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夺窗而逃,藏进树林子里喘了一会儿粗气,回到家往炕上一躺,翻来覆去,一宿也没睡好觉。他猜测,十有八九是那三个记者当面说好听的,背后在搞名堂,联想起王大愣被“曝光”的轰动舆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这可不同于王大愣呀!王大愣有自己袒护他,而谁来袒护自己呢?何况这类事是最臭人的,即使是一下子不怎么臭,恐怕背后也要被指脊梁骨的。唯一能自慰的是两点:一是陈丹娅不要说出是谁,尔后给她出个主意,就说是连队来的上海男朋友;二是撞门人和站在招待所门前喊的,并没有看清自己是谁……
他后悔不该在这时候干这事儿,可想来想去,就觉得自己像鬼使神差似的,到那儿就挪不动步了。
他是有一套故作镇静的办法的。
吃完早饭,离上班还有十多分钟,他照样倒背着手,迈着小八字撇步,来到了办公室,往沙发上一坐。文书送来了文件夹他本无心看,胡乱翻开,第一份文件是省里发的关于几个农村公社主任还有大队干部奸污女知青的处理通报,不禁心里一颤:这事要是真暴露出来,也得受点小处分吧?越想越觉得没啥,就是对那三个记者不放心,应该巧妙地让他们快走。
“砰!砰!砰!”突然传来三下敲门声。
“请进!”王肃故意振作精神大喊了一声,门推开后发现是三名记者,笑着站起来,“我正要到招待所去看望你们,这两天我也没倒出工夫去,也不知吴主任陪得怎么样……”接着走出座位,打着手势:“快请坐,快请坐!”
“王主任,”梁大勇坐下抢先说,“这两天可让吴主任跟着受累了,给您也添了麻烦。”
吴主任在旁边报功似的禀报说:“王主任,三位记者采访得很顺利,对连队工作很满意,我留他们再住几天到别的连队看看咱们的多种经营生产,还有十连建的大寨水库和大寨田,他们说什么也不住了,一会儿就想走。”
“是啊,”李大宽说,“王主任,我们是来向你告辞的。”
“忙……忙什么呀!”王肃刚一吞吐,立刻校正过来,“我和吴主任也说了,难得你们来一趟,就多住几天。”接着说出了话外有音的话,“虽然我们这些天很忙,特别是吴主任,你们来了,怎么也得陪好呀!”
梁大勇一听,这明明是驱客呀,笑笑说:“这就够打扰的了,马上就要秋收了,听吴主任说你们正在筹备捍卫文化大革命成果活学活用讲用会,工作很忙--这样吧,等你们开会时打个招呼,我们来参加会议,采访采访,发点儿大块儿文章。据我所知,开这种会还属首创,说不定用大块儿文章报道出去,会得到中央领导的重视。”
“好好,太欢迎了,”王肃这是出自内心的话,听到这些,他又留恋起这几名记者来,但还是希望他们抓紧走开,因为最近发生的和白玉兰、陈丹娅的事情,一直使他心里不踏实。“你们三位记者咱们讲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请你们可一定来,说不定我派吴主任专门去请你们去!”
梁大勇也巴不得,他盘算着根据掌握的材料向上级领导反映后能引起重视,如果处理草率了,可以借机再来搞点儿调查,答应得很热情和有诚意。
“好,这合同咱们就算订妥了,到时候,只要接到通知,再重要的事情我也要推辞掉!”梁大勇打开随身带的小提兜,拿出写好的稿子说:“王主任,稿子写完了,请您过过目,提提意见,可以的话,回去就向总社发稿。”
吴主任在旁边插话:“王主任,这稿子我看过了,写得很漂亮。”
“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呀!”李大宽在旁边说,“要不怎么叫新华社记者呢!国家级水平嘛,我们是服气。”
梁大勇笑笑:“你们这一说,我可要飘飘然了。”
王肃不够放心,接过一看,标题是:《小兴安脚下的扎根花》,高兴地说:“一看这题目就很有文采,吴主任既然看了,大加赞赏,就代表我了,我不看了!”
