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
午夜时分,知青们正在梦中酣睡,大食堂门前的钟声骤然划破寒寂的夜空,疾速而有节奏的三响一顿地向四处传送着--这是紧急报警声。
这紧急报警声早已深深留在每名知青的心里。那是知青进场第二年,“珍宝岛事件”后,农场革委会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请来解放军战士帮助搞军训,为的是屯垦戍边、反修防修,把边疆建设成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知青们在这紧急警报声里,进行过一次又一次演习。军训解除时连队郑重宣布: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听到这报警声,便是出现十万火急的敌情,必须以战斗姿态迅速到钟前紧急集合,随时准备消灭入侵之敌,若有怠误以军法论处。入冬以来,广播和报纸一再宣传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这报警的钟声,就更增加了催人的紧张气氛。
呵,钟声是多么紧急,仿佛我们的土地就要被敌人夺去,仿佛敌人的坦克和大炮就要隆隆地开了进来……人民不能欺,寸土不能丢!强烈的爱国神圣感把往日的恩恩怨怨、散散漫漫统统涤荡光了,不容迟缓一分一秒。六个大宿舍的知青们没有一个顾得上先去拉亮电灯,谁也不吱声,在一片忙乱中摸黑穿衣、找鞋、找帽子,系上腰带,趿上鞋,戴上帽子,边系着衣扣边往外跑。武装基干民兵去连部枪库,普通民兵们在门口顺手拎起镐、锹当刀枪。站成两路横排,武装基干民兵在前,普通民兵在后,很快就在钟前集合齐了。
“稍--息--,立--正--,报数!”
随着张连长喊声跌落,两排队伍报数声爆然迭起,比战斗还紧张的气氛刹那间笼罩了夜色迷蒙的连队。
报数声此起彼伏。突然,从四平山后“嗖嗖嗖”升起三颗金黄色的信号弹,耀眼地在天空一闪即逝了。
这信号弹,像一股强大的外力,把每一个人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民兵同志们--”张连长指指腾飞起信号弹的四平山后,亮着紧张的语调,“你们都看到了吧,这说明我们接到的上级的紧急情报非常准确:在四平山附近发现了特务活动,情况万分紧急。现在看来,特务正放信号弹搞联络呢,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这些天,报纸和广播不仅屡屡谴责美帝、苏修的战争野心,还报道了一个“苏特”被擒的故事,“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一次次国际形势报告,早已使不少知青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只要祖国一声令下,对这些血气方刚、满腔爱国热血的知青们来说,为了祖国,为了人民,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那么,对于“捉特务”这紧张而富有神秘色彩的战斗,谁不想大显身手立下一功呢?!
“……咱们可能拉大网,也可能分几路包围,也可能明击暗捉。不管怎么的,一切行动要听指挥,到时候再发子弹。”张连长比平时显得格外威风,猛一挥手,“前--进!”他首先冲在前面,浩浩荡荡的搜捕敌特大军正式出发了。
稀疏的寒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北大荒残冬的夜风,还有几分刺人肌骨。队伍横穿过公路以后,就没有什么路可走了,只得摸黑踏进了茫茫的雪野。那些鞋带没系紧、棉裤腿短的知青,踏起的雪钻进裤腿,很快就溶化成雪水,渐渐湿了袜子,湿了裤脚。
队伍前进了一会儿,知青们紧绷的心弦在渐渐松弛,有的神秘地切磋猜想,你问我,我问你,议论着,前进着,队伍没影了,一大伙,一小簇,由两列纵队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张连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头。
无数只脚脚起脚落,踏得积雪簌簌簌、沙沙沙,和着知青们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像一支神秘的北大荒小夜曲。
“跟--上--啦--”其实,张连长并看不出有落伍的,回过头压低着嗓子喊,“后面的快点,别落后!”
确有几个扛半自动的武装基干民兵落伍了,和几个落伍的普通民兵掺在一起紧紧地尾随着,拼力追赶着。
郝玉杰拽一把方丽颖:“来,我拉着你走!”
“哎呀--”方丽颖紧撵一步,耸耸肩让背上的枪往后背靠靠,脚一拐一跛地说,“不知怎么搞的,今天我这脚这么不听使唤,别别扭扭的!”
