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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钓鱼城上

  巳时已过,山路上果然来了一彪人马,远远看去,当先的似乎是个老年女子,后面跟着七八条男女,男的穿青,女的着白。那老年女子又走了十几步,猛一挥手,身后的人纷纷亮出兵刃。那老年女子朗声道:“汉中的朋友,出来朝相罢!”

  吴大江虎吼一声:“花开富贵!”十一个人同时跃出,左四个,右四个,岩石上站着三个,已经列好了阵法。对面那老太婆身材高瘦,似竹竿子一般,面相甚恶,冷笑道:“草丛中还有一个,怎么不出来?”吴大江道:“尊驾不可误会,那是我八柱门绑的肉票,半丁点的武艺也不会。恕我眼拙,尊驾是美人帮的貌美如花丁夫人罢?”

  庄道甲又奇又好笑:“以这老婆子的面相,便年轻四十岁,又如何称得上貌美如花?又怎么是什么美人帮的?”却听那老年女人道:“不错,你倒认得我。汉中八柱门怎么了,连绑票这种下三滥玩意都干?汉中地方富庶,虽比不上江浙、成都,倒也不至于缺钱使。”

  吴大江道:“果然是丁夫人。贵帮帮主倾国倾城张老太无恙乎?”丁夫人道:“俺师姐好。阁下是八脚蟾蜍么?听说你娶了个年轻老婆,可着实受用啊。”吴大江说:“丁夫人取笑。兄弟向来不喜女色,何况天底下的女人,除了贵帮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绝代风华、貌美如花四位之外,个个都是貌似无盐,蠢如豕鹿,兄弟要来何用?”丁夫人倒似十分受用,怪笑道:“那是当然,除了我美人帮古今四大美人之外,天下间还有什么美色?八脚蛤蟆,你眼力不错,老娘我喜欢得紧啊。”

  庄道甲想:“这两人在套交情,似乎一时不会动手。”吴大江说:“既如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路。”丁夫人怪眼一瞪:“这路是你们八柱门修的么?是皇帝小儿封给你的么?老娘就爱在这路上走,你待怎地?”吴大江怒道:“你们从荆楚跟到川东,到底意欲何为?八柱门与美人帮可没过节!”丁夫人道:“心知肚明,何必多说!你从汉中赶到麻城,带了这个人赴钓鱼城之会,必有重大干系。你八柱门与文大先生向来同声同气,还不是去支援的么?俺师姐吩咐,凡是阻挡我们道路的,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斩尽杀绝。”话音甫落,手中已多了一口明晃晃的板刀,两三个起落,已到了吴大江面前。吴大江却不使兵刃,空手来夺那刀。众人亦纷纷动手。

  丁夫人怒吼连连,一口刀使得泼风也似,吴大江避其锋芒,拆了十几招之后,已知对手刀法一味凌厉,实不足畏,己方十一人对对方八人,占了上风,只是不知对方是否另有援兵,总之须先把丁夫人收拾了。他外号八脚蟾蜍,练的是蛤王功,走了十几招之后,气功渐渐运起,腮帮肚腹胀了起来。丁夫人见状,识得厉害,挽了七八个刀花,骂道:“臭蟾蜍好生了得!”往后一纵,纵了两丈远,道:“老娘今日不奉陪了!”吴大江哪里容得她走,双腿一蹬,如蟾蜍纵跃一般,在空中转了个身,力贯双臂,要将丁夫人毙于双掌之下。

  丁夫人闪身举刀相格,吴大江早已料到,左掌由直变横,劲力到处,丁夫人持刀之手臂骨折断,右掌却推至丁夫人面门之前。眼见丁夫人避无可避,她却张口一吐,吴大江觉风声有异,立刻收掌,掌心已多了一个黑点,吴大江一惊不小,又见丁夫人哈哈诡笑,片刻之间,掌心已经发黑,麻痒难当,便知中了美人帮的独门暗器——美人痣。这美人帮有三种暗器最是厉害:美人泪、美人红、美人痣,这美人痣不算最歹毒的,但也喂有剧毒,一旦麻痒变得无知觉,便无可救药。美人帮古今四大美人在江湖上行走,凡有不识趣的说她们不是美人,美人泪、美人红、美人痣便立时向他身上招呼。四大美人芳声远播,一大半便在于这美人泪、美人红、美人痣。这丁夫人在四大美人中排行最末,真实功夫也不是特别高明,然她的美人痣却真是厉害得紧。

  吴大江当机立断,一脚挑起丁夫人落下的板刀,左手拿住,大吼一声,一刀把整只右掌劈落,鲜血淋漓。他自点了右臂几处穴道,喊道:“风紧了,收旗罢!”一个纵跃,从草丛中提起庄道甲,使开轻功便走。八柱门众汉子亦列阵撤退。丁夫人受伤亦不轻,又失了趁手的兵刃,一时也不来追。

  庄道甲目睹了这场恶斗,平日实难想象,心中颇多感慨。却见吴大江面色苍白,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关心道:“阁下受伤甚重,如何是好?”吴大江道:“老子不打紧!从今开始,必须脚下不停,赶往钓鱼城。”他一直对庄道甲言语客气,此时受伤心乱,遂称起“老子”来,庄道甲微微一笑,也不和他计较。吴大江想到自己练了二十年的蛤王功,称雄东川,于武林中也有响当当的字号,不料今日为接一个庄先生,竟然失机折了一只手掌,功夫平白废了一大截,只怕从此武林中没了八脚蟾蜍这号人物,不由得心头火起,把庄道甲往地上狠狠一摔。

  山路甚窄,庄道甲倒下时身子悬空,竟从山崖上滚了下去。吴大江大惊,伸手去拉,却忘了右手已断,抓了个空,迟了这一下,庄道甲已滚得没了踪影。吴大江懊悔不迭,要派两名门众下山去看,那美人帮丁夫人却又追了上来,只得接着厮杀不题。

  庄道甲滚下山去,磕磕绊绊,迷迷糊糊,翻翻滚滚碰碰,也不知滚了几百个圈。幸好那山崖虽甚陡峭,却长满了一层长草,尖石不多,缓解了滚下去的冲力,也是庄道甲命不该绝,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腰间拔出匕首猛往山坡上一插,刺进两寸来深,手臂骨痛欲裂。这一下更缓解了下冲的势头,虽然泥土一松仍是下坠,但庄道甲的性命也借此保住了。

  庄道甲蒙眬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龙潭湖边笃吾庄上,便欲呼叫妻儿,却又无一人答应。忽又似眼前阴森森的一团白雾,雾中几个穿着汉晋衣冠的人在言说欢笑,见了庄道甲,都笑道:“庄兄怎生来迟?快来饮酒。”正要请问那几人姓名,忽然人影又化作了繁星万点,闪烁飘移,庄道甲一阵头晕,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庄道甲耳边隐约听到人声,一个声音道:“这厮伤痕累累,不知什么来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他手上那匕首的铭文,是‘吴大江’三字,想必他就是八脚蟾蜍,是汉中八柱门的人物,多半是与人动手不敌,被打下山崖的了。”前一个声音道:“怎生处置?”那苍老的声音道:“汉中八柱门与文大先生素来交好,这一次钓鱼城之会,结果难料。这八脚蟾蜍也是个成名人物,咱们且救了他,见机行事,若是文大先生得胜,咱们将这吴大江还给八柱门,结交了这巴蜀有名的门派,若是要与八柱门动手,有这人在我们手里,也教他投鼠忌器。取三颗芷香续命丸来,救了他命,带了上路。”便有一只手拉开庄道甲嘴唇,把什么东西塞了进去,又往庄道甲喉头一捺,那东西便进了肚。

