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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羲和浴日

  她此言一落,那千余人立刻分列换行,转瞬之间,已布成一十三个阵形。这十三经大阵乃明家镇家之宝,其威名之显赫、声势之磅礴,于中土阵法中排行第一。明四小姐所处阵势布成八卦之形,正是群阵之首的“易”阵。这十三经大阵奥妙无穷,不谙其道者绝难寻得破解之法,而谙其道者又往往对之太过敬畏,亦破不得它。楚飞燕只见对方东一丛西一簇的,内中似有无限玄机,倒也气势不凡。

  凌一色道:“没什么了不起,离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中有一门‘覆古神功’,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破了这个屁阵。”话是如此,但楚、凌二女的功力,与离恨天岂能同日而言。

  僧病本合十道:“阿弥陀佛!明四小姐,山僧恭候久矣。”明画眉欠身道:“画眉来迟,大师恕罪。”又道:“极乐妖僧,你逆天而行,还不束手伏法么?”

  僧极乐怪笑一声,把掌朝下一虚按,“波”的一声响,地上多了一个深坑,盘腿坐下,道:“老和尚纵横宇海,未尝闻明四小姐名字。三大世家,鼎足而立,明家有何资格来管我?明夫子呢?叫他自来与我说话!”

  明画眉身边一人道:“咄!三教儒为首,明家怎么管你不得?老妖僧,汝多行不义,祸乱中州,残民以逞,天理难容,若教你幸逃及身之戮,更以何法教天下?”声音稚气未脱,却是一个尚未加冠的童子,众人见他少年老成,竟敢当面斥责僧极乐,都微微诧异,又看他衣着非俗,一表人才,像位世家公子,看来多半也是明家亲族,说不定还是明惟厥的儿孙。

  明画眉微微颔首道:“六弟说得不错,也不枉父母师长教诲。须谨记我明家行事,遵天命、执大义,是万万不容差失的。”那童子道:“四姐之言,牢记于心。”明画眉道:“那好,你去向那妖僧挑战罢。”

  她此言一出,楚飞燕等一时都懵了,僧极乐在中土武林中绝对算得顶儿尖儿的厉害角色,之前出手,便是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他能耐非凡,这童子能有多大年纪,僧极乐吹一口气只怕也把他吹倒了,如何谈得上“挑战”二字?明画眉这不是叫亲弟去送死吗?难道他们明家武功当真如此高深莫测,连一个学过三招两式的黄口孺子也能击败当世绝顶高手?

  那童子果真依言越众而出,道:“妖孽,吾来也!”僧极乐及其党羽一愕,继而纷纷捧腹大笑。明画眉却一本正经地说:“‘德威唯畏,德明唯明’,先正尔罪,再领尔刑。妖僧极乐,狂诞不经,悖逆伦理,荼毒生灵。罪无可恕,万死犹轻,即行处死,天理无情!”僧极乐纵声狂笑,往前站定,道:“迂腐书生,笑杀我也!”

  明画眉喝道:“杀!”手一挥,十三阵之中的“春秋”三阵人马都从身边取出火铳来,弹药早已装填好,一时俱发。顷时,响声乱作,硝烟四散,僧极乐脸色惨变,说偈道:“三千世界烦恼尽,血光满地大……快哉……”这个中土武林绝顶高手、佛门败类就这样被火铳打死在莲花谷内,往生极乐去也。

  僧极乐党羽也被这一顿乱铳打得死伤狼藉,未死的都哀号起来。僧病本低头道:“阿弥陀佛!”东首众僧齐诵佛号,退至一旁。明画眉又一挥手,一顿乱铳,把僧极乐党羽杀得一个不留。

  垓心处只剩下楚、凌、周三女。明、僧两家在场的一流高手精英不下百人,更有僧病本这种修为造诣在她们数倍以上的大宗师,一旦合围,三女已是插翅难逃,更何况对方还有无情的火铳?三女形势之劣,已是无以复加。这火铳队是明家在灭异谷一战之后秘密组建的,为的就是防范魔宫卷土重来。凌一色心中懊悔:“是我好胜争强,连累了燕姐姐,若早早走人,哪有这事?”她最是强项,明知必死,也浑无惧色,向楚飞燕望去,楚飞燕微微一笑,握定了她手掌,道:“一色,能与你同日而亡,平生快事莫过于此。”

