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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急中应急

  这是建场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人机畜齐上阵的抗涝抢播大会战,能进机械的地块,拖拉机牵引着播种机插着播,不分横也不分竖垄了,涝洼地连运种子都运不进去,大解放运到靠地近的大道边上,再用牛、马驮,或者干脆用人背,那些现代化的播种机,颗粒肥机,多数都在农机场躺着睡大觉。

  涝灾又逢春脖子短,麦播最佳时令,算来只有十多天,按去秋场落实的种植计划,全连有九块地号共近万亩需要播种小麦。当然,这九块地号不是全都机械下不了地,据踏查,可也没有一块地号能够全使用机械。这里本不是一马平川的大田野,有的是开垦起的大荒甸,四面略高,中间洼,雨水往低洼处一渗,机械一沾边就要打误。所以,有的地号需要全用人工播,有的只能一半用机械,有的呢,只好插花着,这一片这一块用机械,那个地头和地中腰就要用人工,这样,还需要有一多半面积需要人工抢播,你算吧,如果全连动员出干部、职工和知识青年,再加上小学校学生五百人的话,每人平均要播上十亩来地,包括运种、起沟、覆土,任务是何等的艰巨啊!一年之计在于春,只有庄稼人才感到这是农家火烧眉毛的关键时刻,才能真正体会到这抢播小麦的十多天里,可谓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本就是缺粮国,别说像往年产了粮源源运往兄弟省市,就是本地区的老百姓,也要有扎脖的呀!王肃广播动员大会的报告里说得很明白,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也看得很清楚:火急!火急!这是农场十万火急的关键时刻!

  早饭一过,张连长就派通讯员敲起了催促出工的钟声,会战大军朝全连最低洼、需要全部用人工撒播的九号地走去。

  张连长心急如焚,按照场革委会“抓革命,促生产”的要求,那只是让大伙儿拧成一股劲儿地抢呀,还要“三在田间”--学习在田间(指天天读毛主席的书),大批判开展在田间,办公在田间。按王肃说的,这些活动不搞不行。看到有些人懒懒洋洋的样子,真幻想成为一名魔术师,把他们身上潜藏的力气都用魔法施展出来用到播麦上。他也知道有人议论“脑袋长在别人脖子上”、“拿着鸡毛当令箭”、“有事总是请示请示,离了请示过不了当官的日子”等等,他自愧搞政治、摆弄人不如王大愣,但自信脚踏实地指挥生产要比王大愣强。眼下,不知怎么就不行了,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他多么羡慕王大愣当初那震慑力,天亮只要一阵钟声,知青就像军事化一样跑步集合,打旗出工,还边唱着嘹亮的歌,夏锄时在地里吃四顿饭,那样拼命干;现在钟声再紧再急,集合起来沥沥拉拉就难了,干起活来呢,多数青年说不干呢,还算卖力气,说卖力气呢,还藏着掖着好多劲,不往外使,没那股如猛虎下山的煞楞劲了,怎么回事呢?肖连长说过,这些小青年都是好青年,只是没带好,调理坏了……王大愣却后悔当初阶级斗争抓得不准,打击不狠,收李晋等进学习班一桩事情失误让他们作妖钻了空子,伤了连队大好形势的元气,几个臭鱼腥了一锅汤……

  张连长当上大连长以后,曾经琢磨过,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肖副连长说的似乎不无道理,王大愣说的也似乎不无道理,到底谁的对呢,好选准一条对症下药治理连队呀!琢磨来琢磨去,王大愣和肖副连长讲的在脑海里直撞车,直打架,打成了一窝咕噜咕噜直开锅的糊涂粥。那是一个躺进被窝的晚上,他琢磨着琢磨着,又急又气,用被头把脑袋一蒙--鬼才晓得他俩谁说的是谁说的非呢!下决心再不琢磨这玩意儿,别人说自己脑袋长在别人的脖子上就长在别人的脖子上,说拿鸡毛当令箭,反正事先请示,出了漏子不沾大包儿……

