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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金盆洗脚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身穿黑衣。待她一步一步走近,众人看得真切,有些人已不禁轻呼起来。文大先生高呼道:“是楚姑娘来访么?”那女子应道:“我叫飞燕!”她声音清脆悠远,并不响亮,却真真地传入了场上每个人的耳膜,文大先生这一呼运上了内力,竟不能把她的声音压下去。

  楚飞燕走到会场中间,却见她肤如凝脂,面容胜画,柳眉浅吊,神如秋水,不笑自媚,却又隐隐露着两分清高,三分冷傲。她只用一根头绳扎了头发,任发梢在脑后散开,上身穿一件镂领大袖窄体黑衣,下身穿着紧身黑裤,左腿裤管上绣着一只燕子,却赤着一双脚踏在一双青竹屐上,一双素足温润如初融之雪,脚趾纤美,脚背修长,趾甲呈淡红肉色。众人心中暗自惊叹:“好一个英秀标致的女子,竟似天上人一般!”连庄道甲也想:“这等人物,纵是曹子建《洛神赋》也难以形容。”

  文大先生想:“小张良说得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美得出奇。只是赤脚而来,不知为何。武林中的女子虽然不似大家闺秀那么拘礼,更不缠足,但女子在江湖上行走禁忌颇多,行为稍一逾格,便恐有妖淫之名,因此成名的女侠往往行为比男子还谨慎些,绝不会当众袒露形体。这姑娘眉锁腰直,明明是个处子,怎么穿着如此不庄重,难道她对武林中的禁忌真是一点都不懂么?”群雄中有些人也这么想,但见她神色淡然,却并无半点可亵渎之感。

  文大先生道:“文某今日金盆洗手,姑娘若要观礼,请一旁自便。文某这就要洗手了,无暇招待姑娘。”楚飞燕笑道:“是么?文大先生,我穷得很,从未见过金的东西,你这金盆是纯金的吗?借我看看好不好?”她这般淡淡说着,突然间手如电发,直取文大先生双目,文大先生举掌格开,顺势推回去,楚飞燕瞬息间变指为掌,变掌为抓,变抓为拂,连攻文大先生上身十三处穴道,文大先生一一化开,不料楚飞燕回掌一捞,已把金盆捞在手中,也不回看,向后一飘,便飘了四丈远,轻飘飘地落在一块大石之旁。

  众人见两人瞬息间拆招,手法快得看也看不清,都暗自吃惊,及楚飞燕抢了金盆,刹那间飘了出去,这轻功可真了不起,便有人喝起彩来。喝彩声刚落,便反应过来;她这是来捣乱,怎么我反而喝彩?可是要收回喝彩声,就算立马闭嘴也来不及了。

  文大先生刚才与她拆了十几招,心中亦为震惊:“虽然我只出了三四成力,但这女子身子不动,只两手与我对拆,丝毫不落下风,还抢了金盆而去,论招数我已经输了。我修炼高阳神功,已经大成,可是刚才与她手臂接触,她内力如电流分袭我内息支流,这门内功可厉害得很,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她年纪尚轻,内功虽奇,想来不会十分深厚,若我与她比试真实功夫,当以持久战取胜。若是和她斗速斗巧,说不定一百招之内还让她占了上风。”盘算已定,遂问:“姑娘怎么跟文某开这么大的玩笑?”

  这时朱铁儿招手欢叫道:“燕姐姐!”楚飞燕笑了笑,道:“铁儿,你也来了。”楚飞燕抱着金盆,敲了敲,看了两眼,放在地上,叹了口气:“天气怎么还这么热?几天没洗过脚了,正好洗洗脚凉快凉快。”竟脱了竹屐,把双脚放进金盆之中,浸了起来。

  群雄纷然动怒,这金盆洗手之礼,最是庄重,她竟敢拿来洗脚,分明不把文大先生、青城派放在眼里,也不把场上数千豪杰当一回事,众人如何忍得?登时“贼贱人”、“小婊子”的骂将起来。青城派十名弟子十口长剑闪闪发光,立时指向了她。庄道甲不禁担心,恐这如花少女顷刻间便被乱刀分尸。

  文大先生涵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运劲全身,怒上眉关,喝道:“姑娘要在江湖上扬名,也不必羞辱文某!”楚飞燕却浅浅一笑,左脚搓着右脚,对文大先生使了个眼色。文大先生心机极敏,虽在盛怒之时,不失理智,心想:“这姑娘神色之中,似乎无与我为敌之意,近日怪事连连,莫非她夺我金盆另有深意?倒也不必莽撞。若她真是来捣乱的,场上数千豪杰,难道她能生下钓鱼山么?”

  美人帮绝代风华伍三娘却最先按捺不住,骂道:“小浪蹄子!”从人群中跳出。她平生最憎恨的,就是美貌少女,刚才见到群雄惊叹楚飞燕的美貌,早已恨入骨髓,怒火燎原,此刻不借机发作,更待何时?她怒吼一声,手中已持了一根狼牙棒,这狼牙棒有个名目,叫做“打老公狼牙棒”,她老公最好拈花惹草,伍三娘每次察知,便持了狼牙棒千街百巷地追打,她老公轻功在她之上,她初时追之不及,但她最有耐性,日夜不停地追赶,总有一天她老公要被她追上,吃狼牙棒一顿痛打,因此这狼牙棒大大有名。

  伍三娘怒提狼牙棒,一招“棒打老公头”,势挟劲风朝楚飞燕迎头打去。棒犹未落,嘴里却多了样东西,吐出来一看,原来是楚飞燕的一只竹屐,不知用什么手法塞进了她嘴里。伍三娘大怒:“贱人敢戏弄老娘?”又使出打老公棒法中的一招“棒扫老公腹”,向楚飞燕小腹横扫过去,可是尚未扫到,嘴里又多了一只竹屐。伍三娘怒得脑门都爆了,抓了竹屐想捏个粉碎。还没捏时,又被啪啪啪啪打了四记耳光,竹屐掉在地上。

  伍三娘怒火烧天际,使出打老公棒法中最强最霸道的一招——“天下无老公”,棒影覆盖了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她老公无论躲到哪里,都要被打得头破血流。可是这招才使到一半,不知怎地,脑袋贴到了地上,脸上给踏了一只纤纤玉足,正是楚飞燕的脚。伍三娘被这一脚踏得眼耳口鼻粘在一起,愈发绝代风华了些,只怕此时的美貌连她师姐倾国倾城张老太也要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了!

