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地回到宿舍,仍兴味未尽,本是下决心非让袁大炮喝到耍熊作揖不可,没想到他以上厕所为由溜之乎也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影儿,聚团的知青们也就渐渐散开。有人吵吵干一天活累了,要闭灯睡觉,便也脱鞋上炕,打开行李卷儿,准备进被窝。
他脱掉袜子往枕头底下一掖,又褪掉裤子,一扬被,两条腿先进了被窝,紧接着脱掉上衣随手往晾绳上一搭,刚要往下滑身子,发现旁边的小不点儿烦躁地刚翻过身,又忽地翻过来,然后攥紧被头猛往上一,把脑袋全裹进了被里。尽管他个儿小,双脚也赤裸着露了出来,大概是觉出了凉,双腿又在被窝里一蜷,身子佝偻着唉声叹气起来。
对,刚才那么热闹的场面,这小子一直没见影,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让谁熊了。马广地心里琢磨着,身子向小不点儿靠靠,从旁边掀开他的被窝钻了进去。
这时,电灯开关“咔”地一响,不知谁把灯关了。
“谁?”小不点儿不耐烦地问,“黑灯瞎火地闹他妈什么玩意儿!”
马广地枕住点枕头边儿,俏皮地说:“谁?你不用想好事儿,反正大姑娘是不会钻进你被窝里来就是了,干什么他妈急脾酸脸的!”
“烦死啦,我说老马大哥呀,嗨--”小不点儿叹口气说,“人家都睡觉了,你别捣乱行不行……”
“你睡个狗屁觉,像猫爪抓心似的!”马广地悄悄问,“小不点儿呀,怎么啦?是不是他妈的让人家程子娟刷大马勺子啦?”他听说逃跑回城的程子娟今天下午回来了,八成是谈吹了。
马广地这么一说,倒惹出了小不点儿的烦恼,他由仰脸侧过身子,和马广地面对面侧身躺着,小声说:“我都和你说过,程子娟都给我来过信,表示同意和我搞对象了,我去约她压压马路,还他妈的牛性上了……”他哼哼地说着把话题一转,问:“喂,马大哥,是不是你给我写的那情书,她又琢磨出酸味来了!”
“什么?纯粹扯王八犊子!”马广地一听不高兴了,“我替你写的那些情书全是甜丝丝的,哪来的什么他妈酸味呀……”
小不点儿听出马广地不高兴了,忙收口说:“别生气嘛,我……我是……这么琢磨……呀……”
宿舍里虽然闭了灯,仍有不少知青没有脱衣睡下,有的两个人还头枕行李卷天南地北地闲聊;有的虽然进了被窝,枕头往一起凑凑,脸对脸地嘁嘁喳喳。这场面,张晓红、郑风华当排长的时候一有就制止,大宿舍里本来已经养成了闭灯就鸦雀无声安睡的习惯。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袁大炮也没少制止过,就是制止不住,这些爱唠喀的夜猫子,直到兴味索然了,或者是唠得疲劳了,才肯睡去。今天谈尽了,明天又有新的话题了,或者是从家信里,或者是从新发生的事情中又谈开来去,张连长曾在大会上批评过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也严厉制止过,然而知青们却不以为然,该怎么的还是怎么的。这一点,谁也自信: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再紧,只要说话唠喀不走板,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进学习班。每天,除了干活吃饭,吃饭再干活,文化娱乐生活这般枯燥,有人声称这是一个“快乐的感情交流市场”,呼吁“无论如何也不能取缔”。
马广地和小不点儿在这感情交流的市场里,开始了感情的交织与碰光。
“甜丝丝的?不对吧,”小不点儿刚才是在被窝里琢磨马广地替写的那份情书,当时倒觉得不错,因为没留底稿,又模模糊糊记不太清,肚子里那点儿不多的墨水绕着这脑海里模模糊糊的东西别不出弯来了,“我怎么记得,那里头像有句什么刀,什么割断不割断的呢?”
马广地轻轻碰他一下子:“你真他妈的混球,你打不着狐狸,别弄我一身臊,要是人家程子娟耍了你,还怪我写的情书不行,笑话!真刷了你大马勺子呀,就是你写情书前多情了,单相思了!”他停停,哼了一声说:“告诉你吧,小子!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要是你爱我也像我爱你一样,咱们相爱的心连心,相爱的筋连筋,什么刀也割不断……”
“噢……是甜丝丝的!”小不点儿在黑暗中眨眨眼睛,“照你这么说,这句话是没什么毛病。我恍惚记着还有句话,说是什么‘重病’来着?我要有重病,人家还能干吗?”