“就是呢!”郝玉杰应和着说,“我这裤子也皱皱巴巴,像是短了一段,不会是穿错了别人的吧。”
袁玲妹也嘟囔:“我像穿错了谁的鞋,觉得一只紧一只松。”
……
田野一回头,听到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发出了警告:“你们后边瞎呛呛什么玩意儿,要是暴露了目标,到时候拿你们开刀!”
这时候的指挥是最灵的,不论大干部还是小干部,都变得很有权威性了。
嘁嘁喳喳的议论霎时消失,寂寥的雪野上,只有簌簌簌、沙沙沙的脚步踏雪声。
“喂,郑风华--”黄晓敏跨上两步,和郑风华肩并肩悄悄地说,“看来呀,这国际国内斗争形势都很紧张!”
尽管知青们对黄晓敏有看法,认为他自私,对伙伴们封锁先得到的消息,是“大学迷”,郑风华还是高看他一眼,觉得他除具有大城市人的高雅外,知识面广,分析问题常常入情入理,特别在政治上,有些小见解,往往很新鲜,凑过去问:“怎么见得?”
“这不明摆着嘛,你想想,九届二中全会专门研究战备问题,就说明问题的严重程度不一般--国际形势可能不仅仅是报纸上披露的那点玩意儿,国际斗争形势很可能比较紧张……”他说着说着,张连长又告诫要肃静,他声音压到了最低限度,“现在报纸上不是公开号召要开展批修整风吗,我爸爸来信透露--实质上是批判陈伯达,这说明党内在不断出现新的矛盾和斗争,也很有可能比较激烈……”
“批陈伯达?不能吧?”郑风华有点惊讶,“听说文化大革命那‘干六条’是他起草写的……”他还想说,听说陈伯达给毛主席当过秘书,还听说我们党和苏修论战那些大块文章,有的也是他写的,广播里念起来那么铿锵有力,文笔尖利而泼辣。总之,他对陈伯达曾是很崇拜的,不是神,可也不是一般人,怎么又突然批起了他?如当真,太意外了!
“是的,没错……”黄晓敏向郑风华靠了靠,把爸爸来信提到的,北京人正悄悄风传,说是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如何批判陈伯达的“天才论”,继而又联系到林彪,谈了一些看法。违背了爸爸信中一再说明的,让他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对任何人说。爸爸所以写信谈这些,主要是让他尽早地深入透彻了解国家的政治情况,以便站稳立场。他敢这样冒昧,是因为他觉得郑风华虽然生在北方的小城市,虽然有些拘泥守旧,但也有些不入俗的政治见解,比如对待“再教育”问题,就和自己的认识很合拍。
郑风华听完后,又是一个吃惊,问:“你爸爸说没说,仗能不能打起来?”
“砰!砰!砰!”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了震耳的三声枪响,接着就听见乱糟糟一阵窜跑声。
“就地卧倒!”张连长发出了命令,自己首先卧倒在了雪地里。接着,知青们噼里啪啦地全卧倒了,紧贴雪地的一颗颗心,在紧张地跳动着,几乎都在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有些胆小的女知青互相紧挽着胳膊,筛糠一样打起了哆嗦,不是冻的,而是怕的--枪声意味着前面不远就有凶恶的敌人!
不仅知青们,连张连长也蒙登了,心弦倏地绷紧了:看来是弄假遇真,要把假仗当真仗打了!
这场深夜搜捕敌特的出击战,本来是他一手策划的。“再教育成果汇报会”后,王肃火不打一处来,单独把他好一顿训斥,参加座谈会的知青无组织无纪律,说来来说走走,险些晒了台不说,尤其是那场抓“最大最大最大”和“最小最小最小”讲的一派胡敲乱问,使他恼羞成怒,也就是因为慰问团在眼前,才把心里燃起的火苗压了又压。这回一顿臭骂,把火全发泄到了他身上。最后,王肃用命令的口吻让他尽量挖掘和发挥贫下中农对知青进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潜力,整顿纪律,整顿作风,整顿思想,要尽快把连队的风貌恢复到王大愣和张晓红在时的状态,否则就要唯他是问!
张连长冒冷汗了,一筹莫展了。
这么忠于执行上级指示,特别是能认认真真执行王肃的指示,竟遭到这般对待,而且是对一个忠厚老实人,这多么不公平呀!
