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地属消息灵通人士,但有个消息,他却不知道,一时变得闭塞了。
原来,李晋跑回城以后,给连里寄来了两封信。不用说,一封,当然是寄给竺阿妹的。但另一封却出人意料,是寄给梁玉英的。而且是长长的。梁玉英乍一拆开信,看到署名,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和李晋接触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压根儿没有来往。直到读完信后,她才明白了李晋的意思。原来,他写信的目的是要借助于她和张连长儿子张小康的恋爱关系,转弯抹角地从张连长的嘴里掏掏底儿,看看回来后,到底要怎么处理他。
梁玉英××排长:
您好!
当提笔首先写上您的大名,接着又在后面缀上“同志”二字的时候,似乎觉得不妥,便又在“同志”二字上打上×号,改成了“排长”两个字。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感情,特别是首次打交道,冠以“同志”之称,似乎太冒昧了。在连队很多人的眼里,我是“危险分子”,不知您对我看法如何?冠以“同志”之称,也是担心唯恐玷污了您的革命的美好情操。所以,就冠以“排长”之称吧,您本来就是排长嘛!
您接到我的信肯定会觉得很突然。不过,我拿定主意打算逃跑的时候,就把到家后首先发出第一封信的目标对准您了,因为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您能帮我的忙--如果您是真诚的话。
首先,我向您简单讲一讲我逃跑的原因,为什么那么多知青都能坚持和贫下中农过第三个革命化春节,而单单我李晋等几个人就不能?从我个人的小圈子来讲,是事出有因的。这你是不知道的。我敢断言,我是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的,我报名决定要随着这一专列来到北大荒时,别说没有来得及跟在省城的爸爸商量,就连正在班上工作的妈妈也没去商量。我是独生子,妈妈是让我等等看再说的。你是知道的,专列是上午9点出发的,妈妈7点上班后,我的心突然活了,一拍桌子决定--走!便捆起一套行李,给妈妈留了个纸条,就扛着行李奔赴车站了。不知您是否理解我的心情,逃跑的前一天,我接到妈妈一封信,信中偷偷叙说了爸爸在五七干校受到的一些磨难。我想,无非是因为他曾是作家,写的那些东西受点批判。我妈妈也写了她老人家的孤单与凄苦,并说爸爸要在腊月二十九赶到家里过年。若不是妈妈以违心的话安慰我在北大荒过第三个革命化春节,我是不会读着读着掉泪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李晋是个钢铁汉子,是很少掉泪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对我来讲是最适合不过的。在二连学习班里--实质是农场设的小“笆篱”子--那么打我逼供,我没掉一滴泪,也并没因一顿顿胖揍而屈招!可是,可是呀,我的排长呀,我读着读着妈妈的信,竟眼泪止不住了。您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往往忍不住要惹些大祸,我想来有些后怕。在闯过了批判会戏弄丁向东、主持知青恋爱问题讨论会、受冤进小笆篱子、王大愣失口道出反革命口号(是失口,我当时就断定,可是,我没有当失口对待)我带头穷追猛打……这些关口,每次都担很大风险,在农场和贫下中农过了两个革命化春节的,谁敢保证在第三个和第四个革命化春节之间,我还会惹什么祸呢?谁敢保证不被再次送进小笆篱子呢?谁敢保证不被李峻那样的家伙把我打死呢?我自己是没有把握的!所以,想到临下乡时没和爸爸和妈妈见上一面,我决定,在你们和贫下中农过第三个革命化春节的时候,我要跑回家和二老过个团圆年,以解父子和母子相互思念之情。他们已成老人,我真担心哪一天一命呜呼,或者我这种人在农场会随时都有三长两短,成为终生憾事。就算我下乡那天起是踏上人生革命之路的,我已在农场和贫下中农过了两个革命化春节,已经够意思了。这次,我想,不能算不革命吧?我写着写着就多了,请原谅。
其实,写上面那么多,对给您写信的目的也并非是多余的,那么,书归正传,想求您拐弯抹角地从张连长嘴里探探底儿:我们几个逃犯回去后怎么处理?
