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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绝招儿

  惊人的消息风传得那样快不说,而且又神乎其神:新婚之夜刚刚过,天蒙蒙亮的时候,姜婷婷一变新娘的美妙装扮,拎着绳子,披头散发地跑了。一传十,十传百,黄昏时刻,便轰动了整个连队,传说中某某看见去平顶山了,又有传说某某看见去南山了,拦没拦住。连队派人去问这些传说中的目击者,他们矢口否认,压根就不知道。还有传说,丁悦纯这小子根本就不管,眼看着姜婷婷拎绳子跑的,不追截也不报告……至于上吊是什么原因,传得就更花花,几乎连一点点边儿都不贴。

  讹传归讹传,事实毕竟是事实。

  天蒙蒙亮,姜婷婷拎着绳子跑出了新婚洞房,这倒是真的;要去上吊寻短见,这是丁悦纯猜断出的,也有理有据。

  开始,丁悦纯发现不妙,一个人四处奔波到处找。他担心传出去受不了舆论谴责,疲劳奔波到日头快落山,仍不见姜婷婷的影子,只好向张连长报告,如实招来。张连长恶狠狠地责怪训斥了丁悦纯一顿。是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丁悦纯怎么不早报告呢?!这阵儿,即使找到,不也是直挺挺的僵尸了嘛!

  谁不着急,谁不上火呢?整整一天了,活不见人影,死不见尸体,姜婷婷啊姜婷婷,你到底在哪里呢?

  夜色在缓缓降落着,奇妙、庄重而威严。

  张连长指挥全连的干部、职工和知青分头向四面八方去寻找。肖矿长得到消息,不管你张连长分不分配任务,亲自部署安排小煤矿全体撒了出去。连队的四面山边上火把明亮,连队的各个角落都有手电闪闪,远处近处都有撕破嗓子般的呼喊:“姜--婷--婷--”

  那些出不去门的小脚老太太和顽童们则站在门口仨一伙俩一堆地嘁嘁喳喳,或传播谎言,或胡猜乱测,神情都很紧张恐慌,加上几只猫头鹰落在大食堂房顶上咕咕嘎嘎声迭声地不停,给连队增加了格外恐怖的气氛。

  姜婷婷啊姜婷婷,是死是活,你到底在哪里呢?

  熟悉姜婷婷的不少人都知道她是个感情脆弱的姑娘,却洞察不出她不但内心脆弱,又常常遇事缺少主心骨,本来是坚定了的信念,过一会儿忽然一个闪念,会立即改变原来的主意,和丁悦纯从恋爱到结婚,都是靠一门儿进攻和诱导迫就的。

  这会儿,姜婷婷确实是拎着绳子跑的,丁悦纯并不是有意不拉不管。

  谁知,姜婷婷来了硬碰硬劲儿。她和丁悦纯哭吵到天亮,互不相让,没有分晓,一个开始生闷气,一个继续啼哭。她像往次外出一样,穿上外衣到了外屋,蔫悄地从墙上摘下一根行李绳开门就朝远处跑去。丁悦纯呢,躺在炕上眯着眼睛假装昏睡,装着一副不理睬的样子,因为这新婚之夜疏忽了准备尿盆,他以为她是外出小解。这吵闹的小半夜里,姜婷婷曾出去两趟,他都曾悄悄跟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向外瞧着,看准她是要小解,便回到屋里了。这回,他听到姜婷婷推开外屋门,抬头睁眼一看,黎明的曙光已在夜幕里清晰地展开,便安然地躺下了。

  他躺在炕上,静听着门响,等姜婷婷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儿,急忙翻身下炕,披上外衣直奔厕所走去。走到女厕所门口,喊了几声没有回音,索性闯了进去,里面只有蒙蒙的夜色和熏鼻子的臭臊气味,心倏地紧张了,四周撒眸一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屋里,仍不见姜婷婷的影子。他突然发现挂在外屋墙上的行李绳没了,顿时变得六神无主,慌忙系上鞋带,“呼”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晨雾越来越薄,黎明的光辉渐渐托出了连队、田野和远山清晰的轮廓。

  这挂锄和麦收之间的缓息时间里,人们都在睡懒觉,连队静悄悄的,只有知青大食堂和几户家属房顶的烟囱里,爬出一股股笔直的青烟。

  丁悦纯跑了一会儿刹住脚步,四处撒眸不见人影,回头瞧瞧新房,侥幸地希望能看到姜婷婷突然从哪一个地方冒出来正往新房里走,回报他的只是徒想。大概是昨天那里曾格外喧闹的结果,那一个个新婚洞房,显得格外肃静,除自己的屋子门敞开没关外,其它都关门闭户,窗帘垂落,那样安谧而沉稳,那里的一切仿佛都在酣睡。门口那高高的彩门,门下洒满地面的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一扇扇门心的大红喜字……

  他失望地扭过头边跑边往远处四下撒眸,跑着跑着,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恍惚发现通往果树园的小路上有个人影儿,撒开腿使尽全力地噔噔噔跑去。

  那果真是姜婷婷。

  她拎着绳子跑出新房,本是想吓唬吓唬丁悦纯,让他告饶不再追问,自己承认是自作聪明凭空捏造胡思乱想,从而息事宁人。不料,跑出一段距离后,曾几次瞧了又瞧,不见丁悦纯撵来,心里一阵难过和酸楚:口口声声爱我爱我,我要去死了,连点人心都没有,即使活着和你丁悦纯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连一点点情意都没有,你也算得上堂堂男子汉?呸,连郑风华的一个手指头都赶不上,白玉兰还是明摆着让王明明强奸了呢,对我,你不过是凭着小聪明猜想而已!我姜婷婷当真死给你看,让你丁悦纯在全连,不,在全场臭不可闻抬不起头来,谁家的姑娘也不敢再嫁给你:新婚之夜逼死了新娘……

