她最得宠,可以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受到这突然的打击,就像在晴空下被雷击中,夏木愣在那里,像是突然间失聪、失明、失去全部感知。
倒是李惟心比较冷静。
毕竟是男人家,不像女人那么容易冲动。
他好像早有预感似的,面色显得很安静。他扶了一下妻子的肩,在她耳边小声说:“夏木,先别急!”
然后,三家的大人一句话也不说,齐齐地冲了出去。
天边裂开一道缝,电光一闪,黄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从高处砸下来,砸在脸上生疼。他们在雨中奔跑着,脸孔扭曲,腿脚发软,踉跄着,还是要往前跑。
风来了。雨来了。细瘦的夏木冲在最前面。“幻幻!幻幻!”夏木沙哑的声音在风雨中变得怪异扭曲,刚从口里出来就被大风大雨给吞没了。
孩子丢了
孩子丢了,所有人都疯了。大人们从晚上八点多钟一直找到深夜一点,李幻、张一杰、闵小文,这三个孩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就从他们生活了九年的荔城消失了。
家长们先是到孩子喜欢去的几个地方找,大柳树底下的鸡窝、长坡底下的密室、小学校后面的车棚,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全找遍了,毫无收获。遇见的几个熟人也都说没看见三个孩子。他们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众人急得抓心挠肺,血都顶到脑瓜项上去了。
夏木在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安静下来,她回想起傍晚做饭的时候,一杰站在院子里喊幻幻,他俩好像说要跟小文三个一起去蘑菇房玩……“蘑—菇—房”,想到这三个字立刻有重锤敲击脑袋的声音,棍一样笔直站立的夏木忽然发出了不像样的怪声:“快!蘑菇房!快去蘑菇房!”
于是大家分头到蘑菇房去找。不提“蘑菇”两字倒好,一提“蘑菇”大家才发现,这荔城蘑菇房就像雨后春笋一般,遍地都是,一条街上就有四五家,不知孩子们去了哪家蘑菇房。
他们转回头来问夏木,她支支吾吾。夏木也不能确定他们去了哪家蘑菇房,只是隐约听孩子们说了句“去蘑菇房玩”,他们只好挨家挨户地找。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街灯明晃晃地照在被大雨淋过的路面上,积水反射着亮光。夏木走在上面,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
几个钟头过去了,孩子们没有一点音讯,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见到过三个孩子。
“什么?三个孩子?多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9岁多的孩子。”
“噢,那可没看见。”
卖凉面的摇头。卖羊肉的摇头。卖花花糖果的也摇头。他们都怎么啦?成了木头啦?那么大的活蹦乱跳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可爱的、大眼睛的、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大个孩子啊,你们怎么可能没看见?
夏木心急如焚。她恨不得去摇一摇每一个路人,摇醒他们的麻木,摇醒他们的漠不关心。真像聋子瞎子。那五个大人也是一样,发了疯一样,声音嘶哑,举动异常。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终于,有人提供了一个信息:傍晚有人好像看到二柱子跟三个孩子逗着玩来着。
这个二柱子,是这条街上有名的闲人。脑子有问题,但还不至于到傻的程度,就是不会算术,摆着水果摊,只会卖给人家整数,比如:苹果一块钱两个,人家要买一个,他就不肯,因为算不过来数。
二柱子是这条街地标式的人物,他招猫逗狗,拿臭鸡蛋摔人,有时挺招人烦,但也有他的好处。因为他常年累月在街面上戳着,大事小情逃不过他的眼睛,冷不丁向他打听个事儿,竟还能说出个一二。
张一杰他爸经常买二柱子的水果,跟他混得较熟,也是有病乱投医,逮着一个人就急赤白脸地问:“看见仨孩子没?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大约与胸口同高。
二柱子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仨孩子?啊,见了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就在这条街上啊?我二柱子还能上哪儿去!”
“你几点钟看见他们的?”
二柱子用手挠着头,往上翻着白眼儿:“噢,这可就说不好了,我又没戴表。我这人你们知道,从来不看时间,天黑了就收摊,看什么时间!”