这件事,唯有您能办到。其一,您是排长,连队的红人;其二,您又是张连长未来的宝贝儿媳妇。我设想了两个前景:第一,您为了进步,可能会把我这封信交给连长,成为您继续进步的一个阶梯;第二,您可能会很同情我,尽管接触不多,我们毕竟是已经在北大荒一起战斗了三年多的“荒友”,何况又是坐一列火车来的北大荒,更何况我们是乡亲。有句老俗话:“人不亲庙亲,和尚不亲帽子亲”,也许您想到这些,会帮我的忙的。
我也向您声明:倘若回去再进学习班,我和丁悦纯已商量好,包括上海的马力,宁肯在矿上当黑户开小煤矿挣钱糊口也不回去了。倘若领导能原谅我们,哪怕是受批评,检讨检讨,我们就认了,和你们比,我们毕竟是错了。我们还要回去和“荒友”们一起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敬请您高抬贵手,助我们一臂之力。
此致
敬礼!
李晋
春节前夕于乌金市
梁玉英有股泼泼辣辣的刚性子劲儿,大略看了一遍后,一股火忽地燃上了心头。有事求就求嘛!干什么还要软硬兼施,甚至讽刺挖苦呢?!
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个未来连长的儿媳妇曾经遭到一些人的非议。什么“巴结啦”、“趋炎附势啦”,诸如此类等等,耳朵里也没少灌。但自己从心里讲,确确实实感到张小康不同于有的干部子弟,人比较忠厚老实,而且很朴实勤劳,照爷爷的眼光说:“看样子能过日子。”自己和张小康的恋爱关系正式公开以来,用实践向战友们做了回答:不张狂,也没有以此来达到这个或那个目的,甚至有些事该做的都不做了。比如说爷爷从这里回城时提出让自己跟着回家看看,很快回来,自己考虑再三,还是留下来了。事实扭转了一些伙伴的不良看法,自己又以原来的形象回到了战友们的心目中。
相求便是相求,为什么要胡言这么多呢?
她气得一冲动,真想把信交给张连长,给以他为首的几名“逃犯”添油加醋,好好收拾收拾他们!可是,当她又读了一遍的时候,这股刚性子劲儿,却让李晋信中体现出比钢还硬的性子给降服了,将住了。是,是不能把信交给张连长,且不说“人不亲土亲,土不亲庙亲,庙不亲帽子亲”的人情味过浓,这“坐一列火车来的”倒令人深思。这不就说明是战友、是伙伴吗?作为一名排长,就有责任不让一名伙伴、战友掉队!倘若真的把信交给连长,或者他们回来以后被送进学习班,他信中说的打算是完全能干得出来的。仔细琢磨,他信里写的那些东西,也是一种左右为难的感情的支配。虽然摆不到“革命”这盘棋上来,但在心里又是可以让人理解的,谁家都会有些类似的事情……可能的话,还应该帮他们疏通疏通,做点工作,说些好话……
她又看一遍信,便怀着对李晋又气又理解的矛盾心情,朝张连长家走去。
她心里明白,在张连长那里会有些面子的,自己和张小康结成恋爱关系,压根儿就不像王明明和白玉兰那出闹戏。那是王明明看中了白玉兰,死皮赖脸硬粘乎,王大愣从中当粘合剂。而这个,是张连长赏识自己。确实,张连长觉得梁玉英不怎么俊,可也不怎么丑,她有个泼辣劲儿,能干而且利索,尤其处事随和,群众关系好,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是理想的好儿媳妇。当初,他托个女排长一透信儿,梁玉英张口就否,表示不嫁“坐地炮”。可张连长不死心,才设法从梁玉英爷爷那儿打开了突破口。当时,张连长听说梁玉英一吐口,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他一共哥仨,排行老二,大哥和弟弟结婚后,大嫂和弟妹生起姑娘没个完,一个又一个,在邻里街坊,有了“张家十仙女”的称号。他俩家找人算卦,据说再生还是姑娘,一气之下,就此了之。唯独他家生了张小康这么个男孩子。等打算再要两个男孩过继给大哥和弟弟时,谁料老伴儿得场病后不再生育了。尽管如此,好在张家总算没断传宗接代的香火。因此,找儿媳一定要挑剔挑剔,一旦挑准,也就像家里的宝贝似的了。
