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舟冲开海面,白衣人走下船来,用眼尾睄了睄楚飞燕,道:“阿燕来了?”他生性沉默寡言,这一声“阿燕”已表明仍认这个徒弟。
楚飞燕大声道:“师父!”那白衣人微一颔首,向寂灭天、凌灭鼎等望去,冷然道:“大君,你不该!”
楚飞燕本盼师父到来,局势能得到调解,不料师父一出口便是责难之语,顿时心又冷了半边,向众人望了一眼,见人人面上尽是同仇敌忾之色,心中更苦,哭骂道:“你们!离恨天大君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们只知道死抱他的教旨,断绝后人选择之门,你们、你们这样做,又算得什么英雄豪杰?”
路仙筝厉声道:“你这女子好不糊涂,每个学派都有一个根本宗旨,魔道的宗旨便是反世恨世,这宗旨无比正确,岂能动摇?”楚飞燕道:“宗旨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人选择学说,不是学说统治人!死人的教旨会僵化、会失效,就算不失效,也只是前人的某些想法而已,纸面上的东西有限得很!死人抓住活人,这和中土又有什么区别?”
与凌灭鼎同来的两个面色蜡黄之人道:“风庄主,你看看你高徒,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两人是孪生兄弟,一随父姓,一随母姓,兄名嵇端,弟名元交止,分别是泰壹宫旗下祝融峰正、副山主。二人心意相通,齐声说出这句话来。
风狂雪更不理会二人,向楚飞燕招了招手。楚飞燕上前道:“师父,这……”风狂雪道:“你讲讲。”楚飞燕问:“要……要我讲什么?”风狂雪道:“讲你的经历、看法。”楚飞燕想:“这些人都坚信魔道,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单凭我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他们的。”但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下,遂抹了眼泪,向众人一抱拳,说起自己的出身,在中土几年的见闻感受,与寂灭天结交的经过,对魔道、对中土、对世运的心得展望等。她口齿伶俐,一腔真诚,一口气说了大半个时辰。凌灭鼎等大是不以为然,冷冷看着,不时哂笑。凌一色只是摇头。
寂灭天挥手道:“贤妹,不必说了!你的心意,我已尽知。此乃教旨之争,你没必要给我陪葬。”凌灭鼎道:“那个叫阿燕的,也许你真的有心改变世道,但你根本还不懂俗世的本性!什么东西放到世俗之中,慢慢地都会变味,因为那些俗人已经习惯在虚伪中沉沦下去了!在俗世之中,什么这道那道都只是虚名,没有实力啥也做不了,不过是变着法子虚伪而已。”
凌一色上前道:“燕姐姐,为什么我们以魔自居?是因为我们不屑于与那些自称为人的家伙为伍。我希望你和大君都能回归魔道,世俗是你的敌人,泰壹宫才是你的家。”说到此处,泪水又潸然而下。
嵇端、元交止两人一向脾气暴躁,见磨磨蹭蹭半日还没个了局,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喝道:“哪有什么好说的?这姓楚的女人啰啰嗦嗦,扰人视听,不教训一下,不知还有多少臭屁放出来!”也不见他们怎么移步抬腿,便已双双欺至,各出一掌,向楚飞燕抓去。楚飞燕后跃避开。两人本道抓一个后辈,例无不中之理,不料楚飞燕身法轻巧,这一抓竟无效用,勃然大怒:“好丫头!”大袖一振,四掌齐发,八股力度从掌心疾吐而出,雄如城墙,急似弓弩,将楚飞燕退避方向尽数封死。泰壹宫两大高手合力何等厉害,楚飞燕气息一窒,身子刚刚跃起,双腿一沉,复跌落在地。
寂灭天眼见势危,飞身截上,八股奇劲中的六股正中其身,却见嵇端、元交止两人身子已高高飞起,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倒摔出去。风狂雪冷哼一声:“魔家徒弟,轮不到你们来管教!”一抖袍袖,巍然而立。原来他甫见两人出掌,便抓住他们背心,随手抛出。
楚飞燕惊道:“大哥,没伤着么?”寂灭天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没事。”又竖起拇指赞道:“风庄主好手段,果然是泰壹宫第一高手!”