  老者教后生撕下衣服给庄道甲简单包扎了,背起庄道甲走路。后生问:“师伯,这八脚蟾蜍功夫怎样?”老者道:“没朝过相。听说他练的是蛤王功,当年双掌击毙陇西三枭,想必手底下过得去。”后生问:“既然他武功不错,怎地伤成这模样?”老者冷笑道:“武功不错,就不会受伤了?武林中一山还有一山高,何况有时敌众我寡,或者中了偷袭暗算。这一次赴川的人物,不知还有多少了得的高手,一个八脚蟾蜍算得什么?”后生问:“文大先生在江湖上的声价,也不见得高得过别的大派的掌门高手,怎么他隐退却闹出这么大动静?”老者道:“你小娃娃懂得屁!青城派是道家门派,武林中道家门派都奉镇宁苏家为宗,苏家清静无为,不大干预各派行为,各派得了这个便利,便都设法扩充势力,免不了要暗斗明争。巴蜀天府之国,地方富庶,武林人物亦多,正是各派争夺的重地。四川武林之中,首推青城、峨嵋二派,文先生是青城名宿,据说他天资超卓,通幽剑法与高阳神功的造诣在青城三代之中无人能及,只是他是俗家,因此才没任青城掌门。青城派有文大先生这十年来,势头骎骎然盖过了峨嵋派。他人品正直,声价又好,峨嵋派虽然不服,也没个奈何处。但若他金盆洗手,一不能参与武林争斗,二不能授业收徒,峨嵋派只怕又要盖过青城派了。”

  后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峨嵋派自是希望文大先生金盆洗手,青城派自是不希望的了。”老者哂道:“还是小娃娃的见识。峨嵋派当然巴不得文大先生退隐,至于青城派么,哼哼,青城掌门铁树道人死得不明不白,至今还是一桩悬案。他青城派对外说是伤寒暴瘐,这谁能信?铁树道人两个师弟铁花道人、铁叶道人武功名望有限,掌门之位至今未定,有人便想请文大先生做掌门。想那铁花、铁叶武功声誉也就那样,文大先生若还在江湖,他们便做了掌门又怎么坐得安稳?至于那些外省帮派,无非都是想浑水摸鱼罢了。”

  后生还待再问,老者色变道:“有人来了!噤声!”后生急忙闭嘴。只听得背后蹄声响,一个双髻女子骑着黑卫过来,一打拱:“请问阿叔,可否见到六七个人经过,其中一个胖子富人打扮,还有一个面如冠玉的中年书生?”

  这女子便是朱铁儿了。她没见过庄道甲之面,一路追到川东,逢江湖人士便打探。此时庄道甲便在眼前,但昏迷不醒,又穿着单衣草鞋,早不是书生打扮,且身上伤痕累累,怎能面如冠玉了?朱铁儿又怎能认得?老者道:“我没见过。姑娘走江湖道的么?”朱铁儿心想你没见过,何必跟你多说,道了声谢,驱驴便去。

  朱铁儿心下盘算:“如此打探多半无功,眼下之计,只好且到钓鱼城去,那里武林人士聚集,容易打探。”她从麻城追踪到此,身上盘缠已经不多,山路上无甚客店,腹中饥饿,又走了十几里,用燕子镖打了两只野兔,生火正要烤吃,此时天色已暗,忽然听到东边隐约有些脚步声,声音甚轻,来人显然身怀武功,多半是土匪大盗出来作案,只怕已见到了自己,她也不惊惶,着地一滚,就腰间抽出紫青软剑,藏身于一棵古松之后,静候敌人。

  却见东边跳出两个男人,衣着甚是奇怪,前额剃光,后脑扎着高髻,腰间各有两口刀,一长一短,一人怪笑道:“大姑娘,哟西,出来!”语调生硬无比,不似中土口音。朱铁儿年纪虽小,于江湖上行走的时日却不短,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个倭人岛,岛上有些浪人时常勾结东南海上的海盗,在江浙闽粤一带四处劫掠,攻州破县,杀戮平民,可恶得很。只是四川内陆之地却极少见到。朱铁儿知道这些人见了自己一个单身美貌少女,还有什么好意?自然是想强奸了。朱铁儿心中骂道:“贼倭狗!”却从里衣中摸出准备好的毒丸,含在嘴里。女子行走江湖,比男人更多禁忌。失了性命在江湖人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只怕落到敌人手里,玷污了身子,那可比死难受百倍。因此江湖女子就算武功通天,也备有这样的毒丸以备不测,若是动手不敌,便咬破毒丸一了百了,免遭淫辱。除非是美人帮四大美人之类的“绝色”才用不着这毒丸。朱铁儿年轻美貌,这毒丸自从行走江湖第一日开始就备在身上,从未离过身,曾有五六次含到口里,好在或仗武功,或恃机智,总是有惊无险。她不知那两个倭人本领如何,若是功夫可以,自己以一敌二并无胜算,便先含了毒丸,以免到时腾不出手来自杀。

  那两个倭人一左一右,步步紧逼过来。朱铁儿手发三枚燕子镖,二枚被闪过,一枚被倭人挥刀击落。倭人见她身怀武功,倒也不敢大意,左右夹攻。朱铁儿听人说过倭人只有刀法厉害,其余功夫都是平平,便把主要精力放在攻击倭人持刀之手上。倭人将刀一劈,朱铁儿举剑格去,手腕一麻,知道膂力不及,便把剑刃一转,沿着倭人刀口直削下去,这一招“缘木求鱼”使得既快又准,那倭人三根手指立断,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两步跳开,捂着伤口“八格牙鲁”地破口大骂。另一个倭人却把刀往火堆里一挑,一根木柴卷着一团烈焰往朱铁儿面门甩去。朱铁儿侧头闪过,那倭人双刀齐出,从朱铁儿颈边掠过,削下十几茎秀发。

  那断指的倭人暴跳如雷,从怀里扒出了不知什么东西,劈面朝朱铁儿撒去,漫天价都是纷飞的白粉。朱铁儿屏息闭目后跃退避,岂料断指倭人白粉甚多,只顾撒去,一时似竟撒不完。另一倭人却不怕白粉,不知怎么闪到了朱铁儿身后,长刀一削,挑烂了朱铁儿背后衣衫,露出了雪白肌肤。两倭人哈哈大笑,断指倭人用另一只手拿了长刀,两个倭人三口刀急速攻来。朱铁儿怀中还有四枚燕子镖,但是手脚被三口刀逼住了,腾不出手去取。情急之下只得行险,“啊”的一声,只当绊在山石上,失脚倒地,跌倒在火堆之旁,掉了软剑。