眼瞧就要到张连长家了。梁玉英心里琢磨:这底儿是能掏出来。但一旦是不好的消息,特别是场部对“逃犯”有明确的处理意见,张连长对上又从来是恭恭敬敬,难以变通,那么该如何答复李晋呢。
张连长家与王大愣在时的住处成一趟房,把着东头。面积和结构都一样,只不过没有王大愣家绅士。没有铁门,没有砖砌的围墙,是些普通的柞树、桦树杆夹成的障子。但屋里政治空气却不逊色:毛主席彩色挂像、毛主席塑像、镜框里镶的毛主席像章,五光十色,应有尽有。这一点,他是唯恐别人说自己不忠于或不热爱毛主席。是四处寻讨和精心设计的。他不仅要使自己执行上级决议感到神圣,而且连走进家里都要有种神圣感。然而,挤挤捱捱摆放的那些家具却与这一浓烈的时代色彩极不相衬:带铜环的木箱、方桌、椅子统统都是那种古朴的栗子紫色。由于长久磨擦,油漆剥落,表面已出现斑斑点点的白色。这是不知传了几辈子的家具,哥仁分家时,张连长从关里搬家时带来的。
梁玉英一迈进张家院门门槛,还没等开口说话,张连长老伴儿先发现了她,急忙迎出来,笑嘻嘻抢先责怪起来:“玉英呀,瞧你这孩子,打年三十晚上开始,我让好几个人去找你,就不见你来!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梁玉英笑笑:“大婶儿,大伙儿都在一起过革命化春节,我怎么好意思抛开大家到这里来呀!”
“老张呀,小康--”张连长老伴儿一边喜笑颜开地陪着梁玉英往屋里走,一边喊:“快放桌子,把我留的菜热热……”
她这一嚷,几个来拜年的连队干部和家属都一抬P股走了。他们看出来了,梁玉英才是这个家的上宾。
原来,年三十晚上,张连长和老伴儿第一次派人到宿舍找梁玉英来吃饭时,满以为会随叫随到,便在家里又炒又熘起来。不料,却没来,初二又连找几次也没来。心里纳闷儿,便把几盘做好的菜原封不动放起来,单等梁玉英来时一热便可以上桌。
说时迟,那时快,张小康放桌,老两口一个热一个往里端,很快就摆满了小炕桌。
“姑娘,快脱鞋上炕!”张连长老伴儿催坐在炕沿上的梁玉英,“来到自己家里了,还装什么假,快……”
说着,哈腰就要给梁玉英解鞋带儿。
“大婶儿,我自己来。”梁玉英急忙哈腰解开鞋带上了炕。
梁玉英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格外喜悦的气氛。
“姑娘,”张连长老伴儿也脱鞋上了炕,紧挨着梁玉英盘腿一坐,嘴仍然乐得合不上似的,“过年的这点儿好东西,没舍得吃,就等着你来呢!”
梁玉英一看,桌子上摆的有香酥飞龙、清蒸犴鼻子肉、猪肉炖猴头、小鸡炖玉皇蘑……还有几样,她叫不上名,大概也是山产品。
梁玉英瞧一眼发憨而显腼腆的张小康,又瞧一眼脸上纹络展开的张连长,对张连长老伴儿说:“大婶,刚吃完饭不一会儿,我也不饿呀!”
“可不是。大过年的肚子里都有油水,”张连长老伴儿给梁玉英斟上一杯葡萄酒,说:“找你来,咱们不就是图在一起乐呵乐呵嘛。再就是--”她说着把酒瓶递给张连长让他自己给自己倒,顺手拿起筷子,给梁玉英小碟里夹一块香酥飞龙说,“你尝尝鲜,这是飞龙,北大荒有句俗话,说好吃的莫过于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这‘龙肉’指的就是飞龙肉。姑娘,你尝尝,婶做得好不好!”
