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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天下大道

  十年已过,江湖侠骨更无多,风云往事尽付替兴楼春秋笔下。前辈高人衰老凋谢,少年子弟渐领风骚,武林中的循环仍在延续。无名的坟茔埋葬了哲士的英灵,喧嚣的大众在礼拜泥神木偶。大江东去,举世随波,某些人操纵世道,冥冥中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又操纵着某些人。

  这天正是清明,林荫道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跨一匹黑卫,走在落日的残晖中。来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前,那女子滚鞍下驴,对坟头拜了三拜。

  那墓碑上刻道:“玄海居士庄公道甲之墓。”

  继梁汝山遭首辅张处顺迫害,于武昌被杀之后,庄道甲于数年前被官府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名逮捕,于狱中自杀,其著作被禁毁。

  那女子手抚墓碑,道:“庄先生这么好的人,被朝廷害了,燕姐姐又被武林迫害,不知所踪,这世道真是姓狗的。”

  这女子便是朱铁儿了。庄道甲入狱时,她曾千里驰救,已来不及。

  朱铁儿又拜了三拜,起身道:“庄先生,我明年再来看你。”

  她上驴行不多远,忽地路边长草晃动,传来喧闹争吵之声。循声寻去,却见两伙江湖汉子,各持兵刃,正要厮杀。左边那群中一个刀疤脸老者道:“吞象帮,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乌龟王八蛋,你们今日死也!老夫查到,你们贼胆包天,竟敢公然诋毁先圣,说孔圣人是丧家狗,老夫上禀明四小姐,将尔等豁口截舌、碾作泥尘!”

  右边为首的蓝衣大汉怒道:“我呸!你们羊头派都是不识字的猪吗?书上有人说孔圣人是丧家狗,又不是老子说的,关你老子我屁事?”刀疤脸道:“便是别人说的,你怎么不举报?”蓝衣大汉道:“你奶奶的,老子又不知他住哪,怎么举报?倒是你们羊头派不好好习经,贿赂考官蒙混过关。”

  朱铁儿听得扑哧一笑。原来明画眉近年武功突飞猛进,已成了中土武林第一号高手。她父亲明惟厥年老不甚治事,明画眉大权在握,大举肃除异端,许多武林人物因为言行有失,被她严惩重处,乃至举派株连。她还大兴礼乐,训令各门各派学习十三经,还要定期考试,一考不过则再考,再考不过则三考,三考不过则视为蔑视圣人之道,严惩不贷。一时间武林中人人读经,有的门派实在弄不过来,只好贿赂试官,或将举人秀才绑来代考,众人忙于应付考试,又要提防仇人举报自己,竟连江湖争斗都少了很多。这也被视为明画眉一大功劳。

  两伙汉子发现朱铁儿,都霍然大怒:“你这婆娘,我等都是儒学之士,你竟敢嘲笑儒学之士,嘲笑儒学之士便是侮慢圣人,侮慢圣人便罪该万死。”“快抓住她,绑送真定,明四小姐、颜弥厚先生必重重有赏。”竟不互骂了,将朱铁儿围住。

  朱铁儿道:“好不讲理的东西!”跃下驴来,掣出腰间软剑,迎了上去。一个壮汉手舞铁锏,来取朱铁儿,可是近来《礼记》、《尔雅》读得多了,武功荒废,脚步虚浮,被朱铁儿一脚扫去,死猪般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朱铁儿大笑:“这不是狗吃屎吗?”余人更怒,乱攻而上,拳脚兵刃四面递至。朱铁儿抵挡不住,拔腿便走。

  两伙汉子紧追不舍,忽然后面来人叫道:“吞象帮、羊头派,还在此纠缠做甚?颜弥厚先生有令,你们快快去与群雄会合,同去应对西方圣音教党。”众人一惊,连忙跟去,也不顾朱铁儿了。

  朱铁儿松了口气,啐道:“真是一群疯子!”又想:“前些天听人说,现在出了个什么西方圣音教,信仰什么大天帝神的,都是番人,古古怪怪,教人念经信神,还说中国人祭拜祖先是崇拜异教神灵,明家对此非常不满。以前有泰壹宫,现在又出了个圣音教,风一场雨一阵的,总之有得忙了。”