“哎呀,人家都叫我冒牌知青,我就不咋着,你比我还不咋着,白披着知青这张皮,纯粹是装着一肚子白水!”马广地感叹地说,“是这么写的:我爱你简直是无法治疗的重病,只有一副药好使--你答应爱我。”
小不点儿说:“这种重病还行,看来,这情书是没毛病啊!”
“什么毛病?!嘿--”马广地像自己多明白似的,“别把姑娘看得那么价高神秘,我在家搞好几个还不知道?!也都像窗户纸似的,精薄一层,嘿,哪个姑娘得到小伙子这么爱她,心里不甜丝丝的呀!”马广地为了说明替他写的情书的分量,不成也和这没大关系,泄露了自己求爱的天机,“这些话都不是我马广地发明的,咱哪有那本事,是我在城里搞对象时,从一本书上抄的一些世界名人的。谁的呢?”他顿一顿说:“挺老长一段名字,提哩嘟噜的,记不住那玩意了,反正不是我的。”
“噢,这么回事呀,”小不点儿把嘴悄悄地贴在马广地的耳朵上,“那么,你说说,我托人往女宿舍里捎信儿让她出来压压马路,她怎么不出来呢?”
“这……这也说不定……这里边就有点什么蹊跷事儿。”马广地也放低声音,“喂,你是不是从内心里爱程子娟呀?”
“那还用说,”小不点儿毫不含糊,“从心里往外呀!”
“我告诉你呀,只要你爱她,觉得有点儿门儿,就一定要爱到手。”马广地怂恿几句,问,“喂,小不点儿呀,让我替你写情书时说的那些,我心里有点数,还没有大底儿,你说说,你到底爱程子娟什么玩意儿?”
小不点儿用赞美的口吻说:“我爱她大眼睛,双眼皮儿,一笑一对小酒窝,眼珠子转悠转悠的像也会笑,一笑一转悠呢,我怎么觉着就像一朵正开的花呢……”
“哟--”马广地截住他的话,“你这小子也不白给呀,这么看来,不光一肚子白水,也有点儿墨水点子,像诗似的呢,程子娟的眼睛是挺漂亮的,除了和我说的你还觉出她有爱你的滋味没有?”
小不点儿不加思索地说:“要是尝不到点儿滋味,咱也不敢哪!”
“那你说说我听。我帮你分析分析。”
小不点儿有鼻子有眼地说:“要说最有情绪的一次,是去年秋天割黄豆,我跨垄去喝水时,发现程子娟打狼了,累得直起腰来倒背过一只手捶捶后背,瞧瞧前面的伙伴已割出老远,又急忙哈腰割起来,我喝完水要跨过她的垄时,见她左手拿着镰刀,跪在地上一边往前爬一边用右手撅黄豆,眼圈湿漉漉的,叭哒叭哒直滴眼泪。我看着她有点可怜,从腰里抽出镰刀,在她的垄上往前割起来,等她和我割完的垄接上茬以后,就撵上速度中游的了。我要离开去割自己垄时,一抬头,正好和她的目光对到了一起,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我难为情地笑了笑,就哈下腰又割起来……”
“好,你小子干得好,别看这么一点点小事,程子娟会从内心里感谢你的。”马广地赞扬几句问,“你接垄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和人家搞对象呀?”
“没有没有,骗你什么都是。”小不点儿矢口否认,“有了那意思是以后,她见着我问过洗不洗衣服?缺不缺粮票?把我问活心了。”
“按理说,给你写的信都表态了,一招呼就该出来呀,”马广地也纳起闷来,“反正这玩意儿可也没他妈准星,我听人家说过,姑娘的脸就像秋天的云,说变就变。我在家搞的那些就有像酸猴子似的,还不大了解时,说不上听谁说几句闲话就变脸了!”他说着皱着眉头帮小不点儿分析:“我寻思呀,程子娟要是变卦,十有八九是嫌你的个小!”