“我自己来。”梁玉英被她的热情弄得不好意思了。
张连长拿起筷子,说:“别看你们在城里,这些山味还真不一定吃得着,你婶既然为你做了,就别客气,来,吃呀!”
“好!”梁玉英夹起香酥飞龙咬了一口,“好香!”
张小康像发傻一样,不时斜眼瞧瞧梁玉英,一句话也接不上。
张连长吃口菜问:“玉英,现在女知青宿舍里的情绪怎么样?”
“不好,反正我们宿舍是不好。”梁玉英回答,“奚大龙安葬完后的那天晚上,宿舍里几乎没人说话。第二天早晨起来稍好点儿了。吃完早饭,奚春娣从肖连长家回来,见到我们宿舍两名女知青的哥哥都在那儿唠喀,趴在炕上就呜呜地哭,好多人都跟着掉泪,谁也劝不住她,还是肖连长来把她叫走了。”
“唉!哭有什么用,”张连长叹口气,“奚大龙死得是挺惨,要不是和李晋那儿个落后分子老打连连,树个场级英雄是没有问题的,唉,可惜呀……”
梁玉英瞧着张连长:“叫我说,就这点儿小事,不该影响!”
“小事?!”张连长说,“你可别小看李晋那几个人,影响多坏。那年王大愣一句话错出了口,让他领着一帮人撵得直钻桌子。还得了啦,好弄不济也是个连长呀……”
“吃菜,吃菜!”张连长老伴儿在一旁用筷子点划着盘子直着急,“你在家里别说这些事。玉英,快吃!”
梁玉英笑笑:“我吃!”说着夹一口猴头咬一口咽下去,又接着刚才的话由问:“张连长,李晋他们回来能怎么处理?”
张连长老伴儿怕说这些玩意儿影响餐桌上的情绪,但梁玉英又扯出话头往外拽,实在不好意思说啥。
“那可就不好说了!”张连长喝几口酒说,“得看场部领导的意见了。”
梁玉英皱皱眉头:“一个知识青年跑回家过春节,还值得场部那么大领导拿意见处理吗?!你就处理处理得了!”
“不行,我可处理不了!”张连长说得很干脆,“王肃主任有话呀!”
“什么话?”
张连长说,“让我追到县城车站抓他们的时候,王肃主任就说了,不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春节逃跑的,要严肃处理……”
梁玉英倒有点儿紧张起来:“不就是你说的开除民兵队伍,不发粮票吗?”
“那是我的意思,”张连长说:“王肃主任说,这是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场革命运动中出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呢!”
“还能再送二连学习班?”
“难说。”
梁玉英放下筷子,瞧着张连长:“张连长,你给问问呗?”
“你要问这干什么?”张连长也很敏感,“是不是李晋来信让你问的?”
梁玉英犹豫了一下,立即摇摇头:“不,我想知道知道。宿舍里,大伙儿都很关心。”
“有些知青看处理轻了,好再逃跑?”
“不,”梁玉英摇摇头,发自内心地说,“张连长,你还很不了解我们这些知青。你不能像场部王肃那些人那样,老想用抓呀、打呀来治服知青。你没看和王大愣做对的劲头吗?治而不服;处理适当了,倒能让知青们松口气。我了解,不少知青都同情他们,年三十晚上,那么多知青的哭劲,你就看不出来?”
“能这样?”张连长眨眨眼,他相信梁玉英是不会撒谎来骗他的,“那,还革不革命了?”
梁玉英敞开思想了:“我看,那天郑风华有句话说得挺好,组织上让咱们在这儿就在这儿,在这儿不见得就是革命的;跑回家一次不见得就不是革命的!”
“哎呀!”张连长有点不爱听,“你可别听他的,那个郑风华看上去像是又精又灵,其实,他落后得很!”
