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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她又失望了

  太阳越来越暖和了。

  北大荒初春的黄昏,飒飒的风里凉中有暖,暖中有凉,吹拂着荒甸上快要融尽的积雪,扬飘着稀疏的白雾,空气变得灰蒙蒙、昏沉沉,像是被污染一样,深吸一口品品,又令人清新。使人感到,春天就要来了,不,已经来了,而且已经从丘陵的阳坡上开始了。看哪,那里的积雪已经融化,那枯干的榛棵乱丛之中,一簇簇一片片达子香,为了向北大荒的人们报告春天的到来,连叶子都顾不得长,满枝头地吐出了无数花骨朵,含苞欲放地迎风摇摆着,那样子,只消一早或一晚,一阵习习的和风吹过,便会溢香流彩倏地绽开,粉嘟噜,红艳艳,把座座丘陵和山峦装扮得俏丽起来。

  郑风华站在七号地头,不时翘首向连队张望,看看手表,焦急而烦躁,不但感受不到这春天气息的舒适,焦急和烦躁反而给他心里充满了郁闷与凄楚:这是和白玉兰恋爱以来她第一次失约。以往的每一次,不管是自己约她,还是她约自己,她总是走在时间的前面,总是走在自己的前面。他心并不细,突然细起来,眼下只不过是按指定时间失约,还断定不了她不来,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了波澜……

  他受香水梨的诬陷,又参加了虚惊一场的“捉特务”,特别是和黄晓敏的思想交流,感慨很多,国际的、国内的、连队的,包括和白玉兰之间的,想要痛痛快快地谈上一次,因为这些她是一无所知。春节过后,她一直跟随连队的文艺宣传队到兄弟连队、附近部队农场和人民公社慰问演出,每天晚间回连队都是后半夜,第二天睡到太阳爬上山以后才起床,集体吃完早饭又要出发奔另一个演出单位,到那里又召开座谈会,又找领导了解情况,搜集那里的好人好事,像填鸭似的编进演出节目里。所以,一直约不上她,昨天晚上是最后一次慰问演出,才迫切地约她来这里散步。他往这里走的时候,尽管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幻觉中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匆匆赶来却扑了空。

  他焦急地想见白玉兰,是因为发现她从城里回来后虽兴奋了一阵子,从陪更之夜后,淡淡的忧郁和沉默越来越重了。在一些小事上竟那样多愁善感,有时又那样激昂亢进--这是忧郁和沉默的爆发。回忆情投意合的恋爱往事,不少次都是在谈论前途、理想,谈论对一些事情看法中融入恋情的,她有志于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有一番作为的壮志也曾激励熏陶过自己。看到她变得这样,每每千头万绪,百感交集,都暗自发誓:只要她不变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叛她那痴情的爱!正是这样,自己以纯真的痴情还了纯真的痴情,爱与爱交织成了美好的协奏曲。她遭受凌辱的时候,心的复苏,每一点生的勇气,都是从自己的爱与痴情里得到的。可以坦率地说,自己仍在深深地爱着她,因为她不仅美丽动人,主要是她深深爱着自己。那小煤矿陪更之夜,她脱掉毛衣,疲劳地往被窝里卧躺时的一刹那,随着衬衣被抽卷,赤裸的臂膀那般纤美白皙,腰肢那般婀娜苗条,黑发衬映下的脸庞那般俊俏端丽--啊,简直是神的造化!在那夜深人静之时,在那坐落在茫茫雪野上的只有俩人的更房里,他曾有几乎按捺不住的一阵狂热,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再不是那一般的亲吻与爱抚……

  然而,他终于使理智战胜了狂热。

  她呢,已从遭受蹂躏的悲伤和窘态中走了出来,失身后的痛苦使她执著地追求狂热的爱,一度看到郑风华爱的真挚,心粗犷起来,从内心里不再把自己当做他的恋友,而是妻子!妻子……只有他把她当做妻子,给予她狂热酷烈的爱,才会使她复苏的心更加踏实。然而,她失望了,一次次地失望了。他的爱,仍然是温良恭俭让,好像发现了一种深沉中的虚伪……