“她也不高呀!”小不点儿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声音一下子放大了,“有一回在食堂排队买饭,我站在她后边,偷偷地和她比了比,她起码比我矮二指。”
“比你矮你也是矬子!”马广地说,“俗话不是说,将来结婚有孩子呀,爹矬娘矬矬一个,俩矬就矬一窝呀!要是在大道上走,打眼一看,程子娟像是少说也比你高半个脑袋。”
“胡扯啥,女的显个儿。
“别看人家个儿小,怎么端详也像个人样儿,你倒好,像个锤子,要不我一个劲儿刨根问底……”马广地说。
小不点儿有点吃不住劲了:“你滚他妈的,你才像个锤子呢,少埋汰我……”
……
他俩唠得正热乎,边值班边干了一天活的郑风华被嘁嘁喳喳声从昏睡中惊醒了,一听这急急歪歪声,翻个身呛了一句:“没正经的,别叽格浪叽格浪地穷吵吵,快睡觉吧,都什么时候了,明天不出工啦!”
“喂--我想起来了,”马广地把嘴紧贴到他小不点儿的耳朵上,“张连长说要拿逃跑的开刀,给李晋他们开了绿灯,可不算程子娟,八成她得着信儿,正发毛呢,哪有心思和你压马路!”
小不点儿脑袋里转悠起来:“要是这样倒好……喂,喂……”他咕噜几句,又去和马广地说话时,马广地已经轻轻打起了呼噜。
小不点儿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说不清是怎么才捱到了天亮起床,吃完早饭和李晋一起来到木工房,张连长交给的紧急任务是用桦树梢条编做大耢耙,几天之后,拖拉机拖着它在秋翻地里耙完坷垃,就首先播种小麦。
他在自己的案板上用刀削着桦树梢条,抬头瞧瞧木工房的李晋等,忽而又瞧着从窗口闪过去晒粮场干活的一伙伙知青、就业农工和家属,似乎谁都比自己高,真感到有点背气,程子娟要是真像马广地猜度的那样嫌自己个儿小,那可就什么招儿也没有啦……他想着想着,好不悲观!突然间脑袋像开了窍,扔下手里的活忽地跨出木工房,在门口撒眸起来,撒眸来撒眸去,好不容易才捡到一双不知被谁扔掉的胶底儿破球鞋,急忙回到木工房后,用锋利的刨刀割出两个鞋后跟,脱下鞋,找出小钉子,在自己的鞋跟上当当当地砸上了两个厚掌,穿上后,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不少,但还觉得不够劲儿,见李晋等正埋头干活,没发现自己在搞小副业,又心生一招儿,和李晋打下招呼,说是有点小事情出去一会儿,扔下手里的活便朝连队小商店走去。
春风吹拂,暖意融融。
他挺起胸,觉得自己高了许多,大步流星地走进商店买了一副厚厚的毡鞋垫,一出门就坐在檐下一块石头上脱下皮鞋塞进了鞋筒里,本来里面有一个,又塞上一个,穿上后明显觉得挤脚,他刚想掏出来拾掇拾掇,前面传来了清脆的呼喊声:“喂,小--不--点--儿!”
他抬头一看,真有些惊喜若狂,忽地站了起来:“程子娟!你……”
他心里既兴奋,又不舒服。在连队里,大伙都这么喊他“小不点儿”,有时,连长也这么喊。叫来叫去便代替了他的名字,甚至有些外排的知青干脆就不知他姓啥名啥。他早就想,这么叫就叫嘛,也没啥,自己本来也就是个儿小年龄小,可是,今天程子娟这么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转笑为不自然:“人家没有名字怎么的,小不点儿,小不点儿的!”
“嘻嘻嘻……”程子娟撒眸下四周没人,往前走着抿嘴一乐,“好啦好啦,以后就喊你的尊姓大名--赵小志!”接着,羞赧地笑笑,两眼果然俊俏得像两朵花:“其实,我觉得大伙这么叫挺好的,你本来就不大嘛,看不见你,一想起这个名,眼前就站出你精干玲珑、精神抖擞的模样!”
