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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倒咬一口

  俗话说:“豆打旁枝麦打齐”,这话一点不假。别看今年春涝,不少地块是人工撒播的小麦,由于墒情好,麦芽露头后,又普遍补苗一次,实现了苗齐苗壮。庄稼人凭着经验打眼一预测,收成就不能错了。这不,阳历八月一开头,艳阳天一个接着一个,麦收一开始,人工打道后,联合收割机、割晒机齐上阵,只消十多天时间,就利利索索结束了。场部生产组统计好各连队生产呈报表后,已通过广播正式向全场宣布:大灾之年,全场又获得小麦大丰收!眼下,农场的重要作物大豆又展示着丰收的景象。你就挨着地号看吧,棵棵豆秧派生出的旁枝小叉向垄沟、朝天空伸展着,互相手牵手,叶连叶,郁郁葱葱、油汪汪地铺严了一地,随着一朵朵蓝白小花凋谢,变成了一个个稚嫩的毛茸茸的豆角……

  在丰收喜讯连着喜讯的时候,从三连又向全场传出了振奋人心的喜讯:小煤矿要进行出煤剪彩仪式了!

  今天,小煤矿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正、副两口井旁五彩缤纷的绸旗迎风招展,绞车架上、小矿车上、那栋红砖房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长条或大字块标语:“小煤矿建成出煤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结出的丰硕成果”、“坚决捍卫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举旗抓纲扎扎实实搞好整党工作”、“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早饭一过,男女老少和知青们按照连队的要求,成群结队地朝小煤矿涌来。

  “喂喂喂,请大家注意啦,注意啦,”房顶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了张连长兴奋的呼喊,“你们来到以后,排长要负起责任来,以排为单位自觉地在主井矿车轨道两旁站好,一会儿就举行小煤矿出煤剪彩仪式。场革委会主任王肃和驻场整党工作团的辛团长亲自来参加我们的剪彩……”

  煤,就像降临在这高寒地区的暖神那样受宠爱、受欢迎。自从建场以来,三连从没烧过煤。一些在这里出生尚未进过县城的少年儿童,连见也没见过煤当地的家属和职工们怀着惊喜和新奇的心情,比参加连队举行的集体婚礼还要有兴趣地赶来观看剪彩仪式。知青们以排为单位在矿车轧道两旁站了几层,他们在后面找石头踩着的、翘脚的、跑到井口顶上的、绞车架上的,等待这剪彩的到来。

  张连长从窗户往外瞧瞧,见肖矿长已把队伍组织好,用广播喊了两声,发个信号,陪着王肃和辛团长从屋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两名女知青,其中一个端着彩盘,里面放着一条中间系有红花的红彩绸和两把剪子。

  张连长做梦也没想到小煤矿要出煤王肃会这样重视,他要亲自主持这剪彩仪式。

  王肃和辛团长穿过厚厚的人墙,来到主井门口的矿车道上,笑吟吟地环视着黑鸦鸦的人群。

  “全连广大革命职工、家属、知识青年同志们--”张连长拿出写好的主持词大声念起来,“现在宣布:小兴安农场三连小煤矿建成出煤剪彩仪式正式开--始--”他带头引出一片掌声后接着念:“下面进行第一项,请驻场整党工作团辛团长做重要讲话,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人群里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辛团长应和着大家一起鼓掌,环视四周微微笑着不住点头示意,表示感谢。

  人们鼓着掌,端详着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干部,他细高个儿,头发已经全白,额头宽阔突出,面孔修长。腰板挺得很直,从身体和脸色可以看出内在蕴藏的矍铄、刚劲和柔韧。特别是那闪烁着威严的眼睛,给人以性情刚硬的感觉。他原是抗美援朝大军中一个团的团长,抗美援朝胜利回国后,响应党中央开发北大荒的号召,来到生产建设兵团已经风风雨雨十多年,有着丰富的政治斗争和办场经验。这次被省农场总局作为政治可靠的优秀干部抽调参加整党,集训后分来这里担任了驻场整党工作团团长。他在兵团时,对六十年代从山东等地来北大荒的那批支边青年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很赞赏他们把智慧和青春献给边疆的可贵精神。他听说这个小煤矿是一名知识青年积极建议、并奔波操劳去乌金市请行家建成的,怀着极大的兴趣主动提出来参加剪彩仪式。王肃听说他来,也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一起赶来。