  丁夫人大喝一声,绰起板刀来救。楚飞燕提起竹屐,冲她一笑。丁夫人一怔:我师姐武功比我高,她都不行,我上去有个屁用?遂站定了,说:“小贱人,放开我师姐!你再不放,我可要说你和那九个男人的臭事了。”楚飞燕想不到这位成名人物如此无赖,怒道:“你有胆说一说看!”丁夫人道:“你道老娘不敢么?”她与伍三娘一样,最恨美貌少女,凡是见到,就造谣诬蔑,败坏人家名声,像这什么九个男人、十条大汉的事,她肚子里有一百多个版本。丁夫人见楚飞燕生气,倒得意起来:“小妞儿,怕了老娘了吧?”她本是个极端无赖之人,见到人家姑娘越是害羞生气,她越是心里痛快,当即呵呵大笑:“那天你在街上遇到九个男人,两高两矮,两肥两瘦——”刚说到这里,楚飞燕把金盆劈面向她扔来,丁夫人伸手想接住,却“哎哟”、“啊哟”的大叫起来,原来楚飞燕脚底暗运内力,把一个金盆烫得如出炉新铁一般,丁夫人不知,一接之下,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

  楚飞燕身如闪电般抢上,一手接过金盆,一手扭脱了丁夫人下巴,教她不得编排那九个男人的疯话,身子往后一飘,又回到了那大石上,一只脚依旧踩着伍三娘,一只脚依旧浸在金盆里,盆中竟没少了一滴水。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之至,文大先生、百叶真人等高手都看在眼里,暗暗喝彩:“好俊的身手!好快的轻功!”群豪中有的眼慢,此时尚在东张西望。丁夫人歪着下巴,一动不动,原来楚飞燕扭脱她下巴之时,顺势拂了她几处穴道。

  文大先生道:“楚姑娘,先放了伍三娘,再说话罢。”楚飞燕莞尔一笑,松开了脚,用脚尖将伍三娘身子轻轻一挑,伍三娘便飞了两丈来远,轻轻落地。伍三娘、丁夫人二人这等容貌,行事又是这般,武林中的人物对之哪会有什么好感?只是她们师姐倾国倾城张老太武功甚高,手段阴毒,大伙儿得罪不起,因此表面上没对她们不客气而已,此番见到楚飞燕教训二人,数千人中十有八九倒很是痛快。

  文大先生还待再问,场上一人已越众而出,却见他虎背熊腰,威风凛凛,青布包头,众人认得是江州一带有名的侠客神拳百手周四海。周四海向文大先生行了一礼,道:“文大先生,请容我问这位姑娘几句话。”转过身对楚姑娘说:“楚姑娘——”楚飞燕说:“叫我燕姑娘吧。”周四海道:“燕姑娘,我问你一事,我大哥周三江半年前在湖北道上,是被你杀了么?”楚飞燕点头:“不错。”周四海竟欠身鞠了一躬,说:“如此多谢你了。我大哥与我性情大异,他勾结官府,做了许多违背侠义道之事,我虽想杀他,只是一来我哥俩工力悉敌,二来毕竟碍着兄弟之情。你替我周家除了一害,很好!”群雄中不少人知道这两兄弟的事情,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觉得周四海不顾手足之情。楚飞燕说:“那也不用多谢。”

  周四海又问:“却不知姑娘杀他时用的是什么武功?”楚飞燕笑道:“也没什么,我也不过以刚对刚,第五招上,击碎了他的天灵盖。”周四海道:“燕姑娘这话未免欺人了。且不说我周家的刚猛功夫还过得去,我大哥身长八尺有余,铁塔似一条巨汉,姑娘虽然在女子中是高挑身材,如何却击得到我大哥的天灵盖?”他对周家七十二式风雷无影手颇为自信,虽见楚飞燕武功甚高,但始终不信一个女子可以在五招之内破了他周家的得意功夫。楚飞燕说:“周二爷若不信时,咱们大可玩玩啊。”

  周四海是个好武如命之人,平日无事也要到处找人切磋,如今听说楚飞燕说五招之内就能破了他的风雷无影手,又是生气,又是怀疑,又是技痒,哪时按捺得住,喝道:“那我得罪了!”他本就声音洪亮,大过常人几倍,这一喝更如雷响一般。一招“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疾冲至楚飞燕面前,右拳直打过去。他手臂又长又粗,运气时肌肉暴起,连皮也涨得通红。这一招是他的得意之作,拳锋每进一尺,便多加八十斤力度,这一拳刚打出时就有五百斤力,他拳锋进了六尺,已有九百八十斤力度,就是打在大牯牛身上,那牛也万万经受不了。他是行侠仗义之人,与楚飞燕又无仇怨,生怕这一拳打死了她,动手时放松了几分,只用了七百斤力度,饶是如此也非同小可。

  群雄见楚飞燕不避不闪,不挡不格,心里都觉得她忒托大,却都定睛了看她如何应对。周四海的拳头还有数寸就要及身,楚飞燕突然逆着对手来路方向,一脚踢出。她这一招迅如闪电,后发先至,那周四海的手臂再长,也长不过她的腿,拳头未及到身,周四海的胸腹便先要挨上一脚。周四海一惊,急忙变招,退后一步,横掌去劈她的脚。楚飞燕双脚如狂风暴雨般点出,周四海眼一乱,后颈被楚飞燕一脚劈中,弯下腰来,楚飞燕手掌已虚按在他天灵盖上,微微一笑,放脚缩手。

