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齮墨等散去之后,楚飞燕见周雪鲛望着自己,似欲有言,问:“雪鲛怎么了?”周雪鲛咳了一声,道:“燕姑娘,请借一步。”凌一色说:“有什么话只这里说,休想瞒我耳目!”凌冷玉也道:“就是,又不是私会情人,借什么步!”
周雪鲛说:“那阿鲛直说了。”忽然双膝一曲跪倒,道:“燕姑娘——”楚飞燕惊道:“雪鲛,你做什么?”凌一色、凌冷玉也大是讶异。
周雪鲛正色道:“燕姑娘,阿鲛且问你,什么是侠?”楚飞燕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有点摸不着脑袋,随口道:“除暴安良、扶困助弱,便是侠了。”周雪鲛摇头道:“那只是匹夫之侠。任你武功再高,又救得几个人?你杀掉一个恶人,你一走又冒出十个八个,你又怎么杀得那么多?”楚飞燕说:“世人本来就有善有恶,恶人是永远杀不尽的。”
周雪鲛说:“所以说问题得从根本入手,要抑恶扬善,就必须有相应的学说,深入人心,为善的人才会多起来,才能抑制恶人作恶的条件。”楚飞燕说:“话是如此,内中复杂得很,你起来再说好么?”
周雪鲛抬头道:“那敢问燕姑娘,当今世上有哪种学说,能予世人希望?”楚飞燕想了想道:“魔道是反世之学,高扬狂性,否定世俗,并不以救世为目的,中土三教的教义我了解甚浅,但我在中土行走几年,总觉得中土人世故圆滑、城府甚深、言行保守、迷信权威,他们好像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战战兢兢,一方面唯恐碰壁,另一方面又指望别人碰壁。这些问题,三教好像没有解决吧?”
周雪鲛叹道:“燕姑娘说得切中肯綮。中土这地方,有太多根本的祸患,一直没有除去,有很多普遍的观念,便是造成世道现状的根源之一。三教流被天下已久,而世人之苦尚如是之深,再不反思,便是有耳如聋、有目如盲了。中土之学,出发点未始不善,其言论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实效并不与理想相符。且不论当今号称信奉三教者多系吹竽南郭,就学派本身而言,也是日渐僵化,‘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来来去去还是旧的一套,然而千百年逝如流水,就算是大贤大圣之言,也会有失效之时,何况他们本身也只是凡人,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学派在斗争中胜利而被奉于堂庙而已,至圣先师不见得天不生他便万古长如夜,佛祖也不见得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周雪鲛这些话若在中土说,绝对是大逆不道,却与泰壹宫反旧学的作风不谋而合,凌冷玉、凌一色听了也不反驳。周雪鲛又道:“其实……三教同归一径连,王霸二道每相牵,外儒内法神功练,统治中原百万年。”她说这四句话时,分外郑重。楚飞燕不解其意,问:“你说什么?”
周雪鲛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道:“算了!这个你日后自知。燕姑娘,你侠义心肠,应该体会得到苍生之苦,如今举世处于迷途之中,大多数人沉默无知,少数人又装聋作哑,正是最可怕的时候,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这个江湖、这个世道会彻底疯狂,人人迷失方向,自相残杀,所有的理想和道义都失去效力,到那时,人间便是地狱,所有的一切,中土武林与泰壹宫、你、我、芍药公主,以及其余的人,都会在大崩溃中沉沦幻灭。”
周雪鲛这一番话,字字恳切,只说得楚飞燕心中雷震,肃然起敬,扶起她道:“你再说,你再说。”周雪鲛道:“宇宙万象,其谁究之?往来成轨,其谁因之?无极大道,其谁论之?救世伟业,其谁开之?非立心立极之人不可。立心立极,唯哲人哉!以武功救人,匹夫之侠也;以学说救世,哲人之侠也。燕姑娘,你有泰壹宫人之独行不群,而无泰壹宫人之骄跋恨世,阿鲛阅尽武林故史,无尔之俦,望燕姑娘作哲人之侠,则千秋史简之上,与日月争辉可也!”
她此言一出,莫说楚飞燕了,连凌一色、凌冷玉也吓了一跳,楚飞燕天赋再高,胆量再大,行事再奇,再能人所不能,也自知就武功这一项,尚远远称不上独步当世,至于文才学问,更无过人之处,周雪鲛竟说她“与日月争辉可也”,这顶大帽子她如何承受得来?楚飞燕吃惊之余,见周雪鲛目光中满含着殷殷期许之意,更感羞愧,拉着她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方道:“雪鲛,你读这么多书,都算不上哲人,阿燕只粗通文墨,又如何做得哲人之侠呢?”
