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兰参加了一天的刨河泥劳动后,眼瞧着奚春娣心情平静了才到食堂去吃饭。饭后,回宿舍擦洗擦洗身子,确实感到有些疲劳,便脱衣钻进了热被窝。
她缠裹紧被头,当双腿伸直、身子轻松地躺实后,一种疲劳后休息的松散、舒服,蒙胧中似醉非醉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缓缓地从周身流过,她静静地、安然地躺着。
劳动是神圣的,不仅创造财富和锻炼人,还给人带来这种特有的舒畅和幸福。
她缓缓地一侧身,才注意到姜婷婷的行李已铺放得板板正正。对了,昨天她说过,腊月二十八晚上就不再排练了,张连长要给小分队全体讲讲话,提提去场部汇演的要求,然后就回来睡觉,目的是让队员好好休息,以保证明天晚上演出有饱满的情绪和精力。
她想起刚来连队时,自己很惹人注意地被挑选进了连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那时候,场部还没有举行汇演这一说,当时只是为了欢迎新战友和给连队的干部、职工和家属演出。再就是由王大愣带队,到附近的部队农场、兄弟连队、公社进行慰问演出。她是深深知道作为一名演员登台前的激动心情的。要是刚来那阵子,文艺队里没有她,她会吃不下睡不好的,眼下对这一切却兴味索然了。不就是因为登台演唱,在众人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才貌,才招来了王明明及其后来他们一家人的谋算嘛……
“玉兰姐,快起来!”姜婷婷挟着一身凉气风风火火地跑来推着她被窝说,“张连长让我来找你呢!”
“噢!”白玉兰睁开眯着的眼睛,欠欠身子,感到有点突然,“你知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的脑子迅速闪现出回来后唯一能让连长追查的闪失:在县城为什么不阻截李晋等“逃犯”,这可以说成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的表现;回连队后陪郑风华在小煤矿更房住了一宿,可能又引出了一些舆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婷婷,快告诉我--”白玉兰忽地坐起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姜婷婷顺手捡起压在被上的毛衣给她披上,嗔怪道:“哎呀,看把你急的,张连长让你和我们一起去场部参加演出!”
“和你们一起去参加演出?!”白玉兰出弓的弩弦,由紧登登一下子变得松弛下来,推拍姜婷婷一把,责怪道:“你这个该死的婷婷,别开国际玩笑了!”说着一歪身又进了被窝。
这不是明摆着开玩笑吗?明天就要演出,一天都没参加排练,怎么去参加演出呢!
“是真的,我不唬弄你!”姜婷婷说着动手白玉兰。
白玉兰紧裹着被头,一动不动。
“真的,是真的呀,玉兰姐!”姜婷婷见不动白玉兰,往炕沿上一趴说:“是这么回事,报幕员小程突然感冒得很重,引起了扁桃体发炎,喉咙红肿,咽唾沫都疼得不得了,还能报幕吗?!我们大家都提让你去,张连长答应了,让我来喊你!”