  话是这么说,心里是这么想,干起事来确实难为得很哪,比如抢播大会战这么火烧火燎一样逼人,让知青们这不紧不慢的劲头就急煞人也。要像过去那样齐刷刷地排在一起走,说不准要浪费多少时间了,他拿着喇叭筒子一促再促,大会战的人马好不容易才在地头汇合齐。

  “大家请注意啦,请注意啦……”张连长拿着喇叭筒朝着人群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聪明起来了……昨天,大家很辛苦,成绩不小,基本上完成了当天的抢播任务,可是,有一条不咋理想,这两个人一组,一个锄头尖耠沟,一个撤种用脚覆土,土是湿的,泥泥疙疙,脚一蹴土一落再抬起来,鞋底上沾出了大泥饼子,沾得厉害的,把麦籽也沾在鞋底的泥饼子上了……”他停停放大了嗓门:“我看,今天这么干,还是两个人一组,拿锄的不再像昨天那样铲地似的耠沟前进了,脸转向地头,倒退着走耠沟,撒种的也倒退着撒种,拿锄的耠出一条小沟,撒种的撒上麦籽,用锄板趟一下覆土,撒完种的地方不留脚印,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人群发出了哄乱的回应。

  张连长大声强调:“各班排长要负起责任来,开始干吧!”

  人们慢悠悠散开,按照统计员事先以排为单位分好的地段,两人一伙,撸锄杆的,用背兜背麦种的,凑到一起,倒退着耠沟,倒退着撒种,遵照张连长新发明的方法播起麦来。

  张连长站在地头上,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见知青们不像他动员会上要求的那么撒欢儿地干,说不干嘛,又不住手,说干嘛,又不像刚进沟时那样麻利痛快,心里有点来气,撒眸了一阵子,皱皱眉头,把“哼哈二将”田野和袁大炮招呼到跟前,问:“你们俩知道不?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小青年们怎么不卖力气呢?这里是不是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他本来不像王大愣那样善于这类政治言辞,想起王肃动员报告里说的,想打开缺口,让这大会战热火朝天起来,“要是有,看看怎么抓法?”

  “要说阶级斗争新动向呀,就是一些知青想成‘飞鸽牌’!”田野毕竟是北京知青,受过政治风云中心的熏陶,看出了一点苗头,“春节前那时候,只是从黄晓敏家信里透出信儿说是大学要招生,有些‘大学迷’活了心,捧书本的越来越多,不少知青等着跃跃欲试。后来,报纸上有了透露,成了真事儿,他们的心就更活了。那天大会上你又宣布场革委会给咱们连两个招生名额,嘿--”田野拖着嗓音:“你说怎么样,‘大学迷’们的心里就像长了草--毛啦,你没看吗,有的来播种兜里还揣着书哩!”

  “对!”袁大炮虽然没这份政治上的机敏,但田野分析起来却非常合心思,“我看是这么回事。”

  田野继续说:“咱们也不知上头咋想的,这个从知青中招生不能不影响扎根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噢,是这么回事,这怪我没把招生的话说透。”张连长有点自责地说,“那天场革委开招生会是我参加的,王肃主任出席做了重要讲话。这招生可不像资产阶级统治我们的教育事业时那样,主要凭考试答卷,谁分数高就录取谁,而是采取‘三结合’的新招生办法:群众推荐、当地组织批准、学校同意接收,缺一不可,这领导批准还是重要一环。再说,王肃主任讲了,新的招生办法大力提倡社来社去--大学要为农村培养新型的社会主义人才!”

  “我看这么样--”袁大炮脑袋像开窍了,主要觉得治治这些‘大学迷’很解气,“按场部王主任说的,也影响不了多少扎根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这些说法,那些‘大学迷’就得不了把。场革委不是让大会战期间搞‘三在田间’嘛,趁休息就在地头搞群众推荐,让那些推荐不上的‘大学迷,死了心,好一心一意搞大会战!”

  张连长问:“你们俩看,怎么个推荐法好?”

  “依我看呀--”袁大炮抢话,“推荐将来还能回来的!”

