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严冬再酷寒无羁,仍像是被时令牵的风筝,乖乖地沿着季节的轨道飞行着。一过立春,大烟泡无影无踪了,风也不那么刺骨了。
今天早晨,马广地第一个起床,他惦着两件事:一是排到了值日生,需要把尿瓶用爬犁拉走;二是抓住这最后一个休息日,到魏良辰家再去约会韩秋梅。
他揉揉干涩的睡眼,穿好衣服和鞋,打了个哈欠,深深吸了口气,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刺鼻的尿碱味儿,往地上一撒眸,喝!两溜尿瓶,有的尿瓶里冻上一层尿冰,那准是前半夜撒上的;有的尿瓶里干脆没冻,那准是后半夜撒上的。
“呸!真不是玩意儿,天亮了还往里尿!”马广地发开了牢骚,“我排到今天值日算倒八辈子霉,不他妈的冻了……”他撒眸一阵儿,一挥胳膊说:“喂喂喂,竖起耳朵听着哇,这每一个人一个小尿瓶是我老马发明的,专利权也就在我这儿,现在,我正式宣布:从今晚起,正式废除它!”
知青们有的还睡着,有的在蒙被偷偷发笑,有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马广地的目光一下子落到黄晓敏的尿瓶上时,火忽地烧上心头。他两大步跨过去,拽住他的耳朵,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小子真不够意思,考大学复习功课咱不反对,可是熄灯就点蜡,天亮就睁眼,就这么穷折腾,倒少喝水呀……”
他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尿瓶让黄晓敏看,连讽刺带挖苦地说:“再往里泚就要上尖了,干脆像咱晒粮场的粮囤似的,打着茓子得了呗!”
“哦哦哦,对不起。”黄晓敏自知理亏,被马广地揪耳朵揪得直抻脖,咧着嘴告饶,“你不给倒,我自己来。”
“知道对不起呀,以后就少干点!”马广地见他服软,心里消了火,“谁让天突然暖和排到咱老马值日呢,该倒咱还得倒。”
他松开手,从门口拎来大皮桶,从里往外挨个铺位炕墙下,一瓶一瓶往里倒着,边倒边嘟囔:“我再声明一遍,从今晚开始,正式收回这尿瓶的使用权……”
郑风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广地,怎么,外边不冷了?”
“是,”马广地哈腰捡起一个瓶子回答:“后半夜撒的尿都不冻了!”
“噢--”郑风华瞧一眼马广地正要往皮桶里倒尿的瓶子。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那是吃完早饭,他约白玉兰去小煤矿更房谈心聊天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们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她显得惆怅和不快,似乎对他有意见。他一再追问,但她又不说,追问得紧了,她就一言以蔽之:想孩子。这倒也令人相信,但仔细观察,他又明显发现不尽然。他百思不解,到底是为什么呢?就这样,一直到偏午,白玉兰又该准备随文艺队去兄弟连队慰问演出了。他们在回连队的路上,瞧着一号和二号地中间农田路尽头那座小歇息房,倏地,他们的思绪奔腾起来--
就在那里,弥漫着他们初恋的热情,竟热得在那儿丢落了两个大红苹果,并因此引起纷纷议论。两个大红苹果偏偏从一个拖拉机手那儿落到了王明明手里。当他把苹果从王明明手里夺回来后,便用酒封进一个小小的瓷坛里。白玉兰遭受侮辱自尽未遂住院,当打开小瓷坛把两个鲜艳的苹果送到她面前时,她看到保存得如此好的苹果,惊喜若狂,激动得滴下了眼泪--因为这说明郑风华仍然深深地爱着自己,两个苹果象征着他们永不褪色的爱情。这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因当时她不能吃苹果,他便拿回宿舍又封进了小瓷坛。据说,只要用酒浸泡好,能保存三年,甚至五年。
他打算天稍一暖和时,约白玉兰去那间小歇息房,带上这两个苹果,边吃边回忆当年互相执著地追求,使今天的爱更加深沉。
方才听马广地说天暖和了,他产生了立即要去找白玉兰的念头,便忽地揭开被,像要去执行什么紧急任务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
“郑大哥--”马广地在旁边往皮桶里倒完一瓶尿停住问:“这么早,忙忙和和地要干什么去?”