姜婷婷这么一说,白玉兰倒有点相信了。她知道,小程确实嗓子疼肿,今天晚上还守着饭盒眼泪汪汪地吃不下去。不过,她并不感兴趣。
“玉兰,好姐姐,快起来吧--”姜婷婷摇晃着白玉兰一只胳膊,有点央求了:“你说--张连长叫我负责这个宣传队,排练、道具、演出……再说,有的想家,动不动就挤几个金豆儿下来,难死我了!好玉兰姐,就算帮帮我的忙吧,别的啥也不干,就让你报个幕……”她使劲摇晃起白玉兰的胳膊来:“统一做的服装,小程高矮瘦胖和你差不多……”
“哎,报个破幕有啥了不起的,又不是专业剧团,非撂个专门报幕的不可,找个节目少的报报得了。好妹妹,别折腾我了。”白玉兰仍无动于衷。
“别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报幕是文艺队的门面呀,门面装饰不好,一下子就捎色了!”姜婷婷把脸往白玉兰的脸跟前凑凑,“你是不知道,这次汇演各连队都较上劲啦,有的还偷偷到这儿来看咱的节目,来掏底儿呢!”她说到这儿,有点儿得意的神色:“咱们连吃了小灶,张连长不知在场部找了谁,别的连队都是白天演出,咱们连安排在晚上,灯光好、人多,听说场部领导晚上都参加观摩,演起来就格外有情绪!你要知道,除了评选优秀节目外,还要挑几个队代表场部出去慰问演出呢……”她说得兴致勃勃,津津乐道。
白玉兰没再吱声,姜婷婷滔滔不绝地更加神气起来。她发现生拉硬拽不行,就一个劲儿地鼓动着:“张连长说,场部领导非常注意咱们连队出经验、出典型的传统。刚一发出文艺汇演的通知,吴主任就给咱们通风,让咱们多排几个二人转,说是王肃最爱看这玩意儿。咱们排了好几个呢,这次演出准能打炮,有几个节目相当精彩,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玉兰姐,就算我求你,你就去吧……”
她说着使劲摇晃了几下白玉兰的胳膊。
从内心里说,白玉兰是真不愿意去,但抗不住姜婷婷软磨硬泡,又这般诚心诚意,特别是自己回来以后,大家这般热情和关照,何况这又是为三连集体争荣誉,再执拗不去,也确实说不过去了。
“起不起来?”姜婷婷跃跃欲试要软硬兼施了,“再不起,我就要收拾你了……”说着,把手伸进被窝,就要往她的胳肢窝里去抓搔。
“我去我去,”白玉兰躲闪着坐起来穿上了衣服,“婷婷,这两年,我的艺术细胞越来越少了……”
姜婷婷高兴地给她递裤子,拿袜子:“少罗嗦,你就快穿吧……”
白玉兰穿好衣服,俩人说着笑着朝连队的小会议室走去。
雪停了,风住了。
张连长听说王肃对这次首届文艺汇演很重视,也格外使上了劲儿,昨晚给全体队员一顿“战前动员”后便宣布散会,让大家回去早休息,第二天上午安排做最后一次彩排。他领着慰问团的穆民等同志绕宿舍转了一圈,吃完午饭,亲自带队和演员们乘上大解放,朝场部驶去。
场部,到底是全场政治文化的中心,节日的气氛比连队可要浓得多了。家家院落里都高高挂起了鲜红的大灯笼,一道道小彩旗,拦路扯挂在空中,迎风飘展。招待所、办公大楼、俱乐部门口墙上贴着一张张海报,报告着附近公社和场部直属单位将在正月某日某日举行舞狮子、大秧歌、跑旱船、踩高跷、打花棍等活动。最惹眼的是一些墙根部或墙腰贴的醒目大字块标语:“向在农场和贫下中农过第三个革命化春节的知识青年致敬!”“祝贺我场首届连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汇演隆重举行!”“热烈欢迎城市慰问团来场慰问过革命化春节的知识青年!”……还有些“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之类的毛主席语录大字块。
大解放开到俱乐部门前,张连长安排几名男演员往舞台上卸道具、乐器,其余按事先通知,仨仨俩俩地朝招待所指定的休息房间走去。
“白--玉--兰--”
白玉兰刚走过转盘道,听见有人喊,侧脸一看,原来是杨丽丽,她甩开一位正和她说话的妇女朝这边跑来。
说起来,人的感情往往很怪,白玉兰和这位姑娘在连队“一打三反”办公室共事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热热乎乎,内心里却看不上她的轻飘和爱往上巴结的性子。特别是对她那张很会甜哥哥蜜姐姐的嘴,更是从心里厌烦。可是,分开之后,尤其是回城这段时间,常常想起她,思念强烈的时候还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回信很及时,虚虚乎乎、热热火火地写了好几大篇子。
她跑上来,伸出两只胳膊搂住白玉兰的脖子打个手扣,满脸都是笑和殷勤:“这一晃就是两个年头不见,可把我想坏了!”