  两个倭人大喜,一个倭人把刀架在朱铁儿脖子上,另一个淫笑着就扑过来欲解她衣衫。朱铁儿两枚燕子镖贴地发出,击在火堆之上,两条火线射入持刀倭人双眼,痛得他哇哇大叫。朱铁儿乘机一滚从他刀刃下闪开,双脚夹住那欲解她衣衫的倭人头颈,用尽平生力气一扭,那倭人头颈立断,眼珠突出,血还没吐出来就死了。那伤了双眼的倭人乱跳乱撞,朱铁儿捡起长刀,一刀下去,那倭人前胸后背通了个透明窟窿。

  朱铁儿喘了口气,刚才这一招行险之至,倘及方位计算稍为错误,火线射不入倭人双眼,自己就只有咬破毒丸了,但她久经风浪,随即平静,吐出毒丸收回怀中,又往那两倭人身上各搠了四五刀,把几枚燕子镖也收回去了,再寻着那黑驴,从驴背上解开包袱,拿了件替换衣裳,弃了打斗中破烂的旧衣。那两只野兔却早已烤焦了,朱铁儿撕下四条兔子大腿,也不管焦与不焦,啃得干干净净,用旧衣擦了擦嘴。又到两个倭人身上搜了一遍,摸出十几两碎银、几片金叶子,一并收了。还有一封书信,却是番文,朱铁儿中国字尚不多识,哪识得外国字,看了两眼不懂,投火中烧了,却就草丛中一躺,合眼歇息。她行走江湖,山眠野宿乃家常便饭。

  朱铁儿次日醒来,继续赶路,一路上再无大事,终于到了川东合州钓鱼山。钓鱼山山高千仞,层峦叠嶂,东有渠江,北有嘉陵,南有涪江,三面环水,峭壁悬崖,陡然阻绝,乃川东第一天险去处。钓鱼城便筑在钓鱼山上,城高十一仞,城门有八,据尽地利。说起这钓鱼城的来历,乃南宋末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治蜀之时,设招贤馆以纳奇人,有播州冉琎、冉璞兄弟诣府上谒,余玠久闻其名,厚礼待之,问及治蜀御敌之策,二冉曰:“蜀口形胜之地莫若钓鱼山,请徒诸此,积粟以守之,贤于十万师远矣,巴蜀不足守也。”余玠大喜,遂筑钓鱼城。开庆元年,蒙古大汗蒙哥亲率大军入蜀,意图荡平南朝,不料在这钓鱼城下受挫,蒙哥身死,宋祚得延二十年,与这一城之坚不无关系。宋亡以后,此城渐渐荒废,近年蜀中并无战事,要塞已弃之不用。本来尚有营兵百余人守之,江湖豪杰却哪里把官家放在眼里,昨夜文大先生已派人上山,将那百余营兵一齐绑了,请他们到别处安歇,休得打搅了明日的金盆洗手大会。

  这天是十月初一,正是钓鱼城大会之期,赴会的江湖豪客着实不少,山上、山下都有青城派的弟子安排接待。朱铁儿看那些人行装服色,才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十七八个帮会门派,多者二三十人,少者七八人,看来今日钓鱼城上将有数千人聚集。四川一带大小帮会的首脑人物基本都到了,外省帮会亦陆续有来。朱铁儿却无请柬,但文大先生吩咐了,帖子派得难免有所遗漏,只要是武林一脉,不管有无交情,都可上山观礼。朱铁儿心想:“文大先生虽是威名素著,但也不见得有此面子教这么多豪杰赶来与会,其中肯定大有文章。”那招待的青城弟子见朱铁儿既无请柬,又是单身,报上名头也不是什么大有名气的人物,也不管她,朱铁儿自上山去了。

  青城派本拟在钓鱼城内一前代石庵中开会,不料人来得太多,只得搬了桌椅到外面露天开会,人多椅少,又搬了许多大石来权当桌椅,尽管如此,多数人还是得站着,入座的只是少数首脑前辈而已,门人弟子都立在其后,似朱铁儿这些不请自来的,只得委屈到远处站着。群豪中以峨嵋派掌门百叶真人地位最尊,坐了首席。文大先生是主,在主位相陪。铁花、铁叶二道人是文大先生师弟,坐了次席。朱铁儿遥遥看那文大先生,见他身材高大,方巾长衫,黑髯垂胸,颇有些儒者风范。她又在人群中找那胖子与庄道甲,一时无甚头绪。

  午时将至,皓日当空,眼见得人差不多到齐了,文大先生站起身来,向众人作了一揖,朗声道:“蒙诸位抬爱上钓鱼城观礼。此次请诸位上来,竟是为了在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劳降玉趾,文某有罪。半个月前,文某已在青城上拜过三清神像及历代祖师,禀告明白,今日金盆洗手之后,再不问江湖事务。文某门人皆青城派弟子,文某一身退出江湖,不碍门人前程,自有铁花、铁叶诸师弟照拂。江湖朋友若与文某有恩怨的,可现在申明,即时了结,金盆洗手之后,恕文某不再奉陪。”

  峨嵋掌门百叶真人道:“老弟今年五十多岁,正是武功鼎盛之时,如此退出,岂不是巴蜀武林一大憾事?”

  文大先生行了一礼,道:“文某一介微躯,何足挂齿?四川人才辈出,似文某之流甚多。莫说真人武艺通神,铁花、铁叶师弟武功人品,也远在文某之上。”

  百叶真人还礼道:“急流勇退,亦大丈夫之智。既如此,贫道便不挽留老弟了,只是老弟仍要三思。”

  文大先生迈步走到会场中间,朗声道:“文某今日退出江湖,与会朋友,可有与文某恩怨未了的么?江湖豪杰,可有异议的么?”他这样问了三遍,右手一拂,腰间长剑飞出,文大先生一手抓过,内力运处,一把精钢长剑裂为七八段。

  群豪连声喝彩。却听得喝彩声中一个粗豪的声音说:“我有异议!”众人看去,认得是汉中八柱门掌门洪寞山。只见他神情严峻,手中紧捏着两个铁球,忽然大喝一声,往桌子上一拍,铁球一半没入桌中。

  文大先生却与洪寞山是至交好友,两人相交二十年,群雄都道他是来助阵的,却不料他首先异议。文大先生点头道:“洪兄有何异议?”

  洪寞山卓然立起,道:“文大哥!你究竟有何为难之事?为何兄弟三番五次问你,你始终不说?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你还信不过洪某么?我本来派吴兄弟去长沙请一个紧要的人,想劝你回心转意,中途却遭人毒手,吴兄弟失了一只手掌,那人也不知去向。文大哥,到底是为什么?”

  文大先生一惊,问:“八脚蟾蜍失了一只手掌吗?是谁做的?”吴大江此时正坐在洪寞山身旁,文大先生连忙上前察看。吴大江笑道:“兄弟的伤不打紧,有劳文大先生关心。”

  洪寞山愈是恼怒,把手一指,喝道:“丁夫人,我汉中八柱门与你美人帮向来无仇,为何横施暗算,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你敢说清楚么?”