凌灭鼎逼前一步,严声道:“风先生,你这是要出手帮助大君么?”心道即使风狂雪有异志,己方十大高手对付对面三人,还是绰绰有余,也不惧他。
风狂雪冷笑一声,回头凝视着楚飞燕,道:“你可知当初魔家赶你出庄,是为什么?”楚飞燕一呆,她对师父逐己一事一向不解,师父虽然简傲寡言,却绝非不明事理之人,当时她因犯了一点小错被逐,起因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却不知师父何以那么生气。
风狂雪眉头微微一抬,道:“你不服,对不?”楚飞燕憋着气,直言道:“师父,没有你,便没有阿燕今日,但这一节我的确是想不通。”
风狂雪道:“亏你聪明!魔家观你心志,终非魔道中人,不如早早打发出去。”楚飞燕闻言一震,恍然大悟:“师父早就看出我的为人不适合信仰魔道,便让我出去自己闯荡,这样我便是个弃徒,无论走什么道路,都与泰壹宫没太大关系,宫中长辈也不会太为难我。否则今天我的下场便与大哥一个模样。”又想:“以师父的本事,怎会让我轻易偷了霜刀离去?他只是故作不知,让我把刀拿去防身。”胸中疑云一时尽释,方知师父爱己之深,心里一酸,好生惭愧。
风狂雪不好言辞,极少向人表露心迹,他一生未婚,收养这个徒弟初心半是怜悯,半是好奇,而楚飞燕冰雪聪明,更得他喜爱,心中视与亲女无异。后来发现她为人行事满是热情,不是反世恨俗之人物,若要严加管教,一来未必有用,二来他也懒得啰里啰嗦说道理,又想徒儿天赋绝高,留在庄中成就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就算青出于蓝也强不多去,岂不辜负了大好材料,不如让她到外面历练,说不定更有可为。他极是自负,虽是好心,也不屑于在小辈面前多费唇舌表露,因此借故发火,赶走徒儿。风狂雪见楚飞燕神情,知她已明白自己真意,也不费话,向寂灭天道:“大君,魔家是魔道信徒,绝不同意你的所为。但你一直很看重风某,魔家两不相帮。”更不与余人搭话,轻身一跃,登上他来时的小舟,穿波而去。
楚飞燕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道:“师父,你的大恩,阿燕血中铭记!”海风侵面,怅然不已。
凌灭鼎咳了一声,道:“大君,该咱们见个分晓了。”寂灭天道:“那又何必?大丈夫死则死耳,岂有连累他人之理?只恨我大志未酬,于世无补,苍生创病,不知何时而平。”昂首向天,闭目道:“你们动手罢。”
楚飞燕大呼:“不可!”要抢上去,被两名高手挡住去路。凌灭鼎双手微颤,道:“大君,你我同日而亡。”便要上前下手,突然想到什么,向凌一色望了一眼,嘴角一动。凌一色道:“父亲,他已经不是我们一边的了,你为他而死,不值得。”凌灭鼎长叹一声,道:“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凌一色心神一震,不敢便向楚飞燕望去,心道:“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这、我……不!可是?我该如何是好?”心中乱如七国混战,浑身骨节中渗出阵阵凉意。那边楚飞燕却哭道:“一色,跟你爹说,一起活,一起活啊!”
辛齮墨站在一旁,忽开声道:“凌崖主,你若心软了,咱们慢慢商量如何?”凌灭鼎瞪了他一眼,道:“辛谷主看不起魔家么?”辛齮墨道:“这可不敢。”
凌灭鼎道:“凌灭鼎说的话,从来没有收回去的,辛谷主休相激了!”深吸一口气,正要动手,忽闻海上鲸鸣之声,却是凌冷玉乘鲸来到。
凌冷玉坐在独角鲸阿冰背上,其余鲸鱼却不知到哪里去了。鲸鱼所至之外,黯然一片波红,众人均察觉有些不对。凌灭鼎高声道:“冷妹,你怎么了?”
凌冷玉披发跣足,走上岸来,神色苍白,一个踉跄,颓然跌倒。她武功何等高强,今日在海上一记穿心冰掌,连巨鲸也难以抵受,以她修为,就算站着不动任人棒击锤打,也无站立不稳之理。看样子,不是中毒,便是受了极重内伤。众人均知有变,一时气氛更为凝重。凌灭鼎、寂灭天忙上前探看,寂灭天道:“冷姑,是我震伤了你么?”