张南南拍拍自己手拎的照相机说:“王主任,我还给梁老师的文章拍了照片,回去,咱们自己的小报先用。”
“好好好,”王肃现在才全然相信,这三名记者确实是下来采访的,带有热情责怪的口气说,“吴主任,怎么不给客人倒茶呢!”
“可不是--”吴主任尴尬地去拎暖壶。
梁大勇急忙站起来挡住:“不用了。”接着对王肃说,“王主任,就这样吧,我们走了。”
李大宽和张南南也站了起来。
“看来是留不住你们了,贵客不常在呀!”王肃用惋惜的口吻说,“好吧,留了初一,留不住十五,走就走吧,两座山碰不到一起,两个人碰到一起还是容易的……”接着吩咐吴主任,“吴主任,你给车队打个电话,让咱们的吉普车送到县城。”然后,他陪三名记者下了楼,一直瞧着他们上了车,招着手瞧着吉普车在嘀嘀声中离开了场部大楼,才转身回到办公室。
他如释重负,心上压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罩在心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了。
王大愣推门进来,压着嗓音很神秘的样子问:“王主任,也不知昨晚那三个家伙到陈丹娅宿舍里什么玩意儿,我去调查调查怎么样?”
“别神神叨叨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王肃满不在乎地说,“能怎么的,几个臭记者,少见多怪!”
王大愣心想,本来是你神神叨叨,新华社记者这么重要那么重要,现在又不在乎了,和白玉兰、和陈丹娅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别是亲自嘱咐自己办理“关照”的那六个上了大学的女知青,这里肯定有事;尤其记者一来他这一慌神,记者一走,又那样泰然自得,更说明了问题。
王大愣琢磨着,想起昨天看到过的那份处理农村干部迫害女知青的通报,不禁胆颤心寒起来,拿定主意:和知青的这种事儿,咱是坚决不贴边儿。尔后,不管王肃对咱恩情多大,这事儿能躲就躲,尽量少帮他掺和为佳,能提醒就提醒他多多注意,可千万别捅出漏子,那时,连自己不彻底完,也得像秋后蚂蚱--没啥大蹦跶头了。
“王主任--”王大愣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主要话题,“辛团长今天一早要车去三连了。”
“噢?”这话题吸引住了他,“和谁去的?”因为三连有他的一块心病--姜婷婷。就他现在推测来看没啥问题,但就怕万一呀。
“和关秘书,两个人去的。”
“没说干什么去吧?”
“没有。”
“哎--”王肃一闭眼又睁开,“他不是也常到别的连去嘛,无非是什么体察民情,征求对场部大楼几个领导的意见呗!”停停问,“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吗?”
王大愣说:“我可是听说,全场二十多个连队属三连给场领导提的意见多呀,他妈的,要不那地方好好的,就郑风华、李晋、马广地那几个小兔崽子在那里胡搅,将来有机会把他们折腾出去!”
“行,今年冬天采伐队再进深山老林采伐时,把他们补充进去,这也不违背大方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上山嘛!”王肃站起来,又踱开了步,“还有那个老肖,将来也得想法安置他……”
王大愣一说,刺激了王肃的神经:这些人确实是隐患,特别是那个老肖,听说奚春娣给丁香输血后,身体恢复慢,给她擀面条,送荷包蛋,奚春娣家里有啥事都跟他说。那个姜婷婷虽然上吊没成,他能不能再勾住姜婷婷的魂,也啥都跟他说呢?
想到这里,他吩咐王大愣:“你去把吴主任找来。”
“是。”
吴主任送走记者,正领着一伙人研究筹备开秋后讲用会的事,一进门便问:“王主任,有事?”
“吴主任,”王肃说,“你和张晓红一起,和那几个副主任沟通一下,就说我提议的,三连小煤矿变成直属场革委领导,再不归属三连。你们考虑派一名得力干部去,把三连管小煤矿的老肖调到场部来,给他安排个好一点的差使,别让他有意见。我考虑这个小煤矿的开成,他够辛苦的了,组织上该照顾照顾他了,最好把住房等一系列问题都安排好。看看那几个副主任同意不?”
“是,”吴主任回答,“王主任,我今天就办这事。”
“你给我要个车,”王肃接着又吩咐,“我到三连去看看小煤矿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
王大愣在一旁问:“用不用找个人陪同你去?”