“哎哟--”白玉兰紧盯着她的脸说:“来,让我好好看看想坏了哪儿了,是想坏了眼睛,还是想坏了小嘴巴……”
“你这个死玉兰姐,一见面说话就带刺儿!”杨丽丽松开手扣使劲捶了白玉兰的肩膀头一下,自我解嘲地说,“想你想坏的地方多了,想你想得头发黑了,牙齿白了,哈哈哈……”她说着自己哈哈大笑,又自己主动停住说:“我知道你回来了,听说今晚是三连文艺宣传队演出,断定你是穆桂英挂帅不会落阵的!”
白玉兰感到奇怪:“你今早就知道我回来了,耳朵这么长?”
“今天早晨,咱三连机关有人给我挂电话,求我帮忙办点事儿,顺便提到了你……”她神色和口气都显示了一种自豪。
这时白玉兰才发现,眼前这个杨丽丽的穿戴打扮已不像当年在三连时那种土气的花花绿绿了,从上到下都给人以时髦而显贵的感觉:北京流行的新颖而大方的小碎花上衣外套,衬衣领镶着两排洁白的蝴蝶边,雅气漂亮而又不俗,那款式新颖的上海姑娘冬天围戴的红头巾,在这里虽不实用,完全是一种“样子货”,不过,往头上一围,却很打扮人。她把“求我帮忙办点事儿”几个字故意咬得很重,说得很急,使白玉兰一下子想起郑风华写信说过的,经王肃介绍,杨丽丽已成了张晓红的“太太”了。
“你成了官太太,也不请客,”白玉兰打趣地说:“什么时候补上?”
杨丽丽很干脆地说:“说补就补,到时候你要不来,别说我用八台大轿抬你去!”
“哈哈哈,真抬我就来……”白玉兰笑着说,发现刚才杨丽丽甩开的那个女人老往这边瞧,几次打眼看不清面孔,便用嘴朝那边努努,“丽丽,那个人是谁呀?怎么总往这面瞧,是不是跟你还有事情?”
“谁?!哼--”杨丽丽话语里夹杂着轻视的鼻音,“还能有谁脸皮这么厚,王大愣的婆娘,就是在咱连当过贫协主席的那个丁香!”
自玉兰一怔,杨丽丽待人就像穿着变化那样大,在三连时,她对王大愣夫妇就像嘴上抹蜜一样,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婶”,只要提到王大愣两口子,没有“叔”和“婶”,就像接不了上下话。如今竟这般口气!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巴结王明明不成所致。可是,现在跟张晓红不是比跟王明明强多少倍吗?
她故意笑着嘻问:“那不是你婶吗?”
“去他妈的,土豆子搬家滚球子,我没那么个熊破婶!”杨丽丽姑娘时的羞口和忸怩已荡然无存了。
白玉兰真想探探这个贵夫人心底的秘密,就感兴趣地找话茬激她:“哟,你对他们也这么大火!”
“嘿!”杨丽丽却偏偏没有发泄私愤,而是抱不平地把话转到了白玉兰身上,“你瞧,她那个熊儿子糟蹋了你,都他妈丢老人了,顶风臭几十里,叫我说,弄到颗粒肥场烀巴烀巴做颗粒肥上庄稼都得把庄稼臭死,还拿着当鳖宝呢!”她说着斜睨了丁香走远的身影,由恨换成了酸溜溜的语调:“刚才在和我说,她去给王明明往劳改农场邮东西去了,哼,还厚着脸皮掉眼泪给我看……”
“掉眼泪?”
“是--”杨丽丽刁酸地拖了声长音,一下子止住说。“老王婆子刚才和我说,王明明还打听你呢!”
“打听我?”
“嗯!”
“怎么打听?”
