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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新贵作梗

  烟笼远山,近景迷茫。

  天气反常。往年柳树刚刚吐芽的这个时候,很少下大雨。等张晓红赶到楼上把杨丽丽招呼下来,已漫天扯成了濛濛雨丝,抽打在脸上,给人带来发自内心的冷颤。

  张晓红向杨丽丽交代几句,转身进楼了。

  郑风华从杨丽丽手里拉过花伞:“来,我打着。”

  俩人挤凑在一把伞下朝机关大楼的干部家属区走去。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布,在“叭叭叭”一片响声中汇成股股细流,又变成一条条水线从伞沿向下摔落着。

  杨丽丽怕雨浇着,紧贴着郑风华问:“你是来看玉兰姐的吧?”

  “嗯。”

  “玉兰姐可算交上好运喽,在这地方呀,可真是没有埋没的人才,王主任到文艺宣传队去一打转儿,就看中了她的才气……”

  杨丽丽的声音仍像在三连时那样甜蜜,稍加留意,便会使人发现,那在人面前殷勤轻飘的忸态不浓了,大概也是有点让发胖遮掩的缘故,使人感到沉稳了一些,从仗义地把伞递给郑风华举撑,到紧往里靠不肯让雨线洒落自己身上一点儿,都显示着一丝有身份的派头。噢,她已经是场领导的夫人或太太了,有不少人玩笑似的这么称呼,她忸怩嗔怪却心里喜滋滋默认。

  “杨丽丽,听说总机室就和王主任办公室斜对门,”郑风华把伞往她一边斜斜说,“见到王主任的机会多,方便的时候,替我感谢感谢。”

  郑风华的话音刚落,杨丽丽甜蜜的语调里像顿时掺上醋一样,变得酸而尖刻里还杂有阴阳怪气的味道:“嘿--行倒行,就是怕感谢早了,说不准是替谁谢的呢!”

  郑风华惊愕地站住睁大了眼睛,想让她一语道破地说个明白,而杨丽丽没有察觉,边说着边往前继续走着脱开了伞;一片雨点劈头盖脸地浇到了身上,急忙退缩回来,眼角一斜棱说:“你这个人呀,在三连时,不是听说遇事挺有抻头的吗,我还没说就沉不住气了!”她发现郑风华一惊的同时又被自己数落得有些发窘,即转为嬉笑:“走,到家里听我慢慢说……”

  存在决定意识,什么样的环境磨炼什么样的人,从三连找任何一个和杨丽丽熟悉的人来接触接触都会感到,她变了,确确实实地变了。

  场部机关干部家属宿舍距办公大楼不过里把路,是好大的一片红砖瓦平房,场领导的住房坐落在这片平房的中央,外表看和普通干部住房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其他干部是一栋房住六家,场领导的一栋住三家。

  杨丽丽在伞下带路,来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开了门以后把郑风华让进屋里,拿来毛巾让他擦脸又让坐。

  “杨丽丽--”郑风华收拢伞放在客厅一角,接过毛巾却没有擦脸,着急地问,“你刚才在路上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人惦着白玉兰?”

  “哎哟哟--”杨丽丽一下子明白了郑风华的意思,“我舅点名把玉兰姐调到机关是不假,别说人家没儿子,就是有儿子要找对象,也不能像王大愣似的干那缺八辈子德的损事!”她说着朝郑风华跟前凑凑:“今天算是正好啊,这不你来了,听说你和我们家晓红是要好的同学,要不,我才不扯那个淡呢!实话跟你掏个底吧,就是王大愣那两口子贼心不死,一直惦着白玉兰,就要撬你这行,还美滋滋地想等他们那块臭肉出笆篱子后娶她呢……”

  “哼,”郑风华冷笑一声,“痴心妄想!”

  “风华。”杨丽丽试探地问,“听说玉兰姐回乌金后,丁香还跟P股后撵去一趟,想在玉兰姐他妈那儿先撬开个缝儿?你知道不?”