  朱铁儿也不多想,上驴欲去,忽闻草丛中有人大笑,一个青年从长草深处鲤跃而出,拱手道:“朱姑娘,你好哇!”却见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长相甚是文秀,手拈一把铁扇子,看那扇子制式,便知其中多半藏有暗器。

  朱铁儿是贫苦出身,对富人素无好感,见他喊出自己姓氏,而面相又生得很,有些怀疑,问:“你是谁?为何窥我?”那青年轻摇铁扇,嘻嘻一笑,道:“朱姑娘,你和白月天霜是旧相识么?”朱铁儿一怔,道:“是又怎地?你是明画眉派来的走狗吗?姑娘不怕你!”她从对方身法来看,武功多半在己之上,不敢掉以轻心。

  那青年道:“你好大胆!楚飞燕是魔宫妖女、异端逆贼,你怎敢跟她同流合污?”朱铁儿勃然怒道:“我呸!我燕姐姐是大英雄、大侠士、大好人,你们这些家伙给她拾屐也不配。”

  那青年冷笑道:“你为她辩护,若教明四小姐知道,任你铜皮铁骨,也立时碎为粉末,渣也不留!”朱铁儿道:“她明画眉又怎地?总不成生吞了我!偌大一个世界,我不信她便能一手遮天!你想拿我去请功,我便与你拼个死活!”

  青年道:“你说楚飞燕这等英雄侠义,她做过什么奢遮之事,教你恁地见重?”朱铁儿道:“她独闯钓鱼城、大破全威门,诛杀害人虫狗眼神君,哪个不知?”青年问:“她杀狗眼神君,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和别人一起去的?”朱铁儿道:“听说有姓孙的祖孙两个与她同行,怎么了?”

  那青年哈哈大笑,拱手道:“在下孙敬祖,当年与先祖考助白月天霜血战毅严堂,记忆犹新!”原来他便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孙爷爷,孙外公几年前殁了,那老猿悲伤过度,一并去了。孙爷爷经此一事,方知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乃改行就学,他小时候脏字不离嘴,如今却文质彬彬,再无半句污言秽语。

  朱铁儿详加询问,方信其言,才笑道:“原来是孙兄弟。可有我燕姐姐消息么?”孙敬祖摇头。朱铁儿叹了口气,道:“但愿老天保佑燕姐姐平安多寿。”

  两人结伴而行,说起江湖传闻。孙敬祖道:“明惟厥年老,决意隐退,让位于明六公子,数日后便召开武林大会了。”朱铁儿道:“我也听说,但明六公子年纪轻轻,论才论力,都远远不及他姐姐明画眉,明画眉为何不接任家主呢?”孙敬祖道:“明家男尊女卑,明四小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由她继承道统。再说,明家讲究宗法,明大公子、明二公子都是庶出,明三公子本来深孚众望,却被凌一色杀了,明四、明五都是女儿,也只有明六公子合适。但说句实话,即使明六公子当了家主,还是要仰赖他姐姐。”

  朱铁儿说:“明画眉这么霸道,就没人管得了她?”孙敬祖道:“明四小姐的武功,要和离恨天、白结缡比,那还远远及不上,但放在近几十年来看,还真未必有胜过她的。本来就没人敢得罪明家,何况她还有这种本事。”朱铁儿道:“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江湖搞得乌烟瘴气。”

  孙敬祖道:“总之这个江湖,是快要玩完了,好坏善恶,做一镬熟。倒吧倒吧,倒了也好!”朱铁儿道:“只是倒下去时,难免要伤及无辜。”两人这般说着,不知不觉前路已黑,荒郊寂静,唯有上空一片星斗。

  河北真定希圣府中,“善始善终”明惟厥召集子女,教导他们同心同德,善辅六弟。明画眉等拜受教诲。既毕,诸子告退,明惟厥道:“四儿,你留下。”明画眉忙又跪下道:“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明惟厥道:“四儿,为父老矣,力不从心,六儿德行无亏,才力未达,以汝之见,真堪大任否?”明画眉道:“六弟诚质敦厚,好学崇古,必能光耀吾族。孩儿亦当竭诚辅佐。”