周雪鲛说:“夫哲人者,必有哲人之心、哲人之学、哲人之行,三者之中,以心为首。鸿儒易得,狂士难求,嵇叔夜所以冠绝七贤者,心气高也。燕姑娘,你光明磊落、傲骨铮铮,不但率性而为,而且你的性合乎道义,只此一桩,这便出于万人之上。武功未成、境界未深、见识未广,都可以日后弥补,以你奇才,何愁不能突飞猛进?而你这人间白月的气质,谁也模仿不来。你自己也说过:‘刀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世上又不是没有过哲人,为什么别人可以你便不可以?阿鲛没有你的天纵神勇,性情也柔弱了些,虽有捐躯殉道之心,却无匡时救世之才,自知及你不上。想必是苍天不弃世人,降下你这位无双无对的奇女子,如果你当阿鲛是朋友,请你于旧学之外自开天地,另立新章,唤醒沉默麻木之世人,那你便是侠之至者、哲人之王。”言罢又拜。
凌冷玉呵呵笑道:“心肝,她还真看得起你啊!”楚飞燕正要答话,凌一色忽冷冷道:“燕姐姐,我是魔道传人,不会接受别的任何学说。我讨厌中土人,救世是绝对不可行的,你若答应了她,便权当没我这妹子。”
楚飞燕顷时语塞。周雪鲛长叹一声,站起身道:“她是你妹子,我始终是外人,疏不间亲,也罢。”却对凌一色道:“芍药公主,阿鲛知道你很讨厌我,但阿鲛从来没有怨过你,对吧?”凌一色道:“你敢怨?我一掌劈死你!”
周雪鲛说:“我言止于此,辛谷主答应我让我去轩辕谷整理家叔遗著,芍药公主和凌阁主肯放行么?”凌冷玉说:“那是你的事,你爱去便去好了。”
众人搜遍全岛,始终不见那神秘女人,虽然心中存了无数疑窦,也无法验证。凌冷玉、凌一色乘鲸赴娲皇崖,辛齮墨自有船只停泊在岛边,只是楚飞燕她们来时从岛的另一面登岸,没看到而已,周雪鲛登上他们的船也去了。楚飞燕与她们依依惜别,望着浩瀚大海,心道:“就这样剩下我一个了么?”回想周雪鲛的话,几度陷入沉思。在岛上继续找那女人,哪有半点踪影,也真有些怀疑只是自己南柯一梦。她喜欢热闹,在岛上百无聊赖,不知还要熬多久,烦恼起来:“本姑娘这是惹谁了,好端端的要在这里受罪。”
寂寞恨日长,楚飞燕在岛上待了半个月,倒似过了几年一般,但娲皇崖路途遥远,凌一色肯定没这么快回来接她。这晚她在树下睡觉,半夜里风雨大作,狂雷一个接着一个,如千军万马擂鼓攻战,又像皇天后土发怒。楚飞燕骂了一句:“这鬼天不公不正,又不见它把世道弄好了,倒来打搅本姑娘睡觉,也是个仗势欺人的东西。”找了个山洞,继续睡去了。
暴雨直下至翌日午后方止,楚飞燕出来透气,忽然想到:“这场雨下得如此厉害,海潮必涨,或有鱼虾螃蟹给冲上岸来,何不去捡些来吃,也省得下海捕捉。”兴致勃勃赶往海边,却见一人背脊朝天躺在沙滩上,头发散乱,全身湿透,似乎是个女子。楚飞燕吃了一惊:“可别是一色、雪鲛才好!”但身形衣服又不像,唤了几声,那人一动不动,哪里应她。
楚飞燕上前把她扶起,心中一动:“怎么这么眼熟?”舀点海水抹去她面上泥沙一看,更一惊不小:“这不是明四小姐么?”探她胸口,尚有心跳。想起上次自己、一色、雪鲛险些被这女人活剐,气上心来,往她脸上掐了一把,骂道:“你这狠毒女人,想杀本姑娘,叫你也有今日!我把你扔回海里,给海龙王讲‘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去。”明画眉浑无动静。
楚飞燕正要将她提起掷出,心念一动:“她全无反抗之力,我杀了她又算什么英雄?这等没出豁之事我可不做。但此人深恨泰壹宫,我若救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犹豫了一会,见明画眉气息渐渐微弱,又想:“她年纪轻轻,这样死掉实在可惜,我若不施援手,日后回想起来心里也不好受。”想到这里,把明画眉身子放正,左手按她胸前,右手贴其后背,潜运维斗神功,一股内力传入对方体内。明画眉身子一颤,吐出几大口海水来,随之苏醒,悠悠道:“好头痛!”感觉有人在自己旁边,惊道:“你是谁?”
