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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不速之客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四尺宣纸上题着晋人刘越石的一首《扶风歌》,七十个龙筋虎骨的墨字跃然纸上,法度精严中隐隐然有一股屹然挺立的傲气,更切合刘越石作诗时慷慨悲郁的襟怀,内行人一看便知必出自名家之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与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分别拿着卷轴两头,颇有些不安地望着围观者。明日便是重阳佳节,麻城市集上客人甚多,小商小贩正好赚些小钱。这两名童子手持这一幅字到市集上卖,倒也引来几个衣冠楚楚之人观看。

  一个胖子油光满面,手拈一把竹骨纸扇,俯下身来细细看了两遍,却见题款处写道“藏书山主庄”,虽不知是谁人,但两名童子貌样斯文白净,至少也是家境中等以上人家的孩子,多半是小孩儿在家待得腻了,趁节日人多出来玩耍,哪像当真要钱使的,只怕这幅字有些来历。胖子心道:“小屁孩儿偷了家中东西来玩,我花几十钱买下来,或许有些好处,纵无好处,于我何妨?”遂堆笑道:“小朋友,你这幅字端的是谁写的?告诉伯伯好不?”

  那身穿白衣的女童,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眨着大眼睛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不告诉你。我又不认得你,你如何便敢自称我伯伯?你讨我便宜,我不卖你了。”那身穿青衣的男童朝她使了个眼色,对胖子说:“休管谁写的,你买米还要问谁种的不成?要买便买,不买,休要啰嗦。”

  众人一乐,倒想不到这俩小儿傲气得紧。胖子依旧笑眯眯的,从腰囊中点出五十个铜钱,叠在掌心,道:“小朋友莫急,你看,我五十个铜板换你这幅字可好?”麻城市集上也有卖题过字的扇子的,几文钱一把有余,但名家书法焉能如此计算?这胖子脸上笑得好看,其实明欺小孩不懂事,精明到了极点。众人也觉有趣,只看那小孩如何应对。

  谁知男童把嘴一撇,五指一伸,道:“废什么话!真要买时,取十两白银来。”

  众人哈哈大笑,一幅字竟敢卖到十两白银,这俩小儿真是不知所谓之至。胖子还想要编些什么话骗男童,却听见街上锣鼓声响,一人高声喝道:“知府大人到!”

  胖子转过身来,却见叫卖的、看货的、过路的早已拜伏在地,两班衙役簇拥着一顶高轿,看来真是知府丁大人到了,连忙也伏在路边。胖子P股甚大,高高颠起,把旁边两人都挤开了。

  轿夫把轿放下,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老爷揭帘而出,唇边翘起两撇鼠尾须,微有得色,把眼睁开,淡扫一圈,把手往上略抬了抬,道:“本官视察民情,众乡亲不必多礼。”却又瞥见两个小儿只站着看,并不行礼,心头微怒,却又不好发作,咳了一声,手招一衙役上前,吩咐了几句。那衙役踏步上前,喝道:“兀那两小娃子,是谁家的?在此做甚?”

  众人心头均是一惊,传闻这丁知府为人最是小气,不肯放过一个稍略得罪过他的人。麻城县属黄州府,这丁知府上任一年有余,吃过他苦头的黄州百姓委实不少。他大号叫做丁贵严,进士出身,黄州百姓暗中叫他丁鬼眼,意思是他像鬼一样,盯谁谁倒霉。此人倒也不贪赃受贿,颇有些廉名,然尖刻苛猛,闲中偏好与人生事,比寻常的贪官污吏还险毒些。众人见他生事生到俩小儿头上,心头惴惴,更不敢抬起头来,只恐丁贵严的贵眼瞄到自己身上。

  女童眨着眼睛道:“你是个做官的吗?我爹爹说,现在做官的最不是东西,不是豺狼害民贼,便是道学大头巾,满口虚言,一腹坏水……”众人无不变色,衙役们连声喝道:“住口!”“胡说八道!”“小畜生,敢冒犯朝廷命官!”丁贵严脸色更是难看。女童被喝了两声也不敢说了。

  男童毕竟大了几岁,知道这次闯的祸当真不小,也有些害怕起来,当下强自镇定,作了一揖,道:“大人,我与妹妹出来卖字,我妹妹才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冒犯了大人,大人自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女童本已八岁,男童把她年纪说小了两三岁,丁知府若是与她计较,便显得有失威仪了。

  丁贵严心中愈恼:“你这小畜生敢来与我支吾!你老子更是无法无天,说不定是哪里的乱党,不然怎教你妹说出这等悖逆疯话?待本府慢慢盘明,将你家大人拿下,岂不又是大功一件?”于是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道:“童言无忌,本府怎会与你们一般见识?你是谁家孩子?卖什么字?是谁写的?”