“说是来信文本,”杨丽丽回答,“刚才老王婆子正问我知道不知道你的消息,突然见到你,不好意思地躲着走了嘛。”
“噢,噢……”白玉兰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站了这一阵子,也觉得有点冷了,扯起杨丽丽的一只手说:“丽丽,走,到招待所坐坐。”
杨丽丽挣开手谢绝:“我还有事儿,今晚上看你演出,我使劲给你呱叽呱叽!”说着走开了,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等哪天请你到我家去玩!”
“好吧!”白玉兰举起手致意告别。她瞧着杨丽丽走后,转回脸,心里突然觉得乱糟糟的。真不理解,王明明在狱里还往家里写信打听自己,已经把他刷得那样,已经蹲了笆篱子,还在询问,岂不是疯了吗?如果这种疯劲头儿移到郑风华身上,自己将会感到多么幸福啊!可是,他又偏偏没有。郑风华是伪君子?还是嫌弃她而施权宜之计安抚自己呢?
看来,爱情不光是甜蜜,还有痛苦,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却死皮赖脸粘着!
白玉兰来到招待所,伙伴们有的在化妆,有的在熟悉台词,有的在摆弄乐器和演出服装。她走到靠最里的一张床旁边坐下,把拎兜往旁边一放,拿出节目顺序单子,但却看不下去。耳边仿佛还响着杨丽丽说的那句话,“说是来信问你”,接着,眼前浮现出一些杂乱无章又互不相干的画面:忽而王明明驾驶着大解放神气地驶在大道上;忽而自己躺在小煤矿更房的床上,郑风华冷落着自己坐在炉旁看书;忽而是穿着罪犯号服的王明明在持枪干警的看押下刨土……
“玉兰姐--”姜婷婷走过来推了一把,打断了她的思绪,“快点儿呀,你也得化妆。”
白玉兰抬起头用商量的口吻说:“我也没有节目,就不化了吧?”
“那怎么行呢!”姜婷婷甜蜜地笑着白了她一眼说:“快点儿吧,我的好姐姐……”
就在她一白一笑的刹那间,白玉兰发现轻描淡抹后的姜婷婷更漂亮了。淡淡的油妆把北大荒粗犷严寒留下的印记一遮无余,淡淡的粉红脸颊映衬着她细小挺秀的鼻子和弯弯的眉毛,乌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格外有神,特别是那着了淡红色的柔唇,更散发着妙龄姑娘诱人的魅力。
不由分说,姜婷婷回身拿过一盒化妆色催促说:“快,化完妆咱们早点吃饭早点进台!”
“好好好,我化。”白玉兰接过化妆盒,瞧瞧那些穿好统一服装、轻描淡抹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仿佛一下子都漂亮了许多,精神了许多。
她一下子想不起是谁说过的一番话了,解放初期那阵子,要想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排戏演节目很困难。而现在,比比皆是,小伙子都那么英俊,姑娘都那么漂亮。
这是时代的美,时代的印记。
演员化完妆后,姜婷婷挨个检查了一遍。有不如意的,经过她一番修修抹抹,认为合格后,便带领大家进了食堂。吃完饭进俱乐部时,观众已开始稀稀拉拉的进场了。
这里,连队的小俱乐部是无法比的。构架、舞台、装潢与城里大俱乐部的阔绰相差无几。尤其是那从前往后一排排略显弧形的联缀排椅,是用农场从小兴安岭砍伐的优质松木,在省城家具厂定做的。漂亮的自然木纹和漆色交相辉映,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烁烁,增添了这大俱乐部浑厚而威壮的气派。
一伙又一伙半拉子孩子蹿跑进来,呼喊着叫嚷着,撒眸个座位坐下后左右伸出胳膊占座;一些抱孩子的妇女和老人尽量往前走找座位。
俱乐部里人越来越多。喧哗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嗑瓜籽声,乱哄哄响成一片。
王大愣站在台侧幕后,探出小半个脸往台下瞧着瞧着,忽然转回身大步走到台后,像宣布什么重大新闻似的那么郑重:“快,快做好准备,王肃主任入场了……”
王肃、张晓红、吴主任等,还有王大愣,入场后刚坐进前十排中间留出的座位,开演的铃声便震耳地响起来。
这里已养成习惯,不仅是开会,包括看文艺演出、电影,都是以领导入场后P股一坐上椅子为开始时间,没有什么准确的几时几分整。
“静一静啦!”有王肃等在台下,张连长显得比演员还紧张,左手掐着腰,右手比划着,大声说:“我再最后强调一句话:只准演好,不准演坏!”
