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里纷纷传说着,肖副连长和张连长争吵了半宿,气病了,究竟为什么,有的猜东,有的说西,谁也说不到正地方。
其实呢,肖副连长和张连长各执己见地没吵出个子午卯酉,气哼哼地扬长而去,回到家后往炕上和衣一躺,老伴和姑娘左问右问,谁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像是气病了。说来并没有病,只是心里不如意,觉得当这个副连长委实憋屈得慌,简直难受极了,憋得像是鼻子一点气儿都不通,偌大个肚子成了闷葫芦一样。沉闷!沉闷,这样的沉闷呀!
他躺到天蒙蒙亮,实在憋不住了,忽地起来,没好气地拽开门走了出来,刚要伸手拉障子门,一怔,又不知往哪里去。返回身来,冲着地上一个土篮子腾地飞起一脚,土篮子飞出了障子。老伴慌张地跟了出来,问:“我说老肖呀,你到底是怎么啦?倒有句话呀!”
“你和老姑娘准备准备,我要求辞职--”肖副连长一跺脚,“我这个副连长不干了,咱回老家撸锄杆种地去!”
这些年来,老伴就看出他工作上不顺心,总是忍着忍着,大概实在忍不了了,知道他的脾气,工作上的事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急得额头上沁着细汗应和说:“行,你要觉得实在难干了,咱就回去。”老伴停停说,“不过,可得好好想想呀,你抗美援朝回来,组织上分配你回老家,县里接到信后,乡长的位子给你留了那么些天,乡亲们也都盼着,你就说北大荒更需要人,一定要为建设北大荒出把力,硬是带着我们来到了这里。要是这么回去,可得想好,咋说呢?”
“咋说?就这么说!就这么说!”肖副连长又狠狠地跺了下脚,一扭头,猛然拉开障子气呼呼地一步跨出了院子门。
老伴紧紧尾追:“我说老肖呀,天还不咋亮,你上哪儿去呀?”
“我跑不了,不能去上吊,也不能去跳井,”肖副连长不耐烦地回头说:“快回去,工作上的事儿你少问。”
老伴像撞到了南墙上一样戛然止住了步,是的,她相信他是不会上吊,也不会跳井,工作上的事儿很难问出个什么来,跟着他又能怎么样呢?
黎明的天空灰突突的,连下了这些天雨,喘气都给人以湿漉漉的感觉。
肖副连长径直来到连队小商店敲开门,买了一瓶北大荒酒揣进小棉袄兜里,踏着泥泞的道路朝田野走去。
他来到六号地旁,望一眼这黑乎乎流油的土地,随着视线渐渐侧转着,把视线放远,看看七号、八号、九号……望着这成片的田野,心里涌上了说不出的滋味,眷恋与离别,壮志未酬,违心地辞职,这些错综复杂的心绪交织在一起,残酷地折磨着他,他忽地蹲下抓起一把土,放在脸前瞧着瞧着,使劲攥成了紧登登的泥团,泥水从指缝里细细地渗着,泪水汩汩地从两个眼角流了下来……
这六号地以后的片片田野,是他从抗美援朝的胜利战场来到这里后,王大愣分配他主管生产,组织犯人一犁一犁开垦起来的。在勘查、丈量、开垦时,有好几块地号都是机械没进来,用马拉犁、人拉犁和手刨镐,蚕食一样,一点点开垦出来的。手磨出一层层厚茧,磨出一个个血泡,特别是每块地号为了实现当年垦荒、当年播种、收获、盈利的紧张日子,哪里没有他的脚印和汗水啊,腰疼和肠胃出血就是疲劳过度成疾的。那之后,王大愣为了照顾他,才让他从在第一线抓生产,退到二线抓后勤。但他还是经常往第一线跑,因为他确确实实离不开这眷恋的土地。他参加革命前,家里穷得丁当响,没有一垄地,靠给地主当长工过活。参加革命不久,他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解放后,又当上了国家干部。来到小兴安农场后,他把自己看成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主人嘛,就要像个主人样,还要尽快把这荒芜的北大荒开垦、唤醒,还要再尽快使它繁荣昌盛。日日夜夜,夜夜日日,拼命地带头干啊干,先后在犯人、农工、知青们的心里树起了共产党员的丰碑。当他跟王肃、王大愣,如今又和张连长工作觉得有点扭劲时,忍了又忍,让了又让了,下级服从上级嘛,现在,终于针尖对麦芒,狠狠心要离开这里,怎么不心如刀绞呢!这里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这群众海洋的每一片心田,不仅有他的汗水,还倾注着他痴心的一往深情啊,那样真挚,那样深沉……