楚飞燕不愿报名,只说:“你现在感觉怎样?”明画眉道:“不对!我听过你的声音,你到底是谁?”楚飞燕只得说了姓名。明画眉惊怒道:“楚飞燕?逆贼无礼,速纳命来!”一掌向她胸口打去。她掌法精奇,出手迅捷,但元气未复,软弱无力,被楚飞燕顺势抓过,一把放倒。明画眉早知不敌,愤然说:“皇天不佑,教尔等异端猖獗,也是时运之厄、正道之哀!画眉既入汝手,杀剐从便,决不皱眉。”
楚飞燕说:“你这人真好笑,我救了你,怎么会还杀你?若我要害你,早把你扔回海里去了。”明画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异端妖人,无君无父,等同禽兽,安有良知?定要严刑拷掠将我折磨。”楚飞燕想:“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吓她一吓,看她怎地。”遂“嘿嘿”冷笑几声,道:“不错,我要放狗来咬你,剐光你身上的肉,折磨你七七四十九天,这才要了你的性命。”
明画眉冷哼一声,回身朝着大海的方向拜道:“列祖列宗听禀,不肖子孙画眉受辱于奸人毒手,贻羞家门,万死莫赎。望祖宗庇佑,父亲统率志士,永殄妖邪,使千秋道统,万世勿绝!”伏地不起。楚飞燕只觉好笑:“我打的是你,又不是打你祖宗,你怎么拜起他们来?”明画眉说:“身体发肤受诸父母,毁伤即系不孝,我身为明家儿女,不能把你们这些祸乱纲纪、妖言惑众的狂徒尽行夷灭,为世人除害,便愧对天地祖宗。”
楚飞燕见她一派虔诚,忽然想到:“这姑娘也不比我大几岁,其固执与一色却有一比。”遂问:“明四小姐,在你看来,天地间最大的道是什么道?最大的法是什么法?”明画眉毫不犹豫:“当然是夫子之道、儒家之法。”楚飞燕又问:“道佛二教也与儒家不同,你们怎么不把苏、僧二家当异端灭了呢?”明画眉说:“佛道二氏萤火耳,夫子之道日月也。只是方今末世,人心不古,夫子之道深微,二氏之说浅陋,而愚夫愚妇信之耳,日后天下大治,圣德周流,还是要尽归于儒的。时下二氏也不敢公然逆天,与吾儒争尊,故姑且置之。”
楚飞燕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未尝不想一家独尊,只是碍于现实而已。”明画眉又道:“你们泰壹宫就不同了,你们流窜海隅,不遵王化,仇恨中土,诋毁先圣,万恶不赦,罪不容诛!”楚飞燕说:“我可没恨过你们中土。”明画眉说:“谁信你的话?你嘴上不恨,心里恨,嘴上不反,心里反!就算你不恨不反,只要你不遵纲常、不顺天命、不敬先圣,便该死罪。”楚飞燕点头道:“离恨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说过一句话:‘头颅千万血,吞悲积汗青,诗书噬白骨,天理灭人情’,我以前还体会不深。原来你们的‘天命’是假‘天’之名要人的‘命’,你们的‘中庸’是这么个‘中’法的。我真不知你们中土人,是怎么在这么一部流血吃人史中走过来的。”
楚飞燕把明画眉安置到山洞中,取食与她吃了。问及她何以会被海水冲到这岛上,明画眉压根不搭理。楚飞燕又问:“那会有人来接应你吗?”明画眉摇了摇头。
楚飞燕道:“明四小姐,这岛上就我们两个人,我直说罢,你如果真那么讨厌我,无法与我相处,自行离去便是,我阿燕从不爱看人脸色。若你肯暂时放下成见,我想法子帮你回中土。”明画眉默然良久,才问:“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楚飞燕说:“我也没把握,至多我给你做只木筏,一路送你回中土便了。”明画眉说:“万里大洋,非小江河可比,没大海船都回不去。”楚飞燕说:“那也是。那你在这里等候,一色迟早会来接我的。”
明画眉变色道:“凌一色?她是我杀兄仇人,我非报此仇不可。”楚飞燕想此事多说无益,道:“你且休息一会,别乱走动,岛上有毒泉。”自出洞去了。
楚飞燕见过明画眉出手,知她武功了得,较己不遑多让,也不得不防,霜刀更不敢离身。明画眉本就不苟言笑,两边相互警惕,一连数日无话可说。到了第五日,楚飞燕用凌空掌打下海鸟来烤吃,见明画眉悄然站在一旁,撕下半只抛与她。明画眉点了点头,也不言语。
当天晚上,楚飞燕听得山洞那边有些动静,却是明画眉在大喊大叫,侧耳听去,叫的全是一些错杂文言,一会儿“大学之道”、“乾以易知”,一会儿又“事本抑末”、“公私相背”,也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楚飞燕正觉好笑,忽又闻得那边叫道:“三教同归一径连,王霸二道每相牵,外儒内法神功练,统治中原百万年!”