  丁夫人坐在西首第十一席上,冷笑不语。她身旁却有一位老太,瞎了一眼,面皮耷挂着,如一只只干瘪的布袋,鬓角挂着一朵红艳艳的山花,比丁夫人更丑怪了几倍,正是丁夫人的师姐绝代风华伍三娘。伍三娘白眼乱翻了一会,方道:“洪门主,咱们的恩怨,下山之后再了结。你我算什么角色,怎么阻挡了文大先生金盆洗手的正事?老娘乖精得紧,你在这里挑我动手,不就是倚仗文大先生与你交厚么?文大先生洗手之后,你无所倚仗,就不敢与我动手了。怪不得,怪不得你不想文大先生退出江湖,原来是怕了我们美人帮,哈哈,哈哈哈哈!”

  洪寞山大怒,两铁球甩手向伍三娘飞去,文大先生大袖一挥将铁球接下,道:“兄弟不可造次。方才你说一人十分紧要,却是谁人?”

  此时西首第十三席一位老者开声道:“他是八脚蟾蜍吴大江,那么这是谁来?”推过一人来,只见他脸上甚多新结伤疤,面相很生,无人认得。吴大江望去,惊问:“这不是庄先生么?”那人微笑点头:“想不到我们又在此相见。”

  文大先生不解,问:“吴兄弟,这位是——”吴大江说:“他叫做玄海居士庄道甲。”文大先生全身一震,急忙过去把那人扶了过来,请到自己座位上,退后三步,屈膝跪倒,纳头便拜:“不信今日与玄海居士相见!”

  群豪一时大哗。玄海居士庄道甲虽名闻天下,但武林中人十九不知,众人见他脚步轻浮,不似身有武功,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文大先生竟要去拜他?江湖高手多是桀骜之士,便是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以文大先生的江湖威望,要他下拜的人可真不多。

  文大先生拉起庄道甲的手道:“诸位朋友,听我一言,文某平生最佩服的人物,就是这位玄海居士庄道甲先生,他是当世士林翘楚,是真名士大丈夫。文某本想金盆洗手之后,便到麻城笃吾庄中受教。”言词很是诚切。原来这文大先生文武双才,诸子百家无所不窥,也作得好一手诗词歌赋,平生最喜有骨气的读书人。他读过庄道甲的文章,熟知其为人行事,对之佩服到了心坎。

  庄道甲见了文大先生的相貌,又见了他的行事,也知道他是草莽中一位奇男子,正是可交之人,便请问他的姓名籍贯。文大先生名羽,字铁鸥,于武林中无人不知,庄道甲却未闻其名。

  洪寞山喜道:“文大哥,你常说平生最想见的就是这位庄先生,如今已见到了,你当满意了罢?”突然拜倒向庄道甲磕了个头,道:“庄先生,我文大哥最佩服你,我也拜你一拜,请你劝我大哥不可金盆洗手罢!”他虽为一派掌门,但性情鲁直,为了阻止文大先生金盆洗手,竟想出派吴大江去麻城请庄道甲的法子。然而他却不曾想到,庄道甲于江湖之道所知甚浅,怎能劝得动文先生回心转意。

  庄道甲见他一腔义气,亦受感动,连忙扶起。文大先生道:“洪兄,此事不必多讲,庄先生不是武林中人,凡事不可牵涉于他。庄先生,在下有事,未暇招呼,先生安心,待此间事了,文某再向先生请教。”庄道甲笑道:“不错,日后煮茶论文,为期未晚。”

  文大先生又高声问:“还有谁有异议的么?”

  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铁叶道人忽道:“文师哥,你是我青城派的不是?”旁边的铁花道人怒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大家知道你与文师哥不和,却也不用在此自曝家丑。”

  文大先生正色道:“文某拜在青城派第二十九代掌门抱拙道长门下时,铁叶师弟尚未入门,你我共同学艺多年,何必明知故问?文某此时尚在青城派,就算金盆洗手之后,也决计忘不了师门之恩。”

  铁叶道人冷笑一声:“文师哥既是青城派的,掌门师兄惨死,至今大仇未报,文师哥竟要金盆洗手,师门之情何在?只怕要教人生疑罢!”

  他这一言既出,座中人人变色,有人已经暗握兵器,心想:“今日之事果然不能善了。”

  文大先生道:“退出江湖,乃是文某本志,掌门师兄逝世与文某退出江湖二事无涉。青城门规,不禁门人洗手,何况掌门师兄自练高阳神功走火,外加伤寒恶疾逝世,如何谈得上大仇未报四字?”

  铁叶道人道:“文师哥,你练高阳神功有多少年也?”文大先生道:“二十五年。”铁叶道人说:“二十五年!本派高阳神功与别派不同,以稳健厚实著称,最讲究循序渐进,不似某些门派内功之求奇务速,自本派第七代掌门雪峰真人开创高阳神功之后,你听说过哪位掌门练高阳神功走火的么?或者你说掌门师兄的高阳神功练得不对,不如你的?”他言语咄咄逼人,最后一句话尤为强词夺理,但文大先生仍平和应道:“文某在重庆定居,一年之中回青城山不过四五次,怎知具体情状?或许掌门师哥意欲开创新境,另辟蹊径,以致差池。”

  铁叶道人“嘿嘿”两声道:“可是却有人看到,铁树师兄逝世那晚,文师哥回过青城山。”

  铁花刷一声拔出长剑,森然道:“铁叶,你再信口开河,休怪我不顾师门之情。”

  铁叶道人也霍然站起,道:“铁花,同拜三清神像,你敢在钓鱼城上行凶么?你恃强蛮横,不是想自己做掌门,就是想某些人做掌门。”

  峨嵋派百叶真人咳了一声,道:“铁树道兄与老道交情甚好,他这逝世,四川武林失了一代宗师,教人伤惜。若是铁树道兄死于贼人之手,其人又未经揭露,于武林正道一脉,诚为大患。青城、峨嵋,同气连枝,文大先生与铁花、铁叶二位都是老道好友,此事老道责无旁贷。铁叶老弟,你且说看到谁上青城山。”

  百叶真人这一开口,众人便知他实是护着铁叶。峨嵋派这次来了五十余人,加上铁叶的人马,与文大先生和铁花的徒众旗鼓相当,峨嵋派与文大先生的朋友都甚多,若是动起手来,胜负难料。有些人已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老子两不相帮。

  文大先生道:“不错,事关重大,是得问个明白。铁叶师弟,究竟是谁看到我回青城山?”