  “我先声明:不是什么重要讲话,而是借此机会随便说说!”辛团长微笑着向鼓掌的人们摆摆手,示意停止掌声,然后声音刚健而洪亮地讲起来:“今天,我有幸能参加这个剪彩仪式,心情异常振奋。首先,借这个和三连广大革命干部、职工、家属和知识青年见面的机会,先说说和剪彩无关的事情。因为这次是发动群众,开门整党,所以想和诸位通报一下全场整党工作进展情况。从进驻各单位整党工作队汇总的情况看,我们场多数党员都是好的,但也有少数党员腐化堕落,将在这次整党结束时被清除出党,比如经群众揭发评议九连连长的问题就很严重。希望你们要协助工作队把整党建党工作搞好,特别是对那些认为不合格的党员要敢于揭摆他们的问题,可以明的,也可以暗的,以帮助我们纯洁党的组织。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第二点,三连小煤矿的建成,根据设计能力看,不仅为三连,也为全场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是十分可喜可贺的。为此,我代表整党工作团,也受王肃主任委托,代表场革委,对前来无私支援小煤矿建设的梁师傅和陈工程师表示衷心的感谢……”

  黑鸦鸦的人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静啦静啦,”辛团长接着说,“借此机会,也对积极建议并做出很多努力的知识青年郑风华同志表示衷心的祝贺!”

  人们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像人们并没有深刻认识到郑风华对建成小煤矿的功劳似的,辛团长一提,郑风华的威信立即在人们心目中高大起来。

  辛团长等掌声稀落下来,大声说道:“同时,向在小煤矿建设中付出辛勤劳动的以肖矿长为首的广大干部和知识青年表示亲切的慰问!”

  掌声又起,拍得更响了。

  辛团长在掌声中问张连长:“梁师傅和郑风华在吧?”

  张连长撒眸下周围点点头:“在。”

  辛团长的讲话没有华丽的词句,也没有怎么大声高喊,人们静静地听着、听着,觉得很亲切,虽然都站着,比以往在连队小俱乐部里开会还要静。

  “同志们--”辛团长突然亮高了嗓门,“连队领导让我和王肃同志剪彩,我觉得不合适,建议请梁师傅和郑风华两名同志剪彩,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

  “好--”

  随着呼喊和叫好,掌声的热烈劲儿达到了又一高潮。

  张连长探过头去问王肃:“王主任,这样合适吗?”

  “这--”王肃刚一犹豫,立刻变成了笑脸,“合适,怎么不合适,毛主席不是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吗!”

  “梁--师--傅--,郑--风--华--快到这边来!”

  梁师傅和郑风华赶到后,张连长宣布道:“现在进行第二项,请梁师傅和郑风华为小煤矿出煤剪彩!”

  这时,两名女知青将彩盘里的剪子递给梁师傅和郑风华各一把,横跨矿车轨道扯起彩绸,鞭炮声中,两把剪子同时张开伸向抻开的红绸,随着“咔嚓”两声红绸被剪断,陈工程师拉了三下主井洞口旁一根电线杆上的铃线,粗粗的绞车绳开始由慢变快,嗖嗖地向上升腾。

  绞车机轰轰地响,绞车绳越升越快。渐渐,人们听到从井洞内发出了咣啷咣啷的矿车前进声。

  人们挤挤挨挨站在轨道两旁,向井洞内瞧着瞧着,绞绳牵引着十多辆小矿车咣啷咣啷地响着飞快地爬出洞口来到剪彩处。

  陈工程师将铃线拽了两下,矿车戛然止住,灼灼耀眼的阳光下,十多车乌黑闪亮的煤呈现在人们面前。

  顿时,欢呼、鼓掌、跳跃,剪彩场变成了快乐的小海洋。

  “出煤喽--”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

  人们呼地涌到矿车跟前,往前挤的,用手抓的,脸在上面瞧的,好像要争看什么人间宝物似的。

  煤,这极其平常的燃料,却给边疆的人们带来了这么多欢乐,只要注意,就会发现,梁伯伯、郑风华、潘小彪,还有一些人,眼里都噙着激动的泪花。

  “同志们,同志们--”张连长见人们不肯散去,回到更房对着广播话筒大声喊,“剪彩现在结束了,都回去吧,等连队好好安排安排,保证让大家在今年冬天烧上煤……”