  她想到这儿,心酸地潸然泪下,头不抬眼不睁地呼呼往前跑去。不一会儿就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放慢脚步的时候,缠绵的性格使她心又软了:这样死去不太匆忙吗?离开家快三年了,应该和妈妈说上几句知心话,应该看几眼那可爱的背着书包刚上学的小弟,最好再陪他玩一次……

  她来到丘岗果园旁的三丫权老柳树旁,身子散软地往上一靠,一抬头,发现一个人影儿正急匆匆跑来,瞧着瞧着,定睛一看便断定是丁悦纯,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死的心更软了下来:他能来找,说明心里还有我,但是,也要教训教训他……她琢磨着,一闪身躲到了树后,然后猫下腰,在一片片一簇簇榛树棵和野艾蒿的遮掩下,跑到果园的栅栏旁,让栅栏影着身子朝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又反转身跑几步,跳下了丘岗连着一片大荒甸子的沟崖。

  “姜婷婷,姜婷婷!”丁悦纯已经看到了树旁的人影,来到跟前四处扫视不见,先轻轻喊几声不见动静,一声比一声大,并拖起长音喊起来:“姜--婷--婷--”

  喊声震荡着飘逝的晨雾:焦急、惶惑、嘶哑。

  姜婷婷跳下沟崖,沿着荒甸猫腰跑了一会儿绕进了路旁密密匝匝的防护林带,透过枝叶交映的缝隙瞄了几下,不见丁悦纯追来的影子,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往哪里去呢?心里毫无目标。

  姜婷婷的心里混糊糊,矛盾得很:希望丁悦纯来找;他来了,又悄悄躲开。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失神般慢腾腾地在林带里走着。

  起初,她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丁悦纯的呼喊,声音渐渐小了,又走了一会儿,一点也听不到了。

  丁悦纯呢,明明看见姜婷婷在三丫权老柳树旁靠着,走到跟前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相信自己的视觉,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眼前空旷无人,只好面对高高的蔚蓝天空,面对绿黄间杂的田野,茫茫然。

  紫红色的太阳牙子一露面,骨碌一下很快跃上山尖,缓缓地似很艰难地向天空攀爬着,攀爬着。

  丁悦纯团团转了一会儿,倏地攀上三丫权老柳树,环视四周,不见姜婷婷的影子,心急火燎地跑回连队,找张连长不在,连队通讯员说跟大伙儿到大田地里拿大草去了,因弄不准那块地号,又非常心切,便呼呼呼跑到小煤矿报告了肖矿长。肖矿长立即组织一部分人停工分头寻找起来。随之,张连长也得知消息,这一片,那一伙,不断地组织撒开寻找姜婷婷的人网。

  姜婷婷穿行在林带里,踏着林地上斑驳陆离的叶影和光点,一直走到林带尽头,踩着一片茂密葱绿的玉米地头,踏进了南林边。

  这里,她很熟悉,不陌生,也不怕。连续两个冬天都在这里清林砍烧柴,山林已很稀疏,高低不齐的树棵子错错落落布满了林地,说是清林,实质是毁林,有人说作孽,其实并不过分。

  姜婷婷把绳子扔在一棵粗柞树根旁,身子倚着树干一坐,才觉得自己疲劳了,也饿了,饥肠辘辘,浑身散架般乏累,激发了心底的酸楚,这新婚之夜演出的闹剧到底怨谁呢?她想了很多很多,脑海里结起了一个个疙瘩,心里泛起了一对对矛盾。幸福的家庭,慈善的爸爸和妈妈,可爱的小弟弟像一缕缕缠缠绵绵的情思在等着她,拽着她,不断投给她对生活的深情,使她留恋人生。说实在,想想容易做起来难,真有点舍不得死了,那么这件事嚷嚷出去,可也真够难为情的,到底怨谁呢?难道怨丁悦纯故作聪明胡搅蛮缠吗……

  她开始后悔没听丁悦纯最初的话,应该不去这个场部文艺宣传队。

  她想着想着,靠着树干的身子情不自禁地一歪,疲倦地睡着了。

  太阳缓缓地爬上头顶,又向西斜滑。张连长、肖矿长、丁悦纯,包括丁向东和男男女女知青们焦急的时光,就在姜婷婷安稳的睡眠中流逝了。

  姜婷婷啊姜婷婷,你在这林荫树下的梦中也不会想到你这一举轰动了全连,搅碎了多少人的心!

  粗壮伞状的柞树树荫,随着太阳由东向西渐渐由树下萎缩起的一小团在扩大,又由西渐渐绕着树干让人察觉不出地在旋转。

  她确实疲劳了,困乏了。

  突然,一个毛毛虫爬进了脖子,她惊叫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伸手抓出毛毛虫时已经捏碎了。

  她抬手腕看手表,才想起昨晚睡觉时摘下放在枕边了;抬头去看太阳还有多高,发现一簇人影正朝山边扑来,就像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游击队员要进山追搜溃逃的日本鬼子或国民党败兵。

  散乱的人群越来越近,还有一条狗忽前忽后地跟着蹦跳。

  渐渐,她看清了,是郑风华、潘小彪,哟,还有肖副连长--不,是肖矿长,那条狗是愣虎。

  她抬头往远处看时,发现东山旁和北山旁都有点点人影在蠕动。

  “是不是找我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思忖着,“能惊动这么大?要是找,丁悦纯一个人就够了。我需要的是他找,需要的是教训教训他呀!要是弄巧成拙,那不太糟糕了吗?!”

  她正犹豫着朝拥来的人群看时,肖连长大概是看清了自己,边跑边喊起来:“姜--婷--婷--”

  “姜婷婷,姜--婷--婷--”郑风华、潘小彪也喊起来。哎哟,不好,梁伯伯,还有陈工程师也来了!