  “听说了,”郑风华说,“管她到谁那撬缝,只要我和玉兰不变心,他们就没辙!”

  出于李晋在薛文芹家那一顿轰击,出于回报白玉兰情窦初开便把爱献给了自己,他对白玉兰爱得真挚,爱得体贴,爱得更深沉了。

  “那就好,那就好……”杨丽丽一迭声地迎合,从郑风华对王大愣一家的轻蔑口气里,想起当年追求王明明,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不快,脸一沉,口气好硬地说:“当初,我在三连那阵儿,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劲,还有点瞧得上王明明那下三烂!”

  其实,郑风华并不知道杨丽丽追求王明明的事,她只不过是心惊,怕损坏如今的新贵形象,才解释这几句。

  郑风华擦擦脸,把毛巾搭回墙旮旯的脸盆架上,叫杨丽丽这么一搅和,心里更加不平静起来,转回身说:“杨丽丽,我想做做工作,不再让白玉兰当这文书。你说,王大愣当办公室主任,她当文书,那不还是如来佛手掌里的孙悟空吗……”

  显然,担心又代替了姜婷婷那番解疑带来的高兴与宽慰。

  “哎呀,这你可就不懂啦,他算哪门子如来佛,他王大愣还说不上是在哪个如来佛手掌里呢!”杨丽丽轻蔑地说,“这可不是他王大愣在三连的时候了,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你进机关大楼时没看着那些办公室门口都挂着个小牌儿,写着这个组那个组的吗,人家那些组长和王大愣都是一样大的官儿,满楼筒子那么多,撒出一网,哪网不捞他几个,不稀罕了,小科叉子算个屁呀!再说,场革委好几个主任,有他的主管主任,就是我家晓红,还有我舅,有些事儿,他说了也不算,何况玉兰姐是我舅点的名,这一点,就别勒那一套!”杨丽丽滔滔不绝,一口一个舅,像真的似的。最后她一使眼色:“我是告诉你,他们是小人,提防他们点就行了!”她说着用鼻子“哼”一声,眼眉一竖,换成耀武扬威的神态:“比如我吧,王大愣还不得意呢,话务室也归他办公室管,能怎么的?!一不犯法,二好好上班,他能怎么样!”

  “那倒是--”郑风华也有了玩世不恭的语调,“可谁能和你比,你是副主任的夫人呀!”

  “别说那嘎牙子话:”杨丽丽P股刚往炕沿上一坐想换上鞋,听郑风华这么一说又忽地站起来,“我是副主任的太太,你不还是副主任的好朋友嘛,我给你吹枕边风,让我们家这口子给玉兰姐撑腰,他王大愣小老样吧!我呀,都不稀得用眼皮勒他,你也硬气点!”

  “我能怎么个硬气法?!”郑风华气愤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怎么个硬气法,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呀,别让他们做了损,倒还仗义似的,拿咱们当土瘪三孙子……”

  郑风华瞧着杨丽丽不吱声,一番话却引起了心底的共鸣,王大愣做了损,还这么趾高气扬。

  “有什么办法?”他说着叹口气,“唉--只有不理他。”

  “不理他?!嘿,”杨丽丽使出了尖刻的嗓子,“不理他,他觉得你好熊,要我看,你就当着王大愣或丁香的面,给他们一字一板地讲清楚,和玉兰姐活着就要成夫妻,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是棒打不散的鸳鸯魂!”

  郑风华点点头,疑虑地说:“王大愣两口子贼心不死,我倒也有察觉,但没有明显的证据,也不敢叫准,和他们去说那些话,挨顿呲儿到哪儿诉冤去?!”

  “怎么没有明显证据!”杨丽丽一副气不公的样子说,“丁香那个老太婆就托过我,教我给玉兰姐掏掏耳朵,还说常打听着你俩的关系;那王大愣说的更牛性,什么不把白玉兰娶到家做儿媳妇,这辈子这口气也难咽!”