楚飞燕心中一动:“这不是雪鲛对我说的那四句古里古怪的话吗?怎么明四小姐也知道?雪鲛……明家……难道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不成?‘外儒内法神功练,统治中原百万年’,难道有一门叫‘外儒内法功’的神功,只要练成了,便能天下无敌?不对啊,明家最高深的武功是内圣外王功,哪有什么‘外儒内法功’了?但雪鲛和明画眉都这么说,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再听之时,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楚飞燕过去窥视,却见明画眉伏在洞口处,地上星星点点尽是鲜血,似是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之状。楚飞燕想:“只怕是想赚我近身,暗算于我?”但又不忍不管,想:“我提防着点,她便有心暗算我也不怕。”上前先捏住她脉门,探其内息,果真一团紊乱,若无外力疏导,决计支撑不了一个时辰。楚飞燕便助她导气归元,她不懂明家内功,而泰壹宫武学又与明家相去甚远,稍有不慎,反送了对方性命,只得殚精毕力,处处小心,直照护至破晓时分,才将明画眉救转回来。自己也力倦神疲,支撑不住,一头倒下,靠着明画眉背脊睡着了。
楚飞燕醒来之际。闻得一阵香味,却见明画眉守在洞口,搭了个架子烤鱼。楚飞燕道:“明四小姐,你——”明画眉道:“逆贼,你吃不?”楚飞燕一愣,肚子确也饿了,过去便吃,问:“你好了?”明画眉说:“我昨夜练功出错,险致大患,你一再救我,不怕我日后杀你么?”楚飞燕道:“你要杀我,刚才已动手了。”
明画眉道:“你救我性命,是不是想卖恩,好让我明家剿灭魔宫时饶你一命?”楚飞燕道:“你当我什么人?谁怕你们了?只是见死不救的事,我做不出来。”明画眉默然半晌,问:“你今年几岁了?”楚飞燕盘腿坐着,嚼着鱼肉道:“快二十二啦!”
明画眉道:“你父母也是泰壹宫逆党么?”楚飞燕说:“我没父母。”明画眉问:“那你是怎么加入魔宫的?”楚飞燕说:“我是师父收养大的,但师父又不要我了。”
明画眉“嗯”了一声,道:“逆贼,反正无事,我给你讲经如何?”楚飞燕奇道:“你要我听你讲解经书?你想教化我吗?”明画眉道:“你不肯就算了。”楚飞燕想:“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听她讲讲也不打紧。”遂道:“那你便说来听听罢。”
明画眉当日便给她讲解《周易》,明家世传经学,虽一书僮下役亦能流诵十三经,更遑论有“女中颜子”之称的明四小姐了,虽无经书在手,也讲得一字不漏。但《易》学深奥,明画眉照本宣科,楚飞燕听得着实乏味,昏昏欲睡。
次日讲解《尚书》,明画眉“曰若稽古”、孔疏郑注地一大通讲下去,讲到日落西山,还没将一篇《尧典》讲完。楚飞燕听来听去,也不过是给帝尧歌功颂德之辞,心道:“什么大尧大舜,这些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过,就算有,也不过一个部族首领,可能做过几件好事而已,说到底还是当权者,已经死了几千年,用得着整天挂在嘴边吗?这些书看看便是,也用得着一字一句地去训诂,耗费心力?若是真对这些有兴趣的,钻研深些也罢了,又用得去让大家都去学吗?真不知中土人是怎么想的。”
又是一天清早,明画眉道:“今日先将《尧典》讲完,再讲《皋陶谟》……”楚飞燕忙道:“别,别了,你已讲了两天,也辛苦啦,今天就算了罢。”明画眉知她毫无兴趣,“嗯”了一声,也不再说。
楚飞燕见她又板起脸来一声不作,想:“这四小姐大不了我几岁,容色端丽,行事却这么方正古板,没劲死了。难道她真是铁石做的不成?我试她一试。”遂道:“明四小姐,我听说你在夫子像前立过誓,要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抓起来千刀万剐、斩尽杀绝,不然就不嫁人,对吗?”明画眉道:“不止你们,凡是非圣不法、蛊惑人心的异端邪说,我都是要灭绝的。”楚飞燕说:“这么说来,我们是永远也做不成朋友的啦?”明画眉道:“鸟兽不可与同群,人和豺狼怎能交友?”
楚飞燕笑道:“那你是否愿意和我这只豺狼一起去游泳呢?”明画眉皱眉道:“什么?和你去游泳,别做梦了。”楚飞燕已拉住她手道:“一起去玩玩打什么紧?”拖了便走。明画眉不料她如此热情,心道:“这逆贼还真没把我当仇人看。”犹豫了一会,一声不发,竟跟她去了。
真定五经明家家训最严,明画眉自幼便读经修礼,后来学习武功,从未敢有丝毫怠慢。明惟厥事务繁多,无暇亲自训女,她的经学由族中长房宿儒指导,武功则是由生母韩夫人亲传,她深受礼教熏陶,未到十岁即俨如成人,何尝与人游戏。与年龄相近的女子一起戏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两人在海中玩了将近一个时辰,楚飞燕见明画眉渐渐能放得开,也替她高兴。正玩得开心,忽然一角帆影映入眼帘,大喜过望,连忙向明画眉道:“有船来了!有船来了!”