  “这可怎么办,其实,跑出来的时候是真想死的,让他们看出自己是在弄景吓唬人,羞死啦,该多难为情呢!”她急得一跺脚,想撒腿往林里跑,又一想,那是什么意思呢,一种难为情的虚荣心腾腾地升着,眼瞧他们就要到跟前了,便拿定主意,“假装上吊不好,要是让丁悦纯知道会怎么想呢?死就死……”

  她哈腰拎起绳抖开,往树杈上一搭,把两个绳头一系成了个环套,把脖子往上一卡就要飘脚。

  “喂--”肖矿长呼哧气喘地边跑边喊:“姜婷婷,你不能啊--”

  可以想象,上吊很简单,也不需多长时间,只要脖往上卡,飘起脚,憋住气,一分钟甚至几十秒钟的时间就可以断送一条性命,莫说肖矿长他们离姜婷婷还有几十米,需要几分钟才能到。

  潘小彪见事不好,喊一声愣虎,边让它跟着自己的脚步跑着,边急呼呼地向它发动作信号:“愣虎愣虎,啾啾啾,汪汪汪……”说着迅疾地朝姜婷婷指指。

  愣虎一蹦老高旋风般呼地蹿上去,汪叫着,猛然一口咬住了姜婷婷的衣角。姜婷婷吓得“妈呀”一声,浑身一哆嗦,脖子脱开套扣,跌倒在地上。

  愣虎紧接着伏下头要撕咬姜婷婷。

  “愣虎愣虎,来来来!”潘小虎一发信号,愣虎呼地蹿了回来。

  潘小彪两个箭步首先跑上去,把姜婷婷扶了起来。

  “我……死……非死……不……”姜婷婷蹬着腿,挣着不让潘小彪扶,“别管……我……别……”

  肖矿长抢上几步拽住姜婷婷,着急地说:“哎呀,有什么事尽管说嘛,怎么也不致于寻短见呀,走,今晚住在我家,咱们好好唠唠……”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把姜婷婷连拉带拽地劝到了肖矿长家。

  丁悦纯听说姜婷婷被找了回来,急忙赶到肖矿长家,坚持让姜婷婷回新房去住,可姜婷婷说什么也不肯,也只好罢了。

  肖矿长和老伴齐动手忙忙活活炒菜做饭,劝姜婷婷吃下一碗面条两个荷包蛋后,一家人围着她谈啊劝啊。直到最后都困倦睡去,姜婷婷才对肖矿长说了离家出走和寻死上吊的原因。

  肖矿长听完认定,姜婷婷要上吊一半是儿戏,一半也确有这念头,如果激化矛盾引导不好,或者丁悦纯再有过激行为言辞,很可能要导致恶果,而且断定,只凭动嘴劝说,解决不了她恍惚中的轻生念头,便安置她睡在老伴和小老丫中间,劝她好好休息,自己却不放心,在地上搭个简易板铺床,半睡半醒地注意着动静,担心她悄悄溜出去。

  天亮了。肖矿长去矿上调来小煤矿的专用车,让姜婷婷上车跟着走。姜婷婷莫名其妙,一再问,肖矿长又不肯说出去干什么,只好像在闷葫芦里一样跟着上了车。

  车一直驶进了离县城不远的火葬场。姜婷婷摸不着头脑,肖矿长把自己领到这儿来干什么,陌生地观看着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地方。这是用红砖砌成围墙的方形大院,靠最里面侧角的高大烟囱下有一栋房子,依次是遗体告别厅、整容室、炼尸炉,和这相对的另一侧角还有一栋房子,除两间是骨灰盒花圈出售室外,其余的便是骨灰盒存放间。

  高高的烟囱里呼呼往外喷着浓烟,炼尸炉旁有十多辆载有遗体的汽车、胶轮拖拉机、马车、牛车在排号,院内来来往往或在车旁停留的人,全悲痛着,只有遗体告别厅里哭声、劝解声响成一片,给火葬场增加了格外悲伤的气氛。

  “肖矿长,”姜婷婷跟着肖矿长下了驾驶楼问,“咱们到这儿干什么?是谁故去了?”

  肖矿长只回答:“你跟我来!”

  姜婷婷跟着肖矿长来到遗体告别厅,正赶上死者家属举行的告别仪式刚刚结束,火化工正要将一具遗体推进炉口,低声哭泣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号啕大作,惊天动地般撕扯人心。旁观者可以醒目地看出,嚎哭的人群里最悲恸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眼睛红肿,泪流满面,哭时张着大嘴,直想拍大腿,无奈两个胳膊都被亲友扶架着。尸体缓缓进了炼炉,这妇女呼地蹿上去,紧紧抓住尸车的推把边哭边喊:“我的……孩子……呀……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哇……”

  “妈呀妈呀,我要妈妈……”

  “妈妈,你别死……”

  两个都不满十岁的孩子被大人拉着,跺着脚,朝尸车挓挲着手,哭成了泪人,嘶哑的哭喊一声接一声。

  除这,这里全是悲怆的、低哀的、偷偷流泪的。

  死者是一位不满三十岁的年轻妇女,不管当妈妈的、做儿女的怎么哭喊,也不管怎么呼叫,仍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尸车上,那样沉静,那样安然。

  火化工任他们哭喊着,一使劲,只听炉口铁门“咣啷”一声被尸车撞开,随即抬起尸车把儿往高一抬,尸体便滑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顿时,裂嗓般的哭嚎一起冲出十多人的喉咙,震得告别厅房顶发着不规则的颤音。

  就在遗体吞进火焰里时,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像要爆发出大声的嚎哭而被什么阻截在嗓子眼里了,咽噎得一挺胸,哑了一下,“扑通”一声昏倒在地上了。

  于是,人们开始忙活起她来。

  姜婷婷紧拉着肖矿长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她到底是个感情缠绵易于感染的人,往这儿一站时,便被这悲切的场面攫住了心,忘记了一切似的,完全置身心于这悲怆之中,也偷偷地滴下了眼泪。

  她是第一次到火葬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婷婷,”肖矿长拉她一把,慢慢离开门,问,“怎么,你也掉泪了?”