  文大先生话音甫落,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我!”声音似在数十丈之外。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衣着奇特之人从十余丈高的山壁上跃落,每一跃便落在二丈远近的尖石上,借了四五次力,飘飘落地,竟如飞下来一般。那山壁既高且陡,稍一失足,当场断了性命,此人轻功当真非同小可。待那人走近之后,有些人便脸上变色,有人更恼怒骂起来。原来那人竟是一个倭国浪人,看样子三十七八岁年纪,双目炯炯有神,颇有傲态。

  座上一人跃将起来,从同行之人手里接过一柄金瓜锤,虎吼一声,却朝那倭人扑去。众人认得这是闽南青竹帮帮主张大炮,闽南之地数遭倭寇侵扰,张大炮老父、妻儿均死于倭寇之手,因此他立誓要杀尽倭人,若是有数万兵马,还要杀到那东海倭人岛上,屠尽倭国男女。至于倭人中也有好的,并非全系海盗,他却不知不管了。张大炮一见是倭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大锤便要杀却。

  张大炮在闽粤一带多次与倭人交手,知道倭人只有刀法厉害,所使倭刀也颇精良。因此他特制了这柄金瓜锤,以得于南海的异金打造,重八十余斤,此锤既硬又重,倭刀虽良,以之相碰,无不立断。张大炮膂力雄强,十岁便挑得动五百斤的重担,走二三十里山路不当一回事。他这一锤下去,倭刀断,倭人头随之立碎,因此这金瓜锤又有个名号,叫做“杀倭锤”。死在他锤下的倭人数以百计,只因杀得倭人多,剿倭的将军提拔他做了个副将,他做了几日嫌烦回乡去了,但凡是打听到哪里有倭人出没,便提起大锤去杀之。他虽见那倭人轻功了得,也不放在心上,一锤“破釜沉舟”只顾打去。

  倭人见大锤打来,却不自腰间拔刀,斜刺里一掌,击在大锤之上。大锤却调转了方向,朝张大炮面门上砸来。张大炮吃了一惊,倒退了大七步,拿稳了桩,他生性悍勇,又最恨倭人,暴雷价吼了一声,转了两个圈子,锤挟劲风横扫而至。这锤有八十多斤重,张大炮两膀之力有一千多斤,这一千一百斤的巨力便向倭人压去。倭人竟不避不闪,抬腿过顶,如闪电般压落,踏在大锤之上,一压一弹,瞬间便改变了这股巨力的方向,张大炮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连人带锤滚了七八个筋斗,便他自有一股狠劲,死也不肯放开那锤。

  有人惊呼道:“这是武当派的麒麟步!”文大先生心中也颇惊叹:“张大炮功夫虽不足道,但这倭人不闪不避,两招便将他打倒,用的又是中土武功,于外国人来说也很难得了。然而他一个倭人,谅来武功有限,纵然高明,也只一人,绝不惧他,倒是铁叶与峨嵋联合,布置似很周详,不得不小心应对。”遂开声道:“兀那倭人,你叫什么名字?如何看见我在铁树师兄逝世之夜上青城山?”

  倭人道:“我,柳生一存!”文大先生点了点头,他见闻广博,知道倭人岛上有一族姓柳生的,精研刀法,独步倭国。只是倭国僻处东海,矮子里面拔大个,哪在青城派眼里了?文大先生见他双目黑如点漆,蜂腰猿臂,仪表堂堂,在倭人中却十分少见,心想这倭人倒也难得,我问明情况,若这倭人无大过恶,饶他一命便了。

  柳生一存却不这么想。他在东海倭人岛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听人说中土武林高手极多,殊非倭国可比,心中不服,怀了壮大倭国武学之志,西渡中原,冒充高丽客商,四处寻觅搜罗武功秘籍。他聪明过人,看得中国书,说得中国话,花了七八年功夫,偷学了中国武林的不少门路,加上他原来的本领,已经甚为可观。又修炼了两三年,把中土武学与倭岛武学相融炼,练出了一身奇诡正大兼而有之的武功,打败了中土武林几个人物,便打起在中土扬名立万的主意来。听说四川一带武林人士甚多,便带了几个倭国浪人入川生事。那意欲强奸朱铁儿有两个倭人,便是柳生一存的手下了。

  柳生一存洋洋得意,道:“七月,初八,青城派,铁树道人,死了。我,青城山下,见到——”向文大先生一指,“他,山上,下来。我,挑战,他。我的,赢了。”群雄一时错愕,不知他说些什么,想了一会,才陆续反应过来,几百人便“哈哈、哈哈”大笑。柳生一存竟说他比武胜了文大先生,这可是天大的笑话。原来会场气氛颇为严峻,这一下竟有些缓和下来了。

  文大先生也感好笑:“好一个狂妄自大的倭人!然而他如此愚蠢,于我自然甚是有利。”遂笑道:“朋友们都听到了,这位东海来的朋友说在青城山下赢了我文某,那好,今日当着几千英雄的面,文某空手与这位朋友伸量几招,若是文某胜了,那这位朋友说在青城山下见过我的话,自然作不得准了。”群雄都说:“好!”“自然!”“咱们看文大先生怎么宰了这倭狗!”“贼番子,要性命滚下山去吧!钓鱼城不是你小子撒野之地!”

  文大先生用余光瞟了铁叶道人一眼,却见他神色泰然,有恃无恐。心想:“我的根底,铁叶师弟自是知道的。这倭人敢开这么大玩笑,莫非手底下真有能胜过我的业艺?倒也不能轻忽!嗯,对外国人也不能太轻视了,当年给中土武林带来一场浩劫的魔宫高手,不也是来自海外吗?”想起自己恩师抱拙道长就是二十三年前被魔宫高手一掌震得全身骨骼寸碎而死,心头酸痛,当下强抑思绪,将高阳神功运遍全身。

  铁花道人道:“慢!文师兄,我来代你试试这倭人的深浅。”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此战关系重大,自己先出手试试这倭人的路数,文大先生就有把握得多。文大先生摇头道:“不!青城派日后倚重于你。”他恐铁花再说,已迎头一掌,向柳生一存劈去。

  柳生一存只感这一掌沉凝稳重,内力极是蕴藉深厚,心头亦是大讶:“怎么今天此人如此了得?莫非我当日在青城山下击败的不是此人?不可能,形貌扮相却都一样。”也来不及详加思考,只得接招。这会场上的豪杰多半是初次见到文大先生出手,见他气凝山岳,十几招就已逼得那气焰嚣张的倭人左支右绌,不由得都暗暗叹服:果然是名不虚传!又见柳生一存招数怪异,左翻一个筋斗,右翻一个筋斗,以极滑稽的身法避开了文大先生开碑裂石的掌力,倒也又开了一层眼界。洪寞山心想:“我与文大哥相交二十年,却不知他武功造诣如此之深,看来两川之地,的确没哪位英雄能出其右了。”朱铁儿则心下惴然:“文大先生这一掌好生厉害,若是向我打来,我决计闪避不了,这倭人竟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了过去,若当日与我相持的是这倭人,我却如何能够活命?”