明画眉问:“是什么船?船上的帆是什么颜色的?”楚飞燕说:“挺大的,是红色的帆。”明画眉道:“咱们一起放声长啸,引那船过来。”楚飞燕说:“不错!”两人一同高声清啸,直彻云霄,好一阵,那船似乎听到了,掉头朝这边而来。楚飞燕喜道:“来啦!来,咱们击掌相贺!”明画眉道:“好!”两人击了三掌,楚飞燕转身向那船迎去,忽然全身一震,后心要穴已被点中,后颈又吃了一手刀,痛入骨髓。
楚飞燕暗叫一声:“不好!还是中了这瞎子的圈套。”回身飞起一脚,踢中明画眉小腹,但要穴中招,这一记裂石脚已使不上力度,明画眉身子只晃了晃,双手一振,又点了她几处穴道。楚飞燕动弹不得,好生懊丧,怒道:“我本不该救你这瞎子!”明画眉甩手打了她一耳光,道:“逆贼,叫你不读《左传》,你这叫‘失礼违命,宜其为禽也’。”楚飞燕道:“我呸!你们这些自称读圣贤书的,害起人来真有一套!赶紧杀了姑娘。”明画眉道:“你以为能轻易杀了你了事么?我要把你擒回中土,教你身受万人唾骂,这才将你凌迟碎剐,锉骨扬灰,让你在人间痕迹不留。”
明画眉收了她的霜刀,等到那船靠岛,船上走下人来,却有苏坐忘、颜弥厚。楚飞燕这才明白,明画眉之前说没人来接应全是骗人之辞。原来中土武林要召开大会商议对付泰壹宫之策,需要苏见独出面,而苏见独隐居多年不出,有人说他在某个海岛上修仙,苏坐忘、明画眉便过来寻找。明画眉的坐船遭风暴沉没,她给冲到这个岛上,苏坐忘等现在才找到这里。
明画眉大致说了原委,对楚飞燕两番救命一节也不隐讳,道:“她虽于我有恩,但异端不可宽宥。”众人齐颂明四小姐仁义智勇,唯苏坐忘默然无语。颜弥厚双耳被凌一色割去,戴着一顶遮颊高冠,道:“明四小姐吉人天相,万喜万幸,这妖女意图加害小姐,何不将她就地正法?”明画眉说:“把她锁在桅杆上,押回真定,在武林大会上碎尸万段,让世人看看异端的下场。”颜弥厚道:“小姐高见,待我先挑了她脚筋,穿了她琵琶骨,教她无法逃走。”明画眉想了想说:“算了,路上也别太折磨她。”颜弥厚等颂道:“四小姐真乃仁义胸怀,这妖女到死也会感激四小姐的恩德。”楚飞燕只冷笑不语。
众人用铁链把楚飞燕吊在桅杆上,起航回归中土。楚飞燕身上重穴被点,动弹不得,心道:“等我穴道解了,便挣开铁链逃走。”可是明画眉让人每隔两个时辰便补点她穴道,根本没有解的机会。她自己运气冲穴,总是功亏一篑。一连被吊了三天,休说饭了,水也没进过一滴。
这天风和日丽,明画眉等人在下面宴乐,美酒、餐具、乐器系船上本备,食料自有捞上来的新鲜海鱼。他们明家饮宴,自有一番体统,与江湖上粗俗豪杰大是不同。酒过三巡,明画眉起座作文,作了赞颂其父明惟厥的一篇四六,颜弥厚等一致称好。苏坐忘也即兴吟了一首,大旨是说儒道互证的。之后众人行起酒令来,酒令的内容均出自十三经。苏坐忘说了《易经》中的一句话。楚飞燕在上面看着,恨不得平吞了他们。
将近终宴,苏坐忘忽道:“上面那姑娘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放她下来吃些也罢。”明画眉点了点头。
楚飞燕给放下来后,明画眉说:“喂她吃饱,再吊上去。”楚飞燕哪有好气:“我吃肥了,好让你多剐几刀吗?”明画眉淡淡道:“肥也是一剐,瘦也是一剐。”
苏坐忘见楚飞燕浑无畏色,给吊了三日不吃不喝,神容委顿,但冷傲英气不减,自己有个女儿也与她年岁相仿,却无她这等勇气。心中不忍,道:“四小姐,这姑娘在岛上没害过你吧?”颜弥厚说:“她当然想加害,只是害不成而已。”明画眉道:“放肆!哪轮到你说话?退下!”又淡淡道:“她对我还不错。这不过是异端逆贼的无耻手段,想以此诱我同情,也太小看我明家的气节了。”
苏坐忘说:“既然这姑娘未曾冒犯四小姐,亦不曾有其他重大恶行,那便是其罪未彰。她是魔宫人收养的,不做异端又能做什么?似乎情有可原。”明画眉道:“情有可原,罪无可恕。”
苏坐忘皱眉道:“那刑罚也太重了些。依苏某之见,一刀斩决也罢了。”明画眉:“此等妖人不用重典,何以灭绝异端邪说?”苏坐忘道:“仁者爱人,恶如四凶,尧舜亦不过流之耳。”明画眉道:“如今又非尧舜之世,这等无法无天、目无君父的异端贼子,算什么人!”两指使劲,将手中酒杯捏了个粉碎。
苏坐忘脸色沉凝,尚未回答,楚飞燕忽然大叫一声,腾空跃起,身上铁链镣铐一齐挣断,身如飞隼,从众人头顶飞过,向颜弥厚扑去。谁也料不到她数日滴水未进,竟还能自行冲开重穴、崩断铁链,颜弥厚正提着楚飞燕的霜刀把玩,见她突然凌空飞扑而下,与之目光一对,只见双方眼中恨意狂灼,有如火炉中升腾的烈焰,只吓得瘫软在地,双腿筛糠也似抖将起来。
楚飞燕夹手将霜刀夺过,飙地拔将出来,只一撩,把船上桅杆砍倒。明画眉的部属慌忙取火铳时,她已飞身跳入海中,天色正黑,海水暗压压的,一个人影没入里面,片刻便已无迹可寻。