  暗蓝幽深的天空飘游着朵朵浮云,悠然自得地缓缓移动着,追逐着,忽而飘上,忽而飘下,忽而两朵三朵飘游到了一起,有的刚刚聚集在一起便被一阵袭来的天风吹散,成了片片点点的碎絮般小块儿,匆匆随风而去。

  郑风华焦急地看看手表,翘首撩一下,稍过一会儿,又看手表翘首撩望,按约定的时间,过了五分、十分、十五分……

  夜色越来越浓,北大荒在慢慢隐藏着自己的轮廓。

  白玉兰终于姗姗地来了。

  郑风华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看准后,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高兴地脱口而出:“玉兰,我等你好一阵子喽!”

  “噢--”白玉兰把搭在前胸的大拉毛围巾往身后洒脱地一甩,跨上一步,语音里跳荡着兴奋,“我也着急,张连长找我谈话!”

  “怎么回事--”郑风华挽起她的胳膊,“我还寻思,你从来不失约嘛,”接着问,“张连长找你有事?”

  白玉兰停住脚步,透过夜色盯着郑风华,像要在脸上搜寻什么:“张连长说,场部要调我!”

  “调你干什么?”郑风华感到很突然。

  “说是场部要成立专业性质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倒是件好事。”郑风华想起了她从初中念书就想做一名文艺工作者的志向,而又具备这方面的天赋。

  “噢?好事?”

  “是啊,”郑风华倏地转到她面前,搭成手扣用胳膊套住白玉兰的脖子,“你不是从小就有志于当一名演员吗?!这样可以施展你的才华!”接着问,“就调你一个?”

  “还有姜婷婷!”

  “那也是个难得的文艺人才!”

  “风华--”白玉兰继续盯着他的脸,尽管看不清,“你说我去不去?”

  这句话是她离开连队办公室往这里走时经过一番思考的,此时却是平平淡淡发问的,她把陪更之夜的失意当作自己的多疑,决定把这句话当作投向郑风华心湖的试底石,想通过这个来试试他是否留恋自己,是真爱还是内心嫌弃在做假象爱自己。

  郑风华毫不含乎地回答:“当然去啦,多好的机会!将来以场部名义出访演出可以更高层更广泛地接触,我敢说,凭你的才气,将来可以调到县里、农场局、省里呢……”

  “看来你希望我去?”

  “当然罗!”他的声音更加干脆爽朗。

  她又失望了。愿意去这也是她的心里话,可是,可是,可是她却不希望郑风华这么说,而想听到这样的表白:“不,我不希望你去,我舍不得离开你……”甚至幻想着他能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劝解着:“玉兰,咱不去了,在这里天天见面,再苦再累也觉得生活有滋有味,觉得幸福,啊?”自己故作不回答,还想听到他的哄劝:“啊?你就答应吧,咱不去,啊?啊?啊……”一份“啊”就是一份甜蜜,一份安慰,就是一份柔美的爱心。甚至这样说也是满意的:“我舍不得你去,但希望你去。咱俩订个合同,你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一个星期去一次……”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从他嘴里顺着直肠子脱口而出的什么“当然同意喽”、“多好的机会!”

  白玉兰心一沉,移开盯着郑风华的视线,挣开他的胳膊,缓缓地顺着七号和八号地中间的农田路迈开了小步。

  “怎么?”郑风华发现了她的沉郁,一步撵上去,惊异地问:“玉--兰--你不愿意去?”

  她含着眼泪,咬咬牙,喘口粗气:“说心里话--愿意去!”

  郑风华:“那--咱俩就想到一块儿了!”

  “你愿意我调到县里、省里?”

  “那当然了!”白玉兰问得干脆,郑风华答得利落,“俗话不是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你造诣越高,越合我的心愿!”

  白玉兰一语问破:“不想我?”