  张连长不解地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田野一气儿道出了自己的心机:“推荐那种搞对象的成铁杆的,推荐的学校又是农学院之类,走一个,留一个,走的即使毕业了还得回来,有专业连着农场是条线,有铁杆对象拴着是根绳,这样的,就像俩绳拴着的蚂蚱,蹦跶再远,也还得顺着双绳蹦跶回来,比如黄晓敏、方丽颖这一对吧,谁不晓得他俩粘粘乎乎是铁杆一对呀,而且都迷着想上大学,这个方丽颖呢,追求黄晓敏追求得厉害,就让方丽颖上大学!”

  “高!”袁大炮赞扬道,“我咋没有你这政治头脑呢?”接着问:“那一个推荐谁呢?”

  刚才张连长一说,田野就在脑瓜子里掂量好了影子:“上海知青王尔根也是个‘大学迷’,念过中专农机专业,这回就推荐他上农垦大学农机专业,毕业还得回农场。我听说农垦大学分配去向仍然是农场,这样,他俩虽然上了大学,还不影响扎根,也不影响回来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好哇,”张连长像得到了妙方,夸奖说,“你俩理解知青扎根和接受再教育有新意,不愧是这方面的好典型,好排长。咱们一定要按照王肃主任说的,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要坚决把带领广大知识青年扎根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场革命进行到底!”接着布置道:“为了推荐顺利,这个群众推荐就让班排长参加,利用地头休息时间就干,你们俩带个头先发言,再有几个应和就定了!”

  “张连长,”田野受宠得意,又分析出了阶级斗争的另一新动向,“还有一种苗头,就是社会上刮起了一股干扰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返城风!”

  张连长对这一点不以为然:“在场部开会时听王肃主任讲了,有的农场知青鼓捣返城,咱们这里还没听说有这种动向。”

  “不对不对,”袁大炮接过话,“张连长你消息闭塞,田排长提的这事儿,我们宿舍里有动向,忘了向你汇报了。我弄不太准,听说是李晋那几个逃跑分子不知从哪弄来的消息,有几个人嘀嘀咕咕在唠扯这事儿,一见我注意听就不说了,或者到外边呛呛去了。”

  “李晋这几个人真是难缠!”张连长说:“不过上次场部开连长会也说了,返城这事有说法,是有条件的,主要是有严重疾病丧失劳动能力的。咱们不松口,谁想返也没辙!”

  “那可不行!”田野说:“上面有说法的事儿,要是硬卡着显得不尽人情,必须想个办法。”

  张连长问:“什么办法?”

  “唉--办法不有的是!”田野说,“我听说咱们连队想办返城的知青,属于‘家变’和‘困退’这样的比较多,真正丧失劳动能力的没几个,我看这样,咱们活学活用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伟大指示,可以灵活一些,为了捍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革命运动,那些在城里失去子女困难的家庭,可以到农场来安家落户,咱们欢迎,也就是安排个房呗!”

  “可是,咱们连队房子不多呀!”袁大炮为难地说。

  “房子还不是人盖的--”田野自有主意,“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琢磨这是一条堵住一部分的返城路,我这么想,你要真让他们家搬来,他们就不来了,别说上海、北京、省城的,恐怕乌金市的也不愿来呀。要不上边怎么老说要消灭三大差别哩,就有工农差别这一条呢,农村就是农村,怎么也不如城市……”

  张连长点点头:“有道理!”

  “这一条路堵住,那条就好办了,”田野的谈吐和工作,过去只是给张连长泼辣的印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思想,“那些病啊残啊的,只要确确实实就放,留在这儿干啥,累赘不说,还影响士气!”

  “倒也是个招儿,既减轻了咱农场的负担,又满足了病退知青的要求,落实了上级关于返城问题的指示,又不会怎么扰乱人心,好--就这么办。”张连长说着,一抬头,发现知青们俩人一伙又耠沟又撒种,已经播出去挺远,催促“哼哈二将”说:“你俩快去检查一下,把住质量关,播种不像割地铲地,割好铲坏像秃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有些调皮捣蛋的,耠道沟撒不撒种看不出,按没按量撒也看不出,就得瞪大眼珠子勤撒眸点儿!”