  男童见两班衙役如狼似虎,毕竟没遇过这种排场,心里发怵,不敢不吐实:“是我爹爹。那个……我爹爹不知道,是我和妹妹偷偷从他家斋中拿出来的。我们……那个……我们合计卖了之后给朱阿婆家的小翠买布做件花衫子。小翠……想穿新衣裳。”

  丁贵严听他说什么朱阿婆、小翠的,好不耐烦,让衙役把那卷轴呈上来看,一眼下去,吃了一惊,又用手指点着看了一遍。他曾在翰林院供职,见识可比胖子高明得多。他卷好卷轴,问:“令尊是玄海居士庄先生吗?”

  女孩道:“你问我爹爹吗?我们姓庄,我爹爹名上道下甲,你知道我爹爹吗?”

  人群中有几人轻轻“哦”了一声,丁贵严也微微点头:“原来是庄公子、庄小姐。”庄道甲表字法言,号玄海居士,本籍泉州晋江,现居龙潭湖边笃吾庄上,乃当今凤毛麟角的大名士,士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他生性清散狂傲,非神契者不与言,更痛恨道学之流,唯隐居著书,偶亦讲学。丁贵严到黄州府就任以来,三番四次请他赴府会晤,后更亲自拜庄,庄道甲均避而不见。丁贵严心中立时有了打算:“我为官清廉,未曾懈怠,办事干练,朝廷很是满意,死后纵然入不了《循吏传》,也能于乡梓立座功德碑,何不再揽个礼贤之名,日后史官也好书写?那庄道甲的字号玄海体,独一无二,俩小畜生也认了,决计不错,我骗这小畜生把字送给我,最好顺便引见老庄,岂不是好?”想到这里,更笑道:“玄海先生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贤侄回去代我拜上令尊,就说知府丁某拜问玄海居士安好。令尊这墨宝下官甚是喜爱……”

  此时忽听到一个爽朗的女声笑道:“你羞也不羞?为骗小孩子的东西,连‘下官’也说出来了——”

  那群衙役纷纷叱道:“是谁?”“滚出来!”四周望去,只见一个知府、一群跪伏着的男女、两个小孩,哪有别人?却又听到有人“啊”的大叫一声,原来是知府丁贵严,身子乱颤,缩到轿边,手指着落在地上的官帽,帽上明扎扎地钉着一枚两寸长的燕子镖。众衙役呼呼喝喝,将丁大人扶回轿中,也不敢搜捕刺客,赶开人群,急匆匆地走了,众人都是怕事的,谁敢不走?不一会儿,一个热闹市集便落得冷冷清清。

  两个孩子出了城,又怕,又愁,又急。女童道:“哥哥,刚才慌乱中爹爹的字被撕坏了,怎么办?”男童道:“只好如实跟爹爹说了。爹爹的字很多,多半不会生气。”女童道:“爹爹也许不会恼,但咱们出来太久了,娘亲肯定要担心的。”男童道:“还不是你,本来小翠要新衣裳,咱们跟爹爹直说,爹爹会不给吗?是你自己贪玩,想出这种鬼主意。”女童道:“我是想试试爹爹一幅字是不是真的能在城里卖十两银子。若是真行,多出来的钱给小翠多做几件衣裳也好啊。”

  俩孩子这么说着,天色已暗了下来,两人也加快了脚程。女童道:“要是天黑前赶不回去,那就糟了。”男童道:“明天是重阳,爹爹今晚要与王老先生他们坐谈论道,多半要喝醉了,顾不上我们,只是娘亲可要发愁了。”女童见天色暗压压的,害怕起来,问:“哥,会不会有坏人、野兽?”男童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快走便是!”但心中也着实有些害怕。

  又走了一段路,却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庄公子!庄小姐!”声音煞是好听。俩孩子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梳双髻、面目清秀的红衫女子骑着一匹黑驴。男童大着胆问:“姐姐,是你叫我们吗?”红衫女子淡淡一笑,春眉舒展,说:“是啊。你们要回家吗?姐姐送你们一程好不好?”

  俩孩子打量那年轻女子,见她眉目如画,笑得甚是好看,对之自生好感。男童道:“姐姐,我们不认识吧?”红衫女子道:“怎么会呢,我们早就认识啦!我叫小翠,朱阿婆家里的,你不记得了吗?”男童一愣,随即明白,道:“原来姐姐听到我们讲话,来取笑我们。”红衫女子说:“我是听到你们讲话,可是我真的姓朱叫小翠呀。”俩孩子摇头表示不信。

  红衫女子说:“初次见面,送点东西给你们玩。”从腰间摸出两件物事来,放到俩孩子手里,俩孩子见了不识。女子说:“这东西叫燕子镖。有什么坏人想欺负你们,姐姐就起手一镖,像这样——”却见她手上晃了一晃,半空中一声嘶叫,一只老鸦堕地。