“那--你就去吧。”
王肃上了吉普车,在去往三连路上的颠簸中眯着眼盘算,这次去想要办两件事:一是到小煤矿看看煤的产量情况,让张连长和小煤矿的梁师傅、陈工程师估出一个到入冬的产量来,并向他们交待明白,从现在开始小煤矿即将直属场部领导,所产煤炭不准随便往外支配,由场部统一安排;二是如果有机会找姜婷婷谈谈,安抚一下,一定让她嘴要严。
这两项,以第一项为主,第二项在方便时进行,断定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左思右想考虑到:我王肃在小兴安农场有势力那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不少干部都是自己亲自点名提拔的。可是,听说外地搞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心里琢磨:人这玩意儿可也没准,说不定什么事情不满意有条件时也会反叛,特别是让各整党工作队这么一整,难说这里还是铁板一块。秋收后伴着整党结束,就要开党代会,选举党委书记和委员,恢复党的组织生活。当然,党代会代表多数都是这些连队干部,他们能不能异口同声地赞成我王肃,也是个未知数。因此,党代会之前的讲用会上,就要讲出去,为了体现场革委会对连队干部辛辛苦苦工作的关怀,用便宜价格卖给每人一汽车煤,以此联络感情……
他想得很美,很美。
“停车!”他一睁眼,发现吉普车已驶进三连的地域。
吉普车停下来,他往外指指让王大愣看:“你看,那是不是张连长呀?”
“是。”王大愣看了看说。
“让他过来一趟。”说完下了车。
王大愣呼喊两声,张连长闻声走了来。
“那两个人是谁?”
“连队的农业技术员和统计。”
“噢,”王肃问,“你们在采样估产?”
“是。”
王肃问:“怎么样?”
“错不了了,”张连长回答,“大灾之年大丰收,这是建场史上没有的。从估计看,我们连队有百分之八十面积的小麦能上“纲要”,亩产达到四百斤,块块黄豆地号都获丰收,实现平均亩产二百六十斤上‘纲要’也没问题。”
王肃精神振奋起来:“我看呀,你再使把劲儿,争取明年实现‘纲要’连队是没问题的!”
“努力吧!”张连长笑笑,“知识青年进场时咱们担心的问题破除了,大多数还真能出大力,吃大苦,问题是现在招工、招生、当兵,弄得知青队伍人心有点儿不稳,特别是传达了省里发的有些农村干部迫害女知青的通报……”
王肃截住话说:“别扯远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关键问题是要采取新措施,对知青进行再教育,比如安家扎根问题,你搞得就不错嘛!”
“是。”
王肃问:“小煤矿的产量怎么样?”
“很理想。”张连长回答,“每天二十四小时能生产二百吨,这样年产就可达到六万吨左右,按梁师傅说的,实现设计能力没问题。”
王肃把在车上想的和张连长一说,张连长先是一犹豫,最后还是满口答应了。
王肃问:“乌金市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他听说那个梁师傅和郑风华、李晋他们打得火热,觉得也是危险因素。
“勤勤恳恳,很为咱们办矿出力。”张连长回答,“他们提出,要在知青中培养技术力量,准备今年春节前撤回去就不再回来了。”
“我看可以,”王肃一皱眉头,“晚点儿了吧,咱们不能老牵扯着人家,这就已经够劲了。再说,我看这开矿技术很简单,又不是搞人造卫星呢!再早一点也未尝不可!”随后问,“老肖怎么样?”
“单从工作上倒是挑不出别的,就是太能拔犟眼子!”王肃这一提,张连长诉起苦来,“王主任,你说吧,我是连队一把手,他本应该好好支持我工作,可是我说啥他不听啥。我已经和你汇报过了,我要提拔袁大炮当副连长,他就坚持提郑风华,你说怎么的他偏不怎么的,像对着干似的,现在连队就靠我一个人,又是生产,又是后勤,又是畜牧,又是机务,还有其它一些烂眼子事儿,啥操心不到都不行。袁大炮提拔的事,既然场领导研究完了,我就公布了吧?”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王肃也感到是个问题,劝张连长再缓一缓,“还是慎重一点儿,你不是几次说袁大炮事迹很生动嘛,这次讲用会之后宣布也不迟,照你那么说,老肖还有些势力,再说这个人动不动就往上跑咱受不了。最近,场领导对他的工作有新的打算,到时候,你的工作就好干了。”
“是吗?”张连长很高兴地说,“我是不好办,这回你说小煤矿要直接归属场部领导就好多了,要不,还是难办,连队很难插手。这不,他谁也没商量,就决定让郑风华当什么矿长助理了。”
王肃问:“你觉得,他还有什么问题?”