“玉兰姐,”姜婷婷走到白玉兰跟前,“开始吧!”
当帷幕徐徐拉开,白玉兰便向台前走去。然而,她连在连队小俱乐部登台时的那种神圣感都没有。是有了舞台经验呢?还是看透了这一切的底蕴和奥秘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神圣感没有了,奥妙感没有了,只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伴着她走上台前,这是潜睡在身上的艺术细胞被这气氛和环境忽地唤醒了,她像一片美丽的彩云飘现在了观众面前,稳步站在了聚光灯下。虽然生了孩子,身体没胖也没瘦,只有乳房格外隆起着,用美术家的审美观来说,倒成了更加清晰的曲线美。
她轻轻向后转体,举起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本高声领颂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在台下震耳欲聋的随声大喊结束后,她又轻轻转体面向台下,手握的语录本贴靠在胸前,身子稍稍前倾,微笑着宣布:“各位领导、革命的同志们:三连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最后四个字特别欢畅而优美,这一切动作的完成,那么成熟、稳健而老练,丝毫没有在连队初登台时努力要表演好的那种劲头,反倒显得更加自然而美妙、格外引人注目:“汇报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歌舞--长征。”
她又像一朵美丽的彩云飘走了。
舞台左角的乐队奏起拟声呼啸,天幕上出现了起伏的皑皑雪山和荒甸,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白纸片剪成的雪花。继而,一位红军战士手舞短杆彩绸红旗从台后旋到台中央站稳后,在那来回摇摆平飘的旗面上,红军战士一个接一个用灵巧高飘的跟斗翻飞而过,翻过一个,便紧跟着另一个身后,踏着激昂的乐曲齐刷刷地大摆臂、大甩臂、原地大踏步,幕后响起了雄浑豪壮的毛主席诗词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文化大革命”到了红卫兵大串联时,这在城里的学校和街头算是常见的节目,搬到这北大荒农场的舞台上却变得格外新鲜。那红军不畏艰难的气魄深深激励着台下的农场干部、职工、学生和家属。
随着演员退场和伴有一阵极其热烈的掌声,白玉兰这朵美丽的彩云又飘到了台前的麦克风旁。
天棚灯光室突然将她聚进了彩色灯光里,比第一次出台报幕时显得更加透逸俊俏了,那样风姿绰约,像开在彩云里的美丽花朵。
王肃时而睁大又忽而眯起双眼,瞧着这位胸部格外隆起的姑娘,心里直纳闷,向左侧歪歪脑袋,眼睛还在盯着白玉兰:“喂,晓红,你认识这个知青?”
“认识,叫白玉兰。”张晓红点点头,接着介绍起来:“是乌金市的,报名下乡时她妈妈百般阻拦,把她送到了省城的姨妈家,这白玉兰很有主意,从姨妈家背着妈妈报名来到了这里……”
“噢,噢……”王肃应着,但张晓红那些话他却一句也没有入耳,因为白玉兰已开始报下一个节目了。
“下面演出自编自演的节目--二人转--兴安脚下三块碑!”