他使劲攥着攥着,渐渐松摊开手,泥团落到了黑土地上,在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望着这黑油油的土地,忍不住一P股坐到了湿漉漉的地上,激荡的心潮促使他猛地掏出那北大荒酒,“咔嚓”一声用牙锛掉了瓶盖,对在嘴上,就像吹喇叭一样,咕噜噜就是一大口,接着又是一大口……喝着喝着,泥水浸透了裤子,凉哇哇地直刺P股,又像精神失常一样猛地站起来,吹上一大口,“嗖”地把酒瓶子掷向了远处,昏眩地朝七号地转去,接着又向八号地转去,那样子像是此去再也不回来了。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瞧着,临别要好好看一眼这不知洒下过多少汗水的土地。这个本是从炮火隆隆的战场上走来的硬汉子,却被缠绵的感情揪扯得这般难受。
混沌迷蒙的天空上,黯然失光的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肖副连长双脚沾满稀泥回到家里,P股上湿了个大圆圈儿,一进屋,老伴说张连长两次派人来告诉让他到连部去一趟,有急事。他到了连部,通讯员说张连长正在小俱乐部给全连的干部、职工和知识青年开大会,便转身走去。
连绵的阴雨给小俱乐部带来了漉漉潮气,充满了凉意。
但,肖副连长一迈进大门,望着这些坐得规规矩矩密集的人影,立时感觉到一股股热浪扑来。那一张张对他的笑脸,不,那是一片片真诚的心,是他用共产党员对群众的挚爱和温暖换来的。奚春娣就曾多次被感动得流过热泪。此时,他比面对着亲自流过汗的黑土地产生了又一种特别的眷恋之情:呸,我真糊涂,我凭什么辞职扬长而去呢,老伴说的是那么回事,要是这么回去,见到了乡亲咋说呢?就说因为自己的正确意见没被接受气得不干了?笑话,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同志们!”因为坐不下,过道上也站着一些人。张连长没有发现肖副连长进来,做了一通抗涝抢播的动员以后,忽地亮起嗓门补充说:“大家都知道,乌金市领导为了帮我们连队办的小煤矿尽快投产达效,梁师傅过完春节返回的时候,又增援来了有办矿经验的陈工程师,根据他们两位的建议已正式向总场领导做了汇报,并得到了支持。我们除准备从连队多抽一部分人外,还准备多招些临时工,加快建矿的速度。”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又将嗓门往高挑了挑:“场部决定,为加强对开办小煤矿工作的领导,调肖副连长任矿长,不再做连队的领导工作,但,小煤矿归属连队管辖……”
会场上,除了张连长的声音,其它的一切一切是那样沉静,而又那样忿懑。没有叽叽喳喳声,没有一个身影在晃动,肖副连长听着听着,像闷空“轰隆”一声炸雷,脑袋被猛猛地震了一下似的,有点发昏了,但仍然比较理智:根本不是什么为了加强对办矿工作的领导,而是早就把自己看做眼中钉了,终于找到机会,巧立名目处置自己。说实在的,从小煤矿的勘探到开工,他们嘴上说得热火朝天,其实根本没当回事儿。这个所谓“矿长”的角色,和处理带队的钟晓亮指导员、郑风华等是一个模式,之前还有很多例子,好厉害的手段,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干生闷气。
他气得有些发抖,本来想到主席台上去,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了,身子一歪,紧紧靠在了墙上,愤愤地站着。张连长继续说了些什么,会场像嗡嗡出巢的一窝蜂,身边的人轻轻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知道。当人们忽地一下子站起来要拥出会场,他才清醒一些,知道会议散了。而且从拥挤、议论和脚步等交杂在一起的哄乱中听清了一些耳熟的声音:
“嗬,这回张连长一个人说了算喽!”
“在山坡上抠个眼儿,算什么煤矿,那不是踩咕肖连长吗!”