“这……这……”张连长说,“要说问题嘛,这人还真没啥大问题,就是老以自己在延安和朝鲜那两段光荣历史自居,要仔细琢磨呢,这人还真不错,没有私心,不记私仇,有话说在明处,有事儿干在明处,争吵完该怎么的还怎么的,工作也很卖力气,干起事业来不要命……”
“你呀,一会儿这人好,一会儿这人孬,缺乏是非观念!”王肃截断张连长的话,“不能像你那么简单地看,那是缺乏路线斗争觉悟。作为一个革命者来说,目无纪律、目无自己的领导怎么能行?”说着指指身边的王大愣教训说,“老张,你呀你呀,这一点就不如老王了!”
“王主任,张连长执行上级决议这个坚决,在干部中也是少见的!”王大愣在一旁插话,因为张连长当这里一把手,是他提议的,极力维护,“别说张连长,我又怎么样,这里有郑风华、李晋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知青,谁也够呛。我看,必要的时候,可以把郑风华也调一调。”
王肃立即表态:“我看可以,也可以安排到场直属的采伐大队去!”
这话很对他的心思,倘若郑风华被远调小兴安岭深山老林,进一步和白玉兰远远隔离,可能会更好一些。
“可以!”王大愣也在一旁烧火,“让他和丁悦纯、马广地等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锻炼,没什么坏处。”
这话更对他的心思,这样,对白玉兰做自己的儿媳妇就更有利了。
张连长点点头,犹豫着提出一点异议:“丁悦纯和马广地刚刚结婚,让他俩上山恐怕……”
“恐怕什么!”王肃变得很严肃,“老张,你要记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这是毛主席说的,好好学学!”接着又说,“再说,又不是去了不再回来,一年不是有两次下山假嘛,人家那些‘二劳改’怎么干的!”他在想,丁悦纯一走,接触姜婷婷更方便了。
“是是是,”张连长点点头,“领导决定了,我就坚决照办。”
“好,就这样办,老肖没调动之前,别的先不要动!”王肃说,“好,就这样吧,我要到小煤矿去看看。”说完,转身上了吉普车。
王大愣和张连长随后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小煤矿,知道肖矿长去县城购买生产用品去了,梁伯伯和陈工程师、郑风华都在井下带班采煤,小矿车绞车绳嘎啦嘎啦响着,不断地往上运送着煤,又不断地空着车被甩送下去,井洞门口旁的翻罐架下面,已堆起了黑油油的一大堆煤炭。
王肃不觉一阵高兴,在张连长引路下,登上正在拔高的煤堆。
“王主任,”张连长指着那栋红砖房说,“肖矿长他们研究,准备在那后边再盖两栋房,一栋作夜班宿舍用,另一栋作为水房和澡塘子。”
“不行,你告诉他,说我不同意!”王肃脸一板说,“刚见点儿煤,还没等怎么的,就先搞这一套!应该学习大寨人的精神,先治坡,后治窝嘛,学大寨学什么,还能单纯地去学修梯田?学精神嘛!”
王大愣接着说:“这就是说,农业学大寨要学实质!”
“好,我一定把领导的意思转告他们!”张连长指指山脚下接着说,他们还计划,准备入秋以后,这里采煤、掘进一整套生产系统运转正常了,对那边两对勘探完的煤井,多方集中人力开工。”
“这倒行,”王肃点点头,“努力扩大生产这符合我们国家一穷二白的要求,可以。也许这些用不着他操心了。”
张连长突然想起了一点:“王主任,如果乌金市来的人一撤,肖矿长和郑风华可就属于最内行的了,把他们再调走,恐怕……”
“恐怕什么?!”王肃打断他的话,“抓紧培养人嘛,这么说地球离了哪个人还不转了?”