  “噢--”郑风华倒抽一口凉气一怔,“是这样?”

  “不是这样又怎么样,”杨丽丽偷偷观察着郑风华的脸色说,“风华,我是好心好意,你可别把我装进去,啊?”

  “那怎么能呢!”郑风华呼吸急促起来,“他妈的!简直逼人太甚,我真得找个机会和他们说道说道!”

  “嘻嘻嘻……你也会骂人!”杨丽丽笑着说,“我记得三连的人都说你人仗义正派,忠厚老实,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狗急还能跳墙呢!”郑风华忽地往沙发上一坐,“你还不了解我,说腼腆得像个大姑娘我不承认,我倒像个能吃能装的大气包,不过,现在已经吃饱了,装足了……”举止言谈,发泄着要和王大愣应战的姿态与决心。

  “你坐你坐,”杨丽丽推推郑风华让他坐下,从高低柜里拿出糖盒子,“来,吃上海糖,这事你好好拿拿主意,别着急上火,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劝说着一转话题:“对了,晓红告诉我做几个菜,一会儿回来要和你喝两盅。我哪会做什么菜呀!你自个儿先坐着,我去告诉机关小食堂做几个菜给送来。”

  “不不,随便点儿吧,有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外边下这么大雨,别麻烦了!”郑风华站起来要去阻止。

  “来到这听我的,麻烦啥,我也就是跑一趟支个嘴吧,比做还省事!”杨丽丽从墙旮旯拿起伞边往外走边说,“你坐着,吃糖,吃吧,那上海软糖好吃、筋道,有嚼头……”她叨叨着推开门走了。

  她的本意哪是要到机关小食堂呀,先匆匆跑到家附近的俱乐部给丁香打了个电话,捎带着给机关小食堂也打了个电话。

  她电话里告诉丁香,说有急事儿,速到自己家来一趟。丁香跟随王大愣来到场部后,因王明明判刑进了笆篱子,一时精神不太好,休了半年多病假,眼瞧到六个月就要归病假劳保开支了,才提出上班,安排到了场部职工医院挂号室。她放下电话拿起伞便急忙赶来,并不知道郑风华在,更预想不出杨丽丽已燃起郑风华心底的怒火。杨丽丽要“坐山看虎斗”。

  杨丽丽恨透了王明明,自然也恨王大愣和丁香,虽然人显得浮浅外露,自打嫁了张晓红,时间虽不长,却也学得有了点城府,但嫉恨的种子却一直在心里深深埋着,且不说追求王明明“生米做成熟饭”,遭王明明夺去女儿身后,王家本来答应筹备结婚,不久就变了卦,使她遭受了切心的痛苦,由此带来的更大的痛苦和精神折磨,又使她恨上加恨了:

  --她不会忘记,就在要和张晓红临近结婚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得到了那暴风雨之夜在王明明家失去女儿身的详情。那几天,张晓红和她的疏远与沉闷,使自己天天捏一把汗,不吃不喝不睡,真担心张晓红像王明明后来那样。现在看来,要不是王肃高压再高压,难说张晓红能和自己结婚。在熬过一个个失眠而又担心的长夜之后,多亏上帝保佑,终于盼来了新婚之夜。