  凌一色心头一酸,又是伤惜,又是兴奋,腔血如沸,道:“我们泰壹宫人不敬天地鬼神,对幽冥之事嗤之以鼻,若真有地狱,我们下去再闹他个天翻地覆。”又看了周雪鲛一眼,微感歉疚,道:“狗壁虱,连累你了。”周雪鲛笑道:“本来就是你们救了我,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凌一色毅然道:“我不受辱。”楚飞燕心中一痛,低声道:“我给你们一刀。”对方刚才不乱铳将她们击毙,无非是想生擒,落到明家手里,受万千屈辱不说,最后死也死不利落,有什么意思,不如自我了断痛快。

  明画眉淡淡道:“将这两个魔道异端、这个史家叛逆拿下,凌迟处死,乱臣贼子,决不待时,只在此间施刑,以正纲纪,传檄天下。”

  楚飞燕正摸刀柄,猛然间双耳一震,却是僧病本喝道:“慢!”

  僧病本身为中土武林三大领袖之一,内功何等精湛,这一喝之威,立时镇住全场,却道:“明四小姐,山僧还不清楚周小姐犯了什么罪过,就算有罪,周小姐是山僧小友,这两位姑娘也似非怙恶之辈,正所谓一阐提人亦有佛性,佛门广大,山僧或可点化她们改邪归正。不教而诛,亦有违圣人之训。”

  明画眉道:“罪有可恕有不可恕,少正卯作乱,圣人诛之,异端贼子岂可赦乎?我虽系巾帼,继承不了千秋道统,也自幼立志剪除凶逆,捍卫纲常,澄清四海,重现舜日尧天。”想了想,又道:“我奉父命镇压异端,若不将彼等尽行夷灭,于家为不忠,于父为不孝,于兄为不悌,古人大义灭亲,周雪鲛虽是我表妹,亦不足愍。”微一踌躇,又道:“雪鲛,你犯下十大罪状,自绝于世,不是表姐心狠。就算我亲妹子做了异端,我也决不容情。”周雪鲛微笑道:“多谢表姐向我表明心迹,阿鲛不怪你。”

  凌一色高声道:“明四瞎子!”明画眉长眉一轩,道:“逆贼欲乞命么?”凌一色说:“告诉你这假道学,你兄长明三狗子的头,是我砍下来的,你敢下场与我较量较量么?你有火铳,算我们倒运,他日我爹亲临,把你们这些狗壁虱一个个千刀万剐,连你列祖列宗的臭骨也从坟里挖出来,四书五经一股脑儿灭尽,绝了你那道统,废了你那万古纲常,叫你这狗东西祸害人间!”

  明画眉道:“那便教你死而无怨。”飘然出阵。

  凌一色见她竟肯下场,倒也出乎意料,想:“我可别白送名声与她才好。”遂道:“燕姐姐,不用你帮手,看我宰了这盲婆。”对方已掌控全局,多添一人与战毫无用处,不过引来对方火铳射杀而已。凌一色长笑一声道:“血海茫茫恨未休,娲皇公主誓心头。波涛万里狂魂在,杀汝明家草不留!”手一扬,蔷薇刺远远掷出,空着双手,蔑笑上前。

  明画眉道:“无知匪类!”双掌一翻,已经攻至,正是五经正义掌功夫。凌一色见她行动迅捷竟远在常人之上,心道:“这家伙真是瞎子?不管了,毙了再说。”双掌翻飞,却是对攻之势。

  两人动手之前,都有些低估对方,数招一过,凌一色便想:“这瞎子可比她哥哥厉害多了!”明画眉则想:“这逆贼年纪轻轻,倒也不简单,无怪乎魔宫如此猖獗。”未分胜负,忽然一阵歌声传来。

  那歌声清晰起来,却唱道:“中土专门和稀泥,三家就是狗东西。无边血海魔君怒,四百军州尽儿啼!”声音奇冷无比,不知从何处发出。僧显实道:“谁在叫唤?”