梁玉英继续敞着思想:“张连长,我是说实话。这些知青,什么道理不会讲?什么世面没见过?文化大革命大串联走南闯北,有的跑遍了中国。开始,对贫下中农、对这下乡接受再教育看得很神秘。现在,有的好像捅破了窗户纸儿。惹他们急眼了,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我信!”张连长老伴儿插话说,“就凭钟指导员走那回事,那么多人冒着大雨去找场部,要不是亏老肖……”她接着说,“那年,夏锄大会战中,为了王明明少给那个叫马广地的知青一点儿菜,不也差点儿两下里抡起锄头嘛!”
张连长虽然不信她们的,但不吱声了。
“我关心这事儿,”梁玉英说:“张连长,你挂个电话给问问呗,看回来能怎么处理他们?”
张连长老伴儿也在一旁催:“哎呀,你就给问问吧!”
半天没说一句话的张小康也插言:“爸,什么了不起的,问就问问呗!”
三面夹攻,张连长下炕操起电话,让话务员接通了王肃家。张连长这边随问,王肃那边随答,耳机里话音很少,但每句的回答都使张连长脸上出现或感到突然或感到奇怪的神色。而结果,非常出乎他的意料。
“王主任说了,”张连长搁下电话,回炕上坐下,“教育从严,处理从宽,写个检讨好好认识认识。”接着嘱咐梁玉英:“可别往外说,我是觉得处理这么简单,还会有跑的……”
“行啦行啦,”张连长老伴儿截住他的话,“咱们别扯那些没用的了,喝咱的酒,吃咱的菜,咸话淡话往饭桌上一摆,再好的菜也没味儿了!”她用筷子直点示:“姑娘,吃啊,来到婶儿这里可别拿拿捏捏地装假!”
“是。”梁玉英微笑着点点头,夹起一口犴鼻子肉放进嘴里,然后喝进一大口葡萄酒,仿佛全身都被融进了葡萄酒的辣甜、犴鼻子的清香中。
她心里直纳闷:李晋逃跑后,是王肃亲自下令让张连长追捕的。在她看来,李晋分析得差不多,起码要挨批判,或者再进学习班,到头来,怎么如此干脆,教育教育就拉倒了呢?
其实,王肃原意并不宽容,而是要以此为知青接受再教育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来处理,准备杀鸡给猴看。作为农场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搞好“斗、批、改”的一项重要内容。但是,各地慰问团强烈的呼声和要求,不得不使他在知青工作中放松一下阶级斗争这根弦。为了知青有些错误是不是阶级斗争表现的问题,为了二连学习班算不算私设公堂的问题,为了允不允许知青恋爱结婚的问题、该不该号召知青向奚大龙学习的问题,等等,在慰问团与王肃、张晓红、吴主任等参加的交换意见座谈会上,一时争辩得面红耳赤,难解难分,甚至出现了互相引用毛主席语录据理力争的对峙局面。当然,王肃他们是辩不过慰问团的,他虽然嘴上叫硬,心里也真怕像慰问团分析的那样,搞过了头,适得其反,引起知青们集体闹事……
“玉英姑娘--”张连长老伴儿瞧瞧闷着头吃菜喝酒的小康,又打开了话匣子,“我这个儿子话少,不会说,不会道,不过人品好,老实厚道,流流气气的事在咱身上没有……”
“这话说的,”张连长说,“咱是什么家庭,那叫革命干部家庭!”