  二十招后,文大先生已稳占上风,心想只要擒住这倭人,逼他吐露真情,局面就非常主动了。可是柳生一存真的以为自己当日击败的就是文大先生,便是就擒,也无真情可以吐露。

  眼看文大先生就要得手,突然人群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滚出一团黑影,瞬息间便滚到两人身边。铁花道人、洪寞山等几人见局势有变,拔出兵刃纵身而起。那四团黑影闪电般伸出一掌,击在文大先生前胸后背四处大穴上。文大先生临危不乱,双掌劈出,将两人天灵盖击得粉碎。另外两人闪身欲走,早有十四五位高手围住,二三十条手臂抓去,哪里走得脱了。

  文大先生一调内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刚才这四掌志在将他立时击毙,但他高阳神功的造诣实是非同小可,这四掌虽然厉害,被他身上自然而生的反激之力消解了一半以上,高阳神功主旨就在于以己之内息为熔炉,敌人内力近之即化,他刚才一运气,知道心脉已被震伤,但可于两个月内调理复原,倒也不惧。心念电闪:“这四掌明明取不下文某,何况会场上数千之众,行了凶还想逃走么?以铁叶的见识,怎么会安排下如此笨拙的计谋?多半这四人是另外一伙。”他在江湖上成名多年,难免会有些仇家,也不足怪,双手点出,点了那两人七八处穴道,又往二人后颈一拍,逼他们吐出口里的毒丸,防他自杀,以便细细逼问。

  群雄几千对眼睛盯住两个凶手,柳生一存要显得与事情无关,也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盯住二人。一个黑衣人道:“老子是云南茶马帮的,叫做黑羽神鹰刁四,他是滚地虫张六,死的两个是胡一波、麻幺鞭子。老子自与文大先生有仇,与旁人无涉,也不认得这个倭人。”他这番话交代得干干净净,教人抓不到把柄。洪寞山怒道:“胡说!有何仇怨?卑鄙偷袭,好不害臊!”那刁四瞪着双眼,再问也不说了。

  文大先生从他们滚地及出掌的身法中来看,是滇西武林的不假,云南茶马帮专事走私,名声甚坏,文大先生早年毙过他帮中几个好手,或许真是来报仇的也说不定。他见柳生一存神色,便知他十有八九与此事无关,眼下并无实据,吩咐弟子把刁四、张六二人带下去细细逼问。铁叶道人在座位上端坐不动,面不改色。

  庄道甲也来询问文大先生伤势,文大先生微笑示意不打紧。群雄闹腾吵嚷了半个时辰,这才归位。文大先生道:“这四位朋友之事,在下相信与这位柳生朋友无关,只是柳生朋友说在青城山下胜了文某,这话可得改一改了。”

  柳生一存神色茫然,退了两步,摇头道:“你,好生厉害,那日的,是你,不是你……你……这……”他的华音本就难辨,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谁听得懂?群雄愈是讨厌,一片嘘声,张大炮更高声呼骂道:“操你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倭狗!贼强盗!婊子养的东西!”只是却不提杀倭锤来杀却了。

  文大先生一声长笑,道:“天下英雄见者:这位柳生朋友失机败在文某手下,那他说在青城山下看到我,自是不足为信了。”群雄都附和道:“对!对!”“就是!”“倭狗放屁!”文大先生向铁叶道人看了一眼,说:“却不料铁叶师弟这般见识,也会误信妄人之言。”

  铁叶道人冷笑一声,道:“文师哥武功固然胜过这倭人,你是本派名宿,又何足为奇了?这只能说明这倭人说胜了文师哥是胡吹大气,但他是否在青城山下见过文师哥,那就另外一个问题了。那柳生朋友,你在青城山下,的确是见过文大先生不是?”柳生一存茫然点头:“是……不过,那日,弱,今日,强……”

  峨嵋掌门百叶真人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详查。此时已到晚饭时分,贫道斗胆,请文大先生暂缓金盆洗手,明日一早,大伙儿再上山另议。”文大先生道:“文某今日已烧过黄纸,如何能缓?何况数千英雄豪杰各有要事,如何能够耽搁?”百叶真人道:“此间事尚未明,大伙儿疑难未决,文大先生又怎能安心而退?只迟一日,天下英雄亦不会见怪。贫道也算过黄历,明日也是吉日,诸位英雄若有要事,请自便是了,咱们又不是皇帝小儿,难道还能强留各位豪杰么?”文大先生盘算:“且缓一晚,细细审问那两个凶手也好。”遂道:“耽搁一日,倒也无妨。只是真人敢担保,明日若无大变,文某依旧金盆洗手,不再延误了么?”百叶真人伸出三根手指,道:“小道百叶对三清爷爷起誓,若非明日有变,绝不阻挡文大先生金盆洗手。谁若横加阻拦,小道与峨嵋上下合力诛之!”

  他是道人,既对道教最尊崇的三清起了誓,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得食言的了。百叶真人既说到这份上,文大先生也不好拒绝,朗声道:“诸位英雄请了!”又吩咐几个亲信弟子好生照料庄道甲先生。

  庄道甲随群雄下得山来,那几个青城弟子亲眼见师父对庄道甲极为尊重,方才又郑重吩咐,不敢怠慢,找件干净衣服给庄道甲换了那日被山崖上的岩石、树枝撕扯得破破烂烂的旧衣,又拿了青城派的伤科妙药给他治伤。众人在钓鱼山下露宿,群雄多是好事的,都想看看明日的好戏,除了个别实有要事之外,都不肯散去。洪寞山与吴大江找到庄道甲,好生赔罪。庄道甲虽心高气傲,但并不贱视江湖上行走的人,今天钓鱼城一会,见平生所未见,心怀大畅,哪里还把沿途惊吓放在心上,见洪吴二人甚讲义气,倒也赞赏他们的肝肠,比士林中许多无肝无肺的假道学要好得多。可是庄道甲于拳脚枪棍之学一窍不通,与这些江湖豪客却难说到一块。入夜之后,文大先生又亲自提了一壶好酒来与庄道甲压惊,二人相谈甚欢,庄道甲见文大先生比武时威风凛凛,此时却风度儒雅,如文弱书生一般,又听其言辞,着实是博学多才之士。文大先生言及少年之时厌烦经学,只是好习拳脚,喜谈老庄,庄道甲大为赞赏。

  两人欢谈了大半个时辰,文大先生道:“小可想请玄海居士题赠一诗。”庄道甲欣然应允。文大先生大喜,命弟子去请文房四宝来。文大先生爱好读书,即使在江湖上行走,也时常备有书籍笔墨。弟子方去,却听见帐篷外一个女子在与人争吵。文大先生出去一看,见自己十几名弟子拦住一名年轻女子,不让她靠近帐篷。那女子只道:“我要找庄道甲先生!”

  这女子自然就是朱铁儿了。文大先生见她脸色,似无恶意,纵有恶意,又怕她何来?遂挥退弟子,问:“这位女侠,你找庄先生何干?”朱铁儿在江湖上没什么了得的名头,向来称她“姑娘”者有之,称她“小丫头”、“女娃子”者有之,称她“贼贱人”、“臭小婊子”者亦有之,被称为“女侠”倒是极少。她扑哧一笑,道:“文大先生请了。庄先生的公子庄灵托我请庄先生回家。”

  庄道甲在帐篷中听到,连忙出了帐篷,问:“这位姑娘,你认得我孩儿么?”朱铁儿道:“我与庄灵公子、庄萱小姐是好朋友。庄先生走后不到两日,我受令公子之托寻找庄先生,从麻城来到川东,所幸终于找到了。”庄道甲作了一揖,道:“有劳姑娘。我倒不知我俩孩儿认识武林中的朋友。姑娘闺名可赐闻么?我那夫人、孩儿可好?”朱铁儿笑道:“我叫朱铁儿。尊夫人有些微恙,想来此时已愈,庄公子、庄小姐都很好。想不到庄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倒也看得起我们这些粗人。朱铁儿字也不多识几个,小时候我趴在村口私塾旁边偷听,那私塾先生见了,凶巴巴的就要打我。我爹娘说,女孩子只需在家里乖乖的,读书识字、舞刀弄枪都是没用。”