  “啊--”

  不知谁起的头,一伙人把郑风华举了起来,欢呼着,叫喊着,嬉闹着,广播喇叭一再催促,连队来的人才都渐渐离去。

  肖矿长把辛团长、王肃等请到更房,进行燃烧试验。其实,刚一挖掘到煤的时候,就取上来点燃过了,这只不过是让大家观光。

  应邀的人围着火炉团团而坐。

  肖矿长蹲在火炉风口旁,划根火柴点燃一片桦树片从风口送进去,去引燃支架着煤块的松树柈子,烟囱里的风呼唤着火苗往上窜跳了两下,便燃着了木柈,被风抽得呼呼直响。顿时,木柈和煤块熔成了一个火团,炉身红了,炉盖红了,连着炉身的烟囱底部也红了,屋里散发着烤人的炙热。

  “这煤质太棒了!”陈工程师瞧瞧火苗欣喜地向人们夸耀,“在我们乌金市也数得着,看这样子呀,含热量少说在五千大卡以上。”

  “郑风华,你的贡献可不小啊!”辛团长瞧着郑风华说完,又面向王肃,“听说这是你决策并大力支持开办的这小煤矿。这个决策可非同一般,一头联着给群众造福,一头联着给国家创造财富……”

  郑风华穿着从乌金市带来的矿工作业服,脸上满是汗渍和一抹一块的煤灰,只是笑。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为开办这小煤矿谁知他吃尽了多少酸甜苦辣呀,刚才剪彩时,群众的激奋,辛团长让自己动手剪彩,这是最高的荣誉和赞扬啊,往日的一切都被涤荡一空似的抛之脑后了。

  王肃虽然也应和着辛团长的赞扬在笑,笑里却隐藏着尴尬。

  “辛团长,王主任,”梁伯伯高兴地接过辛团长的话,“根据勘探结果,这附近还能开两对井。”

  陈工程师接过话来:“弄好了,这三对井都投产达效的话,可年产原煤十多万吨,整个小兴安农场不管公还是私,富富有余。”

  “那可太好了。”王肃极力表现出热情,“需要投入人力物力,场革委一定纳入重要议事日程研究!”

  “老王啊--”辛团长瞧着王肃说,“你这个小煤矿的建设成功,就可以开拓出一副全场的美好前景规划。”他兴奋地说,“这大量的麦秸、豆秸从灶眼里省下来,可以发展畜牧业,办造纸厂、编织厂等等。”

  “辛团长说得好,我们一定要坚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好好规划规划……”王肃向来反感别人在他主管的天地乱指点,乱安排,表面高兴,心里反感,尤其是敏感地觉得这个辛团长在思想路线上和那个被调回城的钟晓亮大有相似之处。可眼下,他是来带队整党,说句话不好听的,可能还要挑剔挑剔自己,既不能呛着他来,但也不能全顺着他,显得自己是白吃饱,因此强调了要“坚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这顶皇冠,以示对辛团长的抗争。

  辛团长、肖矿长和郑风华不知引出了什么话题,谈得很热乎,很兴奋,时而坦然大笑,时而高谈阔论。

  王肃为了摆脱尴尬,侧下身和旁边的梁伯伯搭起话茬:“梁师傅,我们的小煤矿建成,你可是立了头功哟,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

  “王主任,你是不知道呀--”梁伯伯抹一把汗水说,“叫我看,立头功的应该是郑风华,这小伙子呀……”

  “你看到没有--”陈工程师听到议论忽地转过头来,“我们的梁师傅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出多大力,从不报功!”

  郑风华笑着主动和王肃说话:“王主任,是的,当时场部派我回乌金市去请人,我向市领导点名请梁伯伯。我念初中时就在报纸上看过写他事迹的大块文章--他像默默燃烧的煤。”

  “是,”陈工程师证实,“就是梁师傅被评为省劳动模范的那年报纸登的。”

  梁伯伯憨笑一声:“那都是记者夸张!”