  俩孩子惊得合不拢嘴来。红衫女子笑道:“这一下不过是雕虫小技,委实不值一提。你们若是有空跟姐姐玩,姐姐教你们好多功夫。”女童问:“姐姐,什么叫功夫呢?前年我见过有人用胸口碎大石,那是不是功夫?”红衫女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是江湖上九流笨家伙的骗钱伎俩,咱们要学,学好的,那些蠢玩意儿学来做什么?”男童问:“那姐姐你的功夫是第几流呢?我看不是一流,也是二流的了。”红衫女子咯咯笑道:“这话你小孩子说说便罢了,要是在江湖中这么说,别笑歪了别人嘴巴。姐姐学功夫很笨的,第一流的功夫,那是顶有能耐的人才练得了,姐姐这点本事呀,说有第四、第五流已经是抬举了,江湖之上,功夫比姐姐强十倍、一百倍的多的是。”

  俩孩子“哦”了一声,顿时对红衫女子说的江湖充满了好奇。红衫女子把兄妹俩扶上了驴背,自己牵着驴,问明了他家方向,往驴肚子踢了一脚,那驴屁颠屁颠地小跑起来。红衫女子问:“庄公子,庄小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呢?”男童说:“我叫庄灵,我妹叫庄萱。姐姐,你到底叫什么呢?”红衫女子说:“你们把名字都告诉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啦,我自然不会瞒你,我姓朱,却不叫小翠,我叫朱铁儿,铜铁的铁,你记住了吗?”男童道:“铁儿,铁儿,为什么这名字这么怪呢?姐姐,你今年几岁?”朱铁儿道:“我大不了你们几岁,今年也就十七罢。嗯,姐姐像你们这个年纪时,日子可不好过呢。那时姐姐在街头玩杂耍赚些辛苦钱,恶人欺负姐姐。直到十五岁时,遇到了我燕姐姐,那才好了起来。”

  庄灵道:“朱姐姐,燕姐姐又是谁呢?她功夫好不好?和你比怎么样?”朱铁儿笑道:“那怎么能比呢。别看燕姐姐只大我两三岁,她的功夫可比姐姐好太多了,江湖上新晋的豪杰,估计没有哪位比得上她的吧。姐姐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功夫,也足以在江湖上逞威称豪了。嗯,江湖上的事,日后慢慢给你们讲罢。庄公子、庄小姐,我很喜欢你们,庄小姐骂那狗官,我在楼上听着,可解气呢。”庄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朱铁儿说:“我听那狗官说,你爹爹叫什么玄什么海的,那是武林中称呼他的外号吗?我没听过这位前辈英雄。”玄海居士庄道甲名高宇海,朱铁儿却没听过他的名字。庄萱说:“不是,我爹爹是读书人,会写诗、填词、弹琴、写字、画画、下棋,但不会动手打架、胸口碎大石、燕子镖什么的。”朱铁儿“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你朱姐姐识的字加在一起也没有两百个,作诗填词什么的,那是杀了我头也不会的了。庄公子,庄小姐,你们识多少字啊?”庄萱说:“我能背几百首唐诗,宋词也知道三四百阕。”庄灵说:“我也强不多,只是读过《昭明文选》,学过作赋和歌行体。”朱铁儿连连颔首:“你们读的书,朱姐姐十辈子也是读不来的了。”庄灵说:“但我爹爹说,读书多也不见得有用,如果读书读得食古不化、循规蹈矩,那就是大大的笨蛋,至于读得口是心非、老奸巨猾,更是可杀可剐了。大丈夫行事,一要光明磊落,如日月经天,二要率性而为,如行云流水,可惜这世道都教假道学大头巾坏了。”朱铁儿又问了几句庄道甲的为人,叹道:“你爹爹虽不会武功,与我燕姐姐却是一路人。这样的人,别说读书人中少有,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也鲜有能做到的。我以前以为读书人都是腐儒、脓包,看来是我错了。”庄萱问:“朱姐姐,燕姐姐也读书吗?”朱铁儿笑道:“我们这些江湖儿女,虽也不是没有读书多的,但大多数半生在刀尖上打滚,唯恐一天不练功夫,明儿就让人杀了,哪有许多闲情来读书识字。”

  庄灵与朱铁儿谈了这么久,见她容颜秀丽,态度可亲,初时一点防备之心也渐渐消散,说:“朱姐姐,我爹爹虽不收没底子的学生,但我娘有时也教庄里的吴婶、陆嫂她们识字,朱姐姐若想读书,我让我娘教你好吗?你人又好,长得又美,我娘一定很喜欢你的。”庄灵、庄萱均想父母从不禁自己与外人来往,朱姐姐虽大了几岁,但会的东西实多,又知道许多稀奇古怪之事,若肯跟自己回家玩耍几日,实是乐事。朱铁儿又笑道:“多谢你啦。你朱姐姐是个蠢材,蠢得像猪像铁一样,只会舞刀弄剑的粗笨活儿,要我提笔写字,可烦烂我的手指头啦。”