“噢--”小不点儿尴尬又高兴地似笑非笑,点点头,没说出话来。
程子娟瞧着他那副样子,禁不住捂住嘴又嘻嘻嘻地乐了起来,那样娇柔俊美而爽朗,惹人喜爱。她在女知青中个儿虽然不算高,由于身材苗条瘦削,正像马广地说的那样,显个儿,倒也像个待嫁的大姑娘了,不仅是那对格外惹人注意的眼睛,还有那一笑露出的整齐雪白的牙齿,无一不炫耀着青春美丽的光彩。
她微微含笑问:“到商店买东西?”
“噢噢噢……”小不点儿有点儿不大自然,吞吞吐吐地说,“咱……俩……溜达……溜达去怎么样?”
程子娟又撒眸下四周,没发现有人,点点头:“我准备去医院来的,那好吧。”
小不点儿瞧着程子娟,像逮在手里的鸟怕飞了似的,连连问她为什么要上医院,是否要紧,主动带路,穿过几栋家属房,横穿过大道,沿着两块地号中间的农田路朝前走去。
田野的积雪已全部融化干净,农田路旁排水沟里的雪也变成了骷髅一祥,满身大窟窿小眼残喘地躺着。阴坡林里的一堆堆残雪也在日渐委屈地缩小着身影,在悄悄地向冬天告别,天空从薄云里向大地射来柔和的光线,像细细的绒毛抚擦着人们的脸,舒适而温暖。
啊,隽妙无比的春冬之交。
“我给你写信提的事,同意了吧?”
“嗯哪。”程子娟侧脸瞧瞧小不点儿,“我不是给你回信写明白了嘛。”
“没变吧!”
程子娟又斜脸瞧瞧他点点头:“嗯哪。”
“那--”小不点儿直接道出了心疑,“我捎信儿找你说有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出来?”
“你托人捎口信儿时,宿舍里人很多。”
“多怕什么!”小不点儿露了不满意的口气,“人多又怎么样?王大愣当连长那阵儿不让搞对象的令已经自消自灭了!”
“我有病……不,我躺下……了……”程子娟说出一个理由想退回去,说出第二个又想退回去,都脱口而出来不及了,闪闪俊俏迷人的眼睛,“你听我说--”
“哎哟,”小不点儿的双脚在紧登登的鞋壳里挤得实在疼痛难忍,忍不住哈下腰摁摁脚尖,又硬挺着站了起来。
程子娟哈哈腰瞧着他摁脚尖,问:“怎么,崴脚脖子啦?”
“没……没有!”小不点儿回答得很干脆。
程子娟趁着他站起来没挪步,一个斜跨步站在他面前,神秘地说:“小不点儿,不,小志,我回来那阵儿,城里正风传着两个时髦的新词儿,我说说,你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深奥的词儿呀,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一听都闷住了,不信你听我说--”程子娟说,“第一个新词儿叫‘病退’,你说啥意思吧?”
“嘿,我以为多深奥的词儿呢,”小不点儿不屑解释的样子,“就是身上有病退了呗!”
“哈哈哈……”程子娟捂着嘴笑出了声来,“我说你不懂嘛还逞能,如果像咱学校语文老师的解释,就得这么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农场以后得病,不能再坚持劳动,可以给城市退回去!”她把退回去说得很干脆响亮。
小不点儿瞪大了眼睛:“在农村干得有病了退回城里,城里能要?”
“要!”程子娟叫得很硬,“人家上级有文件呀!”
“哼,我要是有病了是不回去呀,”小不点儿气不公地说:“在这儿得了病,就让这儿养着,看病公费,病假工资还捞个70%,回家看病谁管?二百五才病退呢,叫我看呀,得上病就赖着这儿了,再说,咱们下乡时市里的领导大会上讲了,城里五年不招工,病退回去干呆着喝西北风呀!”
“纯粹是骗人的鬼话,”程子娟气愤地说,“我临回来的前几天,几大矿和工厂接二连三地招工,那些招上工的,有的是干部家子弟顶着不下乡的,有的是下乡不带户口听着信儿跑回去的,有的是假病退回去的,有的是逃避下乡运动的滑头,统统当上了国营正式工,我认识的那些挂上号的,没一个好玩意儿!”
小不点儿急不可耐地问:“真的?”