  周四海心下佩服,但犹自不甘,站起身来,说:“燕姑娘果然了得,但胜在出招够快,难道本力也胜得过我么?”楚飞燕笑道:“难道周二爷非要和我掰手腕么?”周四海心想:“掰手腕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咱们武林高手哪有这么蛮玩的?但这主意可是她先提出的。”遂说:“在下想请燕姑娘一拳对一拳的文比。”以他的身份,输招后本已不应再蛮缠,更无武比不成反来文比的道理。但他对自己的刚猛功夫毕竟十分自信,始终不信这个秀气女郎能在刚力上胜过了他。楚飞燕竟不犹豫,道:“那也很好呀。”

  周四海不敢怠慢,拿桩运气,将全身之力贯注在右拳之上,更不啰嗦,一拳打出,这次却有心要把楚飞燕手骨打断,以弥补自己数招落败的颜面。楚飞燕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对着周四海的拳锋也是一拳。周四海指骨、掌骨、腕骨、臂骨“咔嚓”一声同时折断。群雄一阵错愕的“啊哟”之声。四川本地武林人士都知道周四海的刚猛功夫,他这全力一击,力度至少也有一千四五百斤,在江湖上也属罕见,若是男子硬碰硬赢了她倒也不奇,以楚飞燕一个女子,一拳要打出一千五百斤的力度简直难以想象。只有文大先生刚才与她拆过招,才知道楚飞燕的本力倒也不是强过了周四海,只是她内功特异,于两拳相触的一瞬间电袭周四海,把他一千五百斤力度化解了十之六七,剩下来的不过四五百斤力而已。就算有取巧成分,女子功夫多数不以力大见长,她一拳能打出五百斤以上的刚力,也是非常了不起了。周四海外功虽强,却没学过上乘内功,不知道其中关窍,面如死灰,也不复言,忍着剧痛,自投山下去了。

  文大先生道:“燕姑娘,你功夫不错,但是扰乱文某金盆洗手的仪式,也该拿出个说法吧?”楚飞燕双脚却依旧在金盆中浸着,伸了个懒腰,道:“文大先生,你为何要金盆洗手啊?”文大先生凝色道:“文某与姑娘也是初识,这是文某的私事,犯不上要姑娘操心。”

  楚飞燕把手指往大石上“得得得”敲了三下,敲出了三个小洞,又玩了一会指甲,说:“昨天晚上,有一个倭人被人扔了下去,他叫做什么啊?”文大先生心想:“果然是你把他扔下去的。”楚飞燕见无人答她,继续说:“那个倭人也不是特别该死,只是他眼神有问题,硬要认文大先生在铁树掌门身逝当晚上过青城山。”

  那边厢铁叶道人怒道:“这是本门之事,要你外人多管么?”楚飞燕看了他一眼,说:“可是他不安好心,在山上埋下了二十斤炸药,想要明天上山的英雄豪杰的性命。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人抛下去了。”

  群雄闻言,或惊或疑,或嗤或怒。铁叶道人道:“你这女人胡说八道,他为何要埋下炸药害人?炸药却又在哪里?”楚飞燕道:“铁叶道长你想啊,这倭人苦心孤诣,偷学中土武功,为的什么?还不是想让他倭岛的功夫强过了中土,他们倭人在沿海烧杀抢掠、攻城略地就更容易了。可是昨天一战,他连文大先生武功的边都沾不上,这种穷凶极恶的倭人,气急败坏之下,什么事情做不出?”群雄闻言,觉得倒也合情合理,当下便有人赞同。那张大炮更是高声道:“对!他妈的倭狗,还会是什么好东西?他若不穷凶极恶,也不是倭狗了。”

  铁叶道人道:“你这般说,也有几分道理,然则那炸药又在哪里?”楚飞燕说:“被我起了,放在东边城门右转三丈松树之下。”铁叶道人唤过两名亲信弟子:“去看看,若有炸药,押那倭人来对质。”

  文大先生道:“这与燕姑娘今日举动又有何相干?莫非姑娘有什么话要对文某说么?”他已觉察到:她对我不但并无敌意,反而像是帮着我针对铁叶,否则又为何要在那倭人身上做文章?只是我与她素无交情,她为何帮我?我已决意退出江湖,她决不会是有求于我。想到这里,又问:“恕我老迈,记性不好,燕姑娘与文某往日没来往过吧?”楚飞燕笑道:“我一个初出道的年轻女子,怎能结识到名震巴蜀的文大先生?只是与文大先生相貌相似之人,却恰巧结识到一个。他就在石庵中纳凉,文大先生要见见么?”

  文大先生心念电闪:“那倭人一口咬定在青城山下见过我,是了,定是有个与我相貌相似之人,冒充我的名号,在青城山下与那倭人交手,故意输给他。好家伙,看来有人周密布置,定要置我于死地。”遂叫过两名弟子,教他到石庵中看看,却瞥了那铁叶道人一眼,见他神色漠然,心想:“若是铁叶害我,其中定有重大阴谋,我那铁树师兄死得蹊跷,难道铁叶这厮敢犯上作乱么?若是如此,文某可不能与他干休!”

  群雄正议论间,铁叶那两个徒弟回来了,禀告道:“那里果然有不少炸药。”铁叶道人与百叶真人齐问:“那倭人呢?”徒弟道:“那倭人摔断了双腿,今早师父领咱们上山,没吩咐要管那倭人,他却折了两根树枝作拐杖,自行走了。”铁叶道人怒道:“蠢材!蠢材!怎么教他走了!”一巴掌扇去,那弟子给打得翻了个筋斗。

  楚飞燕笑道:“铁叶道长,你不必暴躁,我知道那倭人不是你故意放走的。”铁叶道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要你贱人多话?”百叶真人则淡淡说道:“倭人不在,没了对证,楚姑娘说的也做不得准。虽然树下是有些炸药,可是说不定却是姑娘自己带来的呀?”

  庄道甲一直在人群中静听,听到此时,再忍不住,对朱铁儿说:“这道人好生无理!若炸药是你燕姐姐自己带来的,她为何要告知众人?士林中有才无德之辈,最爱这般强词夺理,不料你们武林中为尊长者亦是这般。”朱铁儿早已怒了,说:“这些人单打独斗不是我燕姐姐的对手,就倚仗人多欺负她。什么峨嵋掌门?与那貌美如花丁夫人倒是一路货色!”