梁玉英不知说什么好,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她已经摸透,张小康也并非不会说不会道,他说起来不紧不慢、蔫蔫巴巴也是个没完。她和他压过几次马路,交流过一些思想,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但感情总不像知青间的恋爱,一旦情投意和谈起恋爱,两个人很快就会被强烈地吸引到一起来。他俩在一起从没拉过手,更谈不上卿卿我我的拥抱和亲吻,仿佛中间有一层障壁。
是一层什么样的障壁呢?是因为一个是城市知青,一个是“坐地炮”吗?是因为这一恋爱关系是外因促成,潜流的感情进程慢吗?梁玉英说不清楚。但她已明显感到,在这个家庭里,虽然张连长口称是“革命干部”家庭,但浓浓的封建家长制意识显然存在着。在家庭大事上,老伴儿和儿子对张连长唯命是从,就像张连长对待上级,常常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样。即便小康和她搞对象,也是张连长事先的主意。在这样的家庭大问题上,张连长不点头是定不下来的。当然,在日常生活中,家庭成员之间又是和谐平等的。
“净在那儿老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老伴儿接着张连长的话,语气里道出了一句随和的责怪,“人家玉英家就不是革命家庭啦?!”
“是啊,不然咱们能凑到一块儿吗!”张连长咂口酒笑笑,“玉英的爷爷退休了,还来帮着连队开建小煤矿,报酬分文不要,够革命的啦!”
“哈哈哈……”都笑了。
饭桌上的酒香菜香里,荡漾着轻轻的笑声。人们才开始真正进入吃喝的角色。
吃完饭,张小康捡碗撤桌,张连长老伴儿打开古里古气的箱子,掏出了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
她抖散开上衣,往梁玉英身上比量着说:“姑娘,婶儿给你做了一套新衣服,来,试试合适不!”
“婶儿,我有衣服穿,好几套呢。”
“傻姑娘!”张连长老伴殷勤地非让梁玉英穿上不可,“你有不是你的嘛,这也是叔、婶儿的一点心意。”
梁玉英脱掉棉袄穿上一试,很合适得体,长短肥瘦,领口和袖口都很合适。这是用一块细绿绒做的一身衣服,合适是合适,只是样子有点太旧,还是六十年代初在这一带农村流行的样式。你说不新鲜吧,还是新艳艳的绿,要说新鲜,又不是现时女知青中流行的样式和颜色,显得有些“土”,照知青们流行的话说,就是“屯气”。
她没有表露出来,连声称道:“挺合适的,挺合适的!”
“嗬,都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不假哟,”张连长老伴儿拽拽衣襟、袖口,又摆弄摆弄脖领,往后闪闪身子,端详着,并啧啧赞叹道:“姑娘,漂亮多了!”
梁玉英被端详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系着纽扣,才发现这扣很奇怪,既不是时兴的有机玻璃扣,也不是塑料扣,而是用绿绒布缝制的,里面像装着些细沙面。她扣上一个扣,抬起头来问:“婶儿,这扣布里缝的是什么东西?”
“哎哟哟,你要是不问,婶儿还真不想告诉你!”张连长老伴儿脸上忽地闪出一种神秘而又妖道的神色,“这里是车前子!”
“有意思,还有用这个缝扣的。”
“有,我们老家那里,没过门的媳妇到家里来,老婆婆送件见面礼衣服,都用这个做纽扣。”
“婶儿,”梁玉英笑笑,“有说道?”
张连长老伴儿转到梁玉英身后,拽拽后襟,说:“可不是,老人盼着你们过得车马成套,车前有人备鞍牵马,”她停停又转过来,笑得抿不上嘴了,“也就是车前早有子呀!”
“妈,什么车马成套成套的,”张小康在一旁听着有点不顺耳,“那是旧社会各干各的时候,现在是社会主义了……”
张连长老伴儿嗔怪道:“你懂个啥!我是说那个意思嘛!谁不知现在是社会主义!”
张连长在一旁嘿嘿直笑。
梁玉英尽管有些泼辣和开朗,但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早已羞臊得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尴尬地说:“婶儿,我要回去了。”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张连长老伴儿又从炕上拿过裤子:“忙什么,再试试这个合适不?”
“婶儿,不试了,上衣合适,裤子准没错!”她推辞着就要走,“我走了。”
张连长老伴儿把衣服和裤子抱在一起追到门口:“姑娘,婶儿既然做了,拿回去穿吧!”