他当时就不愿意下乡,想滑过去等着挂号,听市里领导那么一讲,觉得没指望,也就报名了。
“我还能骗你咋的?!”程子娟煞有介事地从兜里掏出荷包小钱夹,拉开锁链,掏出一片剪裁下来的报纸,“不相信,你看--”
小不点儿接过一看,是招工启事,皱着眉头说:“这不把咱们这些实心眼子干革命的逗了吗……”
程子娟等他感慨完,先挪开脚步朝前慢悠悠地边走边说:“刚才我不是说两个新词嘛,有一个叫‘家变’,就是家庭发生重大特殊变化,比如因公爹死娘亡,家里无劳力了,可以退回去。”
“去他妈的吧!”小不点儿气还没消,“宁愿在这儿铁心务农也别弄这个‘家变’,爹妈养活咱们得不着利,够亏的了,咱们可不能再去得爹妈那种利!”
“是的,”程子娟抬头一看,再往前走就是小歇息房了,还有好多话要倾诉,指指说,“走,到那里坐坐。”
“哟--那是--”小不点儿说,“郑风华和白玉兰初会压马路在那里休息丢苹果,引起满城风雨的地方呀,我们宿舍的知青都叫它苹果房!”
“女宿舍也是,”程子娟笑笑,“郑风华和白玉兰真笨,弄个苹果还丢了!”说着斜眼瞧瞧小不点儿,“咱俩可别丢在那里什么玩意儿再惹出闲话来!”
小不点儿毫不在乎:“闲话怕什么,只要咱俩铁就行。”
俩人走着唠着来到小房门口,程子娟哈腰先进去,指指那条板皮凳:“坐一会儿吧。我看,你的脚好像不得劲儿。”
“哎--哟--”小不点儿大步往里一迈,脚指头猛顶一下,疼得叫了一声,忍着疼痛一哈腰扶住板皮凳纵下身子坐下了。
“怎么啦?”程子娟伸手去扶,“扭脚脖子了吧?”说着蹲下去要替他解鞋带看看。
“不不不,”小不点儿一手扶着脚,推搡着不让解,“不要紧,不要紧。”
“哎呀,你这个人!”程子娟硬是把他的手甩到一边,解开了鞋带,发现里边几乎要把鞋洞垫没了,掏出鞋垫一看,底下还有一副,瞧了小不点儿一眼,一下明白了,哈哈大笑起来。
小不点儿有点儿尴尬,“你……你笑什……么……”
“咯咯咯……”程子娟擦擦笑出的眼泪说,“咱们在课本里学过‘拔苗助长’的寓言,今天有了‘垫鞋助高’的寓言……”她止住笑问:“喂,小志,你一下子垫这么多鞋垫为啥!”
小不点儿没发现程子娟有歧视自己个矮的意思,抿紧嘴唇,又尴尬又好笑地一下子抱住了程子娟:“就为和你搞对象!”
“哈哈哈……”程子娟又禁不住笑起来,“别闹别闹,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呢!”
小不点儿松开手:“什么正经事儿?”
“实话说吧,”程子娟给他解开另一只鞋带脱下鞋,也坐到了凳上,“你托人到宿舍找我,我装病躺着呢!”
“装病,这是什么意思?”
程子娟闪闪美丽的眼睛:“我想办病退!”
“装病能办病退?”
程子娟煞有介事地说:“能!我们邻居有一个在兵团下乡的,就是装有尿炕症办返城的。她说,每天晚上都偷偷多喝水,半夜特意尿炕,不湿自己的褥子,专湿邻铺伙伴的褥子,大夫给她治病,干治不见效,大伙儿都厌烦,病退就办成了……”
“办病退还跟我搞什么对象?刚才说的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小不点儿阴沉下了脸,“程子娟哪,咱俩行就是行,不行就拉倒,你可别拿我当三岁两岁好糊弄的小毛孩伢子呀!”
程子娟委屈地脸直抽搐:“谁拿你当三岁两岁孩子了,我真的返城了,你回不去也不要紧,每年夏天你回城看我,要是这儿过起革命化春节没完没了,我就春节来看你……”
“嘿,说得好听,”小不点儿脸阴沉着,一种受了愚弄嘲笑的样子,“你当那是过家家门玩呢!”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呀!”程子娟又气又急,要掉眼泪了,“我不返城实在是不行呀!”
小不点儿脑袋一拨弄:“有什么实在不行的?”
“你可不知道,”程子娟愁苦着脸,难表衷肠地说,“我要再不回去,我妈就活不起了!”
“怎么?活不起了?”