  “怎么能不想?!”郑风华坦率地笑笑,“只要你我心心相印,天涯若比邻呀,远在天边也像近在身旁……”

  白玉兰迈着碎步缓缓地默默地走着,不过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此时,她微妙的心境是郑风华难以猜测到的。郑风华在继续倾诉衷肠,她也似乎在听,其实,忧郁和苦闷已渐渐麻醉了她的听觉,仿佛一个人在惆怅地散步,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郑风华的声音和着俩人脚起脚落的碎步声,在升腾着微微暖气的农田路上飘荡着。

  “玉--兰--”郑风华已察觉出她精神溜号,停止表述,猛侧转过身,大喊了一声。

  白玉兰被猛地唤醒:“啊--怎么?你--你说什--么?”

  郑风华的心像一下子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闷得呼吸急促,额角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着急地说:“你--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呀!”白玉兰淡淡地笑出了声音。

  郑风华摇摇头:“不对,你像是有什么心事?好像在冥想什么!”

  “是的,我是在想--”她酸楚地翕动下嘴唇,撒了个谎,“我是在想,将来我当一名歌唱家,踏上省城的舞台,或者给影片伴唱,你看了听了该多高兴哇。”

  “是,”郑风华信以为真。“真怕高兴得心跳出来!”

  “至于那样?”

  “当然罗!”

  “噢--”她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泪水便涌上了眼圈,故意一侧转身偷着拭泪时,突然从连队来的路上移来一个黑影,心里一悸,双手紧紧抓住了郑风华,眼盯着黑影说,“你看--什么来了?准是冲咱俩来的!”

  郑风华想起“抓特务”的闹剧,但又确实看到升起信号弹,也担心会出什么热闹事,但镇静地说:“管他什么能怎么的,往前走,不管他!”

  “回去吧!”白玉兰有些担心,坚持说,“天大黑了,听说开春野兽常下山,再说,国内国际形势也紧张,听说老修派了不少特务!”

  白玉兰一提醒,郑风华虽然想起准备和她谈谈国际国内形势,此时也无法谈论开来,没等再说什么,白玉兰已掉头朝回走去,也只好紧紧随上。

  俩人先是肩靠着肩,白玉兰瞧着那黑影,心跳加快起来,紧紧地靠着郑风华走着。他俩心里明白,不管那黑影是什么,也只有往连队走,即使遇到突发情况,也便于应急。

  其实,郑风华心里也很紧张,夜幕缠裹下,为何出现踽踽独行的身影呢?是人,是兽?胳膊紧紧挽着白玉兰,眼睛紧紧盯着黑影,猜测着,判断着。奇怪,刚发现黑影时,眼瞧着越来越近,明显地迎面而来,而现在,不管他们怎么往前走,黑影似乎都和他们保持着同等距离,显然是在朝连队退却。

  白玉兰心稳定了许多:“朝连队去了!”

  “大概是一个遇到不愉快事情的人,在独自散步消愁解闷。”

  “可能……”白玉兰应和一句,瞧着黑影隐进了连队,心里虽然平静了,像有什么话要说,要问,却说不出来,也问不出来。

  郑风华那么多话题也让这超常的窘态窒息了。

  姑娘的心灵遭受污伤而自卑后,感情变得那样隐秘和难以揣测,情爱的真实语言,越是强烈的呼唤,越是枉然,进而使她更加疑惑。

  啊,难以寻找的爱的救赎!

  沉默,俩人都沉默了。

  北大荒的春神是系在残冬尾巴上的,当在这寥旷枯秃还带有残雪的原野上有气无力地甩摆的时候,也还有凉嗖嗖的寒意,使人似乎感到春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们走出农田路上了大道,白玉兰主动领路,径直朝女知青宿舍走去。到了房山头,她止住步缓缓地冲着郑风华侧扬起脸:“谢谢啦。你回去吧,我有些累,想早点休息。”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一个“谢谢”,把郑风华说得好伤心,刺得心倏然收了一下,脸皮、头皮也紧了一下。这些,转身而去的白玉兰是难以发现的--夜是这样黑。

  “玉--兰!”他神经有些错乱了。

  白玉兰已上了宿舍门前的砖头甬路,转过身来:“你还有事?”