  这时文大先生两个弟子也从石庵中出来,架着一人,乍看之下,竟与文大先生身形相貌颇为相似。群雄见了,有的便惊疑不定。文大先生见多识广,已知其理,却去那人腮下一捏一撕,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子。文大先生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假扮文某模样?”那人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文大先生见他情状,知是被点了哑穴,随手一拂,将他穴道解了。

  百叶真人起身道:“我来问他。”上前两步,问:“那汉子,你姓甚名谁?为何会易容成文大先生模样?却如何在这石庵里?”那男子神情惶急,道:“我说出来,你们不杀我?”百叶真人道:“休要废话!快快从实招来!”那男子向文大先生和楚飞燕看了一眼,说:“我叫做变色泥鳅尤九叔,道爷勿怪,这确是小人真名,六月底,一位道爷找上我,与我五百两银子,教我假扮文大先生的模样——”文大先生打断道:“你认得文某么?如何便能假扮我的模样?”尤九叔道:“文大先生在四川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小人在江湖上行走,见过文大先生几次,那道人说我身板面庞与文大先生有些相似,小人本也学过几年易容术,扮得不像时,那道人便指出教我改正,扮了大半天,终于扮得像了,他又教了我一套青城派的基本功夫,教我七月初六那晚在青城山下等着,他却引那倭人柳生一存过来,教我借故与他相斗……”百叶真人道:“胡说!那柳生倭人武功不错,你有什么本事,和他相斗,保得住性命么?”尤九叔道:“道爷不知,小人匪号叫变色泥鳅,打架的功夫不行,逃命的功夫却还可以,而且那道人把青城山附近大小路径都告诉了小人,逃走方便,那倭人与小人无仇,倒也未着力追赶。”

  文大先生问:“那你怎么又到了这石庵里?”尤九叔面带惧色地朝楚飞燕看了看,说:“那道人教我完事后速速离开四川,我只道没甚大事,只天天吃喝嫖宿享乐,三天前,却有几个来历不明之人来取我性命,却是这位姐姐救了我。昨天晚上,这位姐姐要我再扮成文大先生的模样,却把我带到这里来,封了我的穴道。”

  文大先生稍一思索,问:“你这话可有不尽不实之处么?”尤九叔忙道:“小人不敢欺瞒,若是小人有半句假话,这位姐姐就要割了我的舌头。”百叶真人问:“你倒说,那道人长什么模样?是哪个门派的?”尤九叔道:“小人不知。见面之时,他戴着面罩,压着嗓子,听不出本来声音。小人也不是有心冒名顶替,只是贪图那五百两银子。道爷饶了小人罢!”

  那铁叶道人道:“你这厮说那道人教了你青城派功夫,还有青城山大小路径?”尤九叔说:“是的。”铁叶道人冷笑一声,道:“文师哥,你联合这个贱女人,还有这泼皮无赖,想栽赃到我头上来么?”文大先生长眉一挑:“师弟说什么话来?”铁叶道人道:“那还不清楚么?那倭人指证你在青城山下出现,你却教这贱人把那柳生倭人打废了,又安排下这等毒计,倒打一耙,下一步就是想说我便是那道人,便把罪名安到我头上是么?只可惜你们空口说白话,天下英雄双眼亮着,你也只能白费心机。”

  楚飞燕莞尔一笑,道:“铁叶道长,何必焦躁?尤九叔也没说那道人便是你。”尤九叔道:“不错,那道人身材矮小,比这位道爷矮了大半个头,绝不会是这位道爷。”

  群雄不禁向场上穿道袍的看去,想找出那个比铁叶道人矮了大半个头之人。现场峨嵋、青城二派的道人着实不少,其他门派的道人也有五六十位,比铁叶高的固多,比他矮小的也不少,铁叶道人右手一抓,把桌子一角抓了下来,道:“你若敢诬蔑道爷,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

  文大先生不再理铁叶道人,向楚飞燕道:“燕姑娘若再不说个明白,场上几千豪杰可不耐烦多等。”

  楚飞燕道:“水凉啦!”却把那金盆之水倒了一地,双脚并拢,向前平平伸出,让脚上的水风干。又把那金盆就地上转了几十个圈,道:“文大先生,令千金叫做文倩,是吗?”

  文大先生点头:“燕姑娘却如何知道?”楚飞燕说:“令爱是我新交的好朋友,令爱说不能因为她的事,连累了爹爹没法在江湖中立足,因此请我来劝文大先生不可金盆洗手。”

  文大先生一闻此言,心中雪亮。文倩的确是他女儿,自幼便得父母溺爱,养成一副刁蛮任性的性格,做出了不少违反门规的出格之事,两年前竟偷盗了青城山的高阳神功秘诀,逃走到江湖上,至今下落不明。这在任何门派中都是死罪。青城掌门铁树道人因十分倚重文大先生,也没将此事公开,只是教人秘密追查,但铁叶道人则非常不满。如今铁树道人已死,那铁叶道人的武功比铁花道人素来高着半筹,他又与峨嵋派百叶真人交厚,掌门之位多半落在他身上。文大先生知道,一旦铁叶道人当了掌门,肯定要责令自己亲自把女儿追回来处死,那时不但自己为难之极,文家的家声也必败了个干净。他思前想后,只有自己退出江湖,不再在青城派之内,才能避免这种局面。文倩自幼便很得他欢心,要他手刃亲女,始终是下不了手。当然他若极力支持铁花道人,铁叶道人便未必当得上掌门,那铁花道人对他素来敬爱,自不会为难他去手刃亲女。但若这样挑起本门内斗,必将大伤青城元气,为一己之私而使师门受损,岂不成了青城一派的罪人?