颜弥厚扶着倒下的桅杆叫道:“快,快追啊!”明画眉挥手道:“算了!苏先生要包庇她,我有什么办法?”苏坐忘道:“明四小姐说哪里话来?人可不是苏某放的。”明画眉说:“虽不是苏先生所放,但苏先生的武功,众所周知,胜于此女数倍,若有心阻拦,总是办得到的。”
苏坐忘方才若要留人,只需使出“尻轮神马掌”或“得鱼忘筌指”中的一招,楚飞燕便万万不能这般轻易逃脱,就算他自己无心伤人,只需阻得一阻,楚飞燕不是立丧火铳之下,便是被众人合围擒拿。只是一来存了恻隐之心,二为不满明画眉无礼,因而端坐不动。既被点破,不愿多言,起身道:“少陪了。”自入舱去。
楚飞燕跃入海中,一口气往下深潜,见无人追来,才慢慢往远处游去。她被吊了三天,精神体力俱尽,刚才也不知哪来的力量,竟能逃脱虎口,连她自己也不曾存望。但是大洋茫茫,“积水不可极”,纵使免遭千刀之厄,又怎生逃脱水狱之灾?楚飞燕也无他计,只得仰游水面,若是侥幸碰到岛礁,还可活命,否则什么时候力尽而亡也便罢了。她水性甚高,顺手抓到鱼虾便生嚼活吃,也可支撑久些。
如此撑到天明,何曾得见什么岛礁陆地?正望着天空烦恼,忽然来了一头大海豹,恶狠狠地望她腿上便咬。楚飞燕急忙收脚,顺势跨在海豹背上,两腿一紧,海豹甚是肥胖,她这一夹出了狠力,挤得海豹身上肥肉好似海绵一般收缩。海豹痛极,要回头咬她,又咬不中,奋力甩尾挣扎,头颈又被楚飞燕一把扣住,便有蛮牛般的力气,也不济事了,恐惧地回望着她。楚飞燕见它憨态有趣,道:“你老老实实的,就不杀你。”往它头上轻轻拍了拍。海豹虽听不懂她讲什么,但禽兽也与人一般,多是欺软怕硬的,知道对方厉害,只得任由摆布。楚飞燕见海豹不再反抗,忽生一念:“凌冷玉可以乘鲸渡海,我也可以骑这家伙回去。”但这海豹无论如何也没有独角鲸阿冰通灵,而且海途遥远,她这念头终究渺茫。
楚飞燕骑着海豹游了半日,忽然想到:“当年本姑娘躺在一个小小摇篮里,历海波而不沉,说不定真是福星高照、命不该绝。却不知一色到哪里了?她回头若找不到我,必然着急。”极望天际,唱起歌来,忽然见到什么,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不由得叫出声来。
只见淡白浮云之下,飞着两只似鹰似鹫的大鸟,一只浑身金羽,一只通体火红,金鸟背上坐着一个青衫怪客,看不清面目。楚飞燕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坐着鸟儿在天空上飞,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便冲那人呐喊招手。
青衫客也见到了她,突然身形一晃,从鸟背上直跃而下,楚飞燕惊得大叫道:“啊!这……”大鸟高翔天上,去海面甚远,虽说下面不是实地,他这么跳法也是凶多吉少。楚飞燕想:“这人若非有仙法神术,便是疯了!”
世上无论什么东西从高处坠下,都是越坠越快,断无空中减速之理。青衫怪客初坠之时势头甚猛,如同离弦之箭,过了一会,竟然渐渐平缓下来,只见他双手向两边伸开,仿佛撑着一把无形的大伞,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一根羽毛,轻若无物,更无所挂碍。青衫客的内功修为,已到了神而明之、与物俱化之境,不须凝神而自守一,正是武学中不可思议的乘六气以游无穷之大修为、大造诣。坠到半空之时,金鸟悠然横掠出来,空中一个对接,怪客又稳稳坐在鸟背之上,这一下眩目至极,楚飞燕拍掌叫好。一人一鸟直飞至离海面十余丈处,青衫怪客再度跃起。平平降落,端立在海波之上,水仅没到脚踝,却是一个龙形鹤骨、须发尽白的老者,双目神光隐隐,嘴角似笑非笑。
楚飞燕愕然道:“你、你便是‘与寥天一’苏见独老爷子么?”她见对方相貌与苏坐忘有五分相似,武功又如此高明,立时想到。
青衫老者不置可否,道:“世事吾忘之久矣,南华有言:‘无为名尸’,又何必问?小妹妹,你缘何在此?”楚飞燕听了这话,越发肯定是苏见独来了,想:“虽说他淡忘世事,但中土武林与泰壹宫毕竟是仇敌,还是小心些好。”遂道:“我被仇人绑架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在这大洋里转,没法子回家去啦。”她这话也是实情,未曾作假。
青衫老者淡然一笑,神色温和,道:“老夫归隐多年,你们这年轻一辈的英杰才俊,我是不认识了,江湖恩怨,老夫已无兴趣,但与小妹妹海上相逢,也是天意,也罢,老夫送你回中土,若你的仇人再来与你为难,你只说是撄宁小苑的故交。”楚飞燕道:“多谢老先生关照,只是你怎生送我回……中土?”