“不,不……”郑风华应酬地支吾着,“不干什么,有点小事儿。”
他穿好衣服,从箱子里取出小瓷坛,用力抠掉糊在口上的粘泥,启开封闭盖儿,一股酒泡苹果的清香味扑鼻而来。
他伸进手去拿出一个苹果,可一下子愣住了:这已全然不是当年白玉兰在小歇息房里含着初恋时的羞涩从兜里掏出的那红艳艳、鲜亮亮的苹果了,也不是白玉兰自尽未遂时他拿出来送到病床旁时的模样了。那泛红的一面几乎全部烂掉了,其它部位也褪了色,尽管他是轻轻地伸进手去拿,但手指抓摁的地方仍陷着五个指印坑。他急忙去摸另一个苹果,拿出来一看,竟比这个烂得还厉害,托在手心,几乎成了一把苹果泥。
“不能,不……能……啊……”他自言自语,瞪大眼睛注视着,第二次用酒封进小瓷坛后,他在回顾初恋的甜蜜时,几乎都想到这对精心存放的苹果。想象中,它们在北大荒醇酒的浸泡中变得更加鲜亮、更加可爱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已经变成了如此这般的苹果泥!
顷刻间,他要约白玉兰去小歇息房的情致淡了,神情竟恍惚起来。虽然是睁着眼睛,脑海里却像眯着眼在过电影:一会儿是闪着红润光泽的两个苹果;一会儿是白玉兰散发着迷人光彩的俊俏脸庞。看一眼手里的烂苹果,脑海里又闪出了白玉兰的惆怅忧郁,脸上闪出的强挤出的苦涩的微笑。就这样,鲜亮的红苹果--白玉兰俊俏的脸庞--苹果泥--白玉兰苦涩的微笑,像一个车轮,周而复始地在他脑海里旋转着,旋转着……
渐渐地,他的心平静下来了,他把烂苹果往小坛里一扔,又和衣躺下了。脑袋里这么转了一阵子,现在变得格外清醒起来:经过几次接触可以判断,白玉兰变了,她不是因一时一事的心情不顺而惆怅,而烦躁,而是性格变了,变得再也不是当年舞台上和舞台下那个活泼纯美的姑娘了。
--她变得惆怅并爱把话埋藏在心底了。随连队文艺队外出演出时,上台的刹那,不过是冷静地控制一下自己,从肉里硬挤出假笑,从嗓眼里硬挤出大声调,来完成报幕任务。除此之外,几乎再没有振奋的时候,常常独自摇头、锁眉,那神情,似乎浑身都是酥软无力的。下乡刚来时的天真活泼劲儿不知哪里去了。那时候,遇到再不顺心的事情,她都会滔滔不绝地倾诉给郑风华。而现在她对郑风华的探询追问,只是摇摇头,说声“没什么”或者“不舒服”,把满腹抑郁都埋进了心底。
啊,郑风华再心有灵犀,也揣测不透呀!