凌冷玉道:“不关你事!”强撑身子,欲要立起,又向后摔倒,剧咳起来。凌灭鼎道:“你别乱动,我给你护元。”一掌贴住她后心,真气源源往她体内输去。凌冷玉道:“没……没用的,魔家练的冰力,你……你们男人调伏不了,反……反而有害。”凌灭鼎一惊,只得收手。
寂灭天问:“是谁打了你?”凌冷玉道:“是明惟厥。”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明惟厥乃中土武林三大领袖之首,武功比凌冷玉高也不足怪,只是他身在中土,怎会到大洋之中伤人?凌灭鼎道:“你说清楚。”凌冷玉道:“中土武林的狗崽子摸过来了,有……有十只大船,阿冰、阿冰也让他们的大炮打伤了。”
众人更是心疑,议论纷纷。中土武林与泰壹宫相隔万里,连泰壹宫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焉能渡海相征?何况海途凶险,风云难测,越洋攻伐,风险极大,人来得少不过送死,若人来得多,一旦迷路或遭遇风暴,岂不全军覆没,尸骨不得还乡?没有十成胜算,谁也不敢做这等事,就算敢来,又怎么知道泰壹宫精英在此间聚首?这事按情理本说不通,但凌冷玉所受之伤,又分毫不假。
寂灭天忙问:“冷姑,你怎么和他们相遇的?”凌冷玉道:“魔家……要死了,不想……多说……心肝,心肝!你过来一下。”
楚飞燕见她的目光投向自己,虽不解其意,还是过去道:“凌阁主,你叫我?”凌冷玉一声惨笑,吐出一口鲜血来,胸前地上尽是血迹,却抓住楚飞燕手道:“心肝,魔家对你怎样?”楚飞燕感她手上绵弱无力,知她伤重,不忍推开其手,接口道:“你对我还不错,你好好养伤,别多说话。”潜运维斗神功,尝试给她疗伤,被她体内冰力一反噬,冻得半边身子不住哆嗦,牙关交战,说不出话来。
寂灭天立出一掌按在楚飞燕肩膀上,道:“贤妹,你继续帮凌阁主,我和凌崖主给你护身。”凌灭鼎不说什么,亦出一掌按在楚飞燕另一肩上,楚飞燕顿感全身暖洋洋的,真气充盈,寒意尽消。
凌冷玉又笑了笑,道:“心肝,你心肠真好,怪不得魔家第一眼见到你,便打心眼里喜欢。”剧咳一声,道:“心肝,让魔家亲你一口,好不好?”
楚飞燕愕然道:“这——”凌冷玉幽幽道:“其实,魔家早就想亲亲你啦。冰海玉人,冰海玉人,魔家活了四十多岁,很多时候,都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你这么年轻、漂亮,魔家羡慕得很……”凌灭鼎道:“冷妹,过去的事,你休提罢!这么多年来,你我都不容易。”
凌冷玉目光越来越迷离,一张本来晶光湛然的脸上渐现萎色,道:“鼎哥,魔家当年逃婚,便做了一辈子老处女,还害你没了老婆,你女儿怨魔家一世……你说当初……这……”凌灭鼎黯然道:“冷妹,别说了。”凌冷玉摇了摇头,道:“鼎哥,魔家以前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与你重逢之后,便再也不后悔了。魔家觉得,你还真比不上燕姑娘小心肝。”凌灭鼎讶道:“什么?”楚飞燕也越听越是糊涂。
凌冷玉继续说:“当时魔家与她们几个女孩子同行,闲极无聊,便对她风言风语,若换了别人,早吓跑啦,她却一点也不怕,还照顾着两个小妹子,这份担当,可真教人佩服,这样的人,才值得托付终生。鼎哥,你差得远了,差得远了。”
楚飞燕当时与这么一个武功远胜于己又性情怪僻之人同行,对方又经常言语戏谑,说心里一点不怕,那也不然,但正事在身,一色、雪鲛又在旁,总不能拔腿便跑。凌冷玉若说疯话,她便不理,若想动手动脚,便厉色呵斥,凌冷玉见她不可亵犯,也不为太甚,甚至渐渐尊敬起这个后辈来。楚飞燕想起这些,有些尴尬,道:“凌前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爱拿我开玩笑,但你救过我和一色,我是尊重你的,有什么事,等你伤好,大家坐下来明明白白地说好了。”