  明惟厥道:“四儿,汝若身为男子,此位非汝莫属。”明画眉惶恐道:“天地有尊卑、男女有常序,名不正则言不顺,孩儿若敢逾矩,难逃史笔之诛。”明惟厥点头道:“善。有女如斯,老夫甚慰。”

  一旁的韩夫人笑道:“夫君莫吓坏了孩子。画眉啊,那个人,你打算怎生处置?”明画眉道:“孩儿愚钝,不知母亲问的是哪一个人。”

  韩夫人道:“当然是你表妹雪鲛了。”明画眉道:“原来母亲问的是她。她当年犯下十大罪行,逃匿未获,既已就擒,异端贼子,自当凌迟。武林大会之后,择地行刑。”

  明惟厥咳了一声,道:“刑不上大夫,彼太史周家之女,不必露布,又值汝六弟接任家主,刑法从宽,赐彼自尽足矣。”

  明画眉道:“不用重刑,何以服人心?父亲素恶异端,怜悯安能施于逆贼?画眉不敢奉命。”明惟厥道:“汝不从父言,置忠孝于何地?”

  明画眉微微昂首道:“父亲维护姓周的,是不是因她跟父亲讲的那番话?她外逃那么多年,一回到中土,便来直闯希圣府,说任凭千刀万剐,请求父亲收回我的权力,不然中土武林有颠覆之危,父亲难道心动了么?”

  明惟厥脸色立变,韩夫人道:“眉儿住口!怎么对你父亲说话的?”明画眉拍起胸膛道:“父亲!我明画眉为明家、为武林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父亲竟对我生疑?画眉这颗心,只为了儒门至道、祖宗盛德,天地知我,日月可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亲既生疑心,就请立取我首级,昭告天下!”

  明惟厥按定座位扶手,一时未语。韩夫人道:“夫君!画眉是怎样的孩子,你还不知?她身具无上神功,若要忤逆时,你我也未必是她敌手,然而她可曾在你面前高声过一句?你也想想,泰壹魔宫尚未灭绝,余党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卷土重来,还有些异域教派,也狼子野心,想染指我神州大地,你若废了画眉,凭你我两把老骨头,便应付得了么?”又向明画眉喝道:“这算什么?还不快向你父亲请罪?”

  明画眉一叩到地,道:“孩子冲撞慈父,自知罪重,不敢仰乞父亲宽恕。”韩夫人道:“你的确罪责非小,夫君,便罚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你看如何?”明惟厥挥手道:“彼三月不出,外人焉有不疑之理?罢,今日之事,再也休提。”明画眉又叩首道:“孩儿晚上再来自缚请罪。”

  正说间,颜弥厚来报道:“苏、僧两位家主来访。”明惟厥道:“速请。”又让人把众子女叫出来,一齐移步客厅,与苏坐忘、僧病本相见。苏见独一直音讯全无,多半已羽化而去,家主之位不可久悬,苏坐忘已于数年前就任家主。

  当下各分宾主坐定,明画眉等一旁侍立。苏坐忘、僧病本道:“‘下武维周,世有哲王’,明夫子传位于六公子,此明家之高风、武林之盛事也,吾等闻召赴府,叨沾德光。”

  明惟厥道:“劳降玉趾,明家上下感激。小儿年幼,尚望二位家主教益。”

  苏坐忘道:“明家之风,山高水长,六公子秉承家学,誉满江湖,苏某安敢有教于公子?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明心慎德,开诚布公,方可见信于天下。望公子广施仁惠,秉正除邪,则武林人心自归。”僧病本道:“希圣府中,山僧不敢论修齐治平之道,然窃闻先圣之论,三年毋改父母成法,方可谓孝,望公子思之。”明惟厥道:“六儿,拜谢二位家主教诲。”明六公子躬身道:“前辈教益,永铭于心。”苏、僧二人各自还礼。