--她变得喜静而多疑了。她过去喜静,是喜欢到空旷寂静的田野里练嗓子而放声歌唱,喜欢远处山壁撞回的歌声,在自己的耳畔袅袅盘旋,渐渐飞逝。那静,是美妙的境地,是精神追求的美好王国。如今这静,是凄苦的凝集,是多疑的猜测。而她最多疑的是,郑风华是不是在和自己玩轮子?并进而猜定他已经嫌弃自己了,只不过把抛弃自己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下而已。她发现郑风华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一个姑娘和他搭讪,觉得他们在暗送秋波。她发现郑风华收到过一封来信,而几次见面都没提此事,揣度这里大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郑风华再体贴入微,也抚慰不了她内心的创痛。
--她变得冷峻而且爱流泪了。那对美丽的小酒窝很少再荡漾着甜蜜的笑。当独自一人躺在被窝里,或者独自漫步在雪路上时,脸总是铁青着,眼珠像失去光彩,变得灰蒙蒙的。想到不幸的遭遇,那恨是不必说了;但想到和郑风华的恋情,一种郁结在心头的酸辛,总是那样热辣辣地从心头腾腾升起。泪珠不知不觉地顺着眼角悄然而下,滴落的时候,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
啊,眼下郑风华心肠再热,恋情再深,也无法知道怎样去堵塞她的泪泉。
白玉兰的这些变化,只有郑风华才细微地体察和发现到了。
他正躺在被窝里眯着眼,苦于不知如何竭尽全力热慰这颗忧伤的心的时候,马广地倒完尿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抻着他的脖颈爆豆似的说:“快快快,快起来,家属区出蹊跷事、热闹事啦--”
不由分说,他已被马广地拽下炕来,拉着走出宿舍,朝家属区飞跑去。
郑风华莫名其妙地跟着小跑:“怎么回事?”
“嘿,到那儿就知道了!”马广地口急脚快,“去晚了就看不着热闹了。”
郑风华跟着马广地紧颠一阵慢跑一阵,张口气喘地朝就业农工家属区跑去。老远就发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蹦乱跳的半大孩子,都纷纷奔家属区中间拥去。
他俩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皮包骨的干巴瘦老头在自觉地“游街”。干巴瘦老头低着头,端着一个破旧的簸箕,簸箕里放着铡碎的谷草,里边掺有豆饼渣子,脖上挂着一只破鞋,棉袄外的腰绳上系着一个破旧的小堂锣,手拿锣锤,一边走路一边敲着。围前蹿后紧跟在他身边的是些半拉孩子,有的时而杵他一拳,有的忽而抓一把雪扬进他的脖子里,有的拥挤着往前蹿,常常把他撞个趔趄。这一切,干巴瘦老头就像没有感觉一样,一个劲儿地低头从这栋房门前过去,从那边房山头出来,接着又拐进另一栋房的门前小路。
“老头儿,低头吃一口!”
“老他妈鸡巴登都老掉牙了,还掐鸡巴念咒玩邪的!”
……
堂锣声、嬉笑声、议论声和孩子们的叫喊声、吵闹挤蹿的脚步声嘈嘈杂杂响成一片。人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这些年的春节,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喂--”郑风华问身旁的马广地,“这是什么名堂呀?”
马广地搔搔头皮,皱皱眉头,也有点蒙了:“真他妈的新鲜,谁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他一侧脸,发现身旁有名中年妇女是“二老改”家属,既没敢喊“嫂”也没叫声同志,而是拖着小尾音“喂”了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嘿!”中年妇女鄙夷地一耸鼻子说:“干了不是人的事呗,儿子不在家,要上儿媳妇的炕,把儿媳妇惹火罗!”
郑风华在旁边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是这么回事……”
马广地问:“干什么非要端个簸箕游街呀?”
“簸箕里是牲口料。”中年妇女边随着人群走,边给身边的郑风华和马广地当解说:“让全连人都知道知道,丢尽他的脸,以后就不敢了!”
郑风华:“是贫协组织的?”
“不,人家贫协还能组织这玩意儿!”中年妇女答得津津有味,“儿媳妇逼着老公公这么干的。要不,她就告他,一经官不就踢蹬了嘛!”
“喝!”马广地感叹道:“这儿媳妇够厉害的啦!”
“敢情是了!”中年妇女瞧瞧马广地和郑风华,“那小媳妇你们可能认识。”
马广地问:“谁?”
“就是那个外号叫香水梨的!”中年妇女突然眼睛一闭又睁开,给人以无穷回味,“不认识她的不多呀。”
马广地在家属区没少听关于香水梨的传闻,听韩秋梅讲过,就业农工家属区没少议论这个女人和王大愣来往如何如何。一听,顿时作呕,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听说那也不是个好饼!”