夏木问:“那你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二柱子一边收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走喽!被一个穿黑衣服的女的带走喽!”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盛传人贩子在这一带活动甚为猖獗,最为出名的有个外号叫“黑寡妇”的人贩子,一连拐走了十一个孩子,警方正在通缉她。“被一个穿黑衣服的女的带走了”,三个孩子肯定是被“黑寡妇”诱拐了。
呜——
夏木的哭声就像大风刮过树梢,凄厉尖锐,令人心碎。她的哭泣声扰乱了众人的思绪,另外两个女人也觉得眼眶湿润,鼻子发酸。男人们努力保持镇定,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找孩子。
夏木的丈夫惟心走过来拍拍妻子的肩说:“好了好了,先别哭……说是蘑菇房,咱们再到别的蘑菇房去找找看。”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仿佛找到了方向,嘴里念叨着“蘑菇房”、“蘑菇房”一路找下去。
蘑菇房
老苑的蘑菇房是当地最大的一间蘑菇房,玻璃房中种有荔城最为名贵的一种白蘑菇,叫做“如意”。老苑这些年精心养护这些蘑菇,除“如意”之外,还有“青虎”、“小妞”、“细牙”和“帽帽”,品种很多,都是爱好书法的老苑亲自起的名字。
见一伙人风风火火冲过来,老苑慢吞吞从他的蘑菇房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出啥事啦?”
“我家孩子来过没有?啊?老苑老苑!你好像还没睡醒似的。”“是啊,孩子们来过没有?”“他们说要来蘑菇房玩……”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话,弄得矮矮胖胖的老苑有些发懵,他一边揉揉眼,一边喏喏连声。为了使自己清醒,他猛地晃了几下脑袋,脸上两边的垂肉猛烈地晃动着,看起来很像当地一种叫“娜拉”的宠物狗。
一杰他爸跟老苑挺熟,上前推了他一把,着急地大声说道:“哎!老苑你醒醒啊!我们找孩子呢,刚才我们家小杰领着几个孩子来过这儿没?”
“孩子?一杰?”老苑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家伙儿。
“你还没醒啊?”
老苑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刚才我在蘑菇房里睡了一觉,听到外面有吵闹声,这才出来看看。怎么啦?你们家孩子丢啦?”
“不是一个孩子,是三个!三个孩子全都不见了!”
“不会吧?三个孩子全都不见了?他们说过来我这儿玩?”
一杰爸说:“那倒没有。二柱子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把三个孩子带走了。”
老苑搓着大手说道:“啊呀!那一定是‘黑寡妇’干的!”
说到“黑寡妇”,所有人的后脑勺仿佛被电了一下,思路全都转向去抓人贩子。没有人想到应该进老苑的蘑菇房看一眼,就站在门口,七嘴八舌都在说“黑寡妇”人贩子。
在荔城,有关“黑寡妇”的传说到处都是,民间流传着各种可怕的版本。有的说“黑寡妇”把孩子抓住后装进麻袋,塞进货船底层,运往遥远的南方;也有人说“黑寡妇”不是普通的人贩子,她是一个团伙头目,把半大的孩子抓去养上几年,男的变成强盗,女的变成娼妓。这些说法让有孩子的人家人心惶惶,日夜担心孩子的安全。
这样,“老苑蘑菇房”这一页就轻易翻过去了。
没有人再怀疑老苑曾经见那过三个孩子。
没有人再追问。
此时此刻,迎窗那一排美丽的白蘑菇静静开放着,吸吮着月光,柔柔地散发着少女的芬芳。
“那些蘑菇就是他的命。”荔城人这样说。
老苑一生只爱两件事:一件是书法,另一件就是蘑菇。他种的每种蘑菇都挂有标签,上面用工整漂亮的小楷写着:“灵茹”、“巧姑”、“大虎”、“天目”。看上去好像一个个孩子的名字。
老苑很有文采,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老苑还是个热心肠,自从那晚三家人聚到他蘑菇房找孩子,他就以找孩子为己任,东跑西颠,常常一天跑十几里路出去找孩子,只要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骑上他那辆运货的三轮子,飞奔而去。他助人为乐的行为使三家人很感动,孩子跟他非亲非故,这纯粹是出于对孩子们的同情。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三个孩子仍不见踪影。他们像从这颗蓝色星球上消失了,变成空气,变成尘土,变成树梢上的风,变成花朵上的凝露。虽然父母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但在这个世界上,三个孩子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淡,变得模糊不清……
离散
两年以后,夏木离开了荔城,当时两手空空。她只带了很小的一个手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和女儿失踪前的一个小玩具——粉红色悠悠球(幻幻临走时来不及带的)。家里的现金不多了,丈夫李惟心在女儿失踪后整日郁郁寡欢,吃不下睡不着,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两个月后,丈夫被查出患有直肠癌,并且已到晚期,住院后不久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夏木没日没夜地陪在丈夫身边,守着他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那段日子丈夫问的最多的还是女儿。
“幻幻呢?”有时他气息微弱地醒来,好像已经不记得幻幻出事了。
夏木只好拉着丈夫的手,轻声抚慰道:“幻幻上学去了。”
“外面天都黑了,她怎么还不回家?”