  “还夸张?”王肃一见到郑风华,又听到郑风华说话,立刻联想到白玉兰,从内心里往外反感,实在忍不住了,眼下让辛团长捧得正好,不好用话直接开刀,明着和梁伯伯说,意却在贬斥郑风华引出的话题。“文化大革命前那些玩意儿,有多少经得起推敲的,都是资产阶级人情味儿,花啊鸟啊虫啊……”他越说越有劲,从辛团长在剪彩第一项讲话时,他就憋着一股火,这回,终于找到了引发点,“把梁师傅比做燃烧的煤,那不太贬低了吗?!煤,就是燃烧而已呗,梁师傅这种精神是很值得我们场广大革命职工和知识青年学习的……”

  “王主任--”郑风华笑笑,“你说的和那记者写的并不矛盾,梁伯伯确实像煤的品质和精神……”

  王肃脸有点拉长了:“那你就说说吧,这黑不溜球的煤有什么精神?”

  “王主任你看--”郑风华回忆着那篇赞扬梁伯伯的文章,指指熊熊燃烧的炭火,很激动,声音也很响,把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

  郑风华没看出王肃非常不高兴:“王主任,你知道,这煤形成的经历是坎坷的,它以黑色的外表体现,以明亮的燃烧消失,我们市里的人民都赞扬矿工具有深沉、奉献、不屈不挠的性格和品质……”

  “老王,好哇,”辛团长瞧瞧王肃,想启动他的同感,“咱们不在煤矿体验不深,知道了解的只是煤的表面,乌金人民比喻得好!你看,梁师傅不为名,不为利,这么任劳任怨,和郑风华赞扬的煤的品质多么贴切!”他转脸又对郑风华说,“听说你们三连从乌金来的几乎都是煤矿工人子弟,应该很好地学习先辈这种品质和性格!”

  肖矿长兴奋地说:“辛团长,他们继承得不错……”

  王肃越听这些话,越觉得疙疙瘩瘩那么不舒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一忍再忍地听着,听着。

  王肃从三连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瘫软得像摊烂泥一样坐靠在沙发上。无名的惆怅和失意在脑海里萦回翻滚着,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轻飘无重量,又不是有病的那种难受滋味,吃药打针可以解决问题,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懒洋洋地想了一阵子,也列摆不出来辛团长的那番讲话有什么寓意,不,那是正当的家常喀儿。郑风华竟敢在自己面前卖弄,损伤了自己的尊严……不,不单单是这个,单为这个当场或日后抨击一顿就行了,是辛团长大长了肖矿长和郑风华的威风。看这样,整党后期恢复党组织时,他能点名道姓起用他俩。不,绝对不能,自己作为这里的主要负责人要坚决反对,否则,有了权力总想唱对台戏,那就糟了……

  唉,他闭上眼睛,脑袋往后一仰靠到了沙发靠背上。

  这自生的烦恼,就像常言说的闲饥难忍一样,坐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白玉兰,”王肃走到文书室门口推开门喊,“来帮我抄个材料。”

  白玉兰正帮着打字员擦洗字盘,听到喊声转过脸来:“王主任,我占着手呢--”说着挓挲着两只油渍渍的手问,“一会儿赶趟吗?”

  “越快越好,现在就来吧!”

  白玉兰急忙洗洗手来到王肃办公室:“王主任,抄的材料在哪儿?”

  王肃正埋头翻阅一个笔记本,头不抬眼不睁:“没有现成的材料,我说你记……”

  自从抗涝抢播广播誓师大会以后,王肃这是第二次让在他办公室抄非正式做报告的小材料。那次抄材料昏昏睡去的事儿,一直使她疑惑,说真的,那次的前一天晚上并没怎么过分失眠、疲劳;有时几乎整夜失眠,也没有做着做着事情就昏睡过去的现象。比如场革委号召知青结婚扎根的文件未正式下发前匆匆赶到小煤矿,在更房意外发现情书回来后,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参加办公室集体学习,一直坚持着,连合眼都没合眼。她想起那次昏睡醒后,不知为什么腹胀难受的感觉竟使她又联想起了遭王明明强奸后的一些情形,难道王肃他……不,不能,他是堂堂的场革委会主任啊……

  昨晚确实是失眠了,不知为什么刚入睡就梦见弃去的孩子,哭醒后再没有困意。她叮咛自己一定要控制住,再困再疲劳也要坚持把材料抄完抄好。

  王肃合上笔记本,一扬手指指靠墙的沙发说:“你坐吧!”