“啧啧啧,可别这么说!”那中年妇女一伸脖,嘬嘬嘴,神情动作表露出完全明白马广地说的是什么含意:“谁看见了?谁抓住了?”她停停告诫马广地:“那是个茬子,这家属区有几个说这话的,让她逮住了,没把脸给挠烂糊!”
马广地瞪大眼珠子:“这么尿性呀!”
“哎呀呀,”旁边一位年纪大的妇女拽拽中年妇女的衣襟,斜一眼马广地,教训似的口吻对中年妇女说,“得了得了,老实点看热闹得了,少多言多语,不说话能当哑巴把你卖了!”说完,扯着那中年妇女挤到前面去了。
“这个‘二老改’家的老娘们真他妈操蛋!”马广地瞪着她俩挤进人群的身影,“像醋、黄连水和大粪汤子腌出的菜似的--穷酸苦臭!”
那大点年纪的“二劳改”家属是有经验的,她知道马广地和郑风华是知识青年,知道其间的等级和沟壑,明白这年头要少说为佳。
马广地问:“风华,你认识那个香水梨吗?”
“不认识。”郑风华摇摇头。
“遗憾,”马广地牵着郑风华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等再见着我指给你……”
马广地常到就业农工家属区来,没少见这个“香水梨”。这个给“香水梨”起绰号的人,确实有比拟能力。她脑袋长得像个梨,整天价搽脂抹粉,老远就能闻见,香气逼人。那脸上的皱纹总是用雪花膏抹得平平的。因此,香味再加上梨形脑袋,便构成了“香水梨”这个绰号。解放前,这“香水梨”曾是县里大车店里有名的暗娼。解放后,仍不规矩,在县城顶风臭十里,一直嫁不出去。这里由劳改大队变成国营农场后,经人介绍,她嫁了“二老改”子弟,给这个干巴瘦老头儿当了儿媳妇。丈夫被连队派出去连续四年当民工,修筑一个重要工程。前几年过春节都回来,今年因在民工中排到他守摊看护工地,没能回来。香水梨闲饥难忍似的,施尽种种Y荡手段,常暗地里勾搭连队的男人。她的一些传闻满城风雨,可以说,在就业农工家属区里,几乎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塞得满满的,不过只听辘轳把响,就是不见井在哪里。传说,有人不受其勾引,曾向王大愣告发。王大愣却小脸一拉,用鼻子哼一声,说了句:“她怎么不勾引别人呢,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不是露了马脚先下手为强啊?!”告发的人便乖乖退去。有人偷偷议论说,“香水梨”和王大愣就不清不白,更有知情者说,谁谁如何见到王大愣夜间遛“香水梨”家的墙根,王大愣如何鬼似的敲“香水梨”家的窗户。可是,有好事者去问这人时,这人又连连摇头,一口三个不知道。王大愣和“香水梨”的传闻这么多,没有一件能在正式场合核实下来的。那些相信这些传闻是真的人说:“嘿,让人家证实,那不是笑话嘛!‘香水梨’那么扬巴,王大愣站在连队这头跺一脚,那头都能颤三颤,老虎拉车--谁赶(敢)呀!”