他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觉得是王大愣伤了这里的元气。不是吗,他王大愣对待知识青年还像对待劳改犯那样,靠严管靠打骂,靠抓阶级斗争。抓嘛,也行,全国一盘棋都在抓,你倒抓准呀,抓错了李晋那一个“盗窃案”,偏偏李晋那几个人是伙鬼不灵,竟被报复得直往桌子底下钻,简直伤了连长的威风。“要尽量挖掘和发挥贫下中农对知青进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潜力”,话好说,王大愣也没少费劲挖呀?!再教育,再教育,贫下中农下步应该怎样对知青进行再教育呢?
他正冥思苦想,突然听到广播里重语气报导要加强战备教育,随时准备打仗。对,就从这里入手--还有什么比“打仗”和“战争”能绷人心弦的呢?他想起自己经历过的年代,尤其是1961年那阵子,老百姓听说蒋介石在老美支持下要反攻大陆,就像箭在弦上,咬牙切齿,摩拳擦掌!闹纠纷的家庭,闹派性的单位,忽地都拧成了一股绳--要一致对外。
这是最可贵的民族气节!
他拿定主意,打算从这里入手,把知青们渐渐散乱的心凝聚起来,时时事事都用战备观念来约束考验他们。可眼下,令人奇怪的是:昨晚,是明明白白派通讯员和更夫老汉在午夜前赶到四平山的,刚才的三颗信号弹也是他嘱咐在此时发放的,因为假仗当真仗来打,已经千叮咛万叮咛放完信号弹就绕道回连队,无论如何也要躲开搜捕前进的队伍。再说,他俩除带两颗信号弹外,也没带子弹呀?怎么迎面突然响起了枪声?通讯员和更夫老汉都机灵得很,不会有误的,莫非当真遇上了敌情?
他捅捅身边的袁大炮,让他悄悄往后传递命令:没有话谁也不准乱说乱动!
黎明前的黑暗铺天盖地向北大荒压来,雪野的折光被吞进不少,到处黑茫茫、昏蒙蒙。这也是残冬最冷的时刻。知青们趴在雪地上,屏住呼吸,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送着命令,密切注视着前方。
前方不远处,离四平山林边约距二百米处有一个水泡子,张连长和知青们几乎都在断定:枪声就是在那里响起来的。
他们瞧着瞧着,发现从水泡边上慢腾腾站起一个端枪的人影来,像是鬼鬼祟祟窥探了一阵子什么,又慢慢蹲下来。
张连长思忖:派一个排冲上去?不,尽管出发时说是到时候发子弹,其实,那是虚晃一枪,压根就没带子弹!倘若冲上去,前边的人真枪实弹,加上知青们又缺乏实战经验,即使自己亲自带队上去,也难料伤亡后果。刚才看到只一个人影,但很难说没有埋伏了!
张连长又思忖:撤?来时气昂昂,怎么发这个话呢?真撤的话,威信扫地不说,不但凝集知青意志的目的达不到,反而会起到涣散人心的作用。
张连长再三思忖决定:冲!硬冲上去!明知前面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即使伤亡几个,哪怕是自己伤了,在王肃面前,在人前人后也好说。
他只是悔恨自责,为什么不带子弹呢?!麻痹麻痹,好大的麻痹呀……
天寒地凉,知青们趴卧一会儿,前胸凉得受不住了,侧身躺一会儿,左侧凉得受不住了,再换成右侧,两侧都不行了就仰脸躺着,这些,每个人都在悄悄地忍耐中进行着。
“喂--”李晋用胳膊肘拐一下丁悦纯说,“我真有点儿受不了了,请求请求张连长,咱们哥几个上,豁出爹妈养活的这百八十斤呗!敢不敢?”
“敢!”丁悦纯拐拐旁边的马广地,“你上不上?”
“我……我……”马广地吞吞吐吐,态度不甚明朗,“上……也行……,反正就是有点儿……腰疼……”
其实,他是在惦念韩秋梅。人人都说自己找了个好对象,还没结婚呢,枪那玩意可没长眼睛,真撞到脑袋上不就完了?小命就这么一条呀!
马力在旁边自告奋勇:“带我一个,趴在这儿也真够遭罪的……”说着往李晋跟前凑凑,把嘴贴在他耳朵上说:“不过,得跟张连长讲个条件,咱们是在火线上经受考验,那逃跑检讨的事儿就算了--让他一笔勾销别再提。”
“行!”李晋很赞同。
丁悦纯往前爬着,声音低但很急:“走,找张连长自告奋勇--上去捉活的!”