  姜婷婷擦擦眼泪:“没……没有……”

  “别骗我啦,”肖矿长领着姜婷婷边向汽车跟前走边慢条斯理地说:“婷婷,我在心里不愉快,或者受到挫折轻生甚至觉得活着没意思的时候,到这里看看,心就宽了。”他停停加重语气说:“有的人应该活着,却过早地去了,爱他的亲属和朋友想留留不住,想替替不了……看看这个,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就应该爱同志,爱咱们生活,还应该爱事业。轻生寻短见,恐怕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人!假如你真的寻了短见,恐怕你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就要像那个妇女那样了!”

  “比那个妇女可能还要厉害……”姜婷婷停住步,待肖矿长回头时,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呜咽起来,“肖矿长,我……我不该

  “爸爸妈妈哺育了你,党和人民教育培养了你,今天的幸福生活该有多好。想活的活不了,甚至想多活一天都不可能,你却要自己寻死,叫我才不干呢!打盆说盆,打碗说碗,该活还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不是为哪个人活着,是为党和人民,也是为亲属、朋友和同志,为一个人一件事死去,太不值得了……”肖矿长讲得有些激动了。

  姜婷婷抱住肖矿长一只胳膊,显得非常激动:“我太感谢你了,以后,不管为什么,别说自己啦,别人让我死我也不死呀,要好好活着!”

  “对,这就对了嘛!”

  姜婷婷擦干泪仰起脸说:“肖矿长,我想好了,我准备和丁悦纯谈谈,能行就行;不行,他再那样的话就散伙!”

  “不能那么简单,”肖矿长说,“人都是有感情的,都是通情达理的,你这一去,不是把丁悦纯也急坏了嘛。我同意你和他好好谈谈,以诚相待,实事求是地和他敞开思想说亮话,不管什么情况,我想,他是会理解你的!”

  “是,”姜婷婷点点头,心胸豁然开朗了,像打开了两扇明亮的窗子,朗朗地照进了一片阳光。

  “走,”肖矿长拉一把姜婷婷,“上车回去。”

  姜婷婷瞧着肖矿长,含羞地笑了。

  这是集体婚礼后的第三个夜晚。

  姜婷婷在肖矿长的劝说下回到新房。她坚定地摈弃了轻生的念头,在内心矛盾交错和犹豫中拿定了主意:和丁悦纯当面鼓对面锣地掰扯清楚,是成是散有个定音。

  新婚之夜的激动和吵闹变成了和风细雨,两个掰扯来掰扯去,姜婷婷咬定自己清白无暇,丁悦纯知道她从小感情细腻缠绵,爱静不爱动,探询她有过何种激烈的运动和摔撞,只说出一次下雨滑倒过。丁悦纯表面表示不再提及此事,却襟怀坦白地讲述白玉兰遭蹂躏后,郑风华如何苦恼惆怅,他如何讲故事,论道理,使他一夜之间豁达大度,除爱白玉兰外,增加了同情,更加深深地爱着白玉兰,使他再不把侮辱埋在心里,激起了对王大愣和王明明的更加仇恨,加之李晋、潘小彪、马广地等帮忙,才把王明明送进了凤凰山劳改农场。

  他强烈阐明并推断,他是爱情+同情+复仇=厚爱+理解+痛快,将是终生爱情牢固的一块基石。

  姜婷婷回忆着和丁悦纯的一段往事,并通过一番番倾吐洞察着他的心理:开始认识和接触时,觉得这人尤为一般,特别是给丁香输血后的一些言行在连队广为流传,被不少人认为是自私,犹犹豫豫和他谈上恋爱后,散步时讲起故事来,说东道西,天南海北,简直像个小博士,有些招人敬崇。他劝郑风华如何如何对待白玉兰,这事也确有此事,能让别人通情达理,自己当然更通情达理了。如果说出他怀疑而且又确实是埋在心底深处的话,他也会用那个公式对待自己,否则,自己又排不掉猜疑,结成疙瘩,终生也不会幸福,和他散伙,受到良心的谴责不说,也将是一种难堪的下场……

  她回忆着,瞧着,听着,想着,洞察着丁悦纯的心理,一种痛悔不能自制的难过呼地涌上心头,委屈地扑进丁悦纯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在丁悦纯的安慰下,她终于道出了真情--

  春光融融,柳枝青青。

  那是场文艺宣传队组建刚一周多点的一个清晨,姜婷婷手捧一个演唱脚本漫步在良种站通往场大楼的沙石路上,一会儿瞑目,一会儿念经似的背诵着,那样专心致志。这是到宣传队排练的第一个节目,当然要把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尽最大努力演好它,以不辜负场领导的殷切希望。

  “哟--你大概是叫姜婷婷吧?你的二人转可真打炮,恐怕全场都独一无二了。”姜婷婷听到话音抬头看时,只见王肃倒背着手,正慢悠悠、笑吟吟地说着话,冲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一听既高兴又紧张,这么大的官儿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说,还大加赞扬自己的演技,简直太荣幸了:“是……是叫……姜婷婷,王主任,你好啊。”

  姜婷婷激动得有点口吃了。

  王肃两眼紧盯着姜婷婷,迈着八字撇步凑到了跟前,笑吟吟地瞧着她说:“你到场文艺宣传队可是我亲自点的名呀!”“点的名”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谢……谢谢……王主任……了!”她口吃得更厉害了。

  “不要谢我,”王肃笑笑,“应该感谢组织嘛!”说着伸手从姜婷婷手中拿过脚本一看,赞扬道:“二人传,你的拿手好戏,这么刻苦,干什么工作准都能干得呱呱叫,这节目排好了,我得先饱眼福呀……”说完,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脚本还给姜婷婷,悠哉游哉地迈着八字撇步继续朝良种场方向散步去了。

  事隔三天,王肃说是到良种站有事,顺便来宣传队看看彩排,慷慨地首先提出要为宣传队全体演员做队服时,问什么布好。有人建议被大伙认可后又问需要多少钱时,队长正要用笔算算,姜婷婷滔滔地不卡壳地心算口述了出来。王肃更是赞扬一番,第二天便以此为由头正式调她到大楼财务组任出纳员。

  她接到通知简直不敢相信,直到问了又问,才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

  让她第二天早八点准时报到的时间,在办公大楼门口碰见了王肃。

  王肃仍是像在良种站通往大楼的沙石路上那样笑,那样热情:“姜婷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在三楼。”

  “王主任,什么事?”