  “是!”随着袁大炮应声,田野也转身走了。

  大伙儿都倒退着耠沟,撒籽儿前进,他们不走播完的土地,很快绕到人们的背后,东一声,西一声地呼喊起来:

  “保证速度注意质量哇!”

  “要播全播匀,争取一次保全苗!”

  “谁要投机取巧,咱们可要抓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

  ……

  张连长听着瞧着,觉得这两个排长行是行,还从来没觉得这么有勇有谋有水平,因此越发觉得为了提拔袁大炮和肖副连长那顿争吵有些憋气,不过,王肃总是把气给出了,恨不能马上就宣布袁大炮是副连长,可是,王肃有言在先,只好等等。心里嘀咕:看来,脑袋长在别人脖子上对了,别人能给撑腰,上级领导让咋干就咋干没错,不信那劲儿,胳膊能拧过大腿?!这回呀,不光提拔袁大炮,还要找王肃提拔田野呢,非气气你肖副连长不可,看谁能别过谁……

  “张--连--长--”

  他正得意呢,忽听左侧有人呼喊,侧脸一看,原来是曾因逃跑要回家过春节被抓回来的那个小不点儿。他拎着锄走了上来。

  “张连长,听说大会战期间领导办公在田间,可真带劲儿!”小不点儿笑着递上一张表和一张诊断书,“程子娟实在是个大病包子,自打回来也没上班,有回田排长和她说逃跑的事儿让她大会做检讨,吓屁了,病更厉害了。我到场部给她问了,说这种情况符合返城条件,这是她的诊断书,你签个字吧?”

  “你--”张连长问。“她自己不来你给操扯这事儿干什么?什么关系?”连队里搞成对象的知青,他基本知道,还从没听人说过这小不点儿有对象。

  “哟,你不知道呀?张连长,可真官僚--”小不点儿半开玩笑地说:“我姨表姐呀!她病那样,我不管谁管!”要是王大愣,小不点儿是不敢开这玩笑、耍这口气的,对这位张连长就不那么在乎了,一是由于逃跑挨他一顿抓,二是程子娟粮票的事儿,就是扣着不给,在心里失去了敬重,还有一点就是觉得这张连长“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瞎吵吵,不像王大愣动实的,来真的,也不可能把谁咋的。

  刚才田野一说返城的事儿,张连长心里就想起了程子娟,觉得连队也就这么一个,本来她逃跑回来要请示场部后批判批判,见她整天躺在炕上病病快快,仔细问过,说是有严重的胃病不说,还有膀胱炎,睡觉有尿炕症,已经引起了女知青宿舍里的反感。

  张连长没接返城申请表和诊断书:“快去播种,等大会战完了再说吧!”

  “张连长啊,你就行行--”他刚要说行行好,觉得不对味,忙改口,“你就关心关心群众吧!”

  “别罗嗦了!”张连长摇晃着手,“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都火烧眉毛啦,种不上麦子,喝西北风呀!”

  “张--连--长--”

  突然间,一声急促而大声的呼喊顺风传来。

  张连长寻声看时,见跟车装卸麦种的马广地从大道上刚停稳的汽车上跳下来,正呼呼地朝这边跑:“不好啦!不……好……啦……”他跑得张口气喘,上气不接下气。

  “干什么吵吵巴火大惊小怪的!”张连长虽少阶级斗争的敏感,听说过马广地有些古咚心眼办过不少古咚事儿,有所警惕。

  “程……子娟……她……”

  “她怎么啦?”

  马广地大喘大呼几口气,煞有介事地说:“程子娟……她胃……胃出血了!”

  张连长追问:“你见到了?”