  月上柳梢,龙潭湖畔风平浪静,三人已到笃吾庄前。朱铁儿抱兄妹俩下了驴,说:“庄公子、庄小姐,咱们这就告别啦。”庄灵、庄萱还欲挽留,朱铁儿说:“朱姐姐还有些事情要忙。你们放心,姐姐不论什么路走过一次就能记得,日后姐姐有空再来看你们,教你们几手好玩的功夫。”

  兄妹俩向庄门走去,迎面来了一老汉,挑着灯笼,一见二人,喜得朝门内高喊:“小相公、小姐回来了!”连喊了几声,却又问:“小相公、小姐,你们到哪里去了?相公、夫人可焦心得紧。”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面奔出来,抱住兄妹俩直叫:“心肝,你们跑到哪里去了?为娘可——”说着便落泪了。庄灵伸出小手帮娘梳理鬓角,说:“娘,我们到城里去玩,有趣得很呢!”妇人责道:“胡闹!小孩子怎能自己去乱走?我与陈伯、陆嫂他们找了你们几遭,翻遍了附近山头草丛,怎么却跑到城里去了?”她这样骂着孩子,脸上却浮现喜色。

  庄萱问:“娘,爹爹呢?”妇人道:“他和王老先生在说话。你们快去见爹爹,他也担心你们。”这妇人便是庄道甲之妻,娘家姓卓。

  卓夫人拉了兄妹俩的手,急急走入内堂,道:“道哥,孩子们回来了。”卓夫人原是庄道甲业师的闺女,夫妇二人感情笃厚,卓夫人称他为道哥。内堂中摆着一席酒馔,四人分宾主而坐,主位上一人形貌清癯,三绺美髯,点头道:“回来便好,快来见过王老先生、颜梁二位伯伯。”兄妹俩跪下磕头。那三人都是书生打扮,上首一人鬓须俱白,精神矍铄,乃当代大名士王虚者,泰州人氏,师从一代巨儒余宗心,得其心传,成名在其余三人之前,年辈亦最长。另外两人颜林樵、梁汝山也是一时士林翘楚人物。四人皆矫然独行,志趣相投,以道义相交,为士林正直之士所仰慕。颜林樵道:“听说贤侄走失,吾等亦颇担挂,贤侄回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嫂夫人受惊了。”

  兄妹俩与卓夫人回房休息去了。庄道甲道:“每年重阳论道,梁兄最言辞激切,甚多灼见,然吾观兄长自入庄以来,似有忧色,不欲多言,未知何故?”

  梁汝山道:“法言兄真知我者!实不相瞒,梁某运蹇,只恐今夜之会,是你我四人最后的聚首了。”王、颜、庄三人大惊:“此话怎说?”梁汝山只微微摇头。

  庄道甲正色道:“我四人洁身自好,生于斯世,难免见忌。何况梁兄胸怀大志,欲正人心,更为权门所不容。梁兄莫非又得罪了当朝权贵么?”四人皆气高拔俗之士,非道学名教所能羁络,非议时政、抨击理学,直道而行,深为权门所忌。四人之中,又以梁汝山最为热心时政,早年就因抵制官家无理征税而被捕,为友所救出,又到京师聚徒讲学。当时权臣山高当国,残害忠良,梁汝山与之斗争,后来山高被罢黜,梁汝山亦遭迫害,遂逃离京城,漫游天下讲学。其学主张以欲为性,以会取代身家,合族而居,与时识甚是不同。

  梁汝山道:“美人见妒,贞士见放,千古不易之理也。想嵇叔夜人中之龙,尚见害于司马、钟会,况方今之世,酷毒于魏晋之时远矣!想王老先生之师余公,高才不世出,只因触忤阉竖柳瑜,竟遭廷杖。士人生于斯世,不亦悲乎!梁某言行狂悖,见恶于朝中执衡者久矣。”

  颜林樵道:“执衡者?可是首辅张处顺么?”梁汝山道:“正是此人!他命人追捕梁某,梁某一时逸去,自知不免,故来见三兄最后一面,以尽交谊。”

  王、颜、庄三人点头叹息。庄道甲慨然道:“梁兄,你奔走天下,传道立心,不惜躯命,虽不能称意于斯世,千载之后必有知者。大丈夫求仁得仁,幸甚至哉!梁兄若殉道,庄某他朝必步其后,至性之人何畏生死,试看千秋百世,与屈子、嵇公争烈!”言罢一拜到地。

  梁汝山连忙扶起,他们志同道合、见识超迈,岂似俗人以死生为意,王、颜二人亦是此心,不必多说。四人默然良久,颜林樵忽把掌就案上一击,道:“吾只恨剑术不精!想前朝王著,生碎巨奸阿合马头颅,何等畅意!安得一聂政、荆卿,生刳巨贼之肠,为天下正直士人洗恨吐气!”颜林樵虽为名士,素好游侠,急人之难,尝周游天下,颇多奇行,只是未得高人点拨,谈不上有什么了得功夫。

  王虚者摇头道:“一剑之任,如何改变时局?纵然诛得一二奸人,也不过驱狼进虎耳。聂政、荆轲尚不能自保,至于聂隐、红线之流,则传奇虚造耳,天下岂真有是人哉?”