  他见楚飞燕神色坦然,心中隐然感激:“这燕姑娘一个人上钓鱼山,原来竟是为了帮朋友劝父,这份胸襟可委实难得。”此时对她的话已信了八九成。楚飞燕又从衣服中取出一封东西,手指运力,轻轻地弹了出去,说:“令爱有信给你。”文大先生接过拆开一看,确是女儿文倩字迹,当下确信无疑,收入怀中,道:“多谢燕姑娘好意,我那无知小女还好么?”虽然知道文倩即使还活着,也绝不可能再生回川东重庆,但父女亲情自然流露,情不自禁便问了出来。

  楚飞燕说:“她还好。令爱说,她已知罪,今生今世,不敢再踏入四川一步,也不敢再使青城派的武功。贵派宝籍,她已当着我面焚化了,不敢外传一字。”文大先生叹道:“只因我太骄纵了她,如此,也好。”当着外人,他不敢过多表露心迹。那高阳神功秘诀是前代祖师手写,烧了当然可惜,但总胜于外传。至于书上文字,文大先生与铁叶、铁花两道人早就读熟,倒背如流,秘诀失窃后半年,铁树掌门便与他们商议,默写了一份新本,却也不怕失传。

  铁叶道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高声道:“文倩是本派叛逆,姓楚的小贱人,你勾结本派叛徒,便是与青城派作对,尚敢妖言惑众乎?青城弟子,把这贱人给我斩成肉酱。”

  群雄不知内情,纷纷猜疑,待见铁叶道人发作,知道又有好戏看,登时不语看戏。庄道甲暗问朱铁儿:“你燕姐姐对付得了吗?要不我们去助她一臂之力?”朱铁儿说:“庄先生你又不会武功,你放心,我燕姐姐武功高得很。”但到底是十分担心,有些坐立不定了。

  文大先生道:“师弟,此事从长计议——”楚飞燕看着指过来的几十把长剑,笑道:“铁叶道长,我劝你不要冲动,这几年要把我斩成肉酱的人多得去了,可阿燕的脑袋身子还是好好的。”铁叶道人道:“少吹大气!我听说你有一口白月天霜刀,怎么还不将出来?道爷不和手无寸铁之人动手!”楚飞燕道:“道长要我用兵刃么?本姑娘今天没打算杀人,白月天霜刀没带上来,霜刀一出便要见敌人颈血,道长还是莫问了罢?”

  铁叶道人长剑低垂,说:“那你去问人借兵刃使用!”他终究是名家高手,不能占这个便宜,有损他身份。楚飞燕说:“那也不用借,这里不是有现成的么?”站起身来,也不穿屐,赤着脚走了几步,用右脚脚趾夹起那丁夫人掉在地上的板刀,单足立地,右脚抬至头顶,双手往腰间一叉,笑道:“道长,进招罢!”

  铁叶道人皱眉道:“叫你用兵刃,你玩什么杂耍?”楚飞燕依然笑着:“本姑娘不喜欢用手使刀,道长,请吧!”

  她此言一出,群雄一阵哗然。自古以来,无论什么兵刃,都是手使,刀枪剑戟、矛棍斧钺、鞭锤瓜简,哪一样是用脚使的了?用脚使刀,只能一只脚立地,如何趋退进击?如何防御杀敌?何况单凭两只脚趾之力,又如何拿捏得稳?她竟然空着双手不使,用脚使刀,真乃大胆到了极点,只怕武林中千载以来还是第一个。

  铁叶道人心中暗骂:“这女子真他妈邪门!道爷纵横半世,还没见过这样的对手。”当下也不多想,身形一晃,剑影晃动,似有七八把剑在放着寒芒一般,正是青城派通幽剑法中的一招“空穴来风”,已深得上乘剑法中空灵飘逸的妙诣。场上的人大多是识货的,一见铁叶道人使出这一招来,便知这位青城派名家果然并非浪得虚名。文大先生自己也是使这路剑法的高人,知道这一剑伏着十一个后着,若是楚飞燕单手持刀,须得平刃横批,再上下斜劈,或者以轻功迅速飘开三丈六尺以上,才能化解这一招。若她使的是斩马刀之类的大刀,则莫如运劲硬砍,震开对手剑刃,顺势闪到右方横劈,也是个持平之局。可是她却用脚使刀,以文大先生武学之深,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化解。

  却见楚飞燕足尖往地上一点,如燕子掠地斜斜飞出,身法快如鬼魅,那铁叶道人的长剑挑来,楚飞燕脚底却正好踩在他长剑的平面上,压得那剑一弯,诸般后着便使不出。铁叶道人一愕,旋剑变招上削,楚飞燕另一脚已反身踢出,带动那板刀向铁叶道人颈边削来。铁叶道人心想:“这算什么招式?狗屁不通!”可偏生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情急中自然生出反应,着地一滚,闪过了她板刀的锋芒。

  群雄初见楚飞燕出招之时,心中就大大不以为然:“不通的,不通的,天下刀法中决没有这一招,若说是腿法,这一下还说得过去,哪有这样用刀的道理?”可是偏偏这一下却弄得一代高手铁叶道人狼狈不堪。

  众人还没有想明白时,楚飞燕足不点地,就空中猛一转身,右足一抬一踢,那板刀又攻到铁叶道人左肋之前。铁叶道人回剑架开,楚飞燕却一掌向他面门击去,掌势甚是凌厉。铁叶道人先入为主,认定她以足代手,竟忘了她空着两手,怎么就不能攻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又打了个滚避开。

  这两招过后,铁叶道人已打了两个滚,脸上、手上、道袍上尽是灰尘,又急又气,惊疑不定,气势已先怯了一半。文大先生已隐然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这姑娘把刀法与轻功、腿法融于一体,招招出奇,教人捉摸不定。她利用绝顶轻功,身子不停移动,自然不用单足立地陷于被动。她既已练到能以足代手,空出双手,自然大占便宜。只是她年纪轻轻,怎么练得到这种地步?她的武功路子以轻捷奇幻为主,刀法则是刚多于柔,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名家教出来的?”文大先生自忖通幽剑法上的造诣比铁叶道人胜了一筹,若是自己下场,当然不会两招之间便这么被动,便要取胜,那也真无把握。

  百叶真人高声道:“铁叶道兄,攻她左腿!”他的眼光不在文大先生之下,也看出了其中的关窍,楚飞燕虽是右足用刀,但腾挪移动主要在于左脚,若是伤了她左脚,胜负之势立变。但是他这一出声,就相当于以二敌一,与他峨嵋掌门的身份大不相称了。