  “你来吧,到办公室再说。”

  王肃再不瞧姜婷婷,扭头便往大楼里走。姜婷婷跟在身后。两人一先一后登上三楼进了办公室。

  “姜婷婷,你坐--”王肃指指靠着墙中间有架小茶几的两个沙发,笑吟吟地说,“随便,请坐。”

  姜婷婷受宠若惊的样子,站着不动:“王主任,站着行。”

  “坐嘛,客气啥,”王肃一再让坐,姜婷婷才不好意思地过去坐了。

  “王主任,您有什么事?”姜婷婷瞧着王肃,胆怯地问。

  王肃倒背起手来来回回,迈着小八字撇步,说:“姜婷婷,你进大楼当干部,可是我亲点的名呀。”

  还是在沙石路上那样笑吟吟,那样瞧着姜婷婷,“点的名”三个字还是咬得那么重。

  “我一猜就是。”姜婷婷不像那次口吃,心却跳得厉害,“谢谢王主任的关心!”

  王肃拿出一副半真半假的神态:“感谢?怎么个感谢法呀?”

  这回,他不再提要感谢组织之类的话了。

  “好好工作,一定不辜负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培养。”姜婷婷觉得这是最好的回答。

  谁知,王肃却说:“组织?个别谈话不提组织。”

  姜婷婷脑袋来得也很快:“不辜负王主任的培养。”

  “好,那怎么样感谢法呀?”王肃那样子,是要让姜婷婷做出具体的回答。

  “那--”姜婷婷脑袋一歪,媚笑着说:“给您买糖吃,买酒喝。”

  王肃摇摇头:“我最近胃口不好,不吃糖,不喝酒。”

  王肃那样认真,姜婷婷为难了,在她单纯幼稚的心里,感谢领导,除了好好工作,或买糖吃买酒喝外,再没别的了。她皱皱眉头,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地想,是啊,王主任对自己可真是太关心太厚爱了,亲自点名让我来场部文艺宣传队,又亲自点名让我进大楼机关当出纳员,回避着王肃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说:“王主任,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好了!”

  “哈哈哈……”王肃这一笑,一个刚步入世尘的姑娘是摸不着头脑的,“怎么能不知怎么感谢呢?!”

  姜婷婷瞪大了美丽而天真的大眼睛:“王主任,是真的不知道。”

  “应该知道嘛!”

  姜婷婷的大脑像停止转动,浑身像麻木了一样,窘得实在无话可答:“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做到,一定把事情给领导办好。”

  “真的?”

  “那还假了。”姜婷婷笑着回答,“只要我能做到的。”

  王肃回到了自己旋转式的座椅上,那宽大的写字台,那昂贵的沙发,在姜婷婷眼里都是那样的神威。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桌前。

  “过来!”王肃笑吟吟地说,“到我跟前来。”

  过去?有什么事需要过去交代呢?她莫名其妙地瞧着王肃,笑纹那样多,语言那样甜,自从认识这位主任,是少有的;当然,见的次数也确实不多,也不过就是在连队时他带领检查团到地里检查夏锄大会战,再就是来到场部后。但,他的声音很熟,每年都要开几次广播动员大会,那严肃的声音里,令人想象不出,他还有这样甜蜜的笑。

  姜婷婷还在往前走着,王肃就一下子伸出胳膊把她搂到了怀里。

  她竟不知道反抗,当然也就没有挣扎,直到王肃猥亵一番,又关上门把她强奸后,仍没有反抗。当然,也难说这就是情愿的,因为此时此刻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概念:这是领导啊,是全场最大的领导啊!

  事后回到宿舍,往炕上一躺,越觉越不是滋味。后来,王肃又让人来找过,就借故再没去,甚至不想再见他。但又怎么可能呢?很快便在大楼门口走个对面遇见王肃,姜婷婷十分不好意思,王肃却还是那样热情,那样笑,像根本没什么瓜葛似的。又遇过几次,他还是那样,而且非常关心地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渐渐,姜婷婷也就觉得自然了。

  她打算把这事深深埋在心里。

  ……

  姜婷婷断断续续讲完后,脑袋使劲倚在丁悦纯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哭得那样悲伤、那样冤屈、那样凄冷。

  “他妈个×的,这个狡猾奸诈的老色狼!”丁悦纯忍无可忍、无处发泄的样子,使劲薅住自己一把头发,久久不肯松开,只是咬牙,喘粗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算清醒了一些,推推仍倚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姜婷婷:“婷婷,婷婷,别哭,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姜婷婷眼泪汪汪地慢慢抬起头,“悦纯,我对……不起……你……”

  丁悦纯双手把着姜婷婷的肩头,让她抬起头来:“婷婷,有件事和你商量商量怎么样?”

  姜婷婷挑挑红肿的眼皮:“你说……吧……”

  “你能不能把刚才说的写成材料?”

  “干什……么?”姜婷婷脸上立刻闪出警觉的神色,“你要和我离婚?”

  “这话说哪去了!”丁悦纯把姜婷婷搂进怀里,“咱们告这个狗日王八×的,要是不收拾收拾他,干受着窝火气,活得也不痛快!”

  “不行吧?”姜婷婷仰起脸摇摇头,“王大愣干那么多缺德事儿,被哄出三连的,都告不倒呢,何况王肃这么大的官儿……”

  “多大个官儿?别看着眼皮下这块地方属他大,一个农场小主任算个屁!咱们国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王肃这么大个芝麻官儿还不像河沟里的小鲫瓜子鱼似的呀,撒出网去哪一网不打几个!”丁悦纯却不觉得王肃那么神圣,鄙夷地说,“叫你说还没人了呢,咱们先到省里告,省里告不赢就去北京,不告垮这个狗日的决不完事儿!”