“我要是穿上这套衣服--”梁玉英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说,“大道上一走,就没有看别人的啦!哈哈哈……”说完咯咯笑着走了。
张连长老伴捧着衣服站在门口,张连长和张小康在她身后,看那笑,听那话音,才知道梁玉英试了半天的衣服,原来并不满意。
夜幕被寒风抖落着轻轻降临了。刚平静两天的北大荒原野,又刮起了大烟泡。有时像小龙卷风一样,一股股、一阵阵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蹿上天空。有的下端粗圆,越往上越细尖,像会跑的雪塔;有的一卷起来就上下一般粗细,像会跑的雪柱;有的两股大烟泡卷起的雪柱相撞,汇合成一股,混混沌沌,像从天空狂撒下的一片飞雪。
梁玉英从张连长家出来,虽然探出了李晋让她探听的底儿,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愉快和满足,但是,她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他们的过分热情使她拘谨,不好意思。“车前子”纽扣更像是没缝在绿绒衣上,而是别别扭扭系在自己的心上。
有的伙伴羡慕她的恋爱生活,她却羡慕伙伴恋爱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坦荡和豪放。
她拐过房山头迈上大道,要转身往左拐回宿舍时,目光正好落在钱光华家的茅草房上,她觉得回去心里一时也平静不下来,就决定索性去看望看望薛文芹。
“说曹操,曹操到。”薛文芹正要收拾外屋,见梁玉英推门进来,高兴地把她拦脖抱住说:“我和光华刚叨咕完你!”接着,一转身朝小屋里喊:“光华,你看谁来了!”
“哟--梁排长!”钱光华早已听出是梁玉英的声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高兴地喊了一句,声音爽朗而干脆。他和薛文芹结婚以后,从一个感到紧张和窘迫的“二劳改”子弟,渐渐变得堂堂正正起来,像另外一个人似的了。天新地新了,沉郁的性格开朗了,见人话语也多了。
“别排长排长的,咋这么刺耳!”梁玉英对准钱光华就是一顿连珠炮,“就叫我梁玉英得了,说道可不少,你仍站在就业农工这边,连个‘小班长’都称官衔!”
要是过去让有点身份的人数落一顿,钱光华早尴尬得无地自容了,眼下却笑嘻嘻地点点头:“好好好,以后改称就是。”
“这有什么奇怪的!”薛文芹在一旁插话,“像钱光华他们这些跟着父亲背黑锅的,父亲在押时是劳改子弟,刑满释放后是‘二劳改’子弟,他们又有了后代,是‘小二老改’子弟……树叶掉下来怕砸着脑袋,还敢不是官就敬?”
“叫我就不敬!”梁玉英一挺胸,“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薛文芹拍她肩膀一下:“谁比得上你呀,找个连长当老公公!”
钱光华:“快进屋里坐!”
梁玉英第一次进他俩这小屋,虽然窄小,里面又摆放着一些东西,但从行李到箱柜,都很整洁,散发着纯朴馨香的气味。没有王大愣家的富贵,没有张连长家的浓郁的政治空气,却给人以舒服清新的感觉。
薛文芹把梁玉英让到炕沿上坐下,从窗台端下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快嗑瓜子!用花椒、大料、味精和咸盐水泡了晾干后炒的,挺香。”说着抓一把放在她手里,吩咐钱光华:“劳驾,给泡壶茶水!”
“好。”钱光华应声起身。
“喂--”薛文芹也抓起一把瓜子,坐到梁玉英跟前,“没到张小康家去?”
梁玉英边嗑瓜子边回答:“刚从那儿回来。”
“喂,我告诉你--”薛文芹趴在梁玉英耳朵上悄悄地说:“家属区里都知道,张连长老两口子想要男孩儿想疯了似的,就等着把你娶到家里早点儿生个胖孙子呢!”
“呸!”梁玉英转过脸,将瓜子皮和吐沫星儿都唾在了薛文芹的脸上,“叫你胡说,人家张连长家哪像你说的思想那么旧呢!”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完全相信。从张连长家试完衣服出来时,心里的莫名烦恼,现在经薛文芹这么一说,又从心底隐隐升起来。她第一次理智地产生了对张连长一家的抵触情绪:干嘛要“车前子”,旧观念这么强,成不了亲便罢,一旦成了亲,我要有办法,非生个女孩不可!