  “嗯哪。”郑风华迎上去,“玉兰,往前走走,天早着呢,哪能睡这么早!”

  白玉兰似情愿又似不情愿地移动开脚步,伴在郑风华身旁,随着他的脚步,朝前走去。

  前面是低矮的黑幽幽一片,是成趟成片的猪舍,后侧略显高的黑影,是知青们每人一棵都在树脖上挂有知青名牌的扎根树,棵棵小松树上长了许多枝,发了许多权,随着棵棵树心里年轮的旋转而渐渐根深叶茂,正缀连成林。

  白玉兰猜测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任凭伴随漫步,并不探问,一半心思在散步,另一半心思开始盘算、预料着到场部文艺宣传队后的情形。

  她从内心也有些愿意去,想摆脱开容易触景生情、甚至伤感的连队。

  眼瞧走近了猪舍。

  唉,郑风华揪心似的难受,把她约回来,竟没考虑好什么是能引起她有兴头的话题。

  “玉兰,”郑风华瞧着前面的猪舍更房打破了沉默,“你听说了吧?丁向东主席够窝囊的了,一枪打中了袁大炮的肩膀头,本没什么大了不起的,可他心里不是滋味,把家里一点儿好吃的都做好鼓捣去了,听说昨天在小医院守护了他一宿,今晚还在猪号值夜班。咱俩看看他去,好多人都说三道四的,太过于了,我看那是个好人……”

  “是,”白玉兰不紧不忙地说,“我刚回来的时候,肖连长把我接到家里,他也跟着凑合了去,我横眉冷对的,你说,王明明--他的外甥作孽,和他有什么相干?!我怎么横视他,他也不在乎,又送豆包,又送鸡蛋,真负了人家一片好意,我想起来,从心里觉得怪不得劲的。”

  郑风华扯起她的手:“走,看望看望他,顺便感谢安慰几句。”

  “好吧。”白玉兰随上了他拐弯去猪号更房的步伐。

  更房窗口闪着灯光。

  郑风华先推开门走了进去。这里是更房,也是烀饲料的地方。分里外屋两间,里间有铺小炕,外室安着烀饲料热猪食的两口大锅,此时,两个灶眼口炭火通红,木棒刚刚烧尽火苗,饲料锅里烀煮的冻菜叶和豆饼还在咕嘟咕嘟翻花,热气满屋缭绕,豆饼香味满屋飘荡着直冲鼻子,随着门被推开,腾腾的热气像波浪一样往外滚滚地涌流着。

  “玉兰--”他进去朝里间探探头,见空荡荡没人,调转头打招呼,“进来坐坐等一会儿,丁主席像是没走远。”

  白玉兰应声进来,神情木然地打量着这小小的更房。

  “你--”郑风华的耐性没有了,显出了异常的焦躁,“你到底怎么啦?!有话你倒痛痛快快地说呀,有难事也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咱俩共同想办法……,见面不还挺高兴的嘛!调场部的事我看倒是好事,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向组织说明,你倒说心里话呀,怎么变得这么肉筋筋的呀……”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双手抓住白玉兰的两个肩膀头,使劲摇晃着,两条劲眉蹙成了一个疙瘩,恨不能仲进手去,把她的心思从胸膛里一把掏出来看个究竟!

  这是焦急的嗔怪,也是真挚的爱的呼唤!

  “有人!”白玉兰发现小窗口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一探头又缩了回去,一把抓住郑风华,同时尖叫了一声。

  郑风华急忙把脸转向窗口:“在哪?”

  “一探脑袋又缩回去了,不像是好人!”白玉兰手指着小窗户。

  “你在这儿等着别动,”郑风华顺手拾起一根烧火棍警觉地出了更房,蹑手蹑脚地转到房后,一直走到小窗户跟前,不见人影;四处撒眸,也不见人影;大喊了一声,仍不见动静;返回更房,把木棍一掷笑笑说:“玉兰,八成是你看花眼了,哪来的人呀,叫我也好一顿紧张!”