  “扬扬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撂呀!”姜婷婷有点担心。

  “哎呀,叫我说呀,人活着不干自欺欺人的事儿,不扬扬出去不也是那回事吗?!咱们也不能为了怕丢面子,让王肃这个老鳖犊子逍遥法外呀!”丁悦纯越讲越激愤,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了。

  姜婷婷看出丁悦纯和她没有外心,心里也就踏实了一些,一想,可也是那么回事,擦擦眼泪,担心地说:“去年,我哥哥在市里那场九二九武斗时从旁边路过,让一个造反派头头抓住说是‘探子’,一拳打在太阳穴上死了。我爸爸告到市里,市军管会说调查;告到省里、中央,都说调查调查一定处理,一定一定。一定到现在也没个头绪……”

  这件事,丁悦纯听姜婷婷说过,气愤之下产生过雄心勃勃的念头:给毛主席写信!毛主席知道此事,不会不管的,要是知道那些当官的这么推托老百姓,说不定会批评他们一通。可是,又一想,我们的国家这么大,毛主席老人家那么忙,这么点小事儿,能管得过来吗?再说,给毛主席写信,毛主席能不能收到还两码事呢。

  丁悦纯让姜婷婷一说,有些泄气。难道老百姓就干瞪眼挨欺负吗?

  “你写!”丁悦纯翻身下地,掐着腰瞧了一阵子窗外,忽地转过身来,一跺脚,拿定了主意,“婷婷,你写!不出这口气,别说你,我也咽不下去,日后闷在心里想起来,窝囊也窝囊死了。他娘的,打不着鱼搅和搅和水,也吓他老东西一跳!”

  姜婷婷坐起来,眼泪汪汪,神情格外紧张,向丁悦纯探着身子说:“我写了,你拿到了证据,可不能不要我了呀!”

  “不能,那样还叫人揍!”丁悦纯一怕姜婷婷变卦不写,二也给她吃个定心丸,心一横把一个手指噙进嘴里使劲一咬,随着鲜血淋漓,他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信笺,唰唰地写了一行字:“动员婷婷告状,永不变心!”

  姜婷婷跳下炕制止:“我信了,不,不要这样……”说着,急忙从衣架上的衣兜里掏出洁白的手帕给他包扎。

  丁悦纯语气坚定地说:“婷婷,你就放心好了,我要向郑风华学习。做人嘛,要够那一撇一捺,这窝囊事儿是你上当受骗,又不是你人品不咋的主动粘乎王肃,人都有良心……”

  “悦纯,你太好,太好了!”姜婷婷包扎完他的手,紧紧拥抱住丁悦纯,感动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婷婷--”丁悦纯轻轻推开姜婷婷,来到桌前,用手掌在信笺上猛一拍,“写!要不,咱们活得不痛快!”

  姜婷婷擦擦眼泪,咬咬牙,愤恨地从衣兜里抽出笔:“我写!”

  她刷刷地写完后,丁悦纯看完点点头:“够劲!要是遇上清官,就够这狗日的呛!”

  两人依偎在一起,商量出几个方案。当选定其中一个、又琢磨出实施步骤时,天已经大亮了,整整一夜没合眼,竟谁也没有一点困意。姜婷婷抱草烧火,丁悦纯擀面条,每人热乎乎连汤带面喝了一大碗,丁悦纯急匆匆朝小煤矿走去。

  鲜红的太阳从山后悄悄露出半个笑脸,窥探着遍地生机的北大荒田野。

  小煤矿繁忙热闹的一天又开始了:长蛇般的小矿车被绞车架上的钢缆绳牵引着,咣啷咣啷地响着爬出了主井巷道口,火锯声、铁匠炉的丁当声、刨镐声、撮锹声……很难分出哪是哪的响成了一片。副井巷道开掘得还不算深,还用不上矿车,是人聚集多,显得最紧张和繁忙的地方,几十名知青几乎全是穿着裤衩、背心,汗流浃背地从巷道往外挑着土。

  郑风华满脸泥花点子,汗水淋淋地挑着满满两大土篮粘泥刚走出巷道大门,冷不防被丁悦纯从旁边蹿过来一把拉住:“风华,快跟我来,有急事和你说!”

  “哎呀,你看你这个人,昨天肖矿长刚做了动员,每个人要一天完成两天的任务,要保证入冬前出煤,急得火烧眉毛一样--”郑风华被拉个趔趄,双手使劲抓住扁担站稳,有点埋怨地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丁悦纯铁青着面孔:“急得火烧眉毛算个啥,我这急得火烧眼珠子了,快来吧!”

  郑风华瞧着他那副样子,想起全连人昨天搜寻姜婷婷的事儿,琢磨可能是他小两口的事,说:“好吧,我把这挑土倒了的。”

  “不不不,”丁悦纯伸手拽住扁担绳,“叫你来就快来吧!”不由分说,已经牵着他跟着自己走出了来来往往的人行道。

  郑风华坐在扁担上,丁悦纯索性往地上盘腿一坐,手里抖开姜婷婷写的上告信,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

  郑风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婷婷商量好了,打算告这个狗日的!”

  郑风华眼里闪出了怒火,赞同地说:“行倒行,不过,这些家伙也不是好告的呀,听说现在写上告信常一级一级往下转,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得好好琢磨琢磨,稳妥才好。”

  “是这样。”

  “喂--”郑风华略加思考后说,“肖矿长有政治斗争经验,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样?”

  “能行?”丁悦纯有点犹豫,想尽量少惊动人。

  “没问题!”郑风华打保票,“看来,你还不完全了解肖矿长,他和咱们的心是贴在一块儿的!”

  肖矿长被招呼过来,听丁悦纯讲着讲着,没等讲完,就横眉怒眼地喘起粗气来,最后一拍大腿:“我早就觉着有些事不对劲,光听辘轳把响,就是不知井在哪里。”他停停接着说,“你们想的挺好,有些事情办起来就复杂了!”