  明惟厥道:“大儿,二位家主远至,大典事宜,汝可告之。”明大公子道:“是。二位家主听禀……”说了诸多事项。苏坐忘道:“苏某闻命。然苏某僭问一句,大典掌礼是谁?”明惟厥道:“拟请家叔祖掌礼。”他这个叔祖是他曾祖最小的儿子,尚在人世,已过百岁,明家现下辈分以他最高。苏坐忘道:“恕苏某直言,明老先生年事已高,倘有差失,有伤大礼,何不请明四小姐掌礼?”明惟厥道:“她是女子,又是后辈,如何轮得到她?不合礼制。”

  苏坐忘点头道:“原来不合礼制,苏某问差了。那么这几年来,四小姐所作所为,想必是合礼制的了。”

  他此言一出,明家众人一时均微微色变。明惟厥屏退部属,道:“苏先生何出此言?”

  苏坐忘叹了口气,道:“明夫子、韩夫人,那苏某就直说了。中土武林由四大世家共治,三教并立,外儒内法,维持这千秋大局,费了祖宗历代多少心血精神。然而四小姐近年的做法,越来越偏向商家,长此以往,必露痕迹,对四大世家均大是不利。”

  韩夫人道:“先生这么说,是怪我儿刑法太峻了么?我儿剪除异端,乃奉我夫之命,何失之有?”苏坐忘道:“商家主,你又何须遮掩?没有你的扶持,四小姐如何做得这许多事出来,又如何练得成内眼与外儒内法功?”韩夫人笑道:“我儿天生残疾,练内眼来看看世界,却怎么也干碍了苏家主?至于外儒内法功,可是要明、商两家高手同使的,她一人怎能练成?”

  苏坐忘说:“明四小姐短短数年之间,武功到了这等地步,她是女子,练不了内圣外王功,若无外儒内法功在身,安能如此?练一窍内眼得三十年,她才多大年纪,若无外儒内法功,怎能练得这么快?”

  韩夫人道:“那是我儿聪明勤勉,精诚所至,世上本无难事,苏先生号‘齐同物我’,这点都看不破么?”

  苏坐忘道:“商家主,冬寒夏热,冷暖自知,有些事心知肚明,何必苏某挑破!中土武林若无外儒内法功,难与泰壹宫抗衡,但这功夫又要两人同使,便有被人各个击破之危,因此你们一直在钻研一人独使之法门,又恐练坏了儿子,便拿女儿来试验。四小姐也当真坚毅,竟让她冲破玄关,练成了王霸二气。这是你们为武林大计考虑,无可訾议,但这几年来,四小姐一味霸道,所为极多不妥。四大世家共治,乃中土武林不易根基,凡事还是勿越雷池的好。”近年来明画眉一心事功,已把手插入道家门派里来,苏坐忘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发作。

  明画眉道:“画眉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明家道统。”苏坐忘道:“明家有明家的道统,苏、僧二家有苏、僧二家的门墙。”韩夫人道:“圣王治天下,何曾有释老?”

  僧病本合十道:“阿弥陀佛!按这说来,商韩法术,更是圣王所要弃绝的了。”

  明惟厥重重咳了一声,道:“明某旧疾发作,今日之会暂罢,拙荆小女言语冒渎,二位休怪,四大世家永世盟好,共掌武林,推心置腹,不必疑虑。”苏坐忘道:“苏某闲云野鹤,倒无挂碍,韩夫人、四小姐,你们好自斟酌!”僧病本道:“诸善常作,诸恶勿生,与人方便,世间善知识。山僧告退了。”明惟厥率众送出府外。

  离开希圣府后,苏坐忘道:“大师,依你之见……”僧病本淡然道:“万法从心生,善恶由心作,山僧一世参禅,参来参去,还是这句话。世间万象,都在轮回之中,各自修持罢。”苏坐忘道:“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时候还是坐忘不了的。”又低声道:“大师,休怪苏某直说,当年大师身中‘龙虎斗’奇毒,凶手查出了么?”僧病本笑道:“种得业因,便有业果,业力之大,尚在龙力、神通力之上,三千世界,茫茫欲海,谁是凶手,谁又不是凶手?岂不闻‘烦恼是菩提’,一切随缘,看结局罢。”