这个节目是张连长按王大愣的意图特指定宣传队编排的。白玉兰并没看到节目的内容,接过节目单时,看着这几个字就觉得不舒服,心里疙疙瘩瘩地很不情愿报这个节目。但,一到这场合,仿佛一切杂念在脑子里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肃一听是“二人转”,立刻喜形于色,脚和嘴随着响起的前奏都动起来了。
张晓红把脑袋贴近王肃,瞧着白玉兰返台的后影说:“她就是王明明强奸的那个知青。”
“噢,”王肃眉头一蹙,接着又睁大了眼睛。他只知道王大愣的儿子想霸占未成强奸了一名女知青,并不知叫什么名字。嘴里喃喃着:“噢--就是她……”
他的目光正追踪白玉兰的身影,白玉兰已经像彩云飘进了后台。
二人转乐曲尖脆而响亮,七块板、手玉子,还有大弦、二胡、笛子、三弦、唢呐、锣鼓、钹等齐声大作,踏着这火爆热闹的“老八板”开头曲,且歌且舞地走上了红绸袄、绿绸裤的一男一女。女角持彩扇用“抖扇”动作来了个圆柔扭翅浪中俏,男角持彩棒用“滚龙场”动作来了个抖肩腰活稳中浪。接着,两人转了个里外双分,两人一上场,就把二人转舞蹈独特的艺术表现了出来。
男角唱:雪花飘飘朔风吹,
咱唱唱兴安岭下“三块碑”,
女角唱:第一块碑叫“创业碑”,
碑里的故事堆连堆。
两人用“滚龙场”的舞蹈动作,粗犷激昂地演唱并通过舞蹈语汇,表演着踏荒遇狼群、住帐篷、人拉犁开荒等情节……
这热烈、火爆、粗犷、欢腾的地方歌舞把观众带进了当年垦荒建点的艰苦境界之中。
“晓红,”王肃侧侧身,高兴地说:“这两个知青像受过专门训练!”
张晓红点点头:“嗯,是不错。”其实,他根本不喜欢这种艺术形式。前几天,他下连队检查工作,有的连队拉着他看准备参加汇演的彩排节目,他发现几个连队都有“二人转”时,指出“这种土里土气的节目不宜过多”,后来又听说这是王肃喜欢看的节目,便不再说什么了。
此刻,乐曲更加火爆,王肃正入迷地欣赏女角那“抖扇”的绝妙动作。
王肃少年在老家辽宁时,家里还算过得去。正读私塾时,不幸父母早丧,他开始给地主放猪。后来,不忍打骂折磨,他逃荒来到小兴安岭脚下。一年一年过去,结识了一伙从山东闯关东的汉子,靠放山采参过活,一落雪,便到一个大村落“拉帮套”过冬,晚上常常到一家小艺馆里看“二人转”和听评书《三国演义》,渐渐勾搭上了一名小艺妓。“九三”日本鬼子投降后,因为有点小私塾底子,会写点算点,得到土改工作队的信任,当了村长,还常常哼着在小艺馆里学会的那段二人转去找小艺妓过夜:一更里越过墙,奴家好悲伤,站在廊檐下,二目细打量,借壁邻右来回走呀咳,臊奴脸焦黄……三更里进绣房,二人上牙床,为奴我哭得泪两行,黑天白日思想你哦呀咳,茶饭懒怠尝……正当和小艺妓勾勾搭搭在村里产生很坏影响的时候,省劳改局来乡招录工作人员,他就因村长的身份,轻易被录用了。那小艺妓闻讯后,死皮赖脸地追了去,王肃无奈,只好和她结了婚。
这时,当年的小艺妓已白发苍苍,就坐在他身边。自跟王肃以后,虽已改邪归正不再胡来,却一直没生孩子。她侧脸瞧瞧王肃,发现他眉开眼笑,如痴如醉的样子,想起了王肃和她当年的风流事,怕他人老心不老再入邪门儿,一个劲地泼冷水:“老王要说这玩意儿咱可是内行,哼哼呀呀也听不清唱个啥,那步伐错了不说,调儿也不对呀……”
王肃像是没听见,两眼直勾勾总盯着台上看着、听着:
……
男角唱:第二块叫“警戒碑”,
说的是犯人逃跑罪加罪。
女角唱:王大愣喝令奋起直追,
众逃犯变成枪下鬼。
……
他俩用灵活多样的走场舞演唱着生动的故事,那唱腔前后过门中的舞蹈和甩腔时的舞蹈,做出了许多绝活,引起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掌声。掌声起处多数是附近公社的社员和农场的一些老职工、家属。王肃拍得也很起劲。
“晓红,”王肃侧身问:“这个唱女角的叫什么名字?”