  “我没看见,”马广地平稳了一些,“咱连队小医院大夫急急火火地跑到种子库,求我给你捎个条儿,说是请示你要用趟大解放送场部医院……”说着,将手里攥的条儿往张连长手里递。

  张连长接过一看,是小医院大夫的字条,答应也很痛快:“好,你告诉张小康跑一趟,就说我说的,让送饭的胶轮拖拉机先送种子。”

  “张连长--”马广地指指他手里的字条,“你得签个字呀,空口无凭,要不,大解放和大胶轮驾驶员怎么能听我的传话呢。”

  马广地知道张连长身上很少揣笔,掏出来递了上去。

  这时,一旁的小不点儿一直默默无语地听着,瞧着张连长在条上签了字,忙递上那张申请返城登记表:“张连长,你看,这情况不明摆着嘛,程子娟返城的事儿,你就签个字吧!其实,是让咱连队少个累赘,你何乐而不为呢?”

  “唉--”张连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过申请返城登记表,在连队意见一栏里签上了个“同意”的字样,递给小不点儿,“让政工干事盖个章。”

  小不点儿瞧着张连长:“公章带来了吧?”

  “嗯。”

  “哟,连队干部真是办公在田间呀!”

  “喂--”张连长喊住撒开腿的小不点儿嘱咐:“等到地头休息时再找,快去播你的种。”

  “是!”小不点儿神采飞扬地跑了。

  他瞧着马广地朝大道跑去的身影,心里嘀咕:这小子鬼道道真多,是他妈有尿!

  原来,程子娟到小医院看病吐血是马广地教给她如何做,如何要求去场部,按照设想果真导演成了。起初,程子娟和小不点儿有点胆突突的,担心这火烧眉毛的关键时刻,弄不好办砸了锅搞夹生了,马广地却一扬脖儿:“嘿,就是忙中急中取巧呢!”程子娟当初拿定主意要装病返城,可是到了干起这一桩桩弄虚作假来,又觉得理亏昧良心了,有些缩头缩脑,犹犹豫豫起来。马广地更是振振有词:咱李晋大哥讲话了,这叫什么获得自由“艺术”,有些不该办的事,当官的逼着咱干了,咱就不会绕着弯子再转回去?!你这程子娟要是不回去,你那老妈妈谁能细心细意地照顾,嘿,撒谎不好,看跟谁撒,看为什么事儿撒!一句话,说得小不点儿和程子娟都坚定了信心。

  “唉--”张连长瞧一眼跑走的马广地,又瞧一眼跑走的小不点儿,心里嘀咕,“当这么几天大连长,这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什么‘返城’,什么‘工农兵上大学,的,又要让知青扎根,又要搞返城,也不知上头怎么寻思的呢……”

  “唉,简直是乱套!”张连长跺跺脚,朝地边走去,准备从第一个开始,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撒播质量,顺便强调强调。

  张连长组织领导大会战安排的质量速度监督官,可不像王大愣那样每个排长都不拿垄,这里只有“哼哈二将”干这差使。连队花钱和生产生活费用也是这样,食堂里一口大缸锔了三十多个疤锔子,还不同意买新的。有人说他小家子气,他认账,但自有道理:那种认为“农场家大业大,浪费点人力物力没啥”的思想和做法是办不好国营农场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连队机关几名干部在大批判会上联系实际说他是资产阶级的“管卡压”,他表面不吱声,心里生气。

  袁大炮和田野相配合,能看出,得到了张连长格外青睐,心里像个小蜜糖罐撒上了一把糖,甜滋滋的,显得威风和神气了,就像过筛子一样,边横着走边撒眸耠沟合不合乎要求,麦种撒得匀不匀,覆土覆得深还是浅,发现不合要求的就毫不含糊,瞧着立即纠正。

  要是不涝,这本是项很简单的农活,现在可就费劲了,耠沟的人用锄尖趟出一条小细沟后,合伙的另一个稀溜溜撒上麦种,等持锄的随即将耠起的土用锄板覆上,最多再来这么两个小循环,锄板锄尖上就粘厚了泥,必须停下来用刮锄板刮掉,然后再周而复始地耠沟、撒种、覆土,还要不时刮掉粘在鞋底上的大泥片子。