  自玉兰坐下后,王肃从抽屉里拿起一本稿纸走过来,漫不经心地往茶几上一扔,像往常一样,来来回回踱着步说:“过些日子,要召开捍卫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我要准备一下在大会上的报告。”

  “王主任,”白玉兰对材料一事已基本掌握规律了,有点纳闷,“这大会报告你自己动脑筋?应该让政治处先拿出个初稿来。”

  “不,”王肃瞧一瞧白玉兰,又迈开了小八字步,“这个报告极其重要,我要亲自动手,也就辛苦你了。”

  白玉兰笑笑:“那倒没什么……”

  其实,要抄这所谓讲用会报告材料,是王肃临时琢磨出来的。最近,也实在没有什么会可开,当然也就没什么报告可做。

  白玉兰从兜里掏出钢笔,拔下笔帽插到笔杆尾,铺开稿纸,拉开了记录的架式。

  “嗯……让我想想怎么开头……”王肃抬头瞧一瞧白玉兰时,发现她眉毛一挑展示着格外的机灵。是的,自从把她调到办公室以后,单从抄材料看,这姑娘就不一般,狂草的一些能顺下来,政治处起草的材料里,一些分寸不够合适的也能挑出来。他不敢小看这面前的白玉兰,本来从小煤矿回来就心烦意乱,拉开了这么个架式,哪来的成熟的路子呀,只好用这句话搪塞搪塞。

  “王主任--”白玉兰把笔帽拔下来扣上笔尖,“你想吧。”

  王肃迈开小八字撇步,倒背着手来来回回踱起步来。

  北大荒春晚秋也晚,九月已过,按时令早已立秋,却到处是绿绿葱葱的盛夏景象,屋里屋外都是那样窒息发闷。

  白玉兰有点纳闷儿,王肃是个思路敏捷的人,从来都是出口成章,刚才招呼自己时还那么急,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怎么自己来了倒憋住没词儿了呢?

  “白玉兰,”王肃突然拎起茶几上的暖瓶,走到办公桌前分别倒满两个杯子,端过来一个说,“你喝水。”

  还是那个杯子,还是像上次那样往这儿没坐多一会儿就主动给自己倒水而且端到面前。

  白玉兰笑着伸手去接杯子时,发现王肃斜眼瞧自己的神色怎么那么贪婪,说句话不好听的,甚至有点贼眉鼠眼。

  “好,王主任,我自己来--”她把杯子双手接过来,刚放到嘴边,发现王肃又投来了那样的目光。

  瞬间,白玉兰的脑海里像一道闪电亮了一下,在联想起上次抄材料喝水昏睡过去的同时,突然想起了读高中时学过的一篇课文《智取生辰纲》,说的是梁山好汉晁盖、吴用、公孙胜等七人在杨志带人送生辰纲的路上,将药拌在酒里蒙昏过送生辰纲的人,趁机抢走生辰纲的故事。

  她生了疑心,喝进了一口,拿出手帕假装拭汗,把茶水吐进手帕里然后偷偷拧在沙发背后,不一会儿,杯里的水下去一多半的时候,她故意将身子酥软地往后一靠,旋即闭上了眼睛。

  “好,写吧--”王肃并不瞧白玉兰,喝几大口水后,见白玉兰已昏睡过去,故意大声说道,“同志们,这次大会历经三天,就要圆满地胜利结束了,这是我们按照林副统帅的指示,全场上下坚决捍卫……”

  他声调高了又高,看了又看,不见白玉兰睁眼睛,悄悄走到门口,“咔”地一声锁上了门。

  白玉兰故作松软地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到轻轻的关门声,听到脚步悄悄朝自己走来,心怦怦跳得快了,断定王肃原来不是好东西,后悔不该演这出戏。可又一想:既已这样,只好把戏演下去,特别是联想起这王肃明明知道自己身心受到王明明摧残,身为场革委会主任的一方父母官,竟更是人面兽心,已经糟蹋了自己一次,简直心里滴泪,要流血一样难受……

  她正想着,听见王肃蹑手蹑脚地搬走茶几,把自己抱捧到臂弯里,迈着沉重的碎步,放在了办公桌后的床上,他那累得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是那样清晰。

  白玉兰静静地躺着,装睡中暗暗咬牙,证实自己怀疑和猜想上次昏睡过去后的一切:原来你王肃也不是个好东西,把我调到文艺队就没安好心,难说对姜婷婷、陈丹娅就没伸毒手……好,走着瞧吧,吃一堑,长一智,今天,我白玉兰无论如何也不能轻饶你这个老王八犊子!