  铁叶道人深吸了一口气,抖擞精神,“月夜梅香”、“寂山蝉噪”、“流萤孤盏”、“青冢芳魂”,四招剑法如春夜细雨一般绵绵淡淡,不知不觉地使了出来,剑势虽平和清远,却都狠辣攻向楚飞燕左腿。她若不立时远远飘开,这四剑只怕要把她一条长腿裁为四截。若是她举右足以刀招架,身法便要慢将下来,这一慢她的刀法便破绽立现。群雄见铁叶道人使出这四招,都道他已抓住了破解对方奇功的关键,心想以足代手虽能占到出其不意的便宜,但终究不是武学的正道,看来这姑娘多半招架不了。

  不料楚飞燕左足轻轻踢出,那只板刀已夹在左脚脚趾之间,铁叶道人见她左足无刀,怎想到她竟会硬接硬架,犹未转念,楚飞燕那板刀已将他长剑推开,顺势刺到他胸口三寸前之处,无暇应对,又是着地一滚,惊出了一身冷汗。楚飞燕刚才刀还明明在右脚,不知怎么交到了左脚。就连文大先生、百叶真人这等高手,也只是隐隐看到她双脚在背后一交,到底是怎么换足的也没看清楚。

  铁叶道人这一滚滚开四丈之远,立即跃起,使剑封住门户,却见楚飞燕并不追击,那板刀直直插在地上,刀尖没入地面,她却立在刀柄之上,双脚并拢,双手放在背后,微微而笑,秋风拂过鬓角,更显得英姿飒爽,楚楚动人。那刀柄之端有多大地方,她只用左脚和右脚的一只大脚趾支撑身体,纹丝不动。群雄此时方知,怪不得她赤脚不穿袜子,原来有这以足代手的神功,这路刀法真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她又是这么一个丽质无双的少女?当即便有人高声喝起彩来,一人开了头,众人纷纷附和,钓鱼城上掌声震天价响。

  铁叶道人已情知不敌,又见了她这般风致,不由得恨恶之心渐渐转为佩服,心想:“以我的剑法,蜀中已鲜有敌手。这姑娘三招逼得我打了三个滚,这样的亏我成名以来从未吃过。在当今武林之中,除了三大世家的宗师前辈之外,这姑娘的武功可以排入天下前十。”遂朗声道:“姑娘好高的功夫,贫道可不及你!想请教一下你的师门。这套以足代手的神奇刀法,是哪一位前辈高人传授?”

  楚飞燕笑道:“铁叶道长客气啦。这刀法是我胡乱玩创出来的。”她这倒不是虚言隐瞒。她的师父是一位惊世骇俗的大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了登峰造极、直拟鬼神之境。但他自重身份,怎么可能赤脚用刀。楚飞燕天生就聪明异常,武学禀赋奇高,最喜欢学奇特诡幻的招式。她十五岁之后便自己练习以足使刀之术,初时只是尝鲜贪玩,但他师父一见,觉得大有可为,便加以点拨指正。她今年二十一岁,这路素足刀法已经功力不凡,其他功夫也是与日俱深。这以足使刀之术,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她一个人会。其他高手倒也不是从来没想到这条路子上去,只是一来用脚使兵刃比用手难了十倍,二来未必有她这样的轻功,难免呆滞,收不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三来当众赤足甚为不雅。楚飞燕虽是女子,但却是豪爽超迈、不拘一格的性情,从不知礼法为何物,自己的脚爱光着就光着,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了?他师父是个蔑视世俗、浑不把天下人当一回事的人物,平日只教武功,什么人情世故、江湖规矩从来不讲,她自幼身边大多数人也是这般,耳濡目染,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我行我素的性格。若是江湖中的其他女侠,若给男人看到形体可是奇耻大辱,更怕自己惹上行为不端之名,这种用脚使刀的法门是绝对不会去学的。

  铁叶道人叹道:“你年纪轻轻,就能自创出一门这么厉害的武功,再过几年,武林中只怕没有噍类了。贫道佩服得紧!”楚飞燕说:“道长你也很不错呀。”她先战文大先生,后斗铁叶道人,与青城派的两大高手过了招,也觉得高阳神功与通幽剑法各有独特之秘,铁叶道人虽输给自己,是他天赋有限,应对奇招乏力,倒也不是青城派的武功不行,也没有小觑之心。

  铁花道人一直旁观不语,此时忽开口道:“这位姑娘功夫当然是可以的,只是也太不自爱了。一个未结婚的闺女,当着这么多人之面袒形露体,难道便不知羞耻二字吗?”

  楚飞燕说:“我又没用五百两银子去收买人来冒充文大先生,又没有结交云南茶马帮的杀手,却怎么不知自爱了?”

  她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铁花道人脸上也是微微变色。文大先生不由得看了铁花道人一眼,心想:“我原以为只铁叶要与我为难,难道这位姑娘说要暗算我的是铁花么?绝不可能!铁花与我素来亲厚,从未对我有半点不敬,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果然听得铁花道人道:“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难道是说道爷谋害文师哥么?好笑!青城派岂容你挑拨离间!你这般血口喷人,那是铁了心要与武林正道为敌了。”文大先生亦正色道:“姑娘要离间我师兄弟,那是万万不许。”场上数千豪杰,大多数不是与文大先生有交情就是与铁花或铁叶道人有交情,楚飞燕这番话严重违背了武林中的道义规矩,除非她能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她武功就算再高一倍,也绝难生下钓鱼城。

  却见楚飞燕不慌不忙,从衣服中又掏出一封东西,两指夹住,道:“这里面有一封铁花道人给云南茶马帮农帮主的书信,还有一份农帮主自己的供词,农帮主派了刁四、张六、胡一波、麻幺鞭子四个人来暗杀文大先生,自己却和十几个帮众在钓鱼山下五里之外静待消息,昨天群雄上山之时,刁四他们混在大伙之中。我却去找了那农帮主,逼他吐实。我本以为刁四他们几个武功低微,不足为患,因此没事先收拾下来,累得文大先生受伤,很是过意不去。刁四、张六倒是硬气,但他们帮主则脓包得很。这封信及供词,请百叶掌门、文大先生两位共同拆看罢。”