“玉英,别不高兴哇!”薛文芹从表情上发现了她隐隐不悦的感情变化,忙顽皮地哄着她,“我可是开玩笑,是真是假咱可不知道,只是听人家说呗。再说,谁家不想得孙子呀,我家老头老太太还盼着呢,这也是人之常情,什么旧意识不旧意识的,你也学会乱扣帽子了!”
“嘻嘻……随便说说呗。”梁玉英被她这么一说,不快的情绪开始消失了。她听着外边传来钱光华灌水壶烧水的声音,便转了话题:“喂,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不瞒你说,别瞧屋子小,生活不富裕,穿的花的有点紧紧巴巴,可我心里满足!”薛文芹兴奋得脸上现出了红晕,眼里闪出幸福的光彩,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光华知爱,公公婆婆知疼知热,说我从小爸爸、妈妈闹离婚、打架,没得多少好,不能让我在家事上受屈受累,拿我像掌上明珠似的,比对他们的儿子还好,弄得我在这个家里像客似的。早上我起来做饭,老婆婆说什么也不让。有一天,我四点钟就悄悄起来做早饭,到了第二天早晨,老婆婆三点多钟就悄悄起来了。你猜怎么着,老婆婆说,让我休息好,把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学习上。还有,咱们出工,我不回来从不揭锅。这个家里倒也没什么好吃的,没什么好穿的,不过,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啥事儿都是争着不够,让着有余,一天就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小天堂,饭也甜,觉也香……”
昏暗弥漫了冬夜,掩藏起了大烟泡卷起的形形色色的雪柱。
灯光显得格外明亮了。
“喂,梁玉英,”钱光华端着泡好茶的茶壶走进来说,“刚才文芹不是说‘说曹操曹操到’吗?我俩正商量请你来家吃饭,文芹要和你好好唠唠。”
薛文芹扯起梁玉英的一只胳膊,话没出口就变得不好意思了:“我让王大愣派民兵抓‘奸’后,装疯卖傻的时候,把你撵得满大街跑,吓得够呛吧?”
“可不是,你这个死丫头!”梁玉英挣开胳膊,不疼不痒地杵了她一下子,“你不说我都忘了,当时,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跑回宿舍腿哆嗦得都站不住了。”
薛文芹笑笑:“别看我使劲撵,使劲往你身上扔锄头,其实心里有准儿,怎么也不能撵上,怎么也不能扔准就是了!”
“撵上就没戏了!”
“可不是呗!”
“哈哈哈哈……”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
“刚才,光华说的是真的,”薛文芹止住笑,“我请客你可来呀,算是给你道道歉,这还是我老婆婆和老公公先提出来的,怕你不来!”
钱光华接过话茬:“他俩不参加,就咱们仨。”
“我不在乎。从小就有点不听邪,参加又能怎么样!”梁玉英说,“刚来农场的时候王大愣作报告,就叫咱们知青和‘二劳改’划清阶级界线。那阵儿,我真觉得这些人身上像是有毒,真怕沾他们的边儿,怕混线,这二年明白了,其实那不对,人家这些年经过政府改造已经刑满释放了,都是有良民证的老百姓,还能那样对待人家?那也未免有点太不公平了!”
钱光华听了非常高兴,在这里,谁能有这番话和这番心思,简直是对他们的最高政治奖赏:“好,有你这句话,我们请你就请得更坦然了……”
“好,只要你请,我就来!”梁玉英应承道。
这里是劳改农场的时候,干警和犯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阶级斗争防线高高筑起。到知青进场,尽管犯人都已刑满释放就业,但这防线却一直没有消失。有不少知青因越过防线而被批斗,被送进学习班。虽然如此,知青们还是不断地在闯这防线,进入他们的生活工作圈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