  闷热和静谧笼罩着办公室,只有王肃的粗喘声在渐渐缓息。

  他喘了一会儿,哈下腰轻轻地给白玉兰解衣扣、腰带,脱鞋,当解开裤子旁襟的纽扣,半哈着腰拽住两个裤角瞧着白玉兰的脸轻轻往下拽着、拽着……拽下小半截时,白玉兰由心跳转为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住了,连她自己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勇气,那么股子劲儿,双腿猛然一蜷曲,接着使劲一踹,正好踹在王肃的胸口上。他冷不防,后趔趄两下,一个腚墩儿坐到了地板上。

  白玉兰呼地坐起来,见王肃正双手支着地板要站起来,跨过去“啪啪啪”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响亮的耳光。

  “你……你……”王肃手捂着疼痛的脸,神色慌张,语言迟钝,“你要……造……反呀……”

  白玉兰双手掐着腰,眼珠子要瞪出来的样子狠狠地盯着王肃:“你这个恶棍、无赖、伪君子、臭流氓……”她每说两句停停,牙都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实在忍无可忍,比遭王明明凌辱时还要激愤,双手举起暖瓶,挟着一溜小风嗖地朝王肃飞了出去,王肃见事不妙一闪身,才没有砸到头上,咣啷一声在地上爆响了,顿时,开水四溅,胆片狼藉满地。

  这时,隔壁办公室的王大愣听到叮啷咣当的响声和踏踩地板声,急忙走出办公室,以为上访的闯进了王肃办公室在无理取闹,伸出手刚要推门,忽听里面传来白玉兰咬牙切齿的痛骂声,像怕火烧烤一样缩回手,趴在门上小缝往里瞧,白玉兰披头散发,敞着怀,裤子褪在脚脖子上,不禁大吃一惊: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心里怕得颤抖起来。今天上午刚接到一份上级文件,文书登完记正准备让几位领导传阅,文件里义正辞严发出告诫,要严惩以强奸等多种手段迫害知识青年的罪行。文件上还列举了几个公社和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因奸污女知识青年,有被杀头的,有判徒刑的……

  王大愣浑身冒出了冷汗:这可非同小可呀,比不了和“香水梨”私通搞破鞋,露了馅铆大劲给个小处分,你王肃这么干,危险哟……

  他心跳着,慌乱着,冒着冷汗悄悄离开进了自己办公室。一名文书和话务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出来时,见王大愣正从王肃办公室走开,谁也不敢多嘴问,都悄悄回去了。

  白玉兰扔出暖瓶没有打中王肃,急忙提起裤子,系好衣扣,开始四周撒眸寻找别的东西。

  王肃一阵惊慌之后冷静下来。他毕竟是管人治人久经沙场的老手,顺手从腰侧拔出手枪对准白玉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刁妇,竟脱了裤子耍泼想栽赃革命干部!你娘的!你要是敢恶语伤人,今天我就毙了你这个小刁妇……”

  “你--”白玉兰转怒为惊,面对枪口胆颤了,心想,让他打死不就一切都完了吗,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只是怒视着王肃不吱声。她知道,王肃、王大愣这些家伙是什么损事儿都能干出来的,开始咬牙后悔想治他罪想得不周。

  “来人哪--”王肃肃轻轻拽开门栓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冲着王大愣办公室门口大喊一声。

  王大愣正虚掩着门,站在门口,把耳朵靠在门缝上听外边的动静,忽听王肃一声喊,惊得往后一闪,立刻拉开门几大步进了王肃办公室:“王主任,有什么事?”

  “你没听见刚才丁咣乱响吗?”王肃指着白玉兰怒不可遏地说:“真没想到我们调来个小刁妇!我让她来抄材料,她扑进我的怀里又脱裤子又解怀!我王肃革命一辈子,堂堂正正,坐怀不乱,别说是这样的,什么样的女人能拉拢动我”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吧?”