  可是她更不能忘记,那盼来的新婚之夜并不甜蜜也不幸福,大概不比蹲笆篱子滋味好受。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当时洞房里的情形,空气紧张沉闷得简直要爆炸:闹洞房的走后,张晓红抱进一抱抱木柈子,亲自烧开了一锅又一锅温水倒进洗衣盆,一次又一次暴躁地怒喝着哆哆嗦嗦的自己:“洗,洗澡,快!洗--把王明明那个犊子对你的侮辱给我洗得一点儿不留……一点儿也不留!”她真想象不出张晓红,一个轰动全局的人物,一个场级领导干部,平时那样笑容可掬,眼下的这副模样都隐藏在什么地方。他似乎从自己的哆哆嗦嗦中觉出了自己的心悸与可怜,制住怒火,从高低柜里抓起一瓶六十度的北大荒,在桌沿上磕掉瓶盖,咕噜噜吹喇叭似的喝起来,要不是自己哭着、跪着夺过酒瓶,他喝完这一瓶,说不定还要开启另一瓶,会喝死的。他浑身散软得坐躺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眯着两眼,嘴里噗噗噗吐会儿泡沫,大口大口地呕吐一阵子后,醉泥般失去知觉睡去了。是自己洗擦了熏人的吐液,使尽吃奶的劲才把他搬弄到炕上,给他脱掉衣服和鞋袜,用浸完冷水的毛巾凉抚前额,不断掐捏脖后颈和手上止吐的穴位,让他安稳地睡着了。当他醒过来觉悟点后,猛地抱住自己呜呜地哭起来,要不是捂住他的嘴,那失声痛哭声准会惊动左邻右舍的。想想当时,自己也哭了。倘若知有如今,何必有当初那种求嫁王明明的痴情呢!发誓好好伺候他,在天破晓时算是心情平静了,不烦躁了。就这样,俩人才算成了并蒂莲。

  --她更不会忘记,在平常的生活中,常因他无意的话头勾起这不愉快的往事,自己遭到的憋屈与窝囊。

  杨丽丽横下心要出这口气。远水不解近渴,王明明不在,总想把气撒在王大愣和丁香身上。

  这谈何容易啊。正像大伙说的,自己已成为场领导的夫人了,还能像姑娘一样披头散发大骂痛闹一番出出气?不能,那太愚蠢拙笨了,要讲究点方法,讲究点艺术,暗暗地进行。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杨丽丽回到家,P股还没把沙发坐热,外屋门就“吱吜”开了,随之传来了丁香的声音:“丽丽,我来了。”

  “你来得正好,”郑风华发现进来的是丁香,便气不打一处来,“我正要找你掰扯掰扯呢……”

  杨丽丽想“坐山观虎斗”,怕露了馅儿,两面陪笑,瞧瞧丁香,又瞧瞧郑风华:“哎哟哟,你们俩在我这儿碰上了,喂,风华,晓红让你来我家等他,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吧?”

  这突然相遇的俩人面面相觑,一个发怔,一个怒视,对杨丽丽煞费心机的话都心不在焉。

  “丁香,凡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和白玉兰的关系是铆上钉钉的,看来还需要向你做郑重声明:以后就不要打白玉兰的主意了!”郑风华阴沉着。

  丁香顿时恼羞成怒:“你这个小青年,我们打白玉兰什么主意了?”接着又向前逼近一步,“你有什么证据?听谁说的?”

  杨丽丽怕出了漏子引火烧身落不是,忙接过话茬儿问:“就是啊,你听谁说的?”

  丁香压根儿没看出杨丽丽在耍两面派,以为她能帮自己的忙,胆子就壮了一些:“我们只不过打听过你和白玉兰还有那个关系没有,我儿子犯过错是他小不立事,我土埋半截的人了,比你有人味儿,一天戴个眼镜装模作样像个人似的,我怎么也干不出你的那损事来……”

  郑风华觉得遭受了极大的污辱,瞬间满脸涨得通红,截住丁香的话问:“当着杨丽丽的面你说清楚,我干什么损事了?”

  “你干什么损事你知道!告诉你小子吧!纸里包不住火--”丁香理直气壮,像抓小偷的手脖子一样,不减当年当三连贫协主席时的刁泼,“当面挎着白玉兰,背后呢,勾搭香水梨,算什么东西?!”