海中独角鲸阿冰悲鸣一声,身子一侧,向海底沉去,海水一片紫红,尽是它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凌冷玉大叫道:“阿冰!”她长年孤居极地,唯有这独角鲸陪伴,十几二十年下来不离不弃,便她父母兄弟也无这般亲近,它这一死,洛神阁主的半条性命也便去了。楚飞燕、凌一色想起阿冰的好处,更是黯然神伤。
这时众水手又叫道:“有船来了!”楚飞燕等远远望去,只见海上八九处帆影摇曳,均是向孤坟岛而来。寂灭天道:“多半是中土武林人马,准备迎敌罢!”凌灭鼎道:“冷妹,看魔家给你报仇。”众人虽知中土武林有备而来,但本宫高手众多,敌人来得再多也不足惧。
楚飞燕急道:“不可轻敌!他们有火器的!”她在莲花谷被火铳队包围,险些丧命,此事岂能忘却,中土武林既大举而来,必然置有大量装备火器。凌冷玉接口道:“不错,他们有大炮、火铳。”众人久居海外,鲜与外人交往,大多没见识过火器威力,心道便有几门炮又算什么,也不甚在意。
来船逼近得甚快,船上旌旗猎猎,中间一艘大船上高悬君子旗,大书一个“明”字,看来便是明惟厥的座船了。众人摩拳擦掌,只待放手大杀。蓦地里“轰隆”一声巨响,却似半空中一道狂雷,摇山撼石,在人群中炸开了花。凌灭鼎道:“分开些,别都聚在一块!”接连又是几声巨响,对面船上一炮接一炮地打了过来,泰壹宫人纷纷趋避。敌船稳步合拢,船上军乐历历可闻。
寂灭天道:“退入山中,等他们登岸再近战,大炮便无用了!”辛齮墨道:“此乃离恨天大君埋骨之处,一合未交便退,岂不堕了我泰壹宫威名?大炮及远不及近,咱们一口气杀上船去,剁了明惟厥,杀得中土鼠辈片甲无存!”
寂灭天背弃魔道,伤了众人之心,众人便不愿听他吩咐,听了辛齮墨之言,血勇陡增,四位高手大吼一声,便向对面船上冲去。当年泰壹宫高手横行中土,如入无人之境,这四位也是一身神通、当世罕见,哪把什么三大世家、中土武林放在心上,心道:“凌冷玉落单受伤,值得什么?中土人只会倚多为胜,只要多几人一齐上去,岂有不狂风扫叶之理?”迈开双腿,踏浪疾奔,踢起四条水龙,如履平地。
楚飞燕叫道:“不要——”对面船上铳声已响,可怜这几位高手数十年功夫,练得一副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也挡不住火器无情,中弹堕入海中。众人方知厉害,不得不收起轻蔑之心。
凌灭鼎道:“入山罢!”扶起凌冷玉便行。众人各怀悲愤,往山中退去。中土武林船只靠岛,立即分为两拨,一拨留守船上,余人继续挺进。
泰壹宫人登山据险,凌灭鼎道:“大君,敌人火铳厉害,不与他们啰嗦了,待彼靠近,我宫高手一起发啸,将来敌震得五内俱碎而死。”寂灭天道:“这样一来,我宫兄弟岂不一样遭殃?还有冷姑,她伤成这样,如何受得住你我一震?”凌灭鼎心想也是,遂道:“那么用‘永恨长仇掌’罢。”
永恨长仇掌乃离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之一,乃攻远人、取强敌之神技。比方说,一名高手掌力能及七丈,另一名能及八丈,两人同时发掌,最多也不过能及八丈之内,但若使用永恨长仇掌神功,两人合力,能及一十五丈,如此累加,最多可合六人之力,及数十丈之远,敌人连近身尚不可得,自然大占先机。天下掌法攻敌之远,莫过于此,可谓百万军中取上将之绝妙法门。用之对付火铳手,自是最好不过。