可也别说,有不听邪的,在几个公开的小场合,薛文芹就做过证。那是知青刚到农场不久,还是她当排长的时候,有一天傍晚下班回来,她扛着刨粪刨坏的尖镐到小铁匠炉去修理,走到门口,就听见“香水梨”勾引钱光华,被钱光华厉声斥退了。这一点,后来还成了她爱钱光华的原因之一。
“香水梨”在就业农工家属区舆论这么大,眼下这干巴瘦老头的耳朵里也灌进了一些,他在儿媳妇门口蹲了几次“坑”,果然发现有人来儿媳妇家。而且包括王大愣在内。昨天夜里,他淫心荡起,便敲开门,说些闲话,故意不走,待粘粘乎乎刚要动手动脚时,“香水梨”翻脸炸了庙:声称要是天亮不端草料簸箕游街就要告他强奸,重新送他进监狱。干巴瘦老头一再求情不行,只好依了。原来,“香水梨”知道她的名声不好,就千方百计想向全连队表明她的“清白”,现在来了机会,她便抓了这个没改造好的老公公当了垫背的……
“广地,走吧。”郑风华拽住还要跟着继续往前走的马广地,“没什么意思。”他不像马广地,不喜欢听民间嘎嘎咕咕的传闻,也不愿意看杂七杂八的小热闹,即使偶尔听到一些也像耳旁风一样,这耳朵进,那耳朵冒。至于“香水梨”的名字和传闻,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也忘记在什么场合,听别人说的,并且人和事一直对不上号。
他一再催促回去,马广地兴味未尽不肯顺从,他就转身走上一栋就业农工家属房的门前小路,准备径直穿过去,上大道回宿舍,抓紧洗漱,吃完早饭,好去约会白玉兰。
当走到这栋房的中间一家门口时,随着推门声,传来了一个女人尖脆的打招呼声:“哎哟哟,这不是郑排长吗?”
“噢--”郑风华一怔,站住了,侧脸一瞧,一个梳洗干净的白面女人,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手把着门框,两眼直勾勾地往他这儿瞧。郑风华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已经早就不当排长了!”
“总是当过吧!”这女人左右一撒眸,没发现有人,两个眼珠子同时一转,像摄影机的镜头一样,把聚光圈对准了郑风华,嗓门一高,显得更尖声尖气了:“你说巧不巧,正要找你呢,我这里有封捎给你的信。来,我给你。”说完转身回屋了。
信?什么信?从哪儿捎来的呢?他纳闷着,怔着,瞧着这女人进屋的背影,一时觉得很陌生,可又好像在什么地方打过照面。
那女人往屋里走,没有带外屋门,走到屋当腰,回头一瞧,发现郑风华还在障子外站着,又尖起嗓子打招呼:“郑排长,你进来呀,外面怪冷的!”
“我在外面等着吧!”
“哎哟哟,进屋吧!”那女人又折回来。看来,不进屋是不肯给信的,“怕混线呀,是不是?”说着,脸上闪出了酸溜溜一笑,像是将军,又像是诉苦,并走上前来,有要拉扯让请的架式。
盛情难却,郑风华又怕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不好,也就是进屋站一站嘛。没等女人到跟前,便抬腿迎面朝屋里走去,随着女人一转身,从她身上飘散出一股雪花膏和香水味儿。
“请坐,请坐!”郑风华跟着那女人进了屋。她捡起一块抹布擦擦炕沿,“快请坐!”
郑风华辞谢:“不多坐了,我还有点儿小事情……”他站着没动。
香水味更加浓郁地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朝郑风华身上扑来。
他心里琢磨:哦,这就是所说的“香水梨”吧?
“哎呀,站着的客不好打发!你等着,我给你倒杯水喝。”她大大方方地把郑风华扯拽到炕跟前,双手一摁两个肩膀,使郑风华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擦过的炕沿上。
香味刺得郑风华的鼻子直发痒。他断定:没错,肯定是“香水梨”。
确实是“香水梨”。
她让郑风华坐下,借拿着杯子去外屋倒水的空儿,轻轻地将外屋门上了栓。
“请喝杯水吧!”“香水梨”压根儿不提信的事儿,卖弄风骚地扭动着P股端来一杯水送给郑风华,“你们知青有文化,又是大城市来的人,见识广,你给评评理吧--”她指划指划外边,“你说说,哪有那样的,我那老公公还要不要脸了,趁儿子不在家,跑到我这儿捡便宜来,我的便宜是那么好捡的吗?!不知臊的老骨头棒子,我非寒碜寒碜他……别看他一根毛也没捞着……不是玩意儿的老牲口……”
“香水梨”不住地叨叨着,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往郑风华身边凑合。香水味儿呛得郑风华从鼻痒到喉痒,使他渐渐有点恶心起来。
“你--郑风华往后闪着身子,“请快给我信,你叫--我也不知怎么称呼。”
“嘻嘻嘻……忙啥,”她贱笑几声,“人来这里就甭客气!连队的老老小小都喊我‘香水梨’,我‘香水梨’也不能谁愿啃就来啃一口呀。”说着,走到了郑风华跟前,“郑排长,你别看我文化不高,肚子里没多点儿墨水,我可打心眼儿里喜欢会舞文弄墨的人……”
郑风华实在受不住,把P股往左一挪,躲开了她:“你要干什么?”