  却听得一声冰冷长笑道:“三家联合,骗子分赃,糊弄世人,凭火铳取胜,亏你有这厚脸,教你见识冰海玉人功!”众人正惊疑间,只见月光下一朵紫云掠出,逝如闪电,云中倏然一股怪雾喷出,漫得极快,已将“春秋”三阵中的“公羊”阵罩住。众人只感身陷冰窟,奇寒彻骨,好像一时间变了天地,一排排地都打起寒战来。

  满场之人心下栗然,不知来了什么怪物,众铳手未得明画眉号令,不敢擅自发铳,那紫云贴地掠出,又是一股寒雾,掩住了“穀梁”阵,穿入垓心,明画眉早已退后,那紫云卷住凌一色、周雪鲛,又往人多处直撞过去。

  楚飞燕叫道:“放下她们!”飞步追去,一把抓住那紫云一角,只感如抓到一块坚冰,自然释手。凌一色把脚往外伸,楚飞燕连忙抓住。那紫云笑道:“好轻功!魔家也教你追上了。”去势丝毫不缓,从人丛中横穿而过,火铳手手忙脚乱,又恐伤了自己人,那紫云所向披靡,忽被一股柔和劲力阻了一阻,却是僧病本合十立于面前。那紫云迎头一口寒雾喷去,僧病本喝道:“咄!”枯瘦如柴的身躯凭空升起,已呈古铜之色,寒雾未及其身,便消散得无踪无影。那紫云喝了声彩:“十方道场功!果然有两下子。”携着三女,远远飘出,化作一抹紫痕消逝在已经微亮的夜幕之下。

  僧病本亦不追赶,众人呆呆伫立,神情又是惊异,又有些惨然。原来被那寒雾喷中的人,已经成了一座座僵硬可怖的冰雕。众人颜面丢了还在其次,更忧的是敌人如此凶狠,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僧病本缓缓吐出一个字来:“劫!”

  明画眉皱眉不语,也不知是否想到了应敌之策。

  那紫云携着三女,轻飘飘地出了二三十里,方将他们放下,拍着凌一色肩膀道:“大侄女,若非魔家,今日你可险得很啊!”

  凌一色被拉了一路,身上冷气涔涔,睃了那人一眼,道:“我凌一色是魔道传人,不屑于掩饰真实心思。你害死我母亲,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要杀我,趁早动手好了。”

  周雪鲛心下一凛:“芍药公主也真倔强,却不知她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楚飞燕刚才从那人武功中已猜到其来历,此时与之相对,见那人身材颀长,裹着一袭笼纱闭月海纹紫袍,神如冰,肌似雪,一双凤眼中寒意凛凛,浑身上下隐然透着森森冷气,心下更加了然:“原来是她,想不到这么年轻!”遂道:“哲人长矣无心老,谁擅千秋万古名?”那女人傲然道:“飘若惊鸿来世上,洛神艳目已如冰!”楚飞燕道:“果然是洛神阁主,我是风庄主的徒弟阿燕。”

  那女人对凌一色说:“魔家不杀泰壹宫人,你恨魔家,魔家在乎么?你想报仇,凌冷玉等着你来杀!你若有本事杀了你姑姑,算你英雄好汉。”她语调虽冷,这话却甚是响亮,泰壹宫人虽一言一行不肯作伪,是非爱恨都是脸上明写、嘴里明说、手上明来。周雪鲛听着心想:“狂狷耿介,看来他们魔宫人士多是这般,这种人中土武林中委实缺乏,也很难在中土立足。但他们的学说以反世恨世为本,性格越是耿直坚执,做事便越不留余地,现在他们还能有所不为,日后仇恨越来越深,就难说得很。”

  凌一色“哼”了一声,也不再说。那女人又向楚飞燕道:“你认识魔家?是风狂雪告诉你的?他怎么说魔家?”风狂雪乃泰壹宫现下第一号高手,任狂高傲,不喜言语,这女人倒也真想知道风狂雪对她的看法。

  楚飞燕直言道:“师父提到阁下时,就一个字。”那女人眉头微抬:“哪一个字?”楚飞燕学着风狂雪的腔调说:“嘿!”那女人神色微变,继而大笑道:“嘿!”又问:“那你知道魔家哪些事?”

  楚飞燕道:“你是凌崖主的堂妹、一色的姑姑,你叫洛神阁主凌冷玉,听说你一向在极南冰川中练功,别的我也不深知。”凌冷玉道:“那你不知道一色的母亲是魔家害死的?”楚飞燕见凌一色愤恨溢于形色,心想:“怎么一色没跟我说过?”遂道:“我只知道一色的妈妈过世得早,你为什么要害死人家?”