马广地犹豫着爬了几下,停住不动了。
李晋等三人穿着伙伴们的空隙,很快爬到了张连长跟前。
“张连长,”李晋侧着脸悄悄地请求,“我们仨去,活捉那个龟孙狗特务,批准吧!”
张连长很受感动:“就这么赤手空拳?”
“我倒是武装基干,听说这回逃跑回家,还要撸掉,也没敢去领枪呀,就悄悄跟上了。”李晋故意装出可怜的样子,渐而又硬气起来,“张连长,没问题,你发话吧,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保证捉活的……”他也是要在这关键时刻亮亮风节:让你们看看我李晋是英雄,还是狗熊?难道逃跑回家过个春节,就能是革命的逃兵吗?!
“凭这个就可以给你们仨记功,那逃跑的事一笔勾销!”张连长感动而又担心,“不,不,特务真枪实弹,我怕……”
李晋问:“可以给我一只枪,少带点儿子弹,我向毛主席保证……”
“没有,没有子弹呀!”张连长羞愧地说了真话,“没带子弹……”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自然,忙改换口吻,“着急忙慌地忘了。”他的神圣已经变成了不自然。
“那也没关系!”李晋见张连长已吐口,心里很高兴,这也是难得的信任,“我们仨上去,一个从正面,两个从后面,搭上一个换一个还剩俩呢!”
他说得很轻松。张连长自从认识李晋以来,从没发现他有什么可取之处。但他和王大愣那些事,细品味,也真没觉出有多大恨头,不少事也怪王大愣嘛!这下子,李晋的形象一下子在他眼前高大了许多许多。
这时,袁大炮从旁边拖着枪爬过来:“张连长,我带他们仨去!”
“也好!”张连长由于高兴变得兴奋,他第一次感到这些知青多么可爱。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关键时刻呀!
袁大炮:“我从迎面上!”
“不,我从迎面上!”李晋争着,“刚才,我已经占下这个窝了!”
丁悦纯往前爬一爬:“你俩都别争了,我从迎面上吧。”
马力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威风和勇气:“我看都不要争了,咱们四个抓阄儿!”
“出洋相,抓他妈什么阄儿!”袁大炮神态自得地截断说,“我是排长,我的话就是命令!”
他在知青中威信并不高,这回却一下子镇住他们了。是啊,解放军战士来帮助军训的时候说过,到关键时刻,民兵也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宗旨,这话确已牢牢记在每个知青心里。事情就这样定砣了。
张连长仿佛也为在这样关键时刻敢上的排长骄傲:“好,就这么定吧!”
他很振奋,也很激动,猜想得多么准啊,战备--敌情--战争--果真能凝集人们的心,你看吧,不管是出身好还是出身不好的,也不管是平时闹矛盾或彼此有意见的,到这个时候都能紧紧攥成一个拳头,也一定能够同使一股劲狠狠地打出去!大概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始终能立于世界之林的缘故,这就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与神圣的核心所在吧?
张连长瞧着身边跃跃欲试的袁大炮、李晋等四人,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伴着发自肺腑的爱,小声发出了命令:“出发吧,盼你们胜利归来!”此时,他真是想跟着他们一起冲上去,只是担心自己年纪偏大,手脚不灵,冲上去不如他们有战斗力。他望着雪地上渐渐爬远的黑影,心里不知是酸、是辣,也不知是咸是甜,多种滋味搅和在一起,在心里涌腾着,翻滚着,刺激得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李晋他们以后再起刺,再干出不符合要求的事,也不能用“抓阶级斗争”的方法抓他们,他们毕竟是刚刚离开爸爸妈妈身边不久的刚刚踏上生活之路的孩子……
天本来就黑,加上泪水使视线模糊。但就是在这模糊中,他才第一次觉出了这些知青的可亲可爱。
离张连长较远的潘小彪、牛大大还有女知青田野等这才明白过来,李晋他们请求任务冲上去了。他们压着嗓音呛呛一阵子也要跟上去,却被张连长厉声厉色地阻截住了。
淡淡的曙光穿过黑沉沉的云雾从高高的寒空洒来,和雪光交辉,在缓缓托现着山林、田野和连队的轮廓。
袁大炮迎面匍匐前进着,李晋独自从左,丁悦纯和马力从右急火火地爬着绕去。
袁大炮手拖着半自动,匍匐着,两眼死盯盯瞧着水泡边上。暗淡的曙光中他渐渐看出:水泡堰沿上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并能看出不时地还稍有晃动。他猜想,这大概就是鳖羔子特务在探头探脑吧?于是,放慢了匍匐的速度,仔细瞧着,再没有发现一点别的迹象。
果然不错,那人向自己瞄准的目标开枪后,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踩踏雪地的沙沙声,急促地向他压来。渐渐地,这人发现黑压压一片的最前面窜上一个来,越来越近了!