“我呀,嘿--”“香水梨”献媚地一笑,“我要稀罕稀罕你,哎哟,男人那玩意儿我见得多了,什么样儿的我没见过,别装假洋鬼子……”说着脱掉棉袄、秋衣,又脱掉衬衫,只剩一件背心了,挺着鼓鼓的乳房向郑风华凑合:“你坐呀,喝水……”那架式要硬往郑风华怀里钻。
“‘香水梨’,你规矩点!”郑风华连吓带气,脸色刷一下变得蜡黄,倏地又变白了,嘴唇发青,有些僵硬了,躲着,指着“香水梨”怒斥,“你不要无理,不要……”
“嘿,老娘待敬待敬你吧,你还不识待敬!”“香水梨”见郑风华不上钩,梨脸一下子拉长了,“听说你不是专门要让别人搅过水的娘们吗?白玉兰行,我怎么就不行……”
“住嘴,”郑风华被激怒了,“你再耍无赖,我要喊人了!”
“你喊人?”“香水梨”溅着唾沫星子,贼眉鼠眼地紧紧盯着郑风华,“好家伙呀,跑到我家来,想占便宜,占完便宜还装正经……”她双手把头发使劲抓搔几把,又“嘶啦”把背心撕破,露着白皙高鼓的乳房往郑风华身上扑:“你这个不讲情意的家伙,我饶不了你……”
郑风华一偏腿上了炕躲开了她,站起来,气得喘着一口一口粗气,哆嗦着指斥:“你耍臭无赖,走,到外边说理去!”
“走就走,到外边说理去--”“香水梨”咬咬嘴唇说,“恐怕你说不清楚,你挺大个老爷们,跑到我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里干什么?!”接着,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架式很凶很猛,声音却不大,也就是给郑风华听的:“快来人哪--,我家又闯--进野--汉子--啦--请领导做主呀--”
“胡说!”郑风华气得一跺脚,“不是你让我来取信的吗?”
“香水梨”停住耍泼:“谁作证?不要脸,挺大个老爷们大天白日地睁着两个大眼珠子说瞎话。我让你取信,我认识你老大贵姓啊?!”她指着郑风华叫号:“谁作证啊?”
是啊,谁作证呢?
“香水梨”又开始进攻了:“你要是不和我睡,今天我就叫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可有证,我这衣服,就是你要耍流氓我不让,你给撕扯的!”
“你血口喷人……”郑风华指着“香水梨”只说了一句,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曾听说过一些官司,只要让女的咬上,男的就要挨收拾,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惊慌失色,脸绷得很紧,血色不知都到哪儿去了,舌头像被凝固住似的,只有舌尖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是啊,让这臭婊子娘们赖上,又没人作证,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接着,一系列难堪的场面在眼前展现出来:白玉兰痛哭流涕指骂;李晋和马广地鄙夷地开始疏远;大宿舍里知青们像开锅似的议论纷纷……
“不好啦--来--人--哪--”“香水梨”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双手又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我家闯进野汉子啦,我男人不在家,一个小知青也敢来,连臭虫、蚊子、跳蚤都敢来欺负我呀……”
郑风华极力地冷静一下,觉得再和这臭无赖争辩也没用,跳下炕刚要往外走,“香水梨”忽地站起来,披上棉袄紧蹿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就去搔他的脸。他使劲一挣就往外跑,但一推门没推开。而“香水梨”上来使劲拽住他的后脖领,“你调戏了我要走,没门儿!”“香水梨”叫号,“走,到张连长家去!”