  苏坐忘苦笑一声:“那苏某也只好‘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了。”道别而去。

  苏坐忘心事难释,正行间,忽闻人唤“我儿”,回头一看,惊出泪来,却见一个鹤形仙骨的老者,不是父亲苏见独是谁?父子俩多年未见,苏坐忘本以为父亲年事已高,多年未曾来信,早已羽化而去,此间相逢,恍如隔世。两个白发老头相拥,眼泪纵横。

  苏坐忘道:“本道要与父亲天上相见,父亲既弃绝凡尘,为何复回中土?”苏见独说:“仙道缥缈,人非草木,苟能真看通透,成不成仙又何足论!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这个江湖照样有江湖的法则,欲相忘亦难矣!吾本无争,世使吾争,虽欲不争,亦不得不争。以南华真人境界之高,没饭吃时也得央人借粟。天地尚缺,人安得全?逍遥无朕,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情怀而已。”

  苏坐忘点头道:“父亲说得是,坐忘近年也深有感触。儿子有时窃思,万古以来,未必真有真人、真有高士。巢父挂瓢、许由洗耳,谁见之,谁传之?若巢、许自挂自洗而使人见之传之,那他们又与俗人何异?无非世人处罗网之中,无计自脱,乃虚造一二古人故事,寄情发臆,何必真有其人、何必真有其事乎?一部《道藏》,说到底不过‘顺其自然’四字,知之易,行之难,现在这个江湖、这个世态,深教坐忘寒心。”

  苏见独眺望天际,良久道:“有一个人,也许称得上真人高士。”苏见独虽是清虚允淡的修道之人,然平生极少推可,苏坐忘从小到老也没听过父亲以“真人高士”四字许当世之人,不禁肃然起敬道:“坐忘斗胆求问这位前辈大名。”

  苏见独说:“你过来。”父子二人来到无人处,苏见独问:“你去过苍茫山么?”苏坐忘说:“苍茫山?那山根本没人进得去。”苏见独道:“为父年初去了一趟。”苏坐忘问:“父亲竟去了?不知山上可有什么?”

  苏见独道:“为父哪里进得去?离山根尚远,便被千里瘴气逼住,哪能进得一步?举头一望,不见星斗,不辨昼夜,如坠虚空,困于无物,虽有神智,不能自明,虽有达道,不能自用,思平生之狭浅,汗流浃背;叹人世之可哀,泪横披面。如至天地穷根处,正是无可奈何时。正望洋兴叹间,天地间陡生一道异色,却见一轮白月,不知是从天上还是山上飘将下来。”

  苏坐忘奇道:“白月?”苏见独道:“远看是白月,来到山下,却是一个白月融成的女子,对我笑道:‘老先生打哪里来?’似人似月,亦人亦月,月无其倩,人无其洁。我平生所睹、书传所见,竟无一人能与之相仿。她所立之处,瘴气也为之辟易。”

  苏坐忘问:“那女子又怎么了?”苏见独道:“我为了看真切些,不自觉走近了几步,立即中了瘴气,枉自修真养性,无济于事,晕厥过去。醒来之时,却见那女子坐在我身边,双足赤裸,笑道:‘我初下山便遇着老先生,也是巧合。’我看她模样,依稀似曾认得,却又想不起,问道:‘你是甚人?你住在这山上?’那女子笑而不答。我起来又问道:‘是你救了我么?’那女子道:‘你所中瘴毒,我已用哲人不王功给你解了。’”

  苏坐忘问:“哲人不王功?坐忘孤陋了,从未听过世间有这么一门武功。”苏见独道:“她说是她自创的武功。”苏坐忘问:“何谓哲人不王?”

  苏见独道:“为父也这么问她,那女子道:‘世俗所恃者,力也;哲人所恃者,道也。哲人立于世上,既不能沦为他人的附庸和工具,也不能把他人当作自己的附庸和工具。哲人不应倚仗世俗势力,若令一家之说独尊垄断人心,便算不得哲人不王。’”

  苏坐忘道:“那么她这个‘哲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哲人’?”