“名堂,名堂,这里肯定有小名堂!”
“小煤矿算个什么级别的单位,铆大劲儿,不就等于连队的一个排长嘛了”……
肖副连长没有察觉出,也压根儿没有料到,他和张连长工作上的分歧和裂缝越来越大,尽管自己努力捂着,盖着,忍着,不少群众还是早就看出苗头,只不过是不说罢了。
人们都不知道,这次会议还压住了一个准备宣布的场革委会决定。本来,张连长向王肃汇报完和肖副连长在提拔袁大炮问题上的激烈争执和分歧后,王肃一下想得很深很远,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拍桌子定音:“提拔袁大炮当副连长!”而且明明白白告诉张连长,让他立即回去召开全连大会,宣布袁大炮上任的同时,肖副连长任小煤矿矿长,和连队其它工作完全脱钩。可是,就在张连长洋洋自得、神气十足地让连部通讯员敲完开会钟声,想找当副连长先通通气转告场革委会的决定,准备以胜利者姿态登上全连大会主席台的时候。王肃打来了电话,让他先不要宣布提拔袁大炮为副连长的决定,等到秋后场革委开完了捍卫文化大革命成果讲用会后,袁大炮做完典型讲用,社会舆论再成熟一下后宣布。张连长放下电话心里闪出一道不愉快的弧光。他哪里知道,还是王肃左思右想考虑得细密而周到。肖副连长当这个“矿长”本来就会心里翻腾,再硬呛着他的口味提拔袁大炮替他的位,简直是戴眼罩一样,肖副连长要是发起大脾气,和你理论起来,那是九牛拴在一起也拉不回那犟劲儿。再说,谁都知道他上头有根儿,真跑北京一趟回来,说不定给你弄个翻天覆地,反倒被动。
这样,王肃凭着极度的世故和圆滑,准备好了一套套应付肖副连长可能找来的质问,哪怕是省里和北京来问,他也可以左来左挡,右来右挡。
肖副连长随着簇拥的人群出了小俱乐部。
潘小彪从背后一把拉住肖副连长:“肖副连长,你当矿长,成了一把手,太棒了,郑风华在小煤矿打更值班,要是听说,准保非常高兴,我们一定跟着好好干,你就放心吧,有十分力不出九分九!”
“远点扇着,你他妈懂个屁!”李晋一个箭步跨上来推开潘小彪,“肖连长,走,到我们宿舍坐坐!”
肖副连长笑笑:“不啦,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去出任矿长呀。”
那心里的苦涩谁也看不出来。
“走吧走吧!”李晋拽住肖副连长的胳膊,“我有最最最重要的话和你说!”
“在这儿说不行?”
“不行--”李晋眨眨眼,瞧瞧摆动的树梢,“怕外边风大扇了舌头。”
马广地、丁悦纯等也都凑上来你拉我扯,拽着肖副连长不由自主地朝大宿舍走去。
张连长最后走出小俱乐部,看到这些知青生拉硬扯往宿舍里拽肖副连长,不知是嫉妒还是反感,投去的目光往那儿一扫便又收了回来。他真不明白,这个肖副连长和这些知青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哪有个当领导的样子。可也怪,这些知青就真听他的,那次因王明明和马广地在夏锄时挑起眼瞧就要发生的武斗,钟晓亮被调回城时几乎全连的知青冒雨去场部请愿,都是他解了围……
肖副连长被拽进宿舍后,知青们忽地拥了上来,有祝贺的,有劝慰的,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
“乱呛呛什么玩意儿!”李晋不耐烦地大喝一声,然后对肖副连长说:“我说老连长呀,你们领导之间的事咱这小小的知青不懂,不能也不敢乱掺和,”他刚想扯到当矿长的事儿,又觉得不妥,故意把话拉远,“听说你不知为什么烦恼的事儿气病了,几次找也没找到你,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肖副连长笑笑:“你说吧!”
“这话也可能我不该说,咱连队谁都知道,你是转战沙场的老革命,是咱社会主义江山的功臣,走南闯北,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长,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面多,啥都经着过,不会有想不开的事,”接着话又一转:“一旦要有想不开憋气的事儿,需要我出气的话,我李某有的是招儿!”