  袁大炮毫不放松地检查每一个环节。他正拎着锄在人们的身后走着,撒眸着,突然发现哈腰耠沟的黄晓敏衣兜里揣着一本高中数学课本,露着小半截子,随着哈腰退步,往外一送锄,又一耠沟,往外一蹿一蹿的,想起刚才田野的提议和张连长的同意觉得非常解气:叫你这个大学迷白做美梦!要不是你这个臭显自己有知识的家伙,还有那个做旁证加杠子的肖副连长,怎么也喝不了那么多碗凉水,这阵儿想起那几乎溢出喉咙的凉水还直倒胃呢。高兴的是,不让这些“大学迷”离开农场,这是自己积极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参加秋后活学活用大会又是一个典型事例。

  前不久,也就是张连长决定提拔袁大炮当副连长之前,把场广播站的记者请了来,让他好好宣传宣传袁大炮。记者问来唠去,最后摇头了,目前来看,当典型宣传还颇有难度,如果从培养典型的角度还很有可为,政治思想、革命干劲都不错,但缺少像张晓红树成典型前“下井救牛犊”,发明“忠字馒头”和“忠字墙”那样活生生的事例。记者启发他要用革命的思想去创造革命的行动,特别要注意创造像张晓红那样带有故事性的事例。

  袁大炮自言自语:对,这就是带有创造性的事例!琢磨到这里,瞧黄晓敏非常生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正想继续朝前走去,发现黄晓敏哈下腰用当啷在腰带上的刮锄板刮泥时,兜里的书一蹿掉到身侧的地上,竟一点也没察觉,撒种的也没在意。刮完后黄晓敏又继续耠起撤籽的沟来。

  袁大炮心想:其实这东西没啥用了,连队推荐不上去,还考个屁,但是,这玩意儿他当命根子似的,要是丢了,准像剜他心上的一块肉一样难受,对,调理调理他!想到这儿,等黄晓敏走远了,悄悄走过去捡起来倏地往掖下一夹,拖着粘成泥饼饼的双脚,边向前走边喊起来:“要保证质量啊,注意质量啊……”

  那边,传来田野类似的呼喊。

  袁大炮并不像给他起绰号的人描绘得那么简单:像个直炮筒子,别人装炮他就放,也会正经后面耍个小心眼儿,耍个小狡猾。他当个排长,掌握点小权力,记个工啦,分配个好活啦,也看人下菜碟,就像吃柿子专挑软和的捏,除交人外也能抓一些人的二百五,因此,在连长面前就显得有群众基础又坚持原则,特别是很听话,领导怎么分配怎么干,决不走样,是领导非常中意的接班人。袁大炮起初听着有人喊大炮大炮的,非常反感。后来耍小聪明、耍小心眼子时倒又觉得这个绰号挺好,连长让干的有些自己觉得不地道的事儿,故意吵吵巴火,显得那样直来直去,心底坦然,这样可以在隆隆的炮声中耍小心眼儿,明炮后边打暗炮,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夹着书暗暗思忖:这回,老子打个“暗炮”,让你尝尝滋味。

  “喂喂--前面的注意啦!”张连长突然大声喊:“播过的地方就不要再进去踩啦!”

  袁大炮一听,立即呼应:“谁要是进去踩,就让他返工,不像话!”

  雨虽然停了,太阳还一直没有亮堂堂地露过脸,天空雾沼沼,混蒙蒙,伸出手来便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大会战的人马隐现在这迷雾里,任务压着,干一阵子后有的开始出汗了,脸上额上用手拭汗时留下了片片道道泥痕,已有不少人都变成了泥花脸。

  看来,人们也不像张连长以为的那样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试想啊,农场的大会战从春播到秋收一个接一个不说,每一个大会战都要持续半个多月,天天像听到抓特务的警报声一样军事化,忽啦一下站成队,一出工就像猛虎下山,那是很难做到的。

  “同志们,加把劲呀--”张连长大声喊,“播到地头休息的时候,咱们知青开个会,大家都不要走远……”