他端起枪,睁大眼睛,但不管怎么使劲瞧也看不清,只能看出是黑乎乎的一团在扑来,是狼头?还是野猪头?
他没有发现左右还有黑影绕着而来,见眼前黑乎乎匍匐而来的影子越来越近,他耐不住了,瞄准黑影一扳火机,“砰砰砰”一阵枪响。
“哎--哟,”袁大炮惨痛地尖叫一声不动了。
这时,李晋、丁悦纯和马力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开枪人的身后,进了水泡子的底心,他们早已看准,就一个人。听到枪声,又听到袁大炮的惨叫声,急了,红眼了!
“冲--啊--”
李晋呼地站起来,愤怒地呼喊着,一挥手,不顾一切地带头冲了上去。
开枪的人听到惨叫声,继而身后又传来“冲--啊--”的愤怒呼喊,脑袋嗡地一声,像一声声闷雷在头顶炸响,霎时间被震蒙了。
“袁--排--长--”
趴卧的人群里不知谁痛喊了一声,接着,就有无数人忽地爬了起来。
张连长已顾不得一切,发出了激怒的呼喊:“民兵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
“捉--活--的--”
“冲--啊--”
“缴枪--不杀--”
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弥漫着雪野,震撼着寒空。那气氛,真像两军对阵厮杀一样,一方被另一方打得溃不成军,任凭对方勇猛地冲了上来。
开枪的黑影满耳里都是呼喊和冲杀声,像是来自左右,又像是来自前后,哪里也顾不得细看,手里端的枪早“扑通”落在了雪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在那儿筛起了糠。
“不--许--动!”李晋大吼一声,第一个冲过去,左手拧扯胳膊,右手狠狠摁住了他的脖颈。接着,丁悦纯和马力也冲了上来,牢牢地把他摁在了雪地上。
摁趴下的人梗梗被掐的脖子,嘴啃着雪地,憋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当他猛一侧脸时,丁悦纯吃了一惊:“丁……主……席……”
“是……我……”丁向东粗喘着嗫声道。
李晋和马力也认出来了,松开了手。
这时,张连长安排几个人搀扶袁大炮,带着大队人马呼啦啦冲了上来,把他们几个团团围了起来。
张连长一跺脚:“你--怎么搞的!”
围上的知青们一看目瞪口呆了。
李晋也一时摸不着头脑,眉头一皱,怒气冲冲地训斥:“举起手来!”
“噢--好一个贫协主席,原来是潜伏的狗特务!”马广地端着空腔半自动,威风凛凛地来了能耐,“打信号弹和谁联系?举起手来--老实交待!”拉开腿就要踢,被张连长一伸腿拦住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丁向东会是特务的,但,心里又是一团迷雾,解散不开。
张连长问:“老丁,怎么回事?”
“还怎么回事,特务嘛!”
“不准包庇特务!”
“老实交待!”
……
知青们激愤地嚷成了一团。
“静啦--静一静!”张连长发急地大喊一声,转身问丁向东,“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向东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跪在地上,两眼盯着张连长说:“昨儿个傍黑,我来猪舍接班打更,一进更房,饲养员就向我报告说,一头引进的花母猪生了一窝野猪崽儿。我打着提灯过去一看,可不是,挤挤擦擦滚成一个团的小猪崽子,个个都是长嘴巴……”他见大伙听得认真,神情镇静了一些,停停接着说:“我经着过这事,这野猪崽子难养活不说,活了也长不大,太可惜引进的这花白猪啦!我一下子想起那几头引进的母猪也在闹圈,就在圈门口下了一对狼夹子。这玩意儿也就真怪,半夜里,我正迷迷糊糊地在更房里想睡一会儿,听见外边公野猪没死没活的嚎叫声,我拎起枪赶到猪圈一看,少了一个狼夹子。听着前面不远的地方有野猪拖着夹子跑的声音,一直追到这里,看着野猪影,打了三枪听不见动静了,刚要上去看看,就见雪地窜上来一大片,我以为是野猪群,还是狼群什么的呢,哪想到是你们呀……”说完指指泡子那边:“野公猪可能就打死在那儿了!”