“治个人弄个景儿咱马广地的肚子里也有几个心眼子!”马广地在一旁迎合李晋。
“瞎扯!”肖副连长心里热乎乎的,但很怕一句话失口,这些既调皮又可爱的知青捅出漏子,忙解释:“别听那些闲言碎语,没啥了不起的。”他说着拍拍胸:“你们看,谁说我气病了,这不好好的吗!”
对于肖副连长的为人和品格,不光李晋,包括许多知青,可以说深知其人,在心里如明镜一般,莫说对他的上级,即使同事或部下,也不在人前说人。李晋咽口唾沫一噤鼻子,半真半假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肖副连长,可能你心里没有气,假如有气不公的话,千万不要生气,该咋的咋的,听兔子叫唤还不种黄豆了呢,当连长咋的,不当又能咋的,矿长不也是长嘛,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
“喂,李晋--”肖副连长一皱眉头,“不能这么说话。”
“不这么说就不这么说,”李晋似尴尬又不以为然,“我在家爸爸气不公时,常听他念叨清代陕西著名的东阁大学士阎敬铭先生的一首《不气歌》,很有意思,今天我想代表全宿舍的知青赠送给你听听。”
“什么?”肖副连长感兴趣地问:“不气歌?”
“是的,”李晋连说带比划,语气和手势有着很浓的感情色彩,“造反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我爸爸因为以前写过一首诗,歌颂苏联专家帮助我们建成第一座大型竖井,被扣上了崇洋媚外的苏联特务帽子,挨了批斗。爸爸死活不服气,一审讯就和他们辩论。造反派不管你服不服气,每天让爸爸戴高帽游街、挨斗,向毛主席低头认罪。爸爸回到家里,我们几个姐弟和妈妈见爸爸被折腾成那副样子,都很心疼,尤其是妈妈劝他受冤枉不要生气时,他开怀哈哈大笑,像播音员一样,给我们朗诵了那首《不气歌》。”他加重语气地劝问:“你还没到我爸当年那地步吧?!”
“李晋大哥--”马广地沉不住气了,“你不是代表大伙献上吗,念念吧!”
“对,念念吧!”不少知青应和马广地嚷起来。
“好,诸位听着哇--”李晋挺起胸,一仰脸,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他人气我我不气,
我本无心他来气;
倘若生病中他计,
气下病来无人替;
请来医生把病治,
反说气病治非易;
气之为害大可惧,
不气不气真不气。”
李晋声音一落,宿舍里登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鼓掌和叫好声。
一首《不气歌》给肖副连长心里送去愉悦和舒畅,身上也像减轻了不少分量,好一阵轻松,竖起了大拇指叫好。
“对,不气不气真不气--”潘小彪第一个鼓完掌,紧紧抱住肖副连长的一只胳膊,“肖连长,明天就领着我们去开煤矿!”
“肖连长,我们跟你去!”不知谁喊了一句。
一石激起千重浪,不少人一起举手呼喊:“我也去!”
“喂--”肖副连长严肃地板起面孔,“这怎行,将来连队抽谁谁去,可不能胡来!”
静,宿舍里立时寂静下来。
“我今天下午就去!”肖副连长满怀兴致的样子,严肃地告诫知青们,“每个人都要坚守好自己的岗位,听话,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和支持!”
“好--,咱们听肖连长的!”潘小彪接着高兴地对肖副连长说,“我敢打保票,你去小煤矿当总头,梁伯伯,还有新来的陈工程师,一定非常欢迎,说今下午就今下午,咱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肖副连长回答。
宿舍里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肖副连长从这掌声和热烈的激情以及劝慰里,感到了欣慰和满足。是的,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心里有不痛快时,群众能和自己同甘苦共呼吸感到兴奋呢?这是自己平时能和群众同甘苦换来的。这是多么珍贵的感情啊!
肖副连长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紧紧抱住了潘小彪,眼角上渐渐闪出了两朵泪花,许久许久,才扑簌簌滴落到了地上。
梁伯伯和陈工程师回到连队以后,经过向张连长一再要求,已经抽出一小部分棒劳力投入了开矿生产,工地上有了热火朝天的气氛。潘小彪昨晚值了一宿更班,今天是休息。吃完中午饭就去约肖副连长去小煤矿工地,正中肖副连长的心意,俩人肩并肩地走去。
他们踏着泥泞的小道走出场区,穿过大道,刚踏上菜地旁的农田路,就发现“香水梨”从对面一扭一扭地、卖弄风骚地走来。
“小彪,”肖副连长瞧一眼,确认是“香水梨”时问:“她也被派来开小煤矿了?”