“你怎么知道外面天黑了?”
丈夫虚弱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就是知道。我有特异功能,我还知道女儿现在在哪儿。”
夏木倒吸一口凉气:“在哪儿?”
“嘘——这是一个秘密。”
丈夫伸出一根枯瘦的食指,压在干燥爆皮的嘴唇上。他脸上布满皱纹,瘦得好像只剩一双大眼睛,眼睛依然水润明亮。“你过来,我告诉你。”
丈夫让她贴近自己,小心翼翼跟她耳语,说出的话却把她吓了一跳。他用几乎听不到的气声说了三个字:“蘑—菇—房”。
幻幻失踪这一年多来,三家人几乎把荔城翻了个底朝天。已经好久没人再提“蘑菇房”三个字了,也许孩子们的失踪与“蘑菇房”根本无关。大家都有这样的想象:在那个黑压压的夜晚,三个孩子走在僻静的街上,“黑寡妇”穿着黑色蝙蝠衫,街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变形了,像极了一只面目可怖的蝙蝠。
“黑寡妇”拐卖孩子的事也报了警,但一直没有查到三个孩子的下落。丈夫病倒之后,夏木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现在又听丈夫说起幻幻,她眼睛又潮湿起来。
——幻幻呢?
——上学去了。
——你快去找她,叫她早点回家!
——嗯,知道了。
这样的一段对话反复出现,一直到丈夫死去。到后来夏木知道幻幻他爸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他甚至忘记女儿已走失的事,总以为他在医院住院,而幻幻独自留在家里写作业。夏木不忍心把真相再解释给他听,就跟着装迷糊,让丈夫心里好过些。
老苑经常来医院看李惟心。三个孩子失踪之后,老苑的生意莫名其妙地垮了,蘑菇生意几乎不做了,而热衷于四处奔波去找孩子。夏木心里挺内疚的,觉得三家人连累了老苑,而老苑并不这么想,他的解释是“荔城的蘑菇种得太多了”。
他放弃蘑菇生意成为一个“职业打拐者”,虽然没有查到拐走幻幻、一杰和小文的那个人,但老苑在“打拐界”异军突起,干得风生水起,已经配合警察救回了七名被人贩子拐骗的孩子。
老苑成了荔城名人。他风风火火奔走于大街小巷,在百姓眼中差不多成了半个警察,遇到别的事老百姓也找他,诸如夫妻打架、兄弟分家、房产纠纷,街房邻居都会请老苑过来说道说道。
这回夏木她丈夫生病,老苑也格外上心。他亲手煮汤给病人喝。结肠癌的病人到后期吃不进去什么东西,只能喝一些有营养的汤。老苑到市场去买鲜鱼、瘦肉、子鸡,每天换着花样熬汤给病人喝。他有一只保温桶,每天骑着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拎着保温桶骑来骑去,把滚烫的汤送到病房里来。
“老苑人真好。”
丈夫脑子比较清醒的时候,夏木总会跟他聊到老苑,忍不住夸赞几句。丈夫也说,是啊,这段日子多亏了老苑,天天煮汤给我喝,等病好了咱们得好好谢谢老苑。夏木忍住泪,拼命点头。
“他喝不了那么多,你也来喝一碗。”老苑有时也劝夏木喝碗汤。夏木就拿一只木碗盛了汤,双手捧着喝。夏木喝出汤里有一种蘑菇,味道鲜美。提到蘑菇,老苑红了眼圈。夏木想,大概是怀念他失去的蘑菇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