  百叶真人微一沉吟,上前把书信接了,对文大先生点了点头。文大先生虽不信铁花道人会加害自己,但事关重大,总要确证,对铁花道人说:“师弟,清者自清。”百叶真人拆信读道:“农帮主钧鉴,文羽明日隐退,实欲不利吾等。贵帮三人丧于彼手,此仇不可不报。农兄之忧,即弟之忧也。吾欲于彼金盆洗手之日,借机杀之,为吾兄雪恨。其时将有一倭人与彼相斗,候彼斗酣之时,贵帮高手暴起击之,文羽可毙也。”却没有落款。又看那供状写道:“青城派铁花道人,一月前与吾相约,伏吾帮高手四人,合力击杀文大先生于钓鱼城上。四人系刁四、张六、胡一波、麻幺鞭子,皆吾所委派也。铁花道人予彼四人纹银四千两,作安家之用,又予吾黄金六百镒,并许事成之后,吾帮北上走私茶马,青城派为之翼佐铺路。云南茶马帮帮主农。”

  百叶真人读罢,问:“文兄,这书信可是铁花道兄字迹么?”文大先生沉吟良久,道:“字迹是颇相似,然笔迹可以模仿。至于这封供状,农帮主本人不在,亦难准信。”他终究不信与己亲厚数十年的师弟会加害自己。铁花道人嘿嘿冷笑:“这些东西,谁也伪造得。姓楚的女人,你凭这两样东西,想将我入罪,还早得很。”

  楚飞燕微微一笑,说:“铁叶道长,铁树掌门死前两个月,在做什么来着?”铁叶道人一怔,道:“你问这干什么?”这是他门派内部之事,并不想当众披露。楚飞燕说:“事关重大,请道长说了罢!要不,便问一问贵派中谁照料铁树掌门的起居饮食。”

  铁叶道人心想:“只因高阳神功秘诀失窃,我掌门师兄怕神功外传,因此那几个月一直在闭关,想把本门的神功再提升一层,这样即使高阳神功外传,于青城派也没太大损失。他的饮食衣服,却一直由亲传弟子清晖递送。”朝本派门人那边看了一眼,却见清晖也在,喊道:“清晖,出来!”

  那清晖才十五六岁年纪,小步走出,显得有些害怕。铁叶道人按剑道:“清晖,我问你:你师父闭关之时,饮食都是你经手么?可有异样?”清晖颤声道:“是弟子亲手送与师父……都是从厨房老王他们那里拿的。只有……”铁叶道人喝道:“只有什么?”清晖看了铁花道人几眼,说:“只有铁花师叔送过三盒参茸六阳丹来,说是每日一丸,大有禆益。师父……师父仙游后,还吃剩一盒零两丸,铁花师叔又来问我要回去了。”铁叶道人怒道:“上次问你,为何不说?”清晖道:“弟子只道是铁花师叔送来的,绝无可疑。而且……弟子听说甚有神效,自己每盒扣下了两丸,因此……不敢说。”

  铁叶道人心想:“是了,我师兄走火入魔,死得不明不白,却无中毒受伤痕迹,想来是这些参茸六阳丹甚是燥烈,一日一丸还不发觉,吃得多了,到练功关键时刻,积累的热毒激发出来,因此送了我师哥性命。我青城派长于内功剑法,于毒药一道并不甚精,只有铁花这厮功夫学得最杂,早年我与铁树师兄还有文师兄、铁花四人大破鬼冢门,杀了那为非作歹、伤天害的鬼冢老妖,搜查其物件时,找不到那本鬼冢毒经,现在看来是铁花藏下来了。”横眉对铁花道人道:“铁花,你拿一句话出来罢!”

  铁花道人面不改色,淡淡说道:“铁叶,你与我素来不和,想帮这妖女来诬陷我么?说我谋害铁树师兄,于我有何好处?你排名在我前,武功也比我高,又有百叶真人撑腰,铁树师兄一死,掌门之位便多半落入你手,我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文大先生、铁叶道人听到这话,觉得倒也合情合理,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楚飞燕却笑道:“铁花道长,你这一石三鸟的机谋,也算用心极深了。你先害死铁树掌门,他练功暴卒,没留下遗言,这青城掌门一席便悬而未定。文大先生因为女儿之事内疚,又怕铁叶道长当了掌门与他为难,他为人正派,又不会挑动同门争斗,只有金盆洗手一途。你却收买尤九叔冒充文大先生,引那倭人柳生来作见证,挑起钓鱼城上这场争斗。你又勾结茶马帮农帮主,伏击文大先生,倒也不是想靠那四个人把文大先生做了,只要他们击伤文大先生,文大先生这两个月就不是你对手了。之后你再借探望之名接近文大先生,暗地里将他害了,再嫁祸给铁叶道长,那就坐稳了青城掌门之位。之后你再杀了尤九叔,屠了茶马帮,天下便没人知道你这桩毒计。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被本姑娘盯上了你。”

  文大先生、铁叶道人听得都是心头一震,场上群雄也议论纷纷。铁花道人神色不变,道:“你这一面之词,强词夺理,值得什么?我看倒是你处心积虑,要颠覆我青城一派。”

  楚飞燕道:“要验证这事,又有什么难了?清晖不是扣了六丸参茸六阳丹么?清晖,你吃了几丸?”清晖犹豫道:“我……吃了两丸,还剩四丸,两丸藏在青城山我房间,两丸在行囊里。”楚飞燕说:“这就是了。文大先生,铁叶道长,你们验一验那两丸参茸六阳丹,便知是不是我阿燕信口雌黄。”