  凌一色把下唇咬得紧紧的,良久方道:“燕姐姐,我也是回娲皇崖后才知道,我小时不知,我……”瞪着凌冷玉道:“这个女人,原先是我爹青梅竹马的老情人,他们本来都要成亲了,洞房之夜,她却自己跑了出去,撇下我爹一个,我爹……之后他们分了手,我爹认识了我娘,和我娘好了,又与她有什么关系?我娘生下我不久,她却跑回来把我娘骗到偏僻之所,她……她居然扒光了我娘的衣服,叫我娘出丑……我娘回去后气不过,不久便……这……这事瞒了我十几年哪!我也要扒了她衣服,我、我杀了她!”说到此处,双眼已红。

  楚飞燕、周雪鲛黯然不语,虽欲劝解,一时也不知当如何说。凌冷玉冷冷道:“你要脱魔家衣服,行啊,咱们一起脱,谁先穿回谁是孬种。你想要魔家性命,得看你有无这个能耐!魔家对你没兴趣,你且一边去!”却看着楚飞燕道:“你叫什么来着?”楚飞燕见她气焰嚣张,欺负一色,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心中有气,更不应她。

  凌冷玉冷笑一声:“好哇,你偷了白月天霜刀出来,长辈问你话,还不老实回答?”楚飞燕一怔,坦言道:“不错,这刀是我偷的。”凌冷玉道:“你干吗要偷?”楚飞燕说:“师父发脾气把我赶出来,我一时气不过,便把刀偷走了。”离恨天大君逝世之后,白月天霜刀自然传给了怀仇天大君,后来怀仇天大君一次酒酣之际,顺手把霜刀赠给了一位好友。那好友事后省悟过来,也提出归还,怀仇天大君大笑道:“泰壹宫人岂有食言之理?”坚不肯收。那位好友便是康回庄的先辈,从此神刀遂归康回庄所有。其实泰壹宫高手素来不用兵刃,霜刀放在庄中也无用处。但楚飞燕事后想来,总觉得当时太过冲动,愧对恩师。此番提起,又是悸然,道:“要不我把刀给你,你去还与我师父好了。”

  凌冷玉双眼盯着她,神情带着几分怪异,蓦然一笑,楚飞燕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你笑什么?”凌冷玉笑道:“你和一色洗澡的时候,魔家便跟着你们啦。你这姑娘有意思得很,了不起哪!”楚飞燕省悟:“原来在客栈听我们讲话的就是她。”

  凌冷玉把楚飞燕端详了好一会,眼波微漾,赞道:“妹子,你好美!”楚飞燕不料这个寒霜般的女人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愣着摆了摆手。凌冷玉又道:“魔家若年轻二十几岁,多半便追求你了。这可不是说笑。”泰壹宫人多行惊世骇俗之事,并不排斥同性情爱,楚飞燕虽有些意外,也不甚在意,道:“谢了,本姑娘可对你没兴趣。”又抱了抱拳道:“前辈救命之恩,阿燕永记。没别事的话,我们先走了。”她既然知道对方是一色仇人,谨慎起见,不想与之同行。

  凌冷玉打了个哈哈,道:“风狂雪的徒弟便这么没出豁?魔家好歹救了你们三条性命,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么?”楚飞燕想她这话也在理,说:“那你有什么吩咐我去办的?”凌冷玉笑着说:“只怕有些为难。”楚飞燕道:“你且说是什么事。”她想对方既然是泰壹宫前辈,也不会叫她去做什么下三滥之事,大不了艰难些,自己出些力气报答她也便是了。凌冷玉道:“好!你把裤子脱了,让魔家摸摸你的P股!”

  楚飞燕变色道:“我看你是宫中高手,叫你一声前辈,你不要欺人太甚才好!阿燕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子,一分一毫也苟且不得!你敢小看我么?”手已按住刀柄。她性情刚烈,自知武功与对方差得太远,若对方真的欲行不轨,大不了往自己脖子勒上一刀。