寂灭天看了众人一眼,方才火铳之下丧了四位顶尖高手,风狂雪不在,凌冷玉受伤,算上自己,宫中在场顶尖人物还有七位,也足够了,遂道:“这掌法纯以恨世为根基,我心志既变,这功夫便不灵了,鼎兄,看你们的。”辛齮墨道:“魔家没练成这功夫,一旁压阵罢。”凌灭鼎也不管他,当即与其余四位高手商议如何出手。
不料那边中土武林人马来到山下,便不再上。一个声音飘上来道:“大魔头,潜首山中,是何道理?这一场是非因果,便不想了断了么?”其声苍老沉稳,不失威严,却是僧病本的口调。
凌一色愤怒,高声道:“吠什么?狗壁虱,有胆量来,没胆量放下火器,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魔家早晚把你们斩尽杀绝,也赏你个‘善哉善哉’!”她虽然抬高语调,声音之响亮及远却远远不及僧病本了。
山下一个女声道:“父亲、母亲,这妖女便是杀害三哥的仇人,叫做芍药公主凌一色。”听声音是明四小姐。楚飞燕想:“她父母都来了,明惟厥来毫不足怪,可是她母亲来这里干什么?”明惟厥正妻姓韩,出身士族,一向只在家相夫教子,从不过问武林事务。楚飞燕问:“一色,你了解这个韩夫人的事么?”凌一色哀然道:“你让我静静,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却又闻得山下一个声音凛然道:“老夫真定明某,魔魁何在?”寂灭天道:“寂灭天在此!素闻汝‘善始善终’,可敢上山一论古今得失、世事终始?”
山下那声音道:“病本大师、苏先生,魔枭欲欺中土无人,区区匪穴,何足相难吾等,试看天下大道,竟是谁高!”四条身影如飞也似,直上山来,转眼已至山腰,却见其中一个青衫老者,一个缁衣老僧,便是苏坐忘、僧病本,正中一位方冠长衫之士,后面还跟着一个妇人。山下中土武林人马肃然而立,瞻望着四人背影。
这一下倒是尽出泰壹宫人意料,中土武林人多势众,更有火器之威,已经占尽上风,何必多此一举?四人上山,反而寡不敌众,若是失手,岂不贻羞天下?明惟厥领袖中土武林数十年,决非轻佻莽撞之徒,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么?那四人来得极快,双方相距已不过十余丈,彼此面孔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方冠儒士长髯抹腹,脸色微红,目如朗星,气定神闲,一如传闻中之庄严威穆。那妇人则眉清目秀,淡施粉黛,头绾金钗,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年纪。楚飞燕见她眉眼神态与明四小姐甚是相似,心想:“以明惟厥的年纪,他夫人总也有五六十岁了,不想却是这样一个中年贵妇!从这驻颜功夫来看,她内功断然不低。”又想:“也许她不是韩夫人。”苏坐忘、僧病本两边分立,神色亦一如平常。
凌灭鼎道:“既已来到,何不上前?”那边的妇人先开口道:“素闻泰壹宫以狂自任,有古接舆之风,何以兵刃未交,辄逃之夭夭,有如丧家之犬?难道当年灭异谷一战之后,便一蹶不振了么?若离恨天魔魂不灭,见到后代子孙如此不肖,他会不会觉得海外小丑终究还是不敌中土英雄?”她娓娓道来,语调不温不火。
楚飞燕想:“这妇人好厉害!”泰壹宫人最是狂傲负气,哪经得起她一激,寂灭天、凌灭鼎等齐齐跃出。那妇人道:“好!哪一位是寂灭天大君?”
寂灭天道:“我是。”那妇人点了点头,又问:“谁是娲皇崖凌崖主?”凌灭鼎应道:“中土庸才,有什么话说?”那妇人道:“原来是两位。听说寂灭天大君与部属不和,不知还号令得动这些妖魔鬼怪么?”凌灭鼎道:“我泰壹宫的事,用不着你们这些豸虫来过问!”