  铁花道人的脸色顷时变得惨白,倒退了两步,恨恨地瞪了清晖一眼,道:“小畜生,坏我大事!不错,是道爷干的。”文大先生怒道:“铁花,你我师兄弟数十年,为何下此毒手?枉我对你这般亲爱信任!”铁花冷笑道:“我们师兄弟四人,凭什么我的名声最低?铁树师兄贵为掌门,你文师哥武功最高,江湖上名头又响,铁叶有峨嵋掌门撑腰,我除了自己弟子外就是孤家寡人,江湖上提起青城派,都道一文双铁,哪里把我放在眼里?只因我性格木讷,不像你们三个会讨好师父,师父也不太喜欢我,教我受了这许多年的气!文羽,你敢说你当真亲爱我么?你若爱我时,为何不扶持我作青城掌门?却金盆洗手,说道不预掌门之争?你与铁树、铁叶都是一样的该死。”他怒恨交集,眼也红了,一口牙上下交错像要吃人一样。

  铁叶道人喝道:“你事已败露,还说什么?是拔剑自刎,还是要大伙送你上路?”铁花道人见已经事败,场上数千之众,自己就算武功再高十倍,也未必逃得出去,何况身败名裂,逃出去也是无用。文大先生、百叶真人都冷冷盯着他,眼神中并无宽恕之意。铁花道人身子微颤,对楚飞燕说:“你这女人真是个煞星。”举手自盖脑门,直直地倒了下去。

  文大先生长叹一声,对铁花道人的弟子说:“收了你师父的尸身罢。”那些弟子战战兢兢,把铁花道人的尸体抬走了。文大先生、铁叶道人心中均愧:“想不到本门叛逆,竟要依靠一个与本门毫不相干的女子来揭发。以铁花心机之深,说不定自己要着他的道。”

  群雄闹嚷了一阵,渐渐平伏,却要看此事如何收场。百叶真人咳了一声,道:“楚飞燕,你到钓鱼城上捣乱,这几千豪杰的面子都被你削得干干净净,你想怎么交代?”

  楚飞燕从刀柄上跳下来,走了几步,说:“真人的意思,是要斩我一只手臂,还是削了我几根脚趾?”

  百叶真人道:“你拿金盆洗脚,违背了武林中的常规,对数千豪杰是大大的不敬。念你是个女子,你跪下给大伙叩三个头,就放你下山去罢。”他这句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思,当即便有几十个人吼道:“跪下磕头!”那伍三娘、丁夫人更是破口大骂。

  楚飞燕赤着脚走了十几步,在石板上走出了十几个脚印。群雄见她显露了这么一手功夫,不禁惊惧,渐渐便不骂了。她看了文大先生几眼,见他不做一声,脸上毫无表情,心想:“且不说我拿下柳生一存,起了他的炸药,救了你们性命,也不说我揭发铁花道人,为你师兄报仇,单就我千里迢迢把你女儿的信送给你这一桩来说,你也该为我说句话。江湖上说你为人正直、侠义心肠,原来也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帮你?”

  那文大先生心里却想:“你帮了我大忙,按理我应感谢一番。可是你这姑娘做得实在太过,抱了我金盆不说,还出手打败了这么多成名人物。若你只是得罪我一人,我绝不和你计较,但你招惹了这么多豪杰,难道要文某为你一人得罪大伙吗?”他权衡利弊,便不做声,心想挫一挫这姑娘的傲气也是好的。

  楚飞燕秀颈一昂,道:“本姑娘从来不会给沽名钓誉之徒磕头!百叶掌门,你要取我性命,咱们单打独斗吧!”

  百叶真人板着脸一声不做。一名峨嵋弟子道:“峨嵋掌门是何等身份,怎能与你动手?快磕头罢!”

  这时却有一个人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众人怒目看去,却是一个中年书生,认得是什么玄海居士庄道甲,登时有气:“你又不是武林中人,大家敬重文大先生,容你在此观看,你怎么大呼小叫的捣乱?”

  庄道甲正色道:“庄某不会武功,不知武林之事,但以人情论事,这位楚姑娘不远千里赶来,帮你们化解了一场大难,你们理应感激,怎可再为难于她?就算要与她为难,就应一对一公平决斗,教大家心服口服,数千人欺负一名单身女子,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想不到几千须眉男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名女子!”言罢又哈哈大笑。

  群豪闻言,有的便恼怒谩骂,有的默不作声,有的也不免有些惭愧。楚飞燕向庄道甲点了点头,说:“这位先生,多谢你为我说话。他们这些人只好面子,不会放过我的,你自己下山罢,不要惹祸上身。”

  朱铁儿冲了出来,抽出软剑,站到楚飞燕旁边,说:“燕姐姐,我来助你!”楚飞燕拍了拍她肩膀,笑道:“这又何必?百叶掌门,你就快些带着大伙,把我斩成肉酱吧。”

  百叶真人此时怒火满腔,早想把楚飞燕斩成肉酱,但要下令一拥而上,不见得传出去有什么好名声,若与她单打独斗罢,只怕还未必是她的对手。堂堂一个峨嵋派大掌门,此刻竟只有生气的份。

  楚飞燕冷笑一声,抱了抱朱铁儿,又向庄道甲颔首示意,走回到那才洗脚的那大石旁边,用脚尖把金盆一挑,那金盆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在文大先生跟前。她却穿了竹屐,双足一点,突然向城门那边冲去。城门边站着两百多人,见她突围,便挺了兵刃来截,旁边的两三百人也围将过来。百叶真人吼道:“休教这女人走了!”楚飞燕双足一颤,两只竹屐飞了出去,前面的几十人恐她有什么怪异招数,缩身闪避。她却蓦地里凭空腾起,从几十个人的头顶滑过,右足点处,已点到了城墙,施展起凌空飞燕的功夫,在城墙上连续点了几点,每一点升高两丈半有余,四点之后,身子已在十一仞之高的城墙上。她这身轻功真是惊世骇俗。武林中上天梯之类的功夫倒也不是没有,但一步能上个数尺已经非常难得,她每一点竟能腾起两丈半有余,真是身轻如燕,不枉名叫飞燕二字,这身轻功场上数千人无一人能够办到。

  楚飞燕立在城墙上,看着惊疑不安的数千好汉,又冷笑一声,飞身而起,从城墙上轻轻飘落,往城门外的一株参天巨柏上一借力,两三个起落,便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群雄看得呆了,竟忘了阻截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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