张连长直点头:“是是是!”
王大愣在一旁鼓劲:“老张,有点儿革命者的气派!”
“就是嘛,”王肃应和了王大愣一句,突然发现一个穿花衣服的女青年恍惚中好像看到脸蛋儿很漂亮,指指问,“她是哪个市的知青?”
“不是知青,”张连长瞧一眼回答,“盲流,叫韩秋梅,是个‘二劳改’的亲属,和乌金市知青马广地刚结婚,那七对中的一对。”
“噢,”王肃感兴趣地问:“她一个人进山干什么呢?”
“这事儿和你汇报过,我按您的意见找了场公安分局,同意给她发了准迁证。”张连长发现王肃很感兴趣的神态,说得细起来:“这女青年还不错,很能吃苦,我给她安排到蚕山养蚕去了,蚕山就在前面。”说着用手指了指。
王肃瞧着韩秋梅苗条娇柔的腰肢:“我看这女青年参加场文艺宣传队能不错。前几天,文艺宣传队的指导员和队长找我,说需要再补充几名演员。”
“恐怕不行吧?”张连长说,“都结婚了。”
“结婚了怎么的,结婚了就不革命了?”王肃抢白张连长一通后,“刚才不是说让马广地上山进伐木队吗,这样一个进山,一个去场部文艺队,两全其美,都不用起火做饭了,我看倒不错。”
张连长连忙点头:“好吧,领导看着行的,我们就照办。”
王肃一迈开步,王大愣和张连长也跟着朝韩秋梅的背影走去。
正在井口旁干零活的马广地眼尖,看见王肃指指划划韩秋梅的背影,断定这家伙要打鬼主意,扔下手里的活,绕道进了树林,跑在他们仨前面,呼呼直喘粗气,拼出全身力气去追赶韩秋梅去了。
北大荒的秋天已经从树林里开始了,林地上生长的野蒿和灌木低部叶子开始出现淡淡的黄晕。山涧小河畔旁的柳树,核桃树,满山的柞树,椴树叶子,那深深的浓绿色被秋风吹得掺上了黝黑,树梢上一些叶子的底面,开始出现淡黄色的纹络或斑斑点点,有的叶蒂已经失去了春天时强硬的粘结力,大风再吹,也只是哗啦啦飘响,现在,有的经不住了,稍有大风便被吹落,飘散着,飘散着。
“秋梅,秋梅……”马广地满头是汗,头发和脖子里粘夹着飘落进的树叶,一直蹿进平顶山右侧山岗蚕场才休息,腰一直一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跟出来!快!
蚕场的姑娘们都收蚕去了,只剩下个打更烧水热饭的老汉,他知道马广地常来看望秋梅,总借机没正经地逗个笑话,搞个小恶作剧,取笑说:“广地,你也真没出息,媳妇前脚走,你就后脚跟,干脆走哪儿领到哪儿得了!”
“干什么呀--”韩秋梅正换衣服准备进蚕场,“总一惊一诈的!”
马广地过去干过这事儿,把韩秋梅调到一边,啥事没有,搂搂亲亲,说几句话就拉倒,弄得韩秋梅哭笑不得。
他不回答,只顾喘粗气。
“出来了,怎么的?”
“哎呀,叫你来你就快来吧!”马广地扯住韩秋梅一只胳膊就往过拽,“快,跟我来……”
老汉眯起眼睛:“可能有秘密。”
马广地斜斜眼:“去你的!”
“到底什么事呀?在这儿说还不行,非要走……”韩秋梅嘟囔着,不由自主地被拽走了。
马广地把韩秋梅拽到林子里,喘口气说:“不好啦,王肃那个老色鬼打你的主意呢!”
“净胡扯,我看你是不是得神经病了!”韩秋梅甩开马广地的手,以为他又在恶作剧,“他要瞧得上我、打我的主意我就去,像白玉兰、姜婷婷似的弄个美差事,你也跟着调去借借光!”