  颜林樵道:“王老先生识穷今古,余所钦服。然颜某游历天下,虽见闻陋寡,亦知江湖草莽之中,多隐奇器,为龙为蛇,未可尽量。庄兄,你评点《水浒》,不知尝亲睹草泽豪杰行事否?”

  庄道甲笑道:“庄某虽览施、罗二公《水浒》奇书,亦随手批评过几笔,不过书生意气寄志耳,岂曾真睹其事。”梁汝山道:“颜兄既然提及,必有高论,愿一闻之。”颜林樵道:“梁兄知我!余昔年于险山曲水之中,亦尝得识一二才技侠士,然皆中质,不足深表。不期今番赴约途中,亲睹奇事奇人。方信聂隐、红线之诚有也,快哉快哉!”自斟满盏,一饮而尽。

  王、梁、庄三人忙问备细。颜林樵道:“余数日前客栈歇脚,客人甚多,却有十数人麻衣顶笠,腰佩短刀,似系江湖豪客,他们窃窃私议,似有所谋。余入房就榻而眠,入梦未久,忽觉颈畔森凉,睁眼看时,一惊非小,一口长刀悬余颈上,其旁数条大汉,正系彼伙。一老叟貌似六旬有余,低声道:‘要性命则噤声!借你房间用用,继续睡,不准偷看!’余唯有闭目。却闻得一人道:‘师叔真是神机妙算,一眼便相出那店小二是鹤鸣派的点子,今晚鹤鸣派必来偷袭,咱们却换了房间,在原来那房留下九绝迷魂散给那些王八蛋。’老者冷冷道:‘休要怠懒。青城派文大先生这次金盆洗手,着实震动了川陕的武林,连荆楚吴越的各大山头也隐然将有动作,一路上盯着咱们的人真个不少。上次鲤鱼塘一战,折了我们六位兄弟,此间到钓鱼城尚远,莫要松懈了。’又一人问:‘师叔,文大先生是青城派高手,他金盆洗手,为何不在青城山召集大众,反而到川东钓鱼城开会?’老者道:‘你小娃子懂得个屁!青城派多是道士,几位首脑中只有文大先生是俗家,他在川东重庆经营十几年,朋友、弟子等根基在彼,青城掌门铁树道人刚逝世,文大先生就金盆洗手,必有重大隐情,钓鱼城上难保没有一场腥风血雨。’刚才那人又问:‘哦,文大先生与我们雄帮主有交情,因此请我们赴川助阵,对不?’老者道:‘没出息的东西!雄帮主是说赴川助阵,但助的到底是谁,还得看看形势。这次赴川的帮会中,有几个与我们着实有些恩怨,若有机会,一发把他们给料理了,鹤鸣派自然是要对付的,但最好假手于人。我教你们都改换钱塘帮的打扮,还不就是为了一石二鸟,给咱们省点事?’余暗记其言,屏息不语。

  “此时却听得一个女声道:‘龙隐帮没出息的小子,冒充钱塘帮想暗算鹤鸣派,姑娘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鬼鬼祟祟的东西,都给我滚出来罢!’旋即闻六七人掣动兵刃,门外似有异状,一客栈皆惊。余睁目偷望,却见那伙汉子都给兵刃钉在墙上,兵刃贴体而过,仅洞其衣,未伤其命,彼人俱不能动,不知何故。又见房中多了一女郎,苗条高挑,掌中一盏烛台,她转过脸来,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如天人一般,只是神色冷傲。老者似颇为硬气,虽不能动,犹朗声道:‘我是龙隐帮庞焦,阁下是鹤鸣派的吗?好生了得。’女郎冷笑一声:‘鹤鸣派算什么东西?我听说你龙隐帮九绝迷魂散有些道数,为何不使出来?’姓庞的老者道:‘我帮九绝迷魂散,江湖上闻风丧胆,只是阁下出手太快,来不及使出来而已。’女郎道:‘哼,我也知道你不服。’往庞老者身上一拍,双手往背后一叉,道:‘你只管使出来罢。’庞老者便能动弹,还装出手脚不灵的样子,说:‘姑娘尊姓大名?’却把什么东西望空中一撒。女郎动也不动,只是冷笑,庞老者却不知为何,颓然倒地。女郎又道:‘九绝迷魂散?笑话!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你们三更半夜惊扰客人,罪过不小,若是无辜客人有半点伤损,姑娘教你好看!今番便先饶了你。’言罢倏然不见。余又惊又叹,复见余人尚未能动,乃退房而去。掌柜惊疑未定,竟疑余系江湖盗寇之流,不敢纳余房金,但求勿受牵连。王老先生,此事余亲目所见、亲耳所闻,焉敢不信斯世奇能之士诚有也!”