  凌一色道:“姑姑!你可别忘了,你的冰海玉人功来之不易。”原来凌一色之父娲皇崖主凌灭鼎与凌冷玉是堂兄妹之亲,自幼耳鬓厮磨,相印于心,本来已定鸳侣,不料洞房之夜,凌冷玉畏惧房事,逃了出去,怎么都不愿成亲,父母宠爱女儿,也便由她,经历了这般尴尬,两人都心冷了,于是分手,凌冷玉仍是处子。凌灭鼎年青英俊,文武才器当时便颇不低,暗中垂青他的姑娘实在不少,但都知他与凌冷玉是天生一对,也不便插足其间,及知悉他们分手,不免都有些想法。当时泰壹宫第三代大君溟涬天的女儿也钟情于凌灭鼎,搬到娲皇崖住了一年多,陪他读书练武,最终感动了凌灭鼎,两人结合生了凌一色。凌冷玉也不声张,心头暗恼。她相貌出众,与堂兄分手之后,常被宫内年青子弟属意,她脾气不好,对追求者又打又骂,追求者满腔热情,却被她骂得连猪狗也不如,休道泰壹宫人个个性高,便是乡间寻常男子,也受不了这等侮辱,即使不打还她,也免不了回骂几句“泼妇”、“卖剩橘”、“做定老处女了”、“魔家要你是怜贫恤老”之类。凌冷玉越想越气,迁怒于凌灭鼎新妻,回到娲皇崖,趁凌灭鼎不在,把他夫人重重羞辱一番,气得她抱恨郁郁病亡。凌冷玉称心如意,一个人去极南冰川中练冰海玉人功了。那冰海玉人功是泰壹宫上代一位女性高手所创,必须以处子之身到极南冰川中赤身裸体修炼,凌冷玉孤身练功十几年,将原来只有十二层的冰海玉人功练到了一十四层。她功成回来之后,溟涬天大君已经逝世,寂灭天大君不计前嫌,任命她为洛神阁阁主。她内功精纯,虽已年过四旬,看样子与二十岁出头无异。练这冰海玉人功,最要紧的是守身,倘若失了身子,将无以压制体内寒阴之气,冻成一具僵尸。

  凌冷玉冷瞟了她一眼,道:“你姑姑不用你小妮子指点。”对楚飞燕道:“心肝妹子,你莫怕,都随魔家过来。”向周雪鲛一指,“你也跟着走一趟。”

  三女不知吉凶,也只得随去。来到一间石屋前,天色已朗,凌冷玉问:“大侄女,你为什么来中土?”凌一色道:“你能找到我,肯定知道内情,何必明知故问!”凌冷玉道:“爽快!那魔家问你,可记得‘北海沧溟飞冷月,关山铁月扫云楼。惊风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间二百秋’、‘独据紫微挥恨血,尘寰一片莽苍苍。千秋回首提肝胆,万古无人似我狂’这几句话么?”

  凌一色道:“这是离恨天大君的两首诗,谁不记得?”泰壹宫人雄视尘寰,视古圣先贤如竖子、山河神明如草芥,独敬创宫大君,对他的文章言论无不熟稔于胸。凌一色见对方竟拿如此显浅之事来问,明摆着看她不起,更是窝火。

  凌冷玉说:“这两首诗中,都有‘恨’、‘血’二字,我泰壹宫魔道学说中也有‘恨海’、‘血海’之论,你知道么?”凌一色大声道:“怎么不知?幽渊恨海无生灭,魔主高吟谁与伦?血海浮沉尊离恨,大君寂天统诸神!”

  凌冷玉“嗯”了一声:“恨海生魔道,群神礼大君。哲人魂不灭,望绝古今云!我泰壹宫的魔道,生于恨海之中,是对数千年人心丑谬的逆反,无论什么学说,什么这个道那个道,在我们面前都如草芥一般。”

  周雪鲛一旁听着,也不言语。凌一色却有自豪之色。凌冷玉问楚飞燕:“你说说,何谓血海?”楚飞燕说:“血海指俗世。按离恨天大君的学说,人这种东西如果独立生长,很难存活下去,就算存活下去也与野兽无异,但若合群而居,又会受到种种势力、传统、明规暗则的约束,俗世之人,一识事便被管教这不能做、那不能犯,长此以往,都养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奴性有两种表现,一是甘于臣服,给强大于己的人做奴才,二是自己做了奴才,却认为世人都应该与自己一样做奴才,不做奴才是不可思议的。那些帝王将相同样也有奴性,他们臣服于权力、形势、传统、欲望,照样也是世俗法则的奴才,遇到比他更有势力的一样腿软。奴性与虚伪互为表里,一世之人皆为奴仆,那把持世人命运的法则教条哪有不虚伪之理?数千年来,人智日长,人心日伪,人们打着各种旗号,相互利用,相互残杀,成王败寇,黑白颠倒,少数当权者代表了‘天命’、‘大道’,无知庸众顶礼膜拜、盲听盲从,循环往复,无可救药,性命握于人手,魂魄不得自由,虽具人形,实乃两足禽兽。”