  “是的,”郑风华说,“肖矿长,你不是给周总理当过勤务员嘛,实在不行,你把姜婷婷写的上访信转给周总理!”

  “社教的时候,有几个家伙熊我,我去过一次。你们不知道,周总理忙得很,好不容易才排上号接待了我。”肖矿长脑子里一闪念,倒真想过这一招儿,又一琢磨,还是觉得有点为难,“实在有办法不这么办,我考虑,把信寄给周总理,周总理不一定能收到,要是到火候需要我出马,我亲自去!”

  丁悦纯两眼闪着灼热的光芒:“肖矿长,有你撑腰,我决心和这老王八犊子干……”

  “肖--矿--长--”

  他们仨抬头看时,奚春娣牵着爸爸的手走到跟前。

  “噢--你好啊!”肖矿长紧握着奚永昌的手,“听说你到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呢!走,到办公室坐吧!”所说办公室,就是梁伯伯和郑风华等住的那间更房。

  “不不,在这儿比进房间好!”奚永昌也握住肖矿长的手不放,好像一见如故的老朋友,“春娣,大龙给我写信,可是没少提到你,差不多每封信里都有你的名字,不见面,我对你已很熟悉喽。”说着,爽朗地笑了笑。

  “爸爸--”奚春娣截断爸爸的话,“这就是郑风华,你不是说要见见还要唠唠嘛!”

  奚永昌又把手握向郑风华:“春娣在家信里说过你,上海慰问团汇报春节走访情况时也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对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一些见解很新鲜,挺值得琢磨……”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从口气里听出点儿倾向。

  郑风华高兴地说:“你心里像有本我们连干部和知青的名册呀!”

  “那倒不敢,”奚永昌谦和地笑笑,“倒真能叫上一些来,丁向东、马广地、李晋、丁悦纯……”

  奚春娣用手指指介绍:“爸爸,这就是丁悦纯!”

  “噢--”奚永昌伸过手去,“这可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了,奚春娣写信说你是连队的讲故事大王,我以为面相上是个书生模样,原来是个武将的长相!”

  “奚伯伯真有意思!”丁悦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应该谢谢您了。听说您前天傍黑来到连队,没进屋,就帮着找姜婷婷,太叫我难为情了。”

  “小伙子,你要不提我就不说了,”奚永昌用手指头点划着丁悦纯,开玩笑地说,“新婚之夜就把新娘给气跑了,这还成体统!还是年轻呀,没经历过的人没有体会,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是建立美好家庭的基石,是人生中一大幸福。所以,从结婚那天起,就要各自约束,互相体谅,有事慢慢商量慢慢说,千万不能动火气……”

  “是啊,我有体会,我就是亏有个好老伴儿,才做成了不少事情!”肖矿长接过话说,“咱们一碰面就能说得来,话也听着顺耳。”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是呀,”肖矿长说,“老奚同志,您的情况我听春娣说过不少,我们几个正商量件事情,让丁悦纯继续和你说说,你看咋办好,帮我们出出主意。”

  “不不不,”丁悦纯连连摇头,特别是奚春娣在眼前,更显得不好意思了,忙推辞,“算了算了……”

  肖矿长坚持说:“哎哟,不要紧,老奚同志又不是外人……”

  奚永昌一猜便知,他们是在商量丁悦纯的事情,初来乍到,真不想参与,笑笑:“不方便,用不着,你们说吧,我让春娣领着参观参观你们这建设中的小煤矿。”

  他这么一说,丁悦纯倒不好意思了。

  “别走别走,”肖矿长拉住奚永昌,因为没少听春娣讲他的情况,脑子里早已形成可靠可信的印象,诚恳地说,“你工作经验丰富,见识又广,靠你帮着出出主意呢!”

  “怎么,你们商量工作?”

  “跟工作差不多。来,不进屋就坐下!”肖矿长说着,指指地上的扁担和奚永昌并肩坐下,嘱咐奚春娣走开后丁悦纯席地而坐,在肖连长包办催促下,根根梢梢地讲了一遍。

  奚永昌一皱眉头,P股脱开扁担坐到了草地上,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说:“我已经分配到市里知青办工作,这次是在北京参加一个知青工作座谈会,顺便来看看春娣、上海知青和你们大家。”他深吸口气接着说,“座谈会上,有好几个省知青办的同志反映说,不少兵团、国营农场和生产队出现了领导干部借职权之便诱奸、骗奸和强奸女知识青年的现象,据有的地方反映还相当严重,说是有个兵团的政委和参谋长合伙骗奸女知青,还有的地方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方法对待知识青年,因为旷工、迟到、没请假跑回城过春节,或者铲地质量不好,还听说有的因为不准谈恋爱谈了恋爱,就私设公堂,关进小号。我听了还觉得是不是有点玄乎。你们这一说,看来还很普遍……”

  肖矿长一听,对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更豁朗了:“老奚,你说的上面那些情况,我们这儿或多或少都有!”

  “我还真想抽点儿时间搞搞调查,”奚永昌说,“不过,不会受欢迎的!”

  郑风华说:“那当然了,弄不好,我们还要倒霉的!”

  “奚伯伯--”丁悦纯心情比谁都急迫,“姜婷婷写的这封告状信,你能不能帮帮忙回去时路过北京,交给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的领导同志?请他们来调查处理!”

  奚永昌皱皱眉头:“交倒是可以交,根据我听会的情况,让中央派人来调查这个案子挂不上号,恐怕就是转回来让本地处理。”

  “那就糟了!”丁悦纯说,“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弄不好给我们弄个诬告的小罪名,非置于死地不可。”

  肖矿长低下头:“那就好好考虑考虑吧,这跟在战场上是一样的,不打无把握之仗。”

  “材料抄一份给我,”奚永昌说,“我们怎么也得想出稳妥的对付办法来……”

  丁悦纯握住奚永昌的手:“不知怎么称呼,就叫奚伯伯吧,一定替我们想想办法!”