青衫老者向天上两只大鸟一招手,二鸟齐齐飞下,它们在天边仿佛一团金云、一团火云,近看起来,周身无一根杂毛,昂首振翅,势若飞马,目光犹如冷电,显然是不可多得之灵禽神物。青衫老者指那火鸟道:“老夫教它送你一程罢。”
楚飞燕之前见他乘鸟安稳如舟,甚是好玩,但要将自己性命交与这么一只畜生,毕竟放心不下,低声道:“这——”老者道:“你莫先存惧心,只当骑马一样,它们跟随老夫多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武林中成名人物办事,也没它们牢靠,若论辈分,它们还在很多江湖耆宿之上呢。”
楚飞燕骑的那海豹见了两只大鸟,只把头缩得低低的,显得十分害怕。两鸟挺胸盘旋,只不飞下,似乎自视甚高。楚飞燕寻思:“我现在倒也不想回中土,但总不成说要去娲皇崖、泰壹宫吧,横竖困在大洋中也不是路,有机会脱身总胜于无。”遂道:“老先生,你的鸟儿能听我的话吗?”老者道:“老夫吩咐,它如何不听?”对火鸟道:“你送这女孩回中土,顺便回家见一见吾儿。”火鸟扇了两下翅膀,点了点头。老者道:“好了,你上去罢。”
火鸟低空盘旋,离海面三丈有余,楚飞燕想:“这老人有心试我轻功。”以这高度,她要一跃而上,原也不难,但那大鸟看上去这般神气,若不容她上背,立即高高振翅飞去,那就没趣得很了。心中略一盘算,脚尖往海豹背上轻轻一蹬,身子已拔高四丈,往火鸟头顶拍出一掌,火鸟被掌风一带,却也不惧,反身展翅扫出。楚飞燕一个翻身,右脚脚掌早踏住鸟背,左脚还没上去,那火鸟猛然向前一冲,楚飞燕身子一颤,自然生出反应,双脚连续踏出,一连七步,都踏在鸟背之上,到第八步时,双手已抱住鸟颈,跟着两腿一夹,把鸟身牢牢挟住。
青衫老者呵呵笑道:“好俊的轻功!真乃后生可畏。”古书上以“走及奔马”、“手接飞鸟”形容人之身轻足捷,江湖中能做到这样的轻功高手也不是没有,但要空中迈步,就算对一等一的名家高手来说都是极大难题。楚飞燕第一脚踏在鸟背时,尚未踏稳,火鸟便振翅急飞而出,此时她身子实已悬空,换了别人,早已直坠入海,她竟能借着一踏之余力急追,七次纵跃,追上受惊疾飞之灵鸟,应变之速、脚步之快,结合得天衣无缝,虽不可说是凌虚飞行,却也相差无几。这几下匪夷所思,真乃光电不足以形其捷,若非她天生异禀,再怎么勤奋也断做不来。便是她自己要照板再做一次,也未必办得到。青衫老者一生之中见了无数高手,对神奇诡幻的武功已见惯不怪,但见了楚飞燕这等身手,顿时为之心旷神怡。
楚飞燕抱拳笑道:“老爷子,谢啦!”青衫老者点头道:“去罢!”火鸟振翅长鸣,击入云霄。
楚飞燕身在空中,乍惊乍喜,心道:“师父给我起了‘飞燕’之名,想不到这回我真的飞了。”火鸟扇开双翅,又快又稳,不数日,飞越万里重洋,回到了神州大陆。她去年末乘鲸出海,此时重返中土,已是三月上旬。
楚飞燕乘着火鸟从天而降,落在海边,六七个渔民正在晒网,见了此景,还道是神仙菩萨,吓得俯伏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语无伦次地乱颂乱求。楚飞燕嘻嘻一笑,与火鸟道别,展开轻功,独自离去。
楚飞燕这番死里逃生,经历之险,平生未阅,回想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想起明画眉之行径,又想起周雪鲛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轻叹一声:“雪鲛要我做哲人,救这个世道,可是哲人若没实力,也是让人杀了啊。”又想:“我和雪鲛相识不久,虽说我救过她性命,但她竟对我如此见重,乃至把天下的命运系在我一人身上,好生教我羞愧。”把周雪鲛的话从头到尾默念了几次,虽很想做点什么,却觉得其事太繁,其局太深,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好生头痛,找了客店落脚,躺在床上,又陷入沉思。忽地飙然刮起一阵恶风,把她像纸鸢般吹得飞了起来,腾云驾雾也似,直上天际。