  凌冷玉道:“大致不错。那何谓恨海?”楚飞燕说:“恨海指哲人情怀。世俗人处于血海之中,却像木头一样,浑然不省,你砍它削它,却不会反抗,岂不是傻得很吗?好不容易有哲人出来吁天警世,但哲人的观点又太超前了,俗人根本不懂,就算勉强听懂了,也没有反抗的胆子,反而怪责哲人,往他身上泼脏水。哲人心骨,岂同凡俗,也必然不愿妥协,如果他违心而行,便与伪人无异,也不配做哲人了。因此真正的哲人,一生都会在对抗中度过,甚至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世界。因哲称狂,因狂成恨,抱恨长眠是他的归宿。”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一种悲怆的预感电闪而过。

  凌一色道:“燕姐姐说得不错,世俗恨我们,我们也恨它,恨绝这些主宰世道的狗东西。”楚飞燕道:“一色,我可不是哲人啊。”凌一色说:“我们继承魔道,是哲人的传人弟子,也应效法离恨天大君。”

  凌冷玉微微一笑,看着周雪鲛道:“妞儿,你觉得我们的学说怎样?”周雪鲛道:“‘冠盖满享华,斯人独憔悴’,你们有你们的愤恨与痛苦。但有破无立,为害愈剧,一味孤狂,于事无补。说到底,你们对世人求全责备,什么都看不惯,把自己寄托在仇恨上,物极必反,最终会有被仇恨吞噬的一天。”凌一色道:“放什么狗屁!我们立狂性,立傲骨,怎么有破无立?破为立之本,中庸道不过是奴才的借口而已。你再叫嚷,我缝上你的狗嘴!”周雪鲛正色道:“阿鲛岂惧死乎?若非你们相救,阿鲛已是孤魂野鬼,燕姑娘把阿鲛当朋友,一路照顾我来,我若不竭诚直言,才是人面兽心。”

  凌冷玉道:“好了,都别吵闹。恨海的含义你们知道了,可是你们听说过恨海重生大法么?”楚飞燕、凌一色茫然摇首。凌一色看了看周雪鲛,道:“你不是读书多吗,你听过没?”周雪鲛道:“我听过这名堂,也不多知。”

  凌冷玉轻蔑一笑:“你们这些后生妮子能知事,魔家这些老人的门还有人上么?羲和浴日,恨海重生,孤眠白结缡说不定便要在‘天荒地老’中重生了。”

  她此言一出,楚飞燕、凌一色均一头雾水。周雪鲛却道:“凌阁主,你说的莫不是羲和浴日国、天荒地老泉么?”凌冷玉道:“还是你有见识。正好省了魔家唇舌,你给她们讲讲罢。”

  周雪鲛道:“《大荒南经》有云:‘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便是日神,是帝俊的妻子,那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千年之前,武林霸主商帝秦听信方士之言,说什么羲和国中有神泉,名曰天荒地老,饮者可长生,派人出海去寻,又哪有什么结果了。”

  中土武林唯明、苏、僧三家马首是瞻,然而三大世家也不是一开始便主盟武林的。千年之前,中土武林经历了一个大变革时期,那时最显赫的世家是商家。商家出过一个雄才大略的家主,叫做商帝秦,他以霸道混一江湖,以刑法管治武林,大搜别派武功典籍而焚之,明、苏两家的书也被烧了不少。商帝秦生前所向无敌,但随着他一命呜呼,商家不久便衰落了,之后苏、明两家先后崛起,僧家东传,数百年间经历无数明暗斗争、妥协借鉴,最终谁也替代不了谁,默认了彼此存在之意义,遂确立了三家共治武林之局面。虽然还有些人对此不满,也影响不了大局。

  楚飞燕听罢道:“这些什么鬼地方多半子虚乌有,就算有罢,又与白结缡有什么关系?难道白结缡与这个已经衰落千年的世家有什么关系吗?”凌冷玉道:“白结缡与商家不见得有什么关系,但你说羲和浴日国、天荒地老泉没有,就是不懂装懂了。实际上这地方不但有,魔家还亲自到过呢。”

  凌一色问:“你到过?”心想这泼妇连极南冰川都能去,说不定所言不虚。凌冷玉道:“魔家骗你干吗?魔家见你来中土一趟,什么也查不出来,丢我凌家的脸,还险些把魔家的心肝燕姑娘也送了,实在看不下去,才来提点你一下,要验证白结缡下落,就非到羲和浴日国、天荒地老泉不可。你不信也算了。”