  白玉兰揉揉眼睛,又看一眼小窗口,透过玻璃上那斑斑点点的泥迹,模糊地看到了灯光折照出的一方小土地。经郑风华这么一说,也不相信自己了。

  不过,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郑风华拉她一把,共同坐到了小炕上。这小炕只有一窄条,卷着一套油渍麻花的行李,供夜间更夫随时躺下休息用的,外屋两口大锅的烟火都通过这炕洞再爬上烟囱,热得很,往上一坐直烫P股,只好搭着边坐着。

  “风华,关紧下窗户,我害怕,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进来。”白玉兰依偎着郑风华,胆怯地瞧着窗户,浑身发出了一阵寒栗。

  郑风华紧拉一下窗扇,又上了插栓,凑近白玉兰笑笑:“我看你是神经过敏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自己路过一片林,路过一个沟,就觉得里边像是倏地要蹿出一个可怕的东西来……心里常常升起无名烦恼。和伙伴们,包括你,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到了跟前,又一句也不想说,有时像飘在云雾里,觉得没着没落的,心里空空荡荡地好不是滋味,揪心搔肝似的想孩子,有时,又不知在想什么……”她说着靠紧了郑风华,一头偎进他的怀里:“风华--你说,我是变得小心眼儿了吗?”她还是把心里话隐藏了起来,一阵心酸,眼泪刷刷地淌了出来。

  “没……没有!”郑风华信以为真,有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几次想狠狠埋怨她不该遗弃孩子,但都忍住了,双手抖颤着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方才,白玉兰并没有看花眼,确实有人在小窗口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一发现白玉兰脸冲窗外,便忽地缩了下去。

  这人影便是香水梨。她听到白玉兰的惊叫,料定他们会出来,便哈腰溜到了房山头,接着又躲到了一堆烧柴的后面。

  她勾引郑风华,想通过毁誉达到疏远他和白玉兰的关系未成,给王大愣打电话报告了情况,遭到一通责怪,表示继续为此事效力。

  王大愣受王肃的保护,调到场部身居要职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虽然很体面,总觉得从三连是被哄得狼狈而出。寻根追由,一场风波是因为给儿子找白玉兰做媳妇,曾在连队这头跺一脚那头颤三颤的堂堂大连长,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兰,儿子进了笆篱子不说,他也一时让人们在这富丽堂皇的办公室主任坐椅后边议论纷纷,大丢名声,左思右想,非要出这口气不可。

  他不得不承认,一家人出面,直来直去地讨求白玉兰失败了。这回--要通过圈套拐弯抹角地暗地里杀进她和郑风华之间,只要剪断他俩的情丝,莫说再漂亮,一个生了孩子的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的小小白玉兰能有谁要?!到时略有撺弄,还会是王家的人。到那一步,儿子出了狱,一定吹吹打打办喜事,向全场宣告:我王大愣笑到最后了,最后的胜利不属于小白脸子郑风华,仍然属于我王大愣,属于我王大愣!

  为此,他捎信把香水梨调到场部经过了一番秘密策划:寻找机会把郑风华搞得臭臭的,让白玉兰感到恶心,人人都恶心,然后弄进学习班,让他短时间出不来,再在白玉兰身上下功夫。没想到第一次让钱光华给解了围。王大愣催得紧,香水梨便开始寻找新的机会。傍晚,她去小商店打酱油,发现郑风华一个人往连队外走,猜定是约白玉兰去压马路,虽然觉得他俩在一起很难找缝下蛆,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郑风华和白玉兰在七号和八号农田路头上发现的那个黑影就是她。