那怪风把她远远吹了出去,忽然消散,楚飞燕提着霜刀赤足而行,只感脚下无物,不知是什么空虚之所,但若说是虚空,偏又有无数声音四面八方围着她叫唤,也有说文言的,也有道白话的,也有操汉音的,也有唤些不知什么胡语番言的,楚飞燕好生纳闷。走了一会,又见前方烟尘滚滚,千军万马浴血厮杀,却不使刀枪剑戟、弓弩火铳,每人手里都绰着一杆大笔,只把墨汁往对方身上涂去,口里振振有词:“我道至高!”“尔等皆贼子也。”“非黑非白,非正则邪,不从吾教,即系异端。”“世唯一道,天唯一理,囊括古今,尔不能择。”
那些军队见她来到,都鸣金休战,左方的喝道:“你是哪一派的?”右方的道:“你服从谁?你听谁的话?”楚飞燕答道:“我没有派。我自成一派,可以吗?”两边听了都大怒道:“你自成一派,就是与我们争夺正统,趁你未成气候,赶紧灭了。”遂都擂鼓来围攻她。楚飞燕只得抽出霜刀,使开素足刀法夺路,当者莫不披靡,但敌人越打越多,驱之不去,到后来竟跑出许多老人、妇女、小孩来,都往她身上泼墨,楚飞燕不忍对之下刀,那些人围住了她,不停口地咒骂,每人的表情都是一样:惊恐、麻木、恼怒、狐疑、冷漠。楚飞燕哭笑不得,忽生心死之感。
忽然云端飞下一个人来,脚踏日月,傲目横睨,长笑道:“千秋回首提肝胆,万古无人似我狂!离恨天在此,世俗鼠辈安敢胡为?”众人听了,心惊胆战,抱头而走。那人拉起楚飞燕道:“好孩子!你也见了,庸众无知,世人可鄙,你应该信仰魔道,与世为仇。”楚飞燕想了一会,说:“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那人大怒,断喝一声,楚飞燕被他喝声震得飘飘荡荡,飞出十万九千里外,抬头一看,却见万仞高一座大山,云遮雾绕,不知是什么去处。
楚飞燕自言道:“什么山恁地高法?”却见一个老人唱着歌从山上下来,却唱道:
长啸一声天外天,古来万事尽倒颠。拍栏客惜吴钩短,沐冠人道楚猴贤。王公赏色春犹暖,幽人怀愤日如煎。欲学逍遥忘物我,物我又把债来牵。横流沧海难由己,千钧枷锁系胸前。红尘落处皆苦海,谁言无事即神仙。
楚飞燕听了,好生感慨。那老人又唱道:
谁言无事即神仙,恨海无涯苦无边。桑田变幻皆寂独,欢悲世局永绵绵。神州往事多沉陆,中原霸主自衔鞭。孔孟儒宗称名教,商韩法术尚谋权。识破人心常假伪,效颦俗子学狂狷。伪狂未改奴才骨,真狂志气满坤乾。
楚飞燕心中一震,那老人笑了笑,又道:
真狂志气满坤乾,推开前古胆力坚。扫尽浮云扬人道,破除异化谱新篇。长驱岂步他人武,正源立吾即太玄。胸藏宇海情如月,覆照尘寰水三千。世间俗物不须言,寂寞方知道义全。哲人傲立苍茫里,侠心高举再开天!
楚飞燕又惊又喜,叫道:“好一个‘哲人傲立苍茫里,侠心高举再开天!’敢问老丈大名?”那老人笑道:“我叫木山子。”楚飞燕又问:“这是什么去处?”老人遥指道:“此乃苍茫山也!”楚飞燕吃了一惊:“这便是苍茫山?”老人说:“不错,红尘世界,都在这苍茫山脚下,但人们每不自知,多少年了,不复见有心肝人来此,堪悲可叹!”
楚飞燕心中一动,道:“老丈,我有事请教,何为世间正道?如何救天下苍生?”老人大笑道:“非唯其道,亦赖其人,与道同体,哲人不王。”楚飞燕不解,道:“求老丈指教。”老人道:“我教无用,要你自悟。你若有心,日后自验。”大笑而去。楚飞燕道:“老丈留步——”哪里还见人影?正纳闷着,忽然间天崩地坼,那高山当头压将下来,楚飞燕回想那老者的话,忽然一股豪情从脚底涌上天灵,大步迎将上去,两手把那山扶住,又见日月星辰从山巅纷纷滚坠而下,又用膝盖抵住山根,伸手去接,忽然想到:“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猛然醒转,眼前影影灯光摇曳,原来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