  楚飞燕一掌电击而出:“谁是你的心肝——”尚未劈到对方身上,只感到一股森严寒气逆着自己掌力去势逼入自己体内,血脉为之一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不愿示弱,立即运功相抗,谁知一运真力,立时浑身发起抖来。凌冷玉笑道:“心肝勿怕!”往她小腿轻轻一拍,楚飞燕才缓过劲来,倒抽一口气,面带愠色瞪了她一眼,对这冷女人的功力也不得不佩服。

  周雪鲛道:“阿鲛是外人,本不该问,但凌阁主既留我在此,想必也不忌讳,恕我无礼,难道阁下在羲和浴日国、天荒地老泉见过白结缡本人么?”周家百年以来一直在查考这桩武林悬案,她本人也曾致力于此,迄无结论,故忍不住有此一问。

  凌冷玉道:“她的真身嘛,魔家也没见过,但她的尸体,确是在那地方不假。如果那恨海重生大法当真有效,准确来说,她现在应该是个活死人。”

  三女问:“活死人?”“恨海重生大法?”心道这事可越来越耸人听闻了。楚飞燕道:“难道她离奇失踪,便是被人打下天荒地老泉去了么?”凌冷玉说:“打下?除了离恨天大君,普天下有谁赢得了她一招半式?便是大地震,也未必能把人家震下去呢。”楚飞燕道:“我想会不会是她和离恨天大君意见不合,起了争执,就……也许是我猜错了。”

  凌冷玉问:“心肝,你有过情人么?”楚飞燕一怔,摇了摇头。凌冷玉道:“你没有过情爱经历,会这么想也怪不得你。离恨天大君是个狂人,狂人也是至情至性的,白结缡虽然绝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夫妻一场,离恨天大君怎么会轻易伤她?”楚飞燕说:“我和一色聊到他们的事,都想不通他俩一个哲人、一个暴君,心性志向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凌冷玉道:“当时离恨天大君致力救世,而在他看来,救世最根本的是改造人心,但改变世人的本性,又比打遍天下无敌手难了千百万倍,离恨天大君自知也渺茫得很。而当世最凶戾残忍之人,便是孤眠白结缡了,他决定再尝试一次,亲自来感化对方,若连白结缡这样的人也能变成贞直哲士,就能证明救世还是有希望的。而白结缡也一心想驯服这个一生中最难以逾越的高山,证明自己无所不能,两人各怀心事,结为夫妇。后来白结缡恶行虽有所收敛,但本性难移,对哲思冥想也没任何兴趣,离恨天大君亦因此事饱受攻讦,使他对世道彻底失望,转而反世,开创了我泰壹宫。白结缡更感寂寥落寞,深叹世事无味,放弃权势携子出走。他们起初没有什么真感情,但毕竟在一起过,又生了儿子,要说一点也不念着对方,那也不然。苍茫山上那一别,并非他们之间故事的终结。”

  凌一色问:“你是说他们后来还见过面么?”凌冷玉道:“当然,但也就一次了。白结缡带了儿子,四处浪迹,不愿再留在中土,浮舟到海外,竟让她找到了传说中的羲和浴日国,只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女神,人也都死绝了,只剩下些遗迹,白结缡不愿再走,就此定居。多年之后,有船经过,白结缡截住船只想抢些日用之物,却正好截住了离恨天大君弟子的船。白结缡见对方武功与离恨天大君有些相似,心下起疑,将船上之人制住逼问,方知离恨天大君创立泰壹宫之事。她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怀仇天大君见了,吵着要见父亲,白结缡初时大发雷霆,想把一船之人杀光,但转念一想儿子越来越大,跟着自己也无甚前途,便对离恨天大君的弟子说:‘你回头让他来见亲生骨肉。’离恨天大君得讯,念及旧情,前来看望,提出接她母子两人回泰壹宫。白结缡道:‘苍茫山上你何等决绝,今日虽一时情动要我跟你回去,终究也难以相处,你嫌我俗,我又何必再俗给你看?孤眠白氏一生不甘人下,我连武林至尊都不做,倒去你那破海岛上给你当魔后,倒乐意?’”