“胡说!”马广地扭住韩秋梅的脸蛋子,“你是叫我当王八是不?”
“对对对……”
小两口结婚以后,更加甜甜蜜蜜,特别是场部答应办户口开完准迁证以后,小两口的亲密劲更浓了,常常用一些玩笑发泄和体现。
韩秋梅着急地说:“别老没正经的,人家都在干活呢!”
“这回不是开玩笑!”马广地脸色煞白,“王肃那个老臊头子跟着你上来了。”
韩秋梅相信自己漂亮,因为常有人夸奖。听完马广地讲的关于姜婷婷、陈丹娅的故事后,开始半信半疑了:“人家挺大个主任,撵我干什么,咱一个盲流。”
“只要是漂亮,那老混账谁不撵,管你盲流不盲流。”
韩秋梅见马广地不断地撒眸远处,相信的成分在增加:“真的?”
“哎呀,不骗你!”
“撵上来,还能公开强奸不成?”
“那倒不能,”马广地脸一沉说,“他王肃这么大官,不能像大道上那种地痞二赖子流氓似的,得靠花花肠子骗人。”
韩秋梅撒眸一下远处,有点着急了:“那怎么办?”接着说,“跑?”
“跑?往哪儿跑呀?”马广地摇摇头,“这方圆几百里都归他管,跑了初一,还能跑了十五?”
韩秋梅有点心跳了,着急了:“那可怎么办呢?”
这时,从小房里传来了对话声。
“哟,张连长来啦!”老汉殷勤打招呼的声音,“王连长也来了,真难得到我们这儿来看看。”
王大愣向老汉介绍:“这是咱们场革委会的王肃主任。”
“噢,听说过听说过。”老汉有点受宠若惊的声调,快进屋歇歇吧,接着夸奖说,“这些知青可真行啊,能干不说,学技术学得还快,今年蚕茧要获大丰收呀……”
张连长打断老汉的话:“你看见韩秋梅了没有?”
“韩秋梅?就是……”老汉有点罗嗦,“就是广地媳妇呀?”
王大愣有点不耐烦了:“对,看见没有?”
“在那儿--”老汉指指林里。
马广地听到对话,急得团团转,发现脚下一片老苣荬菜,想起夏锄在谷子地里间苗薅草时,薅苣荬菜粘的一手浆汁,黑不黑,绿不绿的,粘在手上非常难洗。
他忽地哈腰薅下一把撅折,将那冒浆的一端往韩秋梅脸上蹭擦起来,顿时,一个漂亮的脸蛋儿变得麻麻花花的了。
“韩--秋--梅--”张连长冲林子里喊。
马广地捅了韩秋梅一下,贴在她耳朵上悄悄告诉一声,韩秋梅大声回答:“谁呀!在这--儿--呢--”
老汉大声说:“广地媳妇,是张连长!”
韩秋梅刚要走出去,马广地说:“稍等等,让脸上干一干的!”说完,鼓起腮帮子往她脸上吹起风来。
张连长又催:“快点儿过来!”
“来--啦--”韩秋梅在前,马广地在后,朝小房走去。
“噢--”王肃眼睛盯着盯着,韩秋梅一露面,他透过树的缝隙一打眼,心里纳闷,对呀,衣服还是那花衣服,好像挺漂亮的,怎么这模样,说了声,“走--”迈开了步,又问张连长:“是个麻子呀?”
“不是呀。”
“你的不是我的不是!”王肃又瞧了瞧韩秋梅,瞪了张连长一眼。
张连长瞧着越来越近的韩秋梅问:“小韩子,你那脸怎么搞的?”
马广地回答:“谁知道,昨天一宿脸上起这些玩意儿!”
张连长正要细瞧时,韩秋梅故意低下头像瞧什么东西。
“老张,”王肃走出很远,“快走,罗嗦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上不了文艺宣传队!”
马广地瘪着嘴想笑笑不出来。
韩秋梅瘪着嘴想笑笑不出来。
小两口发现他们走了好远了,才忍禁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马广地笑出了眼泪。
韩秋梅笑得肚子疼,直弯腰。
老汉在小房旁被笑蒙了:“你们这小两口疯了咋的?”
马广地、韩秋梅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