  王、梁、庄三人齐呼畅快。王虚者捻须道:“老夫格物半生,不料天下竟有是人!武技不足深论,彼行事之奇可赏也。可喜!可叹!”庄道甲道:“今世陋人,皆贵男贱女,庄某每谓此不通之论,人有男女,道安有男女!如斯奇人,庄某恨不得亲识之。”言罢深叹。

  四人又饮了些酒,庄道甲唤陈伯去添。梁汝山道:“适才闻颜兄自述所见,余信江湖草泽之有真人矣。想今世士林中人,非为权门所网罗,则为空言所拘束,既无济世惠人之心,亦不知欲即性、人心即太极之理,斯可谓‘鲁少儒’哉。既无望于士林,胡不求诸草泽?而又恐草泽之中,亦是虫多龙少耳。”颜林樵道:“余素以为经术文章,不应为儒者独占,若能普行开化,使士农工商技侠之流尽沐其风,树天下人共同共明之学,则世风可移,大道可昭矣。”庄道甲云:“圣贤菩萨行事,无非真心一片,苟有真心,即为真人,读书多寡安足论!人心之真,莫过于人之初。童心者,心之初也。世风之浊、道学之丑,皆在失却童心耳。学而失童心,则学何益?只恨人心久惘,世道倒颠,纵有真人哲士持童心者,亦不能见容于斯世也。”三人皆点头称是。

  却听得外面陈伯惊叫一声:“什么人?你们怎地——哎哟!”之后又是一阵急剧的脚步声和木头破裂之声,直传入内堂来。卓夫人与庄灵、庄萱吓得未及更衣就跑了出来。庄道甲正要起身去看,五条汉子已堵在门前,短衫短裤,手臂肌肉虬结,都带着兵刃。一个胖子从后头闪出,身材不高,衣服却甚是华贵,笑道:“哪一位是玄海居士庄道甲?”

  庄道甲向王、颜、梁三人使了个眼色,正色道:“我姓庄。阁下若是求财,卧室有些银两、古董,书斋中有些古书、字画,任阁下取去。若是有何仇怨,只在庄某一人身上,他们是我的朋友、家人,你不得为难他们。”

  胖子呵呵笑道:“庄先生倒很有骨气!兄弟们虽穷,倒也不要你的银两、古董,古书、字画在兄弟眼里更是如草纸一般,有个屁用?兄弟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玄海先生的名字,谈得上有甚仇怨?实说了罢,有位朋友想见见你,教我们来请你走一遭。兄弟们都是粗鲁汉子,先生不要教大伙为难才好。”

  庄道甲心头颇怒,想:“若只我孤身一人,玄海居士是何等样人,纵然一死,岂受尔等屈辱摆布?但今日有我的好友、家人,却由不得我自择了。”把头一昂,凛然道:“庄某是读书人,不认得黑道上的人物,诸位要庄某行可以,却不得锁拿催逼,庄某清白人家,玄海居士四个字于当世也有些名望,是不受尔等凌辱侮慢的。”胖子笑道:“我们那位朋友吩咐我们来请你,自然对你要客客气气的。然而庄先生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若我们真要为难你,嘿嘿!你便要求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庄先生要带什么东西,请吩咐夫人去取,这几位朋友也请自便吧。”

  梁汝山道:“尔等可是张首辅派来的么?我梁汝山在此,他张大人要寻事,只在我身上,休要牵涉他人!”

  胖子“哼”了一声:“什么首辅张大人,值得在我们面前提起?你不必胡乱猜测。这位夫人,怎么不去给庄先生收拾几件衣服?”卓夫人咬紧牙关,看着庄道甲的脸色。庄道甲点了点头。那些汉子让开一条道路,放卓夫人出去。卓夫人出了内堂,见庄门已被劈烂,陈伯、吴婶眼泪汪汪,不知所措,陆嫂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此地离县城甚远,报官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即便高声呼救也无济于事。卓夫人只得茫茫然回卧室包了几件衣服、二三十两银子,又走进内堂交给庄道甲。

  庄灵、庄萱已哭得一塌糊涂。庄道甲背了包袱,向王、颜、梁三人深深一躬,道:“王老先生、颜梁二兄,你我交谊深厚,不必多嘱,王老先生年事已高,善自珍重。梁兄,你我勿负前盟。颜兄,愿你多睹奇人奇事,记以奇文,流传后世。”梁汝山道:“庄兄,此一别恐成永诀,梁某残躯不足惜,你儿女尚幼,愿忍一时之辱,早日归来。梁某若尚未死,你我再煮茶论道。”他自知开罪首辅张处顺,干系非小,恐再连累亲友,已暗中打定主意,今番重阳一聚后,便赴官自首,一死求仁,只是此时不说而已。庄道甲正色道:“梁夫子真乃上九之大人,他日必光照千秋史简,庄某得梁夫子为友,一何幸哉!且看幽冥鬼狱之中,数千年是非竟是谁论!”他们二人互参神契,心照之余,热血上涌。