程子娟点点头,眼泪汪汪地瞧着小不点儿:“实话说,我下乡,不像你是自愿,是被逼下来的!”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骨碌骨碌一个接一个地滚落着。
“逼下来的?”小不点儿迷惑地瞧着程子娟问。
程子娟滴着眼泪点点头。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呀!”小不点儿瞧瞧门外转过头来,“让别人听着报告连队,不打你现行反革命才怪了。”
“我这不是就对你说嘛,”程子娟擦擦眼泪说,“我的瘸妈听说我要走,头三天就哭。我走了三次,都是走到门口,瞧着妈妈拄着棍子跟出来哭得那么难过又回去了,最后这次是留了条,提前偷跑回来的。”
小不点儿被感染了:“这么严重?”
“你是不知道呀,”程子娟擦擦眼泪讲起来,“下乡时,按照市里动员的那个说法,我家兄妹俩,有个哥哥参加工作了,留在妈妈身边,我该下乡。可是,我哥哥在煤井下受公伤锯掉一条腿,走路拄拐,自己的生活刚刚能自理,偏偏祸不单行,我妈妈又得了轻微的脑血栓,好歹住院点滴了两个多月,算是没瘫,可走路总是不利索。学校动员来北大荒的时候,我就没报名。我们校长要当动员学生下乡铁心务农的好干部,实现全校一片红,左一次右一次和街道一起来家里动员,来一次妈妈哭一次,渐渐,全校就剩我这一个‘老大难’了,妈妈还是不同意,见我开始动心犹豫,干脆把户口和购粮本藏起来了……”她讲到这里,声音哽咽,止不住的泪水簌簌滚落下来。
小不点儿给她擦擦眼泪:“后,后来呢?”
程子娟抽搭一下接着说:“后来,王校长领着教导处主任、班主任一起给我办学习班,学习毛主席语录,轮流给我念,念一段就让我联系上山下乡的事,问该不该报名去,班长领着全班学生站在给我办学习班的门口,大声齐唱‘谁要不革命就罢她娘的官,就滚她妈的蛋。”校长说要准备揪出破坏全校实现一片红的阶级敌人。我一听要坏菜,妈妈要倒楣,半夜趁妈妈睡着的时候,偷偷翻着了妈妈藏的户口和粮食本,第二天一早就跑了出去,等派出所和粮食管理所一上班就迁出了。交到学校回家后,妈妈急得满头大汗在翻户口和粮本,见我一进屋,就跌跌撞撞抢上来从我兜里翻出户口打开,一看我那栏上用笔贯满页打的×字和盖的那‘注销’大长条红戳,一P股坐在地上抱着大腿哭起来:‘娟子呀,你不管……我……啦……’我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王校长带着鼓乐队敲锣打鼓给我家送喜报来了……”
“你是这种情况?”小不点儿迷惑地说,“我们班差不多都是吆喝喊叫争着报名来的。”接着瞧着程子娟难过的样子一转话题问:“你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情况也不好,身体一天比一天糟,说不定哪天会瘫在炕上。”程子娟抽咽得更厉害了,“我……妈一辈……子很苦,爸爸死得早,她既给我们当妈,又要当爸……我这次跑回去,她总是哭,眼睛像是哭直了。我一要走,哥哥就骂我没人味儿。还是他听说邻居一个下乡的装病返城了,让我回来也这么干。我一回宿舍就装病,你托人捎信儿,我没出来。”
小不点儿心慈面软:“好,我支持你。”说完,便去给她拭眼泪问,“你也装有夜尿病?”
“不,”程子娟自己擦下眼圈上的泪渍,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就装头疼,哥哥说就装脑神经头痛。”
“大夫检查不出来?”
“对,”程子娟盯着小不点儿,两手抓住他一只胳膊,“你要帮帮我的忙!”
“帮什么忙?”
“常偷着给我买点儿吃的东西,装起病来别人买的我不能吃……”
小不点儿的心里既同情又有一股醋酸味:“帮你忙倒行,你不该和我整这个景儿?”
程子娟瞪大了眼睛:“我整什么景儿?”
“嗨,”小不点儿叹口气,“打什么哑巴语--要走嘛,还装模作样同意和我搞对象!说得好听,还要你来看我,我回去看你……”
“说谁装模作样!”