  庄道甲笑道:“女子不能读书,又是谁说的?前代的曹大家、蔡文姬、李清照都是文苑中有名之士。朱姑娘年纪尚轻,古人有秉烛之喻,老者尚可,况于姑娘?姑娘若有心要学,庄某便收你为徒,不是庄某夸口,不出五年,举人、进士也及不上姑娘。”朱铁儿笑道:“庄公子当日也劝我读书,只是朱铁儿粗鲁惯了,还是粗粗鲁鲁的好,若是做了门馆先生,不能动粗骂人、动手打架,那就闷死我啦。”庄道甲说:“做了门馆先生,怎么不能动手打架?那私塾先生不是要打你吗?庄某岂是那迂腐不通的道学之流!在我门下,读书归读书,打架归打架,文武之道,一以贯之。”朱铁儿笑着只是摇头。

  庄道甲见她为人坦率、言语可喜,心颇许之:“只可惜年纪差了几岁,否则我那灵儿娶了她倒好。唉,灵儿年纪尚幼,成家至少也要六七年后,此时何必太急?”又想起自己少年时浑不把成家立室放在心上,直至年近三十才娶了业师之女,生下两个孩儿,父子年纪相差较大,孩儿也是亲近母亲多些,心想我儿可不必学我。

  文大先生听朱铁儿报过字号,也不是什么有名头的人物,弟子已将文房四宝取来,便想把朱铁儿支开,莫误了向庄先生求诗的正事。此时却又有一名弟子慌张来报:“师父,龙隐帮与鹤鸣派言语失和,动起手来。”文大先生怒道:“有什么恩怨,回去自行解决,怎么却在这钓鱼山下动手?文某还没退出江湖,难道面皮便不管用了么?”向庄道甲告辞了,道:“且去看看!”

  却见那龙隐帮六七条汉子与鹤鸣派七八人已厮打成一片,群雄打着火把观看,却不调解。峨嵋派百叶真人端坐一旁,正在闭目养神。文大先生道:“真人,你是前辈高人,难道便不劝解一下么?”百叶真人徐徐睁眼,道:“他们动手之前,已声明是龙隐与鹤鸣两派私底下的恩怨,与四川武林及文兄金盆洗手之事无关,老道又不是武林盟主,怎敢约束别的门派?”文大先生心想:“你身为一派宗主、武林中敬仰的前辈,行事却如此教人心冷。旁人见你尚不发一言,更不会出面调停了。”只见那十几个人已杀得眼红,转眼间便要有人尸横就地,容不得多想,走入围中,抓拍带拿,把十几个人的兵刃全夺下了,道:“诸位在钓鱼山下动手,未免太不给我文某面子了吧?龙隐雄帮主与鹤鸣司马老大与文某都有些交情,若是他们两位在时,却不会在这钓鱼山下动手。”言下之意显然是:你们这些角色不够资格,快给我老实点罢。

  龙隐帮的老者庞焦气喘吁吁,道:“文大先生,若不杀了鹤鸣派这些人,我们这几个人都回不得南海。”他脸上一片无可奈何的神色,似乎不是作假。鹤鸣派领头的汉子东方木亦道:“有人定要我们杀了龙隐帮,否则便回不得江西赣州。”

  文大先生问道:“是谁这么强横?”心想龙隐、鹤鸣二派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名门大派,却也是在一方地区横行惯的,若有人挟制得他们要自相残杀,倒是奇事。

  庞焦恨恨道:“是……是个女子,一路上,她几次与我们为难,他,他妈的……武功好高……”东方木亦苦着脸皮道:“几天前,有个女子不知为了什么,把我们痛打一顿,喂我们吃了毒药,说若不把龙隐派一行收拾了,就……唉,我这脸上的淤青便是她掐的。”众人望去,却见东方木右脸上巴掌大一块淤青,高高肿起,甚是滑稽,众人议论纷纷,一时又吵闹不已。

  忽然间众人头顶一个极生硬的语气在呼喊着:“救命!救命!”群雄望去时,却见几十丈高的山崖上不知何时悬下一根绳子,下面吊着一个人,急剧下坠,转眼间便要摔成一团血浆。文大先生眼明手快,已从地上踢起一面盾牌,正是刚才两帮人打斗给他夺下来的,那盾牌平平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载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人,两股力一交,方向转变,盾牌连带那人斜斜飞出,飞到十余丈外的地方才落地。这一下妙到毫巅,若是内力不足或用力方向稍有不对,化解不了那下坠之力,那人必死无疑。饶是如此,只听“咔嚓”几声,那人还是摔倒了两条大腿骨。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眼尖的早已叫将起来:“是那个倭人!”“是柳生一存!他怎么给人扔下来了?”众人今日已亲眼目睹,这倭人两招即败青竹帮主张大炮,甚是了得,不知怎么被人绑了从高崖上扔下来。

  柳生一存只瞪着两眼,嘴角剧烈抽搐,面无人色,只念道:“女人!女人!年轻女人!”众人乖觉的便知道,他是被一个年轻女人抛了下来。可是这女人是谁?竟能将这一位倭岛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有些人则暗自思量:“这钓鱼城又将有事发生,只望火别烧到老子身上才好。”

  文大先生望天长呼:“是哪位高手朋友驾临?”他运起了内力,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山谷里回声震荡,却半晌无人答应。

  这时一个矮子问道:“龙隐庞师傅,鹤鸣派东方兄,那威胁你们的女子报过名号没有?怎生打扮?是不是一个带刀的高挑女子,异常美貌?”这矮子是成都人,叫做小张良顾明飞,武功平常,但甚有智计,知道很多武林中的掌故,也乐于为人解答疑难,人缘甚好。文大先生与他有些交情,故来与会。

  庞焦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不懂,她没报名号,也不带刀,似乎有几分姿色。”东方木点头道:“实话说,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只是他妈的武功好高,一点江湖规矩也不讲,老子一问她名号,她就扬手打了老子四记耳光。他妈的,老子行走江湖半生,还没见过这么胡来的美女!”