  “放心吧!”奚永昌说,“你一定好好对待姜婷婷,越在这个时候越要体贴、关心和爱护她!”

  丁悦纯点点头。

  “喂--丁悦纯,你来!”

  他们抬头寻声看时,发现是李晋和马广地站在不远处喊。

  “他俩找你,”肖矿长对丁悦纯说,“就这样办吧,都好好琢磨琢磨,找时间再商量。”

  丁悦纯会意地瞧瞧奚永昌、肖矿长等,站起来走了。

  丁悦纯朝李晋和马广地走去。

  天空蔚蓝得有些耀眼,升腾的夏阳迫使着绿叶耷拉了叶,收走了芍药花、婆婆丁花、野玫瑰的笑容,那些小动物开始蹦蹦跳跳朝荫凉通风处蹿跑,躲避北大荒最燠热时刻的到来。

  “悦纯,”李晋先开了口,“你离开家后,姜婷婷找到马广地,又到木工房找到我,把情况都和我说了,她很担心你……”

  “哎呀,没问题,我和婷婷商量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会出辙。”

  “这事儿可是要慎重又慎重,”李晋抿抿嘴郑重地说,“不能胡来。”

  丁悦纯点点头:“嗯哪。”

  李晋问:“刚才那几个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

  “怎么和谁都胡咧咧呢?这可非同小可呀!”李晋有点担心。

  “我起初是不同意让奚春娣她爸爸知道,”丁悦纯解释说,“肖矿长一个劲儿说没事儿没事儿。”

  马广地眨眨眼:“他说什么了没有,可别帮不上忙看热闹呀!再说,不能把信泄给奚春娣,一旦嘴上没有把门的可就操蛋了。”

  “不能,肖矿长特意让奚春娣躲开了,我看奚春娣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丁悦纯说,“我看,和她爸爸说了,也不见得是坏事儿,他是上海知青办的领导,和中央知青办的领导都认识,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李晋:“他怎么帮忙?”

  丁悦纯:“他说这案子小,中央不能直接派人来,上访信递上去,很可能一级转一级处理。但,他说要帮着想办法。”

  “得得得,什么是大事?王肃这么祸害老百姓还是小事,咱们别指着破鞋扎了脚!”李晋慷慨陈词起来,“往外寄和托人捎上告信的事都得考虑考虑,有些部门他妈的办事效率太低,解决了解决不了问题还不一定,弄不好还粘粘乎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还像破风匣似的透风撒气,传到王肃耳朵里,咱们治不了他,他非治咱们……”

  马广地:“那就没招了?”

  “有,”李晋撒眸下四周,没发现人,悄悄地说,“我爸爸有个好朋友,是省新华分社搞内参的,请他给咱往上递情况,那可是手拿把掐。”

  “得了,”马广地不理解地说,“一个记者有那么大能耐,铆大劲也就是登报,一轰了事,没见那年《北大荒》来那两个记者嘛,还给王大愣照相出丑登了报,咋的啦?开了!”

  李晋说:“你不懂,那是农场系统小报,我说的是大记者,无冕之王,能通天的!”接着又神乎其神地炫耀起来,“你没看见纪录电影片里中央开九大吗,毛主席、周恩来接见外宾的时候,谁能靠前呀,就是那些大记者来来回回地那么转悠!”

  “我看可以!”郑风华懂得一些,口气很强硬,“那年,《北大荒》报两个记者也算够神气的,把王大愣臭够呛,不过他仗着有靠山就是了。”

  马广地摇摇头:“你们说行,让我干啥我就干,保证卖力。不过,我觉得照你的写稿整不出解恨的大名堂来,还是得公安,就像治王明明那样!”

  “你不懂,别瞎咧咧了!王明明他妈的是个小虾米,王肃那家伙,好孬是个县太爷子那么大的干部呀。”李晋说,“记者要是真能请来,不求别的,叫他证明是真的,才把上告信送到管这事的大干部手里。要是当个事办,不抓他王肃进笆篱子,也撤他。他一撤,树倒猢狲散,王大愣也就瘪茄子了,憋在肚子里的气,可以统统出来!”

  丁悦纯和郑风华面面相觑,谁也没说什么,都瞧着李晋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给我爸爸写信,请新华社记者来!”李晋说着站起来,“我和马广地得回去干活了,让连长知道溜号又来事了。”说完和马广地走了。

  丁悦纯坐着不动,好像还有话要和郑风华说。

  “哎,真他妈倒血霉了!”丁悦纯叹口气说,“高高兴兴娶个媳妇,他妈的让王肃这个老鳖犊子先忙活了,丧气!”

  “你丧气,我呢?”郑风华来了同感,“咱们做人可不能让白玉兰和姜婷婷寒心,学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吧!”

  “当时我气蒙了,想起你的宽宏大度,我的心也就宽了!”丁悦纯发出了肺腑之言,“不然,我一不冷静,会和姜婷婷立即吹灯拔蜡的。”

  郑风华问:“姜婷婷情绪还可以吧?”

  “可以。”

  “这就行。”郑风华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白玉兰遭不幸后一度非常自卑,看我态度很诚恳,精神好了许多。回来以后,也摸不准为什么,好像总是疑神疑鬼。真不知又怎么了,我去找她三次,却不见我,有次明明在宿舍,让传信的人硬说不在。”他说完叹口气,“唉,我真不知该怎么好了。你和姜婷婷可要处处注意一些。”

  丁悦纯:“我俩和你俩不一样,都结婚了。”然后也怂恿说,“风华,你俩也结婚吧!”

  “我是这么想呀,”郑风华双手一摊为难地说,“商量不到一块儿,她不理我呀!”

  丁悦纯:“还得主动做她的工作!”

  “是啊,”郑风华一抬头,见大伙儿正热火朝天地干着,站起来说,“好,悦纯,就这么样吧,我得去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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