  事情竟这么微妙而又复杂,眼前这三个人对待白玉兰就有十多个甚至更多的心眼儿。郑风华有个爱面子的心眼儿,杨丽丽从嫉妒的心眼儿变成了想借她出气的心眼儿,王大愣和丁香呢,本来为儿子能讨成白玉兰做媳妇是一个心眼儿,可是,这里又藏着和分着一半的心眼儿,比如利用香水梨栽赃郑风华一事,他就只能告诉丁香听说了这么件事,不敢说是他耍的手腕,因为在三连时,就有风刮到丁香的耳朵里,她曾指桑骂槐地敲打过他。

  “你……”郑风华一听,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怎么啦--”丁香双手一掐腰,身子往上一蹿一缩,怒视着郑风华,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我是没像你那样缺八辈子德,看你这个小白脸子样儿,就没有好心眼子。”

  打这种耍泼仗,郑风华哪是对手啊。

  丁香见镇住了郑风华,竟毫不掩饰地袒露出观点了:“我们打主意怎么的,别看我儿子服了法,我儿子要是和谁家姑娘一心一意怎么也不能这胳膊扯一个,那胳膊再挎一个,你要不是正经玩意儿,和人家玉兰姑娘耍花花肠子,我们想法把她娶家来,那还是避小人积了德呢!”

  杨丽丽瞧瞧郑风华,瞧着丁香说:“你这是听谁说的,可能吗……”

  “你--你少血口喷人!”郑风华两眼透过镜片喷射着怒火。

  杨丽丽心中暗喜,伸开双臂把他俩分离着说:“行了行了,都让服点吧,郑风华是晓红请来的客人,大婶是来找我的,在我这里吵吵巴火的,也真叫我为难……行啦行啦……”

  丁香见郑风华气得嘴唇直哆嗦,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要是耍弄玉兰姑娘,我们就娶定了!她都给我们王家生了孩子了,我们不要谁要!”

  “白玉兰故意让我耍弄,这你就别操心了,要看看你们王家的撬杠到底有多大!”郑风华觉得和她有理也讲不出,这口气又一时难咽,只好用气话来出气,“你们家就全靠着厚脸皮造吧,有人味的能这么干吗?!”

  丁香受不住了:“你骂人--”她隔着杨丽丽,伸手指划着郑风华,“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白脸子。”

  “我骂人是你骂人?!”郑风华激愤得倒冷静些了,“你还号称贫下中农呢,给贫下中农丢人!”他说完觉得不是在讲理,但也不后悔。他要像李晋说的,少一点儿书生气。

  丁香更加不讲理了:“我贫下中农怎么的,没吃你家饭长大……”

  杨丽丽眼瞧就有打起来的趋势,暗自高兴,挓挲着两只胳膊欲推又收的样子:“哎哟哟,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嘛,何必呢……”

  门吱吜一声被推开,张晓红回来了。

  他心里本不肃静,见此情景,又听他们这么一吵吵,莫大烦躁油然而生:“你们吵吵什么,吵吵什么?在外边老远就能听着,打山仗似的,要把我家房盖吵冒了!”

  这话听不出偏谁压谁。

  “张主任,你管不管?”丁香觉得有了倚仗,声音更大了,“还知识青年呢,白披一张知青皮,张口就骂人。”

  郑风华毫不示弱:“你可真是恶人先告状!”

  丁香让杨丽丽出证:“到底谁先骂人,丽丽在这听着!”

  “我可没听着,”杨丽丽一推六二五,“你们俩吵吵巴火,叽嘎叽嘎的搅成了一个团儿,从我这耳朵进,就从那耳朵冒了!”

  “得得得,你别瞎嘞嘞了!”张晓红先冲杨丽丽抢白一句,然后像是对谁又像是不对谁地发起了不耐烦,“我工作一天够累的了,下班回来也不让安静安静,干什么偏偏要凑到我这儿来弄这桩子事……”

  丁香一听张晓红不偏向自己说话,由怒变恼,别看刚才一口一个张主任、张主任的,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副主任看在眼里:“好哇,好哇,兔子戴上帽子变成人,就不知怎么蹦跶好啦,你--你--你也不想想,你有今天亏了谁……”

  张晓红从来没发现丁香这么泼过,本来心情有些烦躁,虽觉对她有失热情,无心解释:“好啦好啦,你先回去,有话以后再说。”

  “婶呀,俺家晓红也没说啥呀,啥时候不是宠着你供着你,你也不能这么翻脸不认人呀?”杨丽丽在一旁插话。

  张晓红狠狠瞪了杨丽丽一眼:“你少说几句得了,当哑巴卖了你!”