“没有哇,没有!”潘小彪语气很坚定地回答后一皱眉头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几天,这娘们总串过小煤矿来回这么转悠,鬼鬼祟祟像搞什么花花名堂。有一回,我还看见她在更房门口给愣虎扔好吃的。”
“噢--”肖副连长听潘小彪这么一说,皱皱眉头,心里也直觉得纳闷儿:这个全连有名的赖皮赖脸的女人平时一惯好吃懒做,Y荡出奇,怎么会有好吃的扔给愣虎吃呢?听说她常拿着两斤白面去换一斤大米吃,那点口粮将供上嘴。每年春播秋收搞大会战,要是连队不下死令说不参加劳动掐口粮,她是不会出屋硬着头皮去干几天的,特别是炎夏动员她参加大会战,那费劲,就像赶进屠宰场一样,这又馋又懒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大方和腿勤快起来呢?
“香水梨”摇摇晃晃,扭动着身子,散发着直呛鼻子的雪花膏和香水味走来,这也令肖副连长奇怪:眼下,抗涝抢播的大会战即将打响,要是以往这种时候,她走路发现要和自己碰面,就像避猫鼠一样,哑然地畏畏怯怯直躲闪,还不等话够上边儿,就溜之乎也,眼下,却威风凛凛地走来了。
肖副连长板起面孔:“连队正组织抗涝抢播大会战,你不快去准备准备参加,到处逛悠什么玩意儿?!”
“哟哟哟--”“香水梨”咧咧嘴,一眯那对细眼,酸声贱气地咂咂嘴说:“叫肖矿长对吧?你不是不管连队的事了吗?你怎么还吃了咸的操心淡的呢?”
潘小彪气忿地说:“不管连队的事儿,管你还是一个来一个来的。”
肖副连长心里难受得像抽搐了一下。按说,她没有参加上午的连队全体干部、职工和知识青年大会,消息竟这般灵通,事实倒是事实,也有几分常理,但,她这奚落嘲讽的口吻和话语,是对自己的诬蔑和人身攻击,简直难以容忍,想起那首《不气歌》,他忍了,没有接话茬,只凭潘小彪说去。
“哈哈哈……”“香水梨”毫不在乎地大笑起来,“听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是小煤矿的煤黑子,怎么管法呀?胳膊再长,也够不着吧……”
潘小彪瞪起眼珠子,唾沫飞溅地抗议:“不准你诬蔑煤矿工人!”
“好好好,”“香水梨”扭腰晃腚,轻视地油嘴滑舌起来,“不叫煤黑子,叫社会主义的新矿工!行吧?”
“你--”肖副连长再也忍不住了,但又一时说不出赶劲的话来教训这个赖婆娘,因为他真不知道,也估计不出,“香水梨”会变得无赖和Y荡里又掺进了“政治”气味。他抿抿嘴,猛呼出一大口气,通过与“香水梨”这一相见,对自己被调任为所谓“小煤矿矿长”想得更深沉,更多了。
“我怎么啦?啊?哈哈哈!”“香水梨’一扭P股,那轻贱的笑声拖出长细的尾音洒在了她的身后,让人作呕,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呸!”潘小彪狠狠地朝她背影大吐一口,要不是跟着肖副连长,非想法治治她不可;要是在城里,说不定会把她摁趴在地上捶一顿解解气扬长而去。现在,他变得仁义了,那些在城里养成的惹祸的苗头从心里一升起,就能克制住,会忍了。
他调过头说:“肖连长,这套号的娘们儿,臭狗屎一样,用不着理睬她,别生气!”
“生气!哈哈哈……”肖副连长爽朗地一笑,拍拍潘小彪的肩膀头,“你,包括李晋,都拿我当老小孩了,气什么,不是有《不气歌》说得好吗--气之为害大可惧,不气不气真不气!”说完又朗朗地笑了。
他俩正说笑着朝小煤矿走去,郑风华手摇着一面小红旗,从小煤矿那儿呼哧带喘地边往这边跑边喊:“放--炮--喽--”紧跟在他身后颠跑的还有梁伯伯和陈工程师。
梁伯伯先跨几大步喜盈盈地迎上来:“肖连长,连队不是要急着组织抗涝抢播大会战嘛,这么忙,还来看看小煤矿!”
