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山上,寂寞岭中,憔悴洞外,倒立松前。
此地在《禹贡》九州之外,乃荒无人烟、鸟兽不至之所,山高万丈,地势如世情之险,方圆千里,萦绕着人心之瘴,云如墨黑,水作血色,天风似刀,木汁流毒,便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踏入其间也是有死无生,大罗金仙亦不敢轻易驻足。相传当年道祖老子出关后经过此地,在外面徘徊了七天七夜,终兴叹道:“敢身入者,唯天人哉!非道能道,非名能名也。”
直到那离恨之年,怀仇之月,溟涬之日,寂灭之时,其间方闻得有狂吟之声,那声音裂石穿云,又深沉如海,却吟道:
恨海应无极,玄思透九幽。天寒穷野地,云断海山头。人心蛇蝎毒,妖氛久未收。千年一过客,遗心万尺楼。昔在鸿蒙处,谁人分夜昼。盘古挥神斧,乾坤立九州。帝俊生日月,春秋永周流。娲皇练秋石,共工触不周。生民纷纷作,世事枉悠悠。万里争战地,人命若蜉蝣。尸骨高太岳,江海为血沟。四万八千岁,哲士哭回眸。俗世千江水,名利两条舟。杞人真智者,天运实堪忧!魔主振衣起,吹雪到瀛洲。投剑昆仑上,狂吟藐公侯。时运既混沌,吾作异端酋。赤手裁天地,笑将庸物羞。大道无终始,智者自明畴。泰壹悬天表,魔魂只逍游!
那狂吟之声却发自一个长身披发的男子,他盘膝坐在倒立松下。他的目光犹如大雨之夜裁破天空的冷电,阳光与他的目光相触都要退避三舍。
男子高吟既罢,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他指的是立在他身后二丈左右的那个女子,女子同样披着长发,目光宛如深海之底半埋的明珠。这地方并无第三个人,但如果有第三个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普天之下,千世万世,只有这个女子配得起这个男子,也只有这个男子配得起这个女子。
女子指着倒立松上刻着的字念道:“北海沧溟飞冷月,关山铁日扫云楼。惊风吹冷英雄血,再恨人间二百秋!这是你自己题的。这些年来,你在这无人之地冥想,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男子的语调仍是那么平静,道:“魔家练成一身古今独步的武功,败尽了天下英雄,却改变不了世人鄙陋的本性,魔家已放弃救世之思,从此视世人如粪土,不复以之为念。”
女子嘴角浮过笑意,道:“你早这么想便好了。普天之下,无一人能与你我匹敌,何况我二人联手?你便跟我回去,我二人灭尽武林门派,再一发并了天下万国,与天地并尊,不亦乐乎?”
男子摇头笑道:“你终究也只是个俗人。”
女子道:“我俗?”
男子道:“你眼中尚有世俗名利,便是俗人,武功再高,权势再大,也只是个凡夫俗子。魔家已决定,要离开中土是非之乡,赴海外另觅乐土。”
男子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也要离开你。”
女子脸色立变,一掌往倒立松拂去,倒立松上半截生生断折并飞出数十丈以外。她厉声道:“你——说——什——么?”
男子并不回头,道:“魔家以魔自居,以狂自任,以恨为心,以傲为骨,独立于天地之外,掀翻血海,你满腹私心,俗不可耐,魔家安能与你为侣?”
女子攥紧拳头,说:“这便是你给我的答复?那我们的儿子呢?”
男子道:“魔家决矣,不必多言。”
女子甩着长发,沉默了一会,既而狂笑道:“也对,你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是高人哲士,救世不成转而恨世,我是弑父自立、杀人无数的女疯子,你当初是为了让我少杀人,才与我结缘,要把我变成好人,结果呢?有眼无珠的俗人不知你用心良苦,反唾骂你助纣为虐。你从来就没爱过我、真心喜欢过我。”
男子道:“魔家当初志在救世,自然也对你怀有希望。如今,魔家已对世人绝望,自然要舍你而去。”
女子道:“好,好!既然你如此无情,我便杀了你。”
男子仍是淡然道:“你赢不了。”
女子冷笑道:“你我互知根底,武功也许是你强些,但你总会对我容情,而我一心就是要杀你,未必办不到。”
没人知道这一战的真实情况,如果后世还有第三个人来到此地,那他也只会发现,苍茫山依旧苍茫,寂寞岭依旧寂寞,憔悴洞依旧憔悴,唯独倒立松可能只剩下一半了。
女子脸如纸白,问:“你这是什么武功?”
男子仍是盘膝而坐,缓缓答道:“血海独狂功。”
女子咬牙道:“好,好极!我今生杀你不得,但你若就此离去,千世万世也不要再回来!”
男子挺身立起便走。女子又在背后冷笑道:“你或许做得到,但你的后人终有一天会耐不住寂寞,要回中土,回到俗世之中。”
男子不复出一言,下山而去。
他这一去,一晃便是一百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