  “说我骂人,你这是干什么?”郑风华在一旁指责,“胡搅蛮缠的滚刀肉!”

  “好哇--你们合着伙欺负我这老婆子!”丁香双手一拍大腿,刚要蹲在地耍泼嚎啕大哭,忽然觉得这样也不会有什么好收场,立即止住,又怒斥起张晓红来,“姓张的小子,我告诉你,没良心的家伙,你有今天亏了谁不知道嘛……”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边指责边往后退,手指点着张晓红的脑门儿,“好啊,叫你姓张的没良心,咱走着瞧吧,会搭梯子的就会拆桥……”她怒斥着,推开门走了。

  这俨然已不是在三连那个装模作样的“贫协主席”形象了。

  张晓红往沙发上一坐,双手抱着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丁香的质问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你有今天亏了谁……亏了谁……”亏了谁呢?当然,张晓红心里明镜似的,如果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组织培养啊,什么毛泽东思想哺育啊,能登上这个场革委会副主任的宝座,除自己煞费心机外,也确实亏了王大愣。

  可是--

  人世间许许多多甜美的东西,往往就是在“可是”这个字眼里转变了味道,甚至成为甜中苦。这苦比纯苦还要难咽,还要不是滋味。

  这甜中苦,是多么令人心寒心颤的一幕啊!张晓红就是遭受着甜中苦的煎熬,变得焦躁、烦恼、痛苦,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他开始留恋起在三连没走红时的普通知青生活,吃团伙饭、傍晚散步、星期天下饭馆儿……那竟成了如今幸福的回忆。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他思念起李晋、马广地、潘小彪……今天比以往都热情地接待郑风华,便是思念的体现。

  啊,这焦躁、烦恼、痛苦……有时是捶胸顿足的,甚至是揪心的!

  那是前不久的一个傍晚。场部机关大楼下班的铃声已经响过好长一段时间,他还在办公室里伏在大写字台上批阅文件,因为话务总机室里是杨丽丽值夜班,打算再过一会儿到机关小食堂随便吃一点儿就回家休息,犯不上提前回去,也犯不上生火做饭。

  他批阅了一阵子文件后走出办公室,一边伸着懒腰准备上一趟厕所,走到楼梯口时索性到总机室站一站,一是看看新婚后渐渐喜欢上的丽丽;二是问问她吃饭了没有,倘若从家来时没吃,自己到小食堂吃时给捎上点来,以示体贴和关怀。说来,虽然新婚之夜有些不亦乐乎,但在这婚后暂短的时间里,杨丽丽以她特有的娇娆和甜蜜,以周到的辛劳和热情总算是赢得了张晓红的宽慰和爱昵。杨丽丽是何等的讨人喜欢,不用说大面上的一日三餐和衣着如何精心了,就连张晓红在炕上的卧位也经常调换,如改善生活做菜做饭,炕头过热了,就让他睡炕腰儿,如果烧火少了,就让他睡炕头。每次脱衣睡下时,总是叨念他如何如何辛劳;要是知道他下去了,就嗔怪为什么要跑那么多连队;要是知道他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就嗔怪为什么一坐就是半天,应该批阅一会儿在屋里踱着步来回走走。关心得是那样细致入微。只要不值夜班,几乎每天都要为他捶拿按摩,就连捶拿按摩时在身体哪个部位用多大劲合适,都是在自己身上试验后再给张晓红去做。张晓红何止满脑袋想的都是“革命”啊,他也需要爱情,需要体贴。杨丽丽终于感动了“上帝”!张晓红毕竟是个遇事想得通的人,在新婚蜜月的最后一天夜晚,他把杨丽丽紧紧搂在怀抱里,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以结婚后从来没有过的挚爱猛然一阵狂吻……他终于理解了:她让王明明夺去贞操之事和败坏的女人终归是两码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初恋时的轻浮该算是单纯和幼稚。