  “是是,是!”王大愣点头哈腰,“王肃主任的正派是远近闻名的。”

  白玉兰气得眼眶里噙着泪珠,喘着粗气,胸脯大起大落着:“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王肃闪着毒辣的目光。

  是啊,有什么证据呢?王肃是个老奸巨猾的淫棍,不会像王明明那样,被县里公安局扣住,一审便招了。

  “我--我--我和你拼了!”白玉兰忽地哈腰捡起暖瓶要朝王肃砸去,被王大愣一下子夺去了。

  “小刁妇!”王肃气急败坏地说,“你没有证据,我可有证人,王大愣就是--”

  王大愣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王肃指着白玉兰对王大愣说:“不管她是不是刁妇,看着她知青的身份,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不追究她了,把她送到二连学习班,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是!王主任!”王大愣应承一声喝令白玉兰,“走!”

  白玉兰知道,再在这里也纠缠不出个里表,就是砸他、打他,抓搔他一顿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不过是眼下解解气而已。她狠狠瞪王肃一眼,走出去,进了文书办公室,往椅子上一坐簌簌掉起眼泪来。

  “哭,干这种事还有脸哭?!”王大愣明明知道这是昧着良心,还是继续顺着王肃的杆往上爬,“快回宿舍收拾收拾,一会儿我就找车送你去二连学习班!”

  白玉兰侧侧脸,狠狠地瞪了王大愣一眼,又转回原样,胸脯大起大伏地喘着呼着粗气。她曾听众多人传说,那年,省知青办郝主任和陈处长到三连调查处理李晋冤案时,曾向场部建议撤销二连学习班,王肃既不是听之不理,也不是完全照办,撤销等于否定自己,不撤尔后查问起来又不好交待,来了个小整顿,释放了一大批学员,新定了一些制度,惩罚性劳动不那么多了,打人少了,但万变不离其宗,仍是以所谓办“学习班”为名私设的公堂。

  “白玉兰,”王大愣回头关严门走回来,态度突然变得谦和了,“王主任虽然很气愤,不是说了嘛,看在你是知青来接受再教育的身份,有点体谅你--”他停停眨眨眼说,“这么样吧,我帮帮你忙,你别再赌气,认个错,也不需要你当着王主任的面承认,有这个意思,我把话好好捎过去就行,准能得到王主任的谅解。我想,像他这样高级干部,是有胸怀的,不过是一时生完气就罢了……”

  白玉兰眼泪停了,喘息平缓了,任凭他讲去,就是不言语,只是直愣愣地瞧着对面的墙。

  “有句老俗话不是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嘛,明智点就对了。”王大愣见白玉兰不吱声,以为听进去了,便打起了劝说白玉兰的鬼主意,“你调场部来了,不知耳朵背不背。我毕竟是在三连当过连长,交下了一些人,常有人说三道四。”说到这里,见白玉兰仍直愣愣瞧着墙,看不出反感,继续说起来,“几个人都来说,郑风华和上海女知青搞上对象了,三天两头压马路,情书来情书去,这个郑风华呢,又不注意,有人就把捡到的情书拿来给我看……”

  白玉兰已认识到吵闹没用,辩解也没用,即使去找整党工作团,自己也拿不出证据,他倒咬一口诬陷自己,倒能道出王大愣作证,越想越气,只好用沉默来表示反抗,他那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倒给了她启示:对,自己再不能像遭王明明侮辱时那样寻死寻活了,特别是由自己想到姜婷婷,又想到掏大粪的陈丹娅,肯定有问题,对,就这么办……

  她正怒不可遏地盘算着,突然听见王大愣又说出关于郑风华的话来,联想起自己去找他在枕头底下发现的情书,还是信了,断定郑风华早已负心,也觉得自己不理他是对了。

  “白玉兰--”王大愣渲染够了说,“我家王明明可是真心奔你啊,再有三两年也就回来了,你就答应吧,没亏吃,把孩子抱回来……”

  白玉兰越听越恶心,为了不去二连学习班,为了复仇的计划,猛呼出口气说:“好,我答应。”

  “真的?”王大愣问。

  白玉兰回答:“真的。”

  王大愣一拍桌子:“太好了,我回家告诉老伴去,今晚到我家吃晚饭,我让你婶做几个好菜给你压压惊。”

  白玉兰点点头:“行。”

  “白玉兰,你放心,王主任那边的事儿我包了!”王大愣说完,高兴地找丁香报信儿准备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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