  她盯着盯着,发现郑风华和白玉兰折回头来,就紧颠几步躲进家属住宅旁的麦秸垛后,眼瞧白玉兰回宿舍了,还不死心,一直尾随跟到猪舍的更房。郑风华出去兜了一圈回更房后,她又悄悄地溜到了小窗户底下,蹑手蹑脚往里一瞧时,白玉兰已躺进郑风华的怀抱:好啊--他俩继续搂抱下去准没好事!要是抓住,不也可以把郑风华送学习班吗?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更房窗后,撒腿朝连队跑去,跑着跑着放慢了脚步,心里琢磨:张连长能派人来抓这双吗?听说知青刚进场那年,他受王大愣指派大搜查捉奸,演出了逼使薛文芹和钱光华秘密结婚的闹剧。事后,薛文芹讲明了当时被捉的真相,责怪的舆论曾在连队沸沸扬扬,使张连长很尴尬。打那起,不管谁报奸案,不管王大愣再怎么指派,他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当了大连长之后,遇上了报奸案的,一再让报案者打保票:抓空了怎么办?严正声称,这类伤风败俗的事不是不打,要打完全把握之仗!否则,这破鞋烂袜子的事不好收拾……

  她断定,这么报案,张连长十有八九不会派人来抓,干脆给他来个谎报“军情”,活现现抓住双后,就得逼着处理了!

  “张……张连长,”香水梨拿定主意,一气跑进张连长的家,张口气喘地报告,“这回,真的发现特务……特务啦……快……快派人去抓……呀……”

  张连长本来很恶心这个女人,处于王大愣临调走时的嘱咐,当年就给过她一次困难补助。不料,她几次在没第三者时粘粘乎乎找上来挑情逗俏,她一看张连长横眉竖眼不吃这一口,便死了心,蔫退了。

  “在哪儿?”张连长不怎么相信,“你怎么知道是特务?”

  “在猪号!”香水梨瞪着大眼珠子谎上编谎,“怎么就不知道,腰里挎个‘猪肘子’(指手枪),在猪号转悠了半天,鬼头鬼脑地走到更房后窗底下,一看里边没人,胆大包天地溜进去,从腰里掏出个像小收音机似的家什来,那家伙一摁一摁嘀嘀哒哒地响起来……”

  张连长信以为真,拎起放在炕头上的小棉袄,急急火火地来到男排宿舍,大声宣告:“同志们,这回在猪号真的发现了特务,武装基干民兵赶快跟我去取枪和子弹,其他民兵立即到门口紧急集合!快!别的排不惊动了,这是对你们的信任,快行动!”

  知青们呼地争着跑出宿舍,一部分奔向连队,其余的在门口挤成了一个团儿。

  “走!”李晋拽一把马广地,“取什么枪,跑来跑去,他妈的黄瓜菜都凉了--咱们先看看去!”

  马广地又拽了拽丁悦纯、小不点儿,溜出人团儿后噌噌噌地朝猪号跑去。

  “喂,”李晋跑着喘着粗气对紧跟在身旁的马广地说,“那天半夜你小子缩头缩脑地真他妈不够丢人的,当官的越瞧不起咱们几个,咱们越要在火候上露露脸,叫他们瞧瞧,狗特务有枪怕什么,咱们就瞎眼往他枪眼上撞啊?!你小子平时鬼点子哪去啦……”

  马广地喘得更厉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是……我……该死……我该……死……这回你瞧吧……”

  他们一气跑到了猪舍跟前。马广地猛蹿两步挓挲开胳膊拦住李晋、丁悦纯和马力,下命令似的说:“停步,等我先上去侦察侦察,听我的招呼!”

  “小心点儿呀。”丁悦纯悄悄地嘱咐。

  马力担心地嘱咐,“可别像袁大炮瞎摸呼哧地让子弹往肩膀头肉里钻!”