  颜林樵道:“庄兄,君每云嵇叔夜遭刑而阮嗣宗独生,虽倚酒自醉,终不免见欺于司马氏,生愧知交之义,死失高士之节。吾虽非古人之比,愿与庄兄同蹈火海,教后世传颂,今之四友犹胜前代七贤。”王虚者道:“不能尽交谊、共患难,何以致良知、明本心?老朽格物数十秋,两鬓斑矣,岂惜残年!法言,老朽与君同行。”

  胖子哈哈笑道:“好!庄先生,你的朋友都很有义气!若你们是武林中人,兄弟很愿意交交四位朋友,只是你们偏是读书人,诗云子曰,啰里啰嗦,兄弟着实受用不起。这三位,我们只请庄先生一人,你们要去,兄弟可不管饭,只怕路上还教你们受些惊吓,因此还是免了罢。兄弟虽是没教养的粗人,还懂得信义两个字,着落在我身上,担保早则三四十日,迟则五六十日,送庄先生回家团聚。庄先生,请罢!”

  庄道甲唤妻儿到身边,说:“夫人,带孩子到岳父家去罢。我若不归,你可自嫁他人养身。”卓夫人含泪摇头。庄道甲又摸了摸庄灵、庄萱的脑袋,说:“跟着你娘,好好读书。萱儿年纪小,灵儿你也照看着她。我一生耿介狂傲,灵儿日后处世,即使不学你爹爹,也切不可效那腐儒、假道学之流,曲学阿世,害人害己。你爹爹写的东西,均发于胸中独见,后世识者自知我心。明白了吗?”庄灵、庄萱只啜泣不停。

  庄道甲又向王、颜、梁三人一揖,再望了妻子一眼,昂然出堂而去。

  王、颜、梁三人安慰了卓夫人,又自商议了一晚,纵然满腹经纶,也是苦无对策。明日一早,三人只得辞去,嘱咐卓夫人倘有音信便来通知。卓夫人失魂落魄,当下便病倒了。陈伯进城报官,好不容易等到知府丁贵严升堂,记了个大盗绑票案件,发牌着令差役追查了。一个牌头带几个公差到笃吾庄上转了一圈,吃了好些酒肉,问了几句情状,心想这些江洋大盗岂是能办得了的,横竖案子不是发生在城内,丁贵严亦不来追比,拖着拖着自然化有为无。这些公差多是麻城本地人,久闻玄海居士的大名,临行也不忘卷走几幅字画作为证物。

  庄灵伺候母亲喝药,庄萱却只是哭泣,庄灵心烦意乱,没奈何处。卓夫人喝药之后,并不见好转,陆嫂要到城里去再请大夫,庄灵心急定要跟去。走到半路,忽闻背后一女子喊道:“庄公子!”庄灵回头望去,见一女子骑着黑驴,笑靥如花,正是朱铁儿。庄灵忙唤陆嫂稍等,应了声“朱姐姐”,朱铁儿道:“庄公子,我办完了事,正想去找你玩,你怎么又出去?”庄灵心中灵光闪动:“朱姐姐本事甚大,或许会有办法。”遂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庄灵年纪虽小,人却聪明,说得甚有条理。

  朱铁儿蹙额道:“点子报了名号吗?是哪个山头?哪个帮派?”庄灵不懂,怔然望着朱铁儿,朱铁儿说:“哦,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人?”庄灵摇头。朱铁儿又问:“领头的是个胖子?穿得甚是华贵?长什么模样?”庄灵比划着说了。朱铁儿又问:“他们投西去了?”庄灵道:“陈伯看见是这样的。”朱铁儿寻思:“虽无多少线索,但那胖子应该甚是好认。事发不到两天,我急向西追,或许会碰得上。只是不知对方什么来路,他们有六个人,似乎是江湖老手,我单枪匹马的未必对付得了。嗯,管他对不对付得了,追上去再理会。”遂说:“庄公子,这件事朱姐姐揽在身上了。咱们一见如故,也不必多说,你好好照顾你母亲、小妹,朱姐姐拼了性命,也把你爹爹救回去。”庄灵想到那六个人粗豪彪悍,朱姐姐样子娇怯怯的,未必对付得了六条恶汉,又听她口气,有些担心,说:“朱姐姐,千万保重,那些人都凶得很。我……可不能连累了你。”朱铁儿见他语气真诚,也颇感动,笑道:“好庄公子,你只需担心你爹爹娘亲,不用为朱姐姐担心。朱姐姐的命贱得很,没了就没了,何况我又不是一定会死,说不定那六个都是废物,我吓他一吓,就全吓跑了。”

  庄灵这才稍为宽心,又说:“要不是我要照顾我娘,就跟了朱姐姐去,看你怎么教训那些恶人。”朱铁儿说:“庄公子,你这就是孩子的话了。你又不会武功,去了何用?反要我分心照顾你,你朱姐姐的功夫也就那样,要照顾别人就只怕办不来啦。”