  苏见独说:“她说她非儒非道,非佛非魔。”苏坐忘说:“非儒非道,非佛非魔,无所适从,何以成学?”苏见独道:“吾儿不亦痴乎?世间万象,又安止此四端?”苏坐忘说:“父亲说得也是,我只是很好奇她还能提出什么新鲜的说法。”

  苏见独道:“她说她这个‘哲人不王’,是建立在狂性、人道与多元之上的。”苏坐忘说:“狂性?那便是楚狂接舆一流了,固然也堪称高士,但要救天下之溺又差得远了。”苏见独道:“她说:‘我所谓的狂性,不是佯狂避世,也不是仅仅愤世嫉俗而已,哲人之狂是一种遨游古今,窥破虚实,从而自成人格,与天地分庭抗礼的风骨。人生在世,看到的往往是层层表象,只有以狂人的气魄去审视和重估一切事物和人,才能使自己不为狭隘时识所困,得以自由。’”

  苏坐忘沉吟道:“那人道又是什么意思?”苏见独道:“据她所说:‘人道者,本于人之道也,过去的学说,往往要求人性让位于某种预设的目标,而那个目标往往又是虚幻的,我要把这一切拉回来,以人之尊严、自由、福祉为第一要义,所有扭曲人性、化人为物、化人为鬼的世俗法则悉应革除。’”

  苏坐忘问:“那多元呢?”苏见独说:“那姑娘说:‘数千年来,都是少数人发话,余人不得不跟随,岂有不虚伪愚昧之理,即使旧的一套倒台,新的东西又来独大,威权之本质从未改变,道义之争,杀人无数,胜则号称正统,败则贬为异端,狭隘私利,害人误己。其实世间道路,哪有让你一人一家走尽的道理?只有平等包容、多途并行,方能使世人摆脱禁锢。那些因为别人观点意向与你不同而挟势欺之的行径,最是可笑可耻。’”

  苏坐忘听罢默然,半晌乃道:“她这些言论,甚是标新立异,玄远得有点无法无天,父亲以为如何?”苏见独道:“她过于崇尚人本,张大自性,有违自然,蔽于天人之道,我所不取。但那女子出尘绝俗,有泰山不能压、沧海不能收之气概,使人近之生敬。我和她谈了三日,她侃侃而谈,义形于色,也足见忧世之深。最后,我说:‘你的学说,老夫是绝对不能认同的,只怕今世之人,也没有几个会赞同,只怕你要大大失望了。’她却笑道:‘老人家肯坐下来跟我讲,便足见世人未尽耳聋。寂寞莫过苍茫山,还不是有人上来了吗?’”

  苏坐忘道:“不料世间尚有斯人!父亲可问得她名字?”苏见独道:“身非吾属,何况名乎?人世间萍水相逢,如同幻梦,相交以道,道何以名?”苏坐忘笑道:“是孩儿迂了。父亲此番重返中土,咱们先好好聚聚,别的事情且置一旁。”

  苏见独摇头道:“为父隐居多年,什么都看淡了,成败得失,俱不足论。见你一面,心愿已了,这便去罢。”苏坐忘愕道:“父亲,这——”

  苏见独仰天一啸:“苟得逍遥平心事,何论千秋百万年!谷神不死,玄牝不生,不为事任,与道同体。”口唱道歌,飘然而去。

  苏坐忘忽然坠泪,心道:“父亲虽说看得通透,但也未必没有他的无奈之处。”也唱着道歌去了。

  当晚明画眉独自一个,前往地牢,守卫禀报道:“四小姐,上次抓到的那个圣音教徒口出狂言,说我等信仰魔鬼,必堕地狱。”明画眉问:“周雪鲛呢?”守卫道:“她讨要纸笔,想写遗书。”明画眉道:“不准她写。她那些手稿找到之后,也一律烧掉。”径往囚室而去。

  囚牢乃铜铁所铸,锁匙在明画眉身上,任你绝顶高手,关进去先挑断手筋脚筋,以药物化去内力,便如待宰羔羊一般,再无反抗余力。外人要想在真定明家眼皮底下救人,也是难于登天。周雪鲛因武功算不得一流,又怕她在受剐之前熬不住死去,这挑筋之刑便免了。

  明画眉来到牢门前,里面问道:“是明家表姐么?”其声淡定温婉。明画眉开门进去,道:“雪鲛还好么?”