王守恨低声对楚飞燕说:“你用霜刀。”楚飞燕明白他是要借霜刀异光,克制敌人功力,凌灭鼎等再出手杀之,轻而易举。只要杀了明惟厥、苏坐忘、僧病本,来敌自然土崩瓦解。如此取胜,不过借助离恨天余威,谈不上如何光彩,但形势危急,也不失为一上策。正要拔刀,不料身子一麻,五脏六腑如翻转过来了一般,霜刀已被人夹手夺去。
这一下奇变陡生,众人均未反应,霜刀已落入辛齮墨之手。凌一色叫道:“你!”忙将楚飞燕扶住。
辛齮墨手捉霜刀,跃出圈子,微微笑道:“大君、凌崖主、众位,听辛某一言如何?”凌灭鼎喝道:“你做什么?”辛齮墨道:“依辛某看,大君之位,寂灭天继续担任固然不妥,传与后辈,更是无稽,还是让有资历有本事的宫中元老来做的好。”
若在中土武林,此类夺权颠覆之事可谓再平常不过,但泰壹宫人均是狂直之性,最看不起世俗权谋,一百三十一年来从未有过此等变乱,众人心中一震,方知他觊觎大君之位,一时间竟觉不可思议。寂灭天道:“辛谷主,哲人行事,敢作敢为,狂人一生,直道而行,你想当大君,大可明说,只要大家都信服你,便让你做了又何妨?‘刀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凭你所作所为,也配持白月天霜刀?你还是泰壹宫人不是?”愤怒之余,更是痛心。
辛齮墨冷冷一笑:“寂灭天,不是你自己犯浑,竟想率领大伙管闲事,辛某也不会打这主意了。说到底,我泰壹宫人自从离恨天开始,就没有一个晓事的!练得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若是用对地方,休说称霸武林,便万国皇帝也做遍了,却跑到海外来愤世,做狂人,不也傻得很么?一百三十一年了,人也换了好几代,却一直活在幻想之中,拿学说当饭吃,什么魔道,什么恨海、血海,什么狂心傲骨,哪一样有半点实用了?故弄玄虚,作茧自缚!”他这般说着,神色越来越轻佻,只气得一干泰壹宫人肝胆欲裂。
路仙筝须发戟指,指着辛齮墨骂道:“好一个无耻忘本的狗贼!狂狷乃真人境界,傲骨是哲士脊梁,我泰壹宫人就是受不了世俗浊气,方于海外称魔,世俗人汲汲于名利,到头来不是自取其辱?那些世俗所谓实用之物,不过误人之迷药,囚人之枷锁耳,岂我泰壹宫人所屑?”辛齮墨一脸嘲色,向着明惟厥等道:“你们也看看,这些人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凡是标榜‘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不是落魄失意无处排遣的废物,便是像他们这样自命不凡的傻瓜!人心本虚伪,何处有真原?人若不是有伎俩有手段,也早就被猛兽吃光,被老天爷整死了。人就是世,人心就是天下,你们这些号称傲世独立的又‘独’在哪里?世间一切学说,说好听点是哲思宏论,说难听点,招鬼之幡、虚幻之辞而已!只不过有本事的人会利用这些东西,玩得没本事的人团团转。世上哪有那么纯粹的东西?说救世的,救了自己吗?说反世的,反了自己没有?学说若役于利益,便只是诛心笔杀人刀,若不役于利益,就是一些无法验证的白日梦话!这世道,理想与现实同样可怕肮脏!只有大傻瓜,才会信奉它们。”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霜刀摸来擦去。
凌灭鼎峻然道:“辛齮墨,魔家问你,中土武林这些鼠辈是你引过来的么?”他这么说着,右手却背在后面对寂灭天等打手势。辛齮墨早有防备,冷笑一声,道:“凌崖主,你不需如此,你的武功能耐,辛某尽知,想杀了辛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中土武林大队人马就在山下,逼急了辛某,也只是个玉石俱焚而已。”凌灭鼎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辛齮墨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盖玉瓶道:“以诸位的见识,想必知道天下第一毒之名。”