淡青色的天边泛出一缕缕红晕,晨曦从朦胧的夜色里喷射出来,山林大地在人们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楚了。
张连长和尾随的知青们紧跟在丁向东身后走到前面的泡子边上一看,可不是,果然一头有条后腿夹着狼夹的野猪,咽喉处血迹模糊地挺躺在雪地上,猪头旁一片血染雪凌。
“哎!丁向东呀丁向东,你也太死葫芦脑袋了,从哪儿能跑来黑压压这么多野猪和狼呢!你把袁排长打伤了!”张连长唉声叹气地一跺脚,埋怨道,“也不看准就乱放枪,哎!”
丁向东担心地问:“袁排长怎么样?”
“哎--”牛大大接过问话,“幸亏子弹是从肩头的肉上穿个窟窿过去的,要是再偏一偏,打到心脏,袁排长小命就没啦!”
“袁排长呢?”丁向东撒眸着问。
张连长:“早派人送回去了!”
田野心里直纳闷:“张连长,那信号弹是怎么回事呀?”说话时用怀疑的眼光瞧了瞧丁向东:“这里有没有名堂呀?”
张连长:“八成是巧合。”
“咱们还去不去抓特务啦?”有人问。
张连长眯眯眼睛,一扬脸:“嗨”,多少特务也跑没影啦!”
李阿三苦笑一声,摇着头说:“真不好理解!”
“嘿,我紧张了半天,闹了这么场鬼把戏--真能扯鸡巴蛋!”马广地背着枪,袖着手,耸耸肩,长叹一声,接着李阿三的话说:“唉--造反派打内战不都这么说嘛,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坏人--活该,不打不相识嘛!”
知青们乱哄哄议论着,张连长心里本乱糟糟像塞着一团麻,听马广地冒出这一通风凉话,很不耐烦,声音里好像从来还没显着这么急躁:“马广地!你少说风凉话!”
“喂--张连长--”马广地不紧不慢地回话,“这不是风凉话,是大实话呀。”
“你--”张连长气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黄晓敏觉得一切都非常无聊,隔着好多层人大声问:“张连长,您快发话,还去不去抓特务啦?”
“嘿--”马广地情不自禁地又冒出了风凉话,“小子呀--你以为那特务就跟长在树上的猴头似的呢,等着你去抓呀?”
“你少咸话淡话的!”张连长大声呛马广地一句,向大伙一挥手,“同志们,撤--”
“噢--”
“撤--喽--”
团团围住的人群呼啦一下子散了,起着哄,像潮水般朝连队涌去。
“站--队--站队呀……”张连长见此情形,觉得一声“撤”有点失口,但不管怎么再喊,已没人再理会,拼命地朝连队跑去。
“哈哈哈……”
“快看哪--哈哈哈……”
队伍跑散后,剩下袁玲妹、方丽颖等一伙落后的女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你指着我、她又指着她地哈哈大笑起来。张连长莫名其妙地走上几步一看,才发现她们有的穿反了裤子,有的穿反了鞋,还有的棉袄里子冲了外……有的左脚是棉靰鞡,右脚不知穿错了谁的棉皮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姑娘“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像一串串银铃在冷清的空中飞荡着,向远处传扬着,那样开心。
“嘿嘿……”张连长的脸皱皱着,也在笑,但那笑就不像姑娘们那样开怀,那样自然了。是苦笑?是假笑?还是讪笑?一时难以让人从脸上辨别出来,但,有一条--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曙光渐渐展开,幽暗的天空豁然明亮后,倒令人感到空荡荡而冷峻、凄怆,像个酸女人的脸。
张连长心里乱极了,并不比王大愣挨哄时好受!他当连长后,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按场革委会指示办事,第一次想以假当真来凝聚知青们的意志和纪律性,万万没想到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啊,虚假将使这精神悲剧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