“说别人能对得起你嘛!”小不点儿低着头,用鞋尖蹴着地,“别说买东西吃,干什么都行,你一走,那不明摆拉完磨杀驴--把我蹬了吗?”说完叹口气,“咋的就咋的,别整这一套。这套,三岁两岁孩子也糊弄不了啊!”
程子娟委屈得眼泪要出来了:“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只要你喜欢我。”
小不点儿说着说着,酸醋味儿越来越浓:“只要我喜欢你,你就捉弄我!”
“哎--呀--”程子娟含着眼泪,着急地悠着小不点儿的一只胳膊,“你就相信我吧!”
小不点儿更牛性了:“没法相信。”
“那就没办法了!”程子娟把他的胳膊一甩,身子忽地一扭,和他转成了背靠背。
小不点儿站起来转过去:“你说不是骗人,拿什么作证吧?”
程子娟忽地站了起来:“我对天起誓!”
“我不信那玩意儿!”小不点儿一眨巴眼,“起誓不灵,骂人不疼!”
程子娟话赶话地逼问:“那--你说怎么办吧?”
“哼……”小不点儿用鼻子哼了一声,先支吾一下子,瞧着程子娟干脆利落地说,“结婚!”
“行!”程子娟毫不含糊,“我办完返城咱俩就登记结婚。”
“办完?”小不点儿斜她一眼,“那时候,黄瓜菜不凉了?!”
“那你说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程子娟一愣,瞪大了眼睛。
“对!”
“在哪儿?”
“就在这儿!”小不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子娟,“这就能试出你的心诚不诚,也能看出是不是糊弄我!”说完,一扭头把目光移向了门外,耳朵却竖了起来,屏住呼吸在静静地听着。
程子娟瞪圆眼珠子,盯着小不点儿的后脑勺:“学薛文芹?”
小不点儿不吱声。
程子娟又逼问一句:“不登记?”
小不点儿仍不吱声。
“你--你哑巴啦?!”程子娟气粗心跳,为了表示自己那颗纯真的心,悲怒交加地说,“小不点儿,好啊,好话说尽你都不信--逼良为娼--”她说完觉得失口,换了个词说,“趁火打劫!那就随你的便吧!”说完,含着欲滴不能的泪水,“咔嚓”一声解开腰带,忽地躺在了地上,噙不住的泪水顺着俊俏的脸庞终于滚出眼眶,像一条泪溪淌落着。
她讲述为什么要病退时滴下泪珠,那是辛酸的;她希望自己的打算能得到小不点儿的支持闪出泪花,那是寄予希望的;她为表白内心的真挚淌下泪水,那是良知掺杂着激愤。
她挺挺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紧闭双唇,像止不住似的,任凭那良知掺杂着激愤的泪水流淌,也不去擦拭,从门口吹进去的微风在她脸上吹过,轻轻拂着稀疏的刘海,一对美丽的眼睛紧闭着,一对诱人的笑靥隐藏起来了,像打蔫了的花朵,在静静地,静静地等着……
小不点儿挓挲出手又缩回去,嘴唇蠕动几下欲张又合,眼直了,腿软了,双手颤抖了……程子娟越是静,越使他害怕起来,他呆呆地整整持续了十分钟,心跳加快起来,就像生平第一次做盗贼手正往别人兜里伸,忽地清醒了: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做!
他忽地蹲下,双手给程子娟紧紧地系上了腰带,双手摇晃着她的肩膀头:“子……娟……娟……,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吧!”
程子娟缓缓地睁开眼睛,当发现他那尴尬而羞愧的难为情模样时,忍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小不点儿呛白道,“你笑什么?!”
程子娟一下子坐起来,猛地向小不点儿扑去:“小不点儿,不,赵小志,你--真好--”
“子娟,你--也真--好--”小不点儿紧紧把她搂抱住,“我一定帮你忙,争取病退回去,早点儿伺候你妈和你哥哥……”
他忽地松开程子娟:“先别说病退,听说张连长要拿你开刀呢!”
“开刀能怎么样!”程子娟不在乎地说,“反正我就是烂泥一样往炕上一躺装起病来给他们看,在家期间的诊断书也都开来了,旧社会还讲官不踩病人呢,何况咱这是社会主义社会--再说,我觉得张连长像是比王大愣强……”
小不点儿一挥胳膊:“好,就这么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