“是啊--”陈工程师也赶上来,“肖连长,有梁师傅和我在这儿,你们连队领导就尽管放心吧!
“梁伯伯,”潘小彪在一旁插言,“场部决定肖连长来当小煤矿矿长,领着我们一起干!”
梁伯伯显得很高兴:“真的?”
“这还假了!”肖副连长回答完,侧过脸,应着刚才陈工程师那句话带有解释地说:“陈工程师,有你和梁师傅在,连队当然放心了。不过,你俩毕竟有一天要走的,这办矿可不是别的,我们总得有个人接班呀!”
“那太好啦!”陈工程师握住了肖副连长的手。
“有言在先--”肖副连长说,“要理论起国营农场这一系列活,不管哪个环节,不说精通吧,反正是不含糊。办小煤矿,我可就不敢叫号了,也可以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呀,跟着你们二位从头学!”说完瞧瞧梁伯伯。
“哎呀,又不是造原子弹呢,没啥了不起的!”梁伯伯欣喜地说,“说句实话,你来我可是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也真需要,场部和张连长,对,你也知道,打算还要调一些人,再雇些临时工,要弄个几百人,不瞒你说,你要不来,我和陈工程师还犯愁呢,我俩办矿技术还行,要论摆弄人,让大伙儿齐刷刷地听话,可不敢叫真。听说你在这方面就神着嘛。”
“过奖了过奖了,”肖副连长笑笑,“说句大实话,有人总说,现在的干部不好当,我说好当,非常好当,只要你和群众一个心眼儿,群众就和你一个心眼儿,你和群众心贴心,群众的心就贴你的心,这样还有啥不好办的?!”
这时,从小煤矿处传来了“轰隆”的炮响声,一片石块泥土搅和在一起飞向天空,又很快噼里啪啦漫撒下来。
郑风华背着脸,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等着炮响,见炮响和泥石纷纷落地,忽地转过身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肖连长,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一来这里,离出煤的日子就更贴近了!”
“咱们就拧成一股劲儿干!”肖连长精神格外振奋起来,“走,咱们到小煤矿去。”
他们刚刚到更房的房山头,愣虎呼地蹿上来,摇晃着尾巴,蹿前绕后地围着肖副连长打转转,又蹦高儿,又舔衣角,好亲热的样子。
梁伯伯打头,来到响炮的地方,向肖连长介绍:“去年开工的主斜井基本差不多了,按勘探的,眼瞧就要见煤了,眼前的任务是在这里开副井,安置通风设备,虽说农场抗涝抢播的任务很重,也不能放松这个,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争取入冬前一定出煤……”
“你放心,劳动力的问题我想办法,附近的解放军部队农场,各公社农村,我都熟得很,肯定会大力支持咱们的!”
“那可太棒啦,”陈工程师倾心于办矿事业,喜形于色地说:“市里又给了我们很大支援,足足装了十节火车皮的东西,急需的轻轨、炮线、矿车、矿灯、炸药、雷管都有了,等货一到,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干啦!”
“对,大张旗鼓,让这里热火朝天,”肖副连长像受到了感情熏陶,那一切一切的不愉快全置于脑后,异样的兴奋:“连队搞抗涝抢播大会战,咱们搞突击开掘副井的小会战,人嘛,明天我就出去想办法!”
“肖连长--”梁伯伯扯一下肖副连长的手,“走,咱们到屋里好好商量商量去。”
“是,拿出个计划和详细具体的工作安排来!”肖副连长已经完全进入了“矿长”的角色。
郑风华碰碰潘小彪:“走,咱俩和大伙儿去清炮底子,干一点儿是一点儿。”
“别!”肖副连长回过头说,“来,咱们一起商量,小煤矿办成了你俩是首批功臣,熟悉情况,来帮着参谋参谋。”
郑风华和潘小彪你瞧我,我瞧你,迈开步朝肖副连长他们走去的时候,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