张晓红向他靠靠:“姜婷婷,就是左边一个女字旁,右边一个亭子的亭,当美好意思讲的那个婷。她是乌金市知青。”
“噢,是当美好讲的那个婷,姜婷婷,这个名字也不错。”他边瞧着台上的二人转边对张晓红说:“晓红,我有个想法,通过这次文艺汇演,选拔一批优秀人才调到场部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样就能更好地起到宣传鼓动作用。”
张晓红问:“专职的?”
“那就下一步再研究了。”王肃一想这个,没心思细品味台上的二人转了,双眉一挑说:“我看,良种场有地方,集中几十个人问题不大,现成的宿舍和食堂,这件事你要亲自抓好。”
张晓红点点头:“王主任,请放心,我一定想法抓好。”
这时,台上的二人转已开唱第三块碑了。这段不像前两段有故事,内容空泛,两个人只好变换着上下场独唱、对口、接半句、轮番唱、咬着唱、叠着唱以及齐唱等形式来表达些豪言壮语,以舞和唱取胜,没有给台下乏味的感觉。谢幕时,王肃带头鼓起掌要求返场,但稀稀拉拉没成气候,也就罢了。
演完表演唱和锣鼓群后,又是一个二人转,接着又演了对口词、群众词、现代京剧片断、舞蹈等形式的自编自演节目,整个演出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一片歌声中,王肃、张晓红等走上台去会见演员。握手的时候,杨丽丽噔噔噔跑上台来,把白玉兰找到一边,有点神秘地说:“玉兰姐,走,我有点儿事和你说。”说着就去拉她的胳膊。
“什么事呀?”白玉兰笑笑:“看你神道道的!”
“走吧,到门口就知道了。”
白玉兰脑袋一歪笑笑:“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你来--”杨丽丽把她拉到墙边上说:“丁香叫我来,说要见见你,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白玉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登时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不高兴地一甩头:“我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玉兰姐,我知道你不会勒她!”杨丽丽挤挤眼说:“她问我怎么样,我说行,能找来,你在转盘道旁那棵大杨树底下等着吧,我一会儿就把白玉兰找来。她说,别的了,你领着白玉兰到我家去吧。我说,得得得,你就等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你和白玉兰边唠嗑边往你家去多好!”
白玉兰:“她在大杨树底下等我呢?”
杨丽丽抿紧嘴一点头:“嗯哪。”
“你去告诉她,以后少扯这一套,真不要脸。”白玉兰气嘟嘟地说:“真是脸皮厚,机枪打不透!”
“哼,忙什么?”杨丽丽酸溜溜地一扬脸:“让她在那儿干等一会儿!”
“这是干什么?”
“捉弄捉弄她。”
“捉弄捉弄她?”白玉兰心里一悸,突然觉得杨丽丽可怕起来。她知道,被捉弄是一种最可怜的角色,杨丽丽已再不是以前轻浮的杨丽丽了。自己对谁恨归恨,气归气,并不知耍点手腕去捉弄谁,虽然自己被冠以好名堂调进连队机关“一打三反”办公室,其实是被捉弄了,多么可悲,多么可怜呀。
杨丽丽点点头,把话题又扯到了别处。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丁香站在转盘道旁的大杨树下一会儿跷脚看俱乐部门口,一会儿发现过来个人影上前去迎,冻得直跺脚,冻得捂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