  与庄灵告别后,朱铁儿调转驴头,向西而去。这追踪之事,便是江湖中人也并非轻易能做,对方已走了一两日,又不知来路去向,要追踪成功,直如大海捞针一般,就算己方有大量人手,平时又在各地布有众多眼线,也未必办得到。朱铁儿的武功也非出奇的高明,更无甚大势力,如何能一个人去追踪?原来她却有个计较,她听了庄灵的叙述,觉得不像是荆楚一带的土匪、黑道所为,近来西方武林最大的事,莫过于青城派文大先生金盆洗手,许多帮会人物都赴川与会,对方既然向西,或许与此事有关,而且她在川东也有几个相识,或许帮得上忙,遂向西碰碰运气。当然,这样追踪法任谁也无把握,成数极微,但她既交了庄灵这个朋友,总不能袖手旁观。如果那些人向东、向南,朱铁儿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庄道甲跟了那胖子上路,走了几十里,却有五六个服色相似之人牵了十来匹马来接应。胖子问:“庄先生,你会骑马罢?”庄道甲说:“早年学过。”那胖子叫人给了庄道甲一匹马,众人上马继续赶路。庄道甲几次试探对方口风,众人多半不应,那胖子表面甚是客气,但对于身份来历一句也不肯透露。庄道甲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只觉这些人行事诡异,殊不正大光明,但他置生死于度外,也不焦躁,反观赏起沿途景致来。有马之后,脚程便快,那胖子嘴里虽不说,脸上却渐有得色,庄道甲素善观人,便知离目的地已渐渐近了。

  一天早晨,胖子在客店中召集众人,道:“今日开始咱们便走山路了,马匹照例送到三里外赵师弟处养着。庄先生,你只怕要换双草鞋,接下来的道路不好走。”庄道甲道:“无妨。你们这是要入川了?”胖子瞪了他一眼,并不作答,算是默认。庄道甲道:“庄某虽甚少远行,九州区宇、东西路途还是知道的。不知是哪位请我,竟费如此周章。”胖子说:“庄先生倒是明白人。但接下来的事你恐怕就不明白了。这一路上,有一拨点子一直尾随我们,官道大路上不方便动手,待会进山之后,我们可要把那些龟儿子们料理了,只恐庄先生要受些惊吓。若是动起手来,谁也难保,兄弟答应了尊夫人,送先生回家团聚,先生几次问我姓名,今天也对你说了,兄弟的匪号叫做八脚蟾蜍吴大江,是汉中八柱门的。”说着拿出一把半尺来长的铜柄匕首,说:“这匕首上刻着兄弟吴大江的匪号,先生拿去防身。若是无事,兄弟自亲送先生回长沙,若是兄弟们都失脚了,先生却持匕首到川中找我门中的兄弟,在四川这地方我八柱门还是有人识得的,他们自会送你回去。”庄道甲收了匕首,道:“多谢阁下照料。”

  吴大江打了个响指,呼一声:“兄弟们,走路!”一个门众给庄道甲递了一根竹杖、一双草鞋,庄道甲也自将长衫脱了,连同方冠收进包袱里,匕首则贴身而藏,用腰带勒紧。吴大江瞥见,淡笑一声:“庄先生倒愈似个江湖人了。”

  走了几里山路,到了一个所在,古柏参天,地势颇为险恶。吴大江叫道:“守株待兔!”十一个人动如脱兔,或上树,或伏地,或藏于岩石之后,吴大江拉了庄道甲一把,教他藏在自己身后。众人兵刃纷纷出鞘,神情严峻,一声不作。庄道甲虽未尝见过这等阵势,亦知他们是在伏击敌人,反正自己不会武艺,便静观其变好了,只是忽然想到:“不知夫人、孩儿他们现在怎样?”

  他一生孤高独傲,尚奇负气,有时酒酣兴发,也想到仗剑任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然而那只是文人的特发奇想而已,岂料今日竟然真与一帮江湖豪士同行共住,又将目睹江湖上的一场血腥凶杀?他又忽然想到:“若我玄海居士庄道甲竟死在这荒郊野岭,岂不是士林中一桩奇案?大丈夫当捐躯殉道,死于荒野虽无光彩,但与死于卧榻之上、妻子之手相比,倒也多了几分奇意,只是我那孩儿尚年幼。”

  庄道甲是个胸怀海岳,识穷天下的人物,平日于儿女之情、天伦之乐并不十分看重,但真正面临生死关头,内心的为人夫为人父之情渐渐涌现,不由得越发眷恋亲人。这种人伦之情,于高士俗夫都是一般,庄道甲自知是性之所发,也顺其自然,不去抑制。偶听到树叶簌簌而响,又想:“这些人难道便没父母妻儿?为何又要彼此争斗,拼个你死我活呢?看来世人悲苦实深,士林武林都是一般,凡有名利之所,便有种种争端杀业,俗人云地狱可怖,实则那修罗地狱,也无非人间一般而已,七情六欲,俱为枷锁,可是若没有情欲,又哪来什么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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