  牢中那女子微微颔首,道:“多谢表姐照顾。”她当年被送到轩辕谷,辛齮墨死后被泰壹宫的人赶了出来,携带手稿千辛万苦回到中土,隐居著书,终因担忧武林命运,出来规劝明家,一现身即被擒拿。她历经风霜,又过而立之年,容颜神采颇不及少时,此时面容稍显苍白,却坐得直直的,不改端秀之风,清雅一如往昔。

  明画眉道:“你表弟后日接任家主,至于你的刑期,提前一日,大后天施刑,没问题吧?”周雪鲛道:“很好。”明画眉道:“只是受刑时不能穿衣服,可难为你了。”周雪鲛道:“那也不算什么。”

  明画眉微现不豫之色,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怕,难道你不恨我吗?”周雪鲛说:“阿鲛从小便是这性子。”明画眉道:“那也是!咱们当初交情还很不错呢。”

  周雪鲛道:“画眉表姐,你记得小时候我们谈论志向吗?我说要做史官,你说要做圣人。”明画眉道:“别高声!圣人岂是我们做得的?”周雪鲛说:“难道你不信人皆可为尧舜?”明画眉道:“‘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我等凡夫岂敢希慕?”

  周雪鲛哀然道:“表姐,你连承认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了吗?”明画眉漠然道:“我没说过。”周雪鲛道:“好,这事不说。阿鲛想问一句,什么是仁?”明画眉道:“仁?你这种异端也配提‘仁’字?”

  周雪鲛道:“圣人之道,一言以概之,仁也。圣人体仁,存乎一心。仁者则天明,事地察,无愧于心,无负于天下。不知忠恕者,不可谓仁;不能爱人者,不可谓仁;其身不正者,不可谓仁;言清行浊者,不可谓仁。表姐,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广罗文字大狱,害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江湖朋友一言有失,便被你举族株连,你还借口复古,勒令武林习经,尽做门面工夫,误人匪浅。如此行径,也称得上一个‘仁’字?枉你熟读十三经,也全不知圣人真意!”

  明画眉道:“我灭绝异端邪说,便是光大圣人之道!我教化得武林井井有条,江湖一片肃穆,人人归于古道,有何不好!”周雪鲛道:“偌大一个江湖,万马齐喑,这种死寂的肃穆,只是强逼每个人疯狂而已。”明画眉道:“死到临头,还在大放厥词。你和楚飞燕、凌一色一样,都是顽固不化的妖女。”

  周雪鲛道:“表姐,你和芍药公主虽然敌对,但说到底都只是一类人,只知执着于自己的信仰,不给他人留半点余地。任何道路走过了头,都是你们这样子。但芍药公主再偏激,也是真性情,说一不二,而你却外儒内法,处处掩饰自己内心,活在虚荣之下。至于燕姑娘,她是天心的白月,你只是凡间一只工巧的画眉,她高于你千倍万倍,你生生世世也比不上她。”

  明画眉冷笑道:“她救你一命,你便把她抬得这么高,不知羞耻。”周雪鲛说:“表姐,你练成四窍内眼,连厚墙都能透视,甚至还能观察人的内脏,可是却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许你是习惯了装瞎,因此见不惯真正的光明。”

  明画眉道:“我能练成内眼,是明家祖宗庇佑,让我看清你们这些逆贼的肠肚。我明画眉总有一日,要把与儒家正统对立的一切统统拔除,重现尧舜之治,使寰宇合德、天下大同!”周雪鲛笑道:“直到现在你还在骗自己,你敢拔除商家么?外儒内法,王霸术杂之,这些东西早就纠缠不清了。”

  明画眉去后,周雪鲛怅然不语,望着牢门,淌下两行清泪,心中伤然道:“这人世,还有未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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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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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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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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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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