  凌一色道:“如此说来,这女人还是有点骨气的嘛,比我想象的要好。”楚飞燕、周雪鲛默然无语,均感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教人猜想不透之处。

  凌冷玉接着说:“离恨天大君又问她还有什么要求,白结缡道:‘你的儿子,我教养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尽些人父之责,你带他回去罢。我不想再与你见面,等我恨海重生的那天,再来算清咱们的总账。’离恨天大君知道她一直练一门叫恨海重生大法的神功,但就算让她练成了,仍然无法与自己抗衡,也不大在意,笑道:‘魔家等着你!’登船而去。

  “离恨天大君归途上回思:‘结缡把儿子托付与我,却说‘恨海重生’再相见,难道另有深意么?’一思之下,猛然省悟,立即返回,只见天荒地老泉的泉口已被大石盖住。离恨天大君情知不好,揭开大石,下泉探看,白结缡已自沉泉底气绝。”

  楚、凌、周三女尽皆愕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凌冷玉道:“她自知只要离恨天大君在世,自己永远也赢他不得,但不做天下第一、不报复离恨天大君,她又着实不甘。其实恨海重生大法她早就练成了,她用的是大法中最高层的玄功——先死后生、恨海续命之术。一个人武功再高,终究不能万寿无疆,但世间还有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那便是仇恨。恨海重生大法便是利用仇恨使自己躯体重生的神功,便是筋骨尽断、八脉俱废之人,亦可自行复原。她貌似气绝,其实是在泉底作不生不死的抱恨之眠,到一百多年后,就会重生苏醒。那时候离恨天大君怎么都逝世了,像他们这样的武学天才,几千年也未必能再出一个,那时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她便能扫平泰壹宫,为己出气。”

  三女面面相觑,只感此事太过离奇,但与离恨、孤眠两人的秉性又相当符合。周雪鲛道:“恕阿鲛问一句,白结缡既自沉泉底,大石又是谁给盖上的?难道那里还有别人吗?还有,据阿鲛所知,贵宫离恨天魔君年纪比白结缡大,白结缡怎么知道她没对方活得久?又何必急于自沉?若这恨海重生大法真有这么神奇,岂不是有不死的人了?”楚飞燕点头道:“不错,还有,那泉里难道没个鱼虾蟹鳖,她就不怕鱼把她身子吃了?”

  凌冷玉道:“真是少说几句都不行。你道人家孤眠白结缡的功夫跟你们一个样么?她有一门搬运巨物的‘潜移默化’神功,只要事先将大石搬至泉边,自己下泉,运功移动大石盖住泉口,有什么难了?至于第二个问题,这恨海续命之术,风险极大,中年时用成数要高些,她此时不用,难道到七老八十才用?若她活到八十岁离恨天大君还在世呢?这种逆天之术,能成功一次就不错了,哪能用了一次又一次。那天荒地老泉实乃一口毒泉,剧毒无比,活物进去无法生还,却有使尸身不腐之奇效,正是最佳的藏身之所。她自身功力,足以与奇毒相抗。”

  凌一色道:“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凌冷玉道:“离恨天大君本想设法将白结缡救醒,但转念一想,她性情刚毅,既苦心孤诣要以这种方式和自己斗到底,倒不如成全她的苦志,遂上水把大石盖了回去,吩咐弟子不可泄露内情,以免后人得知去设法毁坏白结缡肉身,也算是给她一次机会。这段秘闻,隔了一百多年,更没几个人知道了。直到白结缡复活的传闻传出之后,才有个知情人到洛神阁来,跟魔家说了这段往事。”

  楚飞燕问:“那人是谁?”凌冷玉道:“是轩辕谷的谷主辛齮墨,当年追求魔家的男人委实不少,都被魔家一顿打骂走了,他也来献过殷勤,魔家照例相待,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倒与别个有些不同。他说这段秘闻是他翻查祖父遗文时发现的,他祖父就是当年被白结缡劫船的弟子之一,他约魔家同去查证。魔家见到了那大石封堵的泉口,听说泉有剧毒,没下去看个究竟。”

  楚飞燕、凌一色小时候便听过轩辕谷,知道谷主姓辛,也是泰壹宫的一个分支,但轩辕谷离泰壹宫本址极远,谷主每隔六七年才来觐见大君一次,与宫中余人联系也甚少。凌一色道:“你们既知此节,为何不去报告大君呢?”凌冷玉说:“辛齮墨说他会亲自回宫一趟,至于要下泉验证真假,就非找风狂雪的徒弟不可,这可不就找到了么?心肝,这便看你的维斗神功了。”

  楚飞燕想了想道:“若真用得着我,我出点力也没什么,只是这辛谷主消息好灵通,连我这么一个后辈的事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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