  这是他们婚后杨丽丽值的第一个夜班。他往总机室走着,想到自己这夜将失去的体贴和关心,竟倏地产生了一种空落的感觉。他真想悄悄进话务室,趁杨丽丽正在话机前接线时忙碌不注意,把她紧紧搂住亲吻一通……

  大楼里静悄悄地,他蹑手蹑脚地朝话务总机室走去。

  大概是处于往外架线方便的缘故,总机室才设在这最高层的三楼,紧挨着党委会议室,和王肃的办公室斜面相对。

  他走过“办公室”、“打字室”和“文书室”,发现王肃办公室里灯光亮着,门虚掩着,断定王肃在阅文或看报,格外小心地迈过去,走到总机室门口,从一条闪着的门缝里往里一瞧并推门时,竟愣得呆木了:话机前,一个人正站在杨丽丽坐的椅后,两只手紧搂着斜侧身的杨丽丽要亲吻,杨丽丽正似挣非挣地摇脱着身子……

  啊--王肃?是王肃!

  张晓红惊愕心跳,欲退欲进两难时,一下子碰响了门,王肃猛一侧脸发现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自然地推推杨丽丽,笑哈哈地说:“晓红,你看--丽丽这么大了,都结婚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和我撒娇呢,哎呀,看来,再大在大人面前也是孩子哟……”

  说得那么贴切,那么自然!单就这么一看,可也是,一个鬓发斑白,已五十有余;一个才二十多点,还像个黄毛丫头,确是两辈人。小小孩,小大孩,在长辈面前都是孩子,撒个娇,自然是正常的,可是,鬼才相信像王肃说的--还像小时候一样和我撒娇!因为张晓红听杨丽丽无意时说起过,王肃在辽宁老家的时候,她还没出世呢,所谓的舅舅,那是拐了好几个弯儿,又转了好几个圈儿,才攀上的亲戚边儿。

  “嘿--”张晓红机敏地苦笑一声,镇静下来责怪杨丽丽,“就是嘛,都多老大了,还没个正形儿!”

  他说完反转身走了。他知道这事不能吵,也不能闹,要是弄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也就真的当玩笑罢了。其实,心里又勾起了杨丽丽和王明明那桩让他揪心的事,犹如苦水泡苦果,苦浪叠着苦浪在心里搅动翻腾,然而只能是默默地忍受着,连杨丽丽也没让察觉出来一点儿。

  啊,权力在官欲甚浓的张晓红那儿是何等地畅通无阻,可以制服他的一切,也可以宁息他的一切。

  张晓红抱头坐在沙发上的刹那间,这一切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又一股脑儿地像烟云一样散去,心里翻腾着愤恨与烦恼,抿紧嘴,接着又吐出一大口粗气。丁香耍威风那“咣当”的摔门声清醒了他,立即克制住自己,故做冷静的神态站起来冲着杨丽丽:“我不是告诉你弄几个菜,陪风华喝两盅嘛,怎么,还没动手?”

  “叫丁香来搅的,我也倒不出手啊--”杨丽丽笑吟吟地回答,“刚才,我到机关小食堂去了,告诉师傅做几个菜送来。”

  张晓红扫一眼杨丽丽埋怨说:“又搞特殊,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

  “那有啥--”杨丽丽辩解,“咱又不是白吃,该多少钱给多少钱!”说着拿起伞和一个饭盒边往外边走边说:“我约摸做的菜差不多了,去取来去……”

  郑风华叫住杨丽丽:“喂,丽丽,也不知玉兰抄的材料怎么样了,你还得想法给我传个信儿,我见见她。”

  “好,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她莞尔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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