凌灭鼎道:“天下毒物,以‘无尽虚’居首,‘人心瘴’犹不能及,你不会说这里面便是吧?”辛齮墨道:“然也,若是辛某一失手,揭开这瓶盖,这附近的活物,没一个能够生还。除非你们神通广大,能像大鹏那样一去九万里,离得远远的,否则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泰壹宫人对他已极为鄙视,见他竟有威胁之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纷纷厉声呵斥。凌冷玉气息虽衰,也瞪起眼来骂道:“魔家早该知道你是个无肝无肺的蟊贼!真是比世俗还世俗,比中土还中土!我泰壹宫怎么有你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她这话说出了泰壹宫人心声,众人一片叫好。
喝彩声中却夹着凌一色的哭声:“燕姐姐不行了!”寂灭天大惊,回头一看,却见楚飞燕面如死灰,连忙抢上施救。他刚才见楚飞燕神色犹可,似无大碍,又愤于辛齮墨所为,一心防备敌人,不承想辛齮墨手段阴毒,义妹这一下已受了重伤。
那边明惟厥严声道:“辛先生,你顺应天意,助吾芟夷匪类,箕子去商,堪为表率。若能枭寂灭、凌魔等大小匪酋之首,必当功书竹帛,高誉可驰万里。”
辛齮墨道:“明夫子,你也休说这些全无实际的东西,你们中土那一套,辛某早领教过了,大家彼此彼此。君子殉名,小人殉利,哲士殉道,狂人殉气,殉来殉去也只是个呜呼哀哉而已。辛某只关心我能得到什么!学派之争、道德之辩,那一套全收起来罢。从今以后,中土武林也好,泰壹宫也罢,都得奉我一人为主!哪一个不服的,今日便叫他立时了账。”
他态度之嚣、口气之大,全场人听了个个都不以为然,连苏坐忘、僧病本也相视一笑,摇了摇头。中土武林与泰壹宫中最顶尖的人物,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竟敢自信能以一人之力压制全场?纵然这话是从他轩辕谷主口中说出,也太不自量力了。就算他手中瓶子真是装有无人能抗之剧毒,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辛齮墨见众人一片冷嘲之色,“嘿嘿”冷笑几声,道:“你们敢看轻辛某的能耐么?告诉你们这些废物,你们会什么武功,辛某通通都会,而且使得比你们还好,我这种森罗万象、真正道通天下之人,难道不比你们这些半桶水废物高明得多?”
他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好笑。世间武学多端,功法何止万数,一个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也断无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之理。更何况不同武功各有依据,绝世武功尤其如此,非魔道中人练不了血海独狂功,内圣外王、至人无己、十方道场等神功也必须以对相应学说的领悟为根基,便是大智大慧之人,也断无可能贯通融会这么多学问,他竟说出此等大话,已经不能说是狂妄,简直可说是恬不知耻了。再说就算他真能做到这地步,也不见得别人就要服从于他。
却不料这辛齮墨看似糊涂,实则算盘早已打好。他野心勃勃,一心想吞并泰壹宫与中土武林,甚至夺取江山,威凌万国。为此他苦心孤诣,练了几门极厉害的邪术,自信与当世任何人单打独斗均稳操胜券,故意这般作大,只为诱使众人与他一对一决胜,他所练邪术,遇强愈强,一经发动,内力有如无涯孽海,源源不绝,便车轮大战也无足惧哉。对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视极高,谅也不会一拥而上,何况要泰壹宫与三大世家联合对付他一个,更是全无可能。
寂灭天忙于照看楚飞燕伤势,无暇理他。凌灭鼎道:“那魔家便看看,你的女希补天手是否比魔家高明。”辛齮墨道:“凌崖主要试手么?以一敌一,魔家谁也不惧。”凌灭鼎怒道:“以一对一,魔家若输了半式给你,立时自杀,凌家从此不言‘武’字。”