“你真他妈臭无赖!”郑风华急了,“算什么东西……”
“你说算什么东西!”“香水梨”使劲扯着郑风华衣领不放,发起疯来,“来--人--哪--!”
郑风华猛一下子拉开门栓,使劲一推,把“香水梨”带到了门外。
“香水梨”假哭着嗓子喊:“我不能活啦,大白天就有野玩意儿找我便宜……”
这时,房头住的钱光华推开障子门倒洗脸水,见“香水梨”披头散发,觉得蹊跷,扔下脸盆就跑了过来:“喂喂,怎么回事?”
“光华呀,咱们邻里邻近地住着,你是知道我的……”“香水梨”说着就去扯钱光华的胳膊套近乎。
钱光华一甩:“你别扯扯巴巴的!”
“这个不要脸的知青!”“香水梨”边穿棉袄,边指着郑风华诉说:“大白天就钻到我屋里来捡便宜!你知道我是那样人吗?他要走,不行,我得和他见连长去!”
郑风华难为情地说:“光华,这娘们真无赖!我从门口过,她非让我进屋,说给我捎封信,正找我。我信以为真,谁知,我一进屋,她就撩臊耍流氓。”
“胡说!”“香水梨”提高了嗓门,“谁给你作证?”
“我作证!”钱光华斩钉截铁地说,“我听见你招呼郑风华进屋的,我看见你在屋里先不规矩的,人家郑风华不理你……”
“香水梨”指着钱光华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白当一回就业农工子弟,胳膊肘子往外拐,合伙欺负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钱光华用手一指,怒气冲冲地说:“不活你就死!”接着对郑风华说,“你快走吧,我可以作证!”
“谢谢,谢谢,”郑风华眼里噙着泪花,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劲儿地“谢谢”,朝宿舍走去。
这时,已经围了几个赶上看热闹的人,议论起来:
“这骚货,真是害人精,人家郑风华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小伙子能跟她?”
“这玩意儿可也怪,郑风华怎么能跑到她家来呢?”
……
消息渐渐传开,又成了连队一个小小新闻。
“香水梨”闹个没脸,转身回屋后,梳理梳理蓬乱的头发,穿好衣服,又在头发、衣服上洒些香水,往脸上抹些雪花膏,一扭一扭地来到连部,进门后发现冷冷清清的没人,就抓起门口破桌子上的电话,要通了王大愣家。
“香水梨”一边悄悄说着,一边撒眸着是否有人来,耳机里传出的声音很清晰。
“王连长吗?”她还是习惯这么叫。
“我是。”
“知道我是谁吧?”
“听出来了。”
“王连长哟,你都当上场办大主任了,我还一口一个王连长王连长的,不知怎么搞的,就是改不了呢,觉得这么叫亲着呢……”“香水梨”一阵卖弄后说,“王连长,你让我干的那件事,我今天得着了个机会,差点儿就把郑风华那小子舞扎住搞臭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唉,事情就坏在钱光华那个家伙手里……”
“好。”王大愣像下命令,“这事一定要办成、办好!”
“香水梨”一扭P股,仿佛王大愣就在眼前:“我的王连长呀,你就尽快把心放在肚里吧,不是吹呀,咱干别的不行,干这事,不说一个顶俩吧,也响当当顶它一对。不用多久,准把郑风华和白玉兰搅黄,等你家王明明出来,白玉兰还是你家的人,这二茬子谁要呀,放心吧……”
王大愣嘱咐:“千万要谨慎行事,别把我抖搂出来,千万、千万啊!”
“我没说嘛,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香水梨”打完保票问:“你什么时候来呀?”
“有机会吧!”
“你上月给我的钱都花光了!”
“是是是……”王大愣支吾着放下了电话。“香水梨”从耳机里听到开门声,断定刚才大概是王大愣的老伴没在,这门响,准是她进屋了,王大愣才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