  “哥儿几个放心吧,马老弟不是白薯。”马广地说完跑出一步后一下子卧倒,匍匐着朝更房后窗爬去。

  他爬到后窗的墙根下,悄悄站起来,影着墙从旁侧用一只眼往里一窥探,嘿,哪来他妈的什么特务啊,那不是郑风华正亲吻躺在怀里的白玉兰嘛。不好!让张连长赶上这还得了。他猛转过身来,朝卧倒的李晋等一挥手,自己先进了更房。

  冷丁的门响使紧紧拥抱的郑风华和白玉兰吃了一惊。

  “咳!”马广地一跺脚,冲着脱开郑风华怀抱的白玉兰说,“原来是你俩!”

  郑风华瞪大了眼睛:“我俩怎么啦?”

  马广地着急地溅出了唾沫星子:“快,快躲开吧,不知他妈谁谎报‘军情’,说这更房里有特务,张连长正组织人取枪取子弹呢……”

  “真不知一桩桩是什么意思!”郑风华戏谑地发牢骚,“前几天深更半夜响起警钟,全连人出动到荒郊野地去抓特务,抓来抓去抓了个丁向东。今天又到这儿来抓,真不知是有意耍把戏,还是草木皆兵……”

  马广地推搡着郑风华:“不管是什么意思,你痛痛快快地先给我躲一躲,咱们不能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嘛,你忘了钱光华和薛文芹?!”

  郑风华不由自主地被推搡出门外,听着远处涌来了嘈杂纷乱的脚步,一想,可也是,撒腿向远处跑去。

  “哟--”李晋冲进更房,“怎么?你在这儿?”随后,丁悦纯和马力也冲了进来,一下子都愣了。

  “我在这儿怎么的?!”白玉兰明知李晋他们不会有什么恶意,说出话来还是酸溜溜的。

  这时,张连长大喊一声“不准动!”端着枪忽地带头冲进来,香水梨随着往前挤。

  “人哪?”张连长放下枪问。

  白玉兰:“这不都是人吗?!”

  “特务!特务!”张连长冲向香水梨,“我问的是特务!”

  “我……”香水梨直嘎巴起嘴来。

  马广地浪荡一笑:“什么他妈的特务,我们一冲进来,寻思抓活的,就白玉兰一个人在这儿!”

  张连长虚张声势组织备战演习“抓特务”,错抓了丁向东,打伤了袁大炮,几天尴尬没缓过劲来,虽有点怀疑香水梨谎报军情了仍寄予希望,问白玉兰“你一直自己在这儿?”

  “嗯。”白玉兰点点头。

  张连长追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白玉兰白一眼香水梨,斜一眼张连长,似乎觉出了这里有鬼把戏,没好话也没好气地说:“我在散步,走到这跟前,看见灯亮着,一下子想起我从家回到连队以后,丁主席很够意思,又送鸡蛋给我,又送豆包给我……我想来和他聊几句,感谢感谢他!”

  “是--”马广地在一旁插话,“张连长说,以前,这白玉兰总把丁主席和王明明捆在一起……”

  张连长不耐烦听了:“得得得,你别胡嘞嘞!”

  “哎,张连长--”马广地瞪起眼珠子,“怎么胡嘞嘞呢?!本来的嘛,要不,你问问白玉兰……”

  “问什么白玉兰!”张连长烦躁地推开马广地,朝香水梨狠狠瞪了一眼,“特务?!特务?!特务呢?满嘴胡吣!”

  这时,小屋里也挤满了带枪和不带枪的民兵,外边还在往屋里挤。

  “走吧,走吧!”张连长一挥手,带头挤出更房,“都回去休息吧……”

  民兵们哄散着往外走去,但有人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有的不肯走,有的还想往里进。里里外外,乱哄哄成了一片。

  这时,丁向东从猪舍房那面急火火跑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冲着门口一堆人影问:“怎……怎么啦?”

  不知谁答了一句:“听说这里出了特务?”

  “怎么?”丁向东张大了嘴,“又出了特务?”

  嘈杂混乱的人团里,有的发牢骚,有的在骂。

  “他妈的,真能穷折腾人,真能狗扯羊皮,哪来的特务!”

  “往后再没人听这些狗屁经了!”

  “真能穷折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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