辛齮墨道:“好!”两人正要动手,楚飞燕忽睁眼坐起道:“恶贼,还我刀来!”飞身跃出,直取辛齮墨。众人均是微微一惊,寂灭天正在给她疗伤调息,不料她瞬息之间便已复原,心道:“贤妹天赋秀异,我早知之,想不到她体质也异于常人。”众人见了楚飞燕的身手,知她是后辈人物中不可多得的英才,但辛齮墨是泰壹宫中与凌冷玉等齐名的高手,双方差距悬殊,正面交锋,辛齮墨要取她性命也就是数招的事而已,不料她说上便上,竟似不把对方放在心里。然楚飞燕今日连遭大变,连平生最亲的义妹也鄙弃了自己,顿感前路茫茫,不知所向,竟起了轻生之念。
辛齮墨心中亦颇诧讶:“她明明已中了我的‘弃道神指’,怎么一转眼又生龙活虎起来?这女子有多大能耐,怎能当得住辛某一击?”他本意是要令楚飞燕重伤而不死,以分寂灭天之心,此时见楚飞燕攻来,倒也不急于将她击杀,心道:“正好借这傻妞,显示魔家手段!”微微一笑,一股无形无色的刀气发出,楚飞燕听得风声微响,急闪身时,大半只袖子已被撕去。
苏坐忘双目一直:“你怎么会我苏家的官天府物刀法?”辛齮墨放声大笑,既而敛容正色,念道:“阿弥陀佛!”双掌合十,肌肤变金,身躯冉冉升起,竟像极了僧家的十方道场功,此时天色已昏,他那身金色显得更为扎眼。
僧病本淡笑一声:“十方威仪,源于佛法,装金砌粉,又何足论?”但对辛齮墨竟能变金身这点也是不得其解。
楚飞燕还想攻上,早被寂灭天、凌一色一齐抱住,拉了回去。楚飞燕喝道:“姓辛的恶贼,霜刀还我!”凌一色摇头道:“别、别过去了,你打不过他的,你死了,我怎么活?”寂灭天道:“贤妹勿忧,让我来罢。”但一时也看不出对方门路。
原来辛齮墨所用的是乃一门极歹毒的邪术,叫做异化神功,此功以羊头大法和利我真气为根基,练成之后,可以借助世间任何武功之形式,也算得应用无穷,但归根究底,不过是羊头大法和利我真气作怪而已。但正因为似是而非,反而比所冒充的武功来得便利,有时甚至气势更盛,威力更强。比方说,辛齮墨与跟他功力相仿的高手一对一交锋,全盘模仿对方的武功,至少也能占到八九成胜面,因为人家施展平生绝学,必然精诚专注,大耗真元,而他只是做做样子,来来去去全是羊头大法、利我真气,真元损耗反小,何况这异化神功险毒之处还不止于此。别人的内力真气无论何等浑厚,终有尽时,而利我真气一经催动,膨胀极快,几乎可说是耗之不尽,用之不竭。辛齮墨自忖当今世上武功胜己者本就寥寥无几,若用异化神功,更是无敌于天下,因而有恃无恐。
寂灭天正要上前动手,楚飞燕又叫道:“恶贼,你有本事,敢拔出霜刀看一看么?”辛齮墨想:“拔不拔刀,又有什么干系?这傻妞真是气疯了。”正要冷笑,忽然手中霜刀嗡然作响,辛齮墨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外一抽,五尺长刀方抽出一尺,一道其灿压银、其冷胜电的神光从中射出,辛齮墨“哇”的一声大叫,眼角流出两道血泉来,霜刀异光已将他双眼射瞎。
泰壹宫人一时愕然,却见辛齮墨面目狰狞,嘴角不停抽搐,喉咙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古怪叫声,又像叫骂,又像在笑他自己,在清淡的月光下显得分外可怖。原来辛齮墨修习的异化神功,其根本乃是虚伪权诈,与泰壹宫人的以狂自任、以傲为骨的理念背道而驰,离恨天大君生前最恨的便是此等行径,他精诚所制的白月天霜刀又岂容妖孽猖獗?辛齮墨若不是先前练过泰壹宫武功,充其量功力被霜刀异光克制,不至于立有性命之虞,但他先有泰壹宫武学根底又去练异化邪术,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与霜刀神光一触,立时原形毕露。
辛齮墨手舞足蹈,忽左忽右地跳来跳去,摇摇欲倒,众泰壹宫人解恨之余,又想他本是一代高手、宫中杰出人物,只因鬼迷心窍,竟至如此收场,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泰壹宫竟也出了这种货色,或许真是大不如前了。众人心底一片悲凉,黯然注视,辛齮墨声嘶力竭的呼喊散入云霄,有如孤狼死前的戾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