  小张良顾明飞又问:“那么她穿的是什么装束?是闺女打扮还是妇人打扮?”东方木回想了好一会儿,说:“记不太清,半雌不雄的,好生奇怪!”顾明飞又问:“是哪里的口音?”东方木道:“听不出,听不出,倒有些像外国人学讲汉话似的,却讲得比柳生倭人好听!”小张良顾明飞点头道:“看来是白月天霜楚飞燕来了。”

  “白月天霜楚飞燕”这七字一出,群雄有的惊呼,有的愕然,有的满不在乎,有的窃窃私语,相互询问。大半人都是听过这个名堂,却不清楚她的为人行事。

  文大先生道:“顾兄,这楚姑娘是近两三年新晋的人物罢?顾兄可认识她么?”他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只当是一般的后辈新人,哪里在意过。顾明飞道:“我也没见过。听说这楚姑娘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是个亭亭玉立的标致美人——”他说到“标致美人”这四个字时,有人重重“哼”了两声,原来是美人帮的绝代风华伍三娘与貌美如花丁夫人。顾明飞笑了一笑,也不管两大美人的轻嗔薄怒,继续说:“这楚姑娘虽然年轻,但功夫甚是了得,她一无帮派,二无帮手,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两三年来闯出了不小名头,折在她手下的人委实不少。”

  八柱门掌门洪寞山道:“我却没听过这个人物。谅她一个女子,年纪又轻,有何能为?”顾明飞道:“她这两三年似乎没来过四川,洪掌门不识也属正常。只是铁手螳螂巴如松、铁脚蜈蚣巴如柏两位,洪掌门应该知道罢?”那巴如松、巴如柏是一对兄弟大盗,在江湖上杀人越货,又伤了几位正派的名家高手,在黑道上恶名素著。洪寞山点头:“五年前兄弟与陕北群雄合力追缉两人,在岭南西樵山中将他追上,可是收拾不下,被他走了,这几年却不知去向。”顾明飞道:“这楚姑娘出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一口白月天霜刀,削下了巴如松、巴如柏的项上人头。”洪寞山“啊”了一声,道:“若她能一个人收拾了铁手螳螂、铁脚蜈蚣,这功夫洪某是及她不上的了。”

  铁叶道人道:“江湖传闻往往失实。或许巴如松、巴如柏受伤中毒,或者就是她与别人合力围攻。”顾明飞道:“此亦容或有之。可是少林派云慈禅师却亲眼见过她出手,说这位楚姑娘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身神幻奇诡的功夫,时而正大光明,时而形如鬼魅,以他少林高手见闻之博,尚看不出她的功夫来历,于当世已是一流高手的造诣。在下去年在少林寺中与云慈禅师谈论当世武林人物,云慈禅师亲口所说。”众人闻言哗然。云慈禅师是少林离觉院高手,眼界极高,平生甚少推许,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位楚姑娘的本领必定十分了得。

  文大先生说:“江湖上姓楚的人物也有几个,姓楚的世家却没有,这位姑娘用的未必是真名,她那白月天霜的外号,便是从她那兵器上来的了?”顾明飞说:“正是。这位楚姑娘据说任性得很,行事在正邪之间,也不怎么与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来往,但也不曾听说她有什么恶迹。但她每出现一次,总有几个人要倒霉。”人群中便有附和的:“对!对!某家当初在河南道上,也吃过这小妞的亏,扯球东西,可恨!”

  文大先生笑道:“她若果真是个俊俏美女,江湖上追求她的风流侠少应当不少,问一问咱们年轻辈的子侄,应该有人与她相熟。”顾明飞说:“据说她独来独往,行踪不定。而且江湖中女子武功练得高了,同辈的少侠们未必有人配得上,老一辈的英雄又成家立室了,她要找老公倒未必好找。而且大家都知道女子练功比男子要难些,男子是不是童子问题不大,女子若是破了身子,极难练到一流境界。因此江湖中的女流英侠或者终身守身不嫁,或者在三十岁左右成名之后才成家,那些自知武功进步有限的才早早找人嫁了。这楚姑娘既练到连云慈禅师都赞可的地步,想必是处子身练功了。”不少人便笑道:“不错,娘儿们练功可真有点麻烦。因此千百年来江湖上都是咱男人的天下。”“他妈的,我老婆直到三十五岁才肯嫁我,就是这个道理。”只有绝代风华伍三娘与貌美如花丁夫人才在那里“哼哼”“嘿嘿”地冷笑回骂,只是男豪杰太多,绝代风华、貌美如花两位骂也骂不过来。

  文大先生听群豪说起无聊笑话,甚是烦厌,心想:“许多大事未了,何必在此纠缠?”朗声长笑,把群豪的无聊嘈杂之声盖了过去,众人渐渐静下来,文大先生道:“离天明还有两三个时辰,大家请好生歇息,明日上山。诸位亦不可再生争斗,否则便是与文某为敌。庞兄、东方兄两位,谅那女子不过开开玩笑,若她当真要为难你们,这么多武林同道在此,合力诛之。”他心脉受伤,刚才解斗、救人、运气耗了不少内力,此刻胸口隐隐作痛,也不声张,自回帐篷调息。

  次日群雄复上山去,庄道甲本已不必与会,但他既至此间,也不急于早一日半日还乡,此等江湖奇事平生未遇,岂能错过?正好激发文思,作几篇旷世奇文。朱铁儿陪他上山,有说有笑。群雄已认得他了,也不管他,任他站在人群中观看。文大先生倒好生为难,若以士林名望而论,庄道甲坐个首席当之无愧,可是此乃武林中人聚会,庄道甲不会半点武功,自己敬重他也罢了,难道强迫别人也崇拜他?却无法安排他的席位,只好好言慰问一番,容他在人群中观礼便了。

  文大先生道:“昨日奉百叶真人之命,金盆洗手延迟一日,今日真人以为如何?”百叶真人与铁叶道人对望了一眼,道:“贫道昨晚与铁叶道兄商议过了,要请文大先生拿出一句话来,铁树道兄逝世当晚,文大先生的确不曾到过青城山么?”

  文大先生朗声道:“天下英雄作个见证:铁树师兄逝世当晚,文某在重庆自家庄上,若到过青城山时,教我中了海外魔宫高手的翻世掌力,全身寸裂而死。”

  他提到“海外魔宫高手”六字时,场上除了庄道甲之外人人变色。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至今尚教人思之胆寒,魔宫高手来自海外,个个武功都高到荒诞离奇、不可思议之境,但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下次出现又是什么时候,却没人说得清楚。翻世掌是魔宫高手的一门绝世神通,隔着数丈之远就能把人拍成肉酱,死在其下的武林名家不计其数。

  文大先生既立下如下重誓。百叶真人也不好再说,点头道:“得罪了!”铁叶道人却道:“铁树师兄一死,青城掌门之位空缺,本门前辈师叔伯亦均已逝世,文师哥辈分最高,请拿一句话出来。”文大先生道:“本门是道家门派,文某却是俗家,俗家武功再高、辈分再尊,亦决不能担任掌门之位,此乃祖师遗训。何况文某即将退出江湖,岂能再有他意?至于铁花、铁叶两位师弟孰任掌门,与文某互无干涉。若是文某再插手青城之事,不怕天下人唾骂么?”铁叶道人要的就是这番话,心想:“峨嵋百叶真人与我交好,只要你不支持铁花,我已有七分胜券,你金盆洗手,去了一个碍手碍脚之人,有何不好?我再进逼一步,让你再无回旋余地。”又说:“只是文师哥门下弟子甚多——”

  文大先生道:“文某退出江湖之后,彼等便与我无关,铁花、铁叶师弟难道不会调度约束?文某若再支使弟子,也不算退出江湖了。”

  铁叶道人这才不语。文大先生便命人请出香案、金盆,焚香烧纸,再次祭告青城派历代祖师。群雄有的惋惜叹气,有的默然不语,有的却怀着别样心思,心想文大先生威风了十多年,也是时候滚蛋把位置让与他人了。众人只等黄纸烧完,这事就可以告一段落。

  正在此时,却听得远远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阿燕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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