  细心的人便会发现,知青们再不像刚进场时那样易于感情激动和争强好胜了。那时候,只要连长,哪怕是排长,只要说一声要开会,立刻会你问我我问你,打听关心会议的内容,以积极的姿态参加或准备发言。那些大会战中,连说一声注意质量和速度,要抓典型,哪一个知青的心窝不像揣个小兔子在怦怦乱跳,很怕抓到自己,左注意右注意,生怕出点毛病。现在呢,不管你怎么喊怎么说,多数都是有一定之规,该怎么的还怎么的,再就好像看透了似的,什么典型不典型,谁把谁咋的,不过如此而已。因此,张连长尽管喊他的,一个个不紧不慢,还真不是怠工,凭着潜在的主观性、积极性和责任感,默默地完成着自己那份任务。

  张连长和“哼哈二将”踅来转去,没抓住一个典型。

  知青们一前一后很快播到了地头,把锄头往地上一放,坐在锄杠上,听张连长讲完阶级斗争这动向那动向,便开始讲要把返城风消灭在萌芽状态,接着又批判动机不纯的“大学迷”,讲得坐成一片的知青们议论纷纷乱嗡成一团,他维持一下秩序后,便开始按照和“哼哈二将”商量的,把班排长集中到一起,开始群众推荐……

  知青们议论着散乱开来,有的去搭人墙厕所,有的也想方便方便,心想动弹腿打摽儿,觉得腰酸腿疼,不肯挪窝儿,继续在锄杠上干坐着。

  大伙儿都坐下的时候,黄晓敏就想借机会埋在人群里翻翻书,一掏兜没了,问谁谁不知道,正急得团团转,发现披着棉袄起来要去解手的程流流兜里揣本书,猛地蹿上去掏出来哗啦啦翻翻书页,心里上了好大一阵的火,呼地冲他扑去:“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凭啥偷我的书?要看就借你看看,干什么这么不道德?!”

  “你小子红口白牙说话讲点儿卫生,谁偷你的书?”程流流气得脸一下铁青起来。

  “谁偷我的书?”黄晓敏逼上一步,“说别人能对得起你?我的书没长胳膊没长腿儿,怎么跑到你兜里去了?这是事实吧?”

  程流流眼珠子一瞪:“我压根儿不知道,鬼他妈晓得书是怎么到我兜里的!”

  “哎呀,”黄晓敏见程流流嘴犟,不承认错误,更来劲了,“你昨晚在宿舍就要借我这本书,我说过几天再借,你倒好,偷上了……”

  程流流也想考大学,请教过黄晓敏几道数学题,猜出他肯定会,硬说不会,借借他的书看看,他又不借,连里名额有限,就两个,你怕他考好把自己挤掉,他又怕你考好把他挤掉,形成了竞争的一对强手。在北京读高中时,据说两人曾是不相上下的优等生,如今各怀心腹事了。

  “我看是你小子搞的鬼!”程流流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把书揣进我的兜然后通上来给我弄个品质不好的罪名,好鼓动大伙儿不推荐我参加考试……

  黄晓敏气得猛呼出一口粗气,抿抿嘴唇:“你小子贼喊捉贼……”说着拉住程流流到了排班长地头推荐会跟前,直冲张连长:“张连长,他偷了我考大学的复习书!”边说着边晃晃手里的书。

  “张连长--”程流流使劲一挣松开黄晓敏的手辩解开了:“他栽赃陷害……”

  “你们俩吵吵巴火儿的干什么玩意儿,还有没有点儿组织性纪律性了?”袁大炮从坐着的锄杠上站起来,“这是在开班排长会议呢!”他转脸向张连长建议:“张连长,我认为,他俩就是刚才你讲的那种动机不纯的‘大学迷’,像这样的干脆就不能推荐!”

  张连长当即表示赞同:“我同意!”

  “张连长,凭什么……”

  黄晓敏和程流流刚张口要争辩,被张连长厉声喝走了。

  群众推荐按事先的商量,顺利地开始了。

  袁大炮瞧着嘴巴噘得老高老高吵开了的黄晓敏和程流流,心里暗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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