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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热心肠

  就在列车迎着夜色隆隆前进的时候,载着张连长和白玉兰、郑风华等的大解放,也在铺满冰雪的路上迎着夜色向三连疾驶着。

  仅有两个旁座的解放牌大卡车驾驶楼坐着五个人,创造了捎乘的小奇迹。

  人挤人,人坐人,胸贴背,头顶棚,随着阵阵的颠簸,他们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被颠震得碰着棚顶,不管怎么的,都同时受一个惯力,几乎是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个整体行动。这一挤,加上哈气和发动机散发出的热,驾驶楼里倒显得比刚才乘两个人时候暖和了。

  虽然挨着,碰着,挤着,但谁也没吱声,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寒风的呼呼声卷着车轮飞滚急掠地面的冰雪声在车窗下不停地响着。

  张连长往后靠着,闭着眼睛佯睡,任凭车子颠簸、摇晃,猜测着袁大炮还能不能把李晋等抓回来,盘算着如只抓回这一个怎么向场革委汇报和交代;那民兵表面积极,心里却在咒骂:他妈的,大冷天摊这么个差使;小不点儿不用说,没跟着李晋跑成那是一肚子怨水在翻着泡沫,直咕噜……

  这里,心理和动作最微妙的是白玉兰。小不点儿她倒不在乎,她极力躲闪着张连长腿和胳膊的每一下接触和撞碰,只要他们这个小整体让车震颠得稍稍往外一倾斜,没等张连长沾上,她已经骤然向外去,每遇上躲不迭挨他一下碰时,她都侧脸瞪上一眼,而张连长还是泰然地闭着眼。

  这微妙的举止,大概只有郑风华察觉出了。为了使她坦然,伸出胳膊,从她和张连长能挨碰的中间穿插过去,手紧紧扶着风挡玻璃下的铁箱,让她紧紧靠进了自己的怀抱。

  他发现她变了,来时天真、纯洁而单纯,回去时变得愤懑、轻生和自卑,眼下回来又变得易恨、警觉和过敏--

  她再不是刚调到连队“一打三反”办公室,和杨丽丽一起去搞调查,第一次乘上这大解放时那样烂漫、心里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一样的白玉兰了。

  痛定思痛,在痛恨王明明的同时,白玉兰也悔恨自己当初不该搭乘王明明的车,不该要王明明从空军部队农场代买的线衣线裤,不该同意调到连队“一打三反”办公室,不该让妈妈来时被丁香圈弄了去……有时想起来,她真佩服薛文芹曾对自己说过的女孩子出门在外要“多一个心眼儿”的话。

  夜幕降临的时候,大汽车驶进三连,在车队门口一停,他们出了驾驶楼就匆匆忙忙,各奔东西了。

  “郑--风--华”,肖副连长带着喜悦的心情喊,“白--玉--兰”。

  肖副连长是郑风华接到电报向他请假时知道白玉兰要回来的,猜测十有八九会搭去抓人的车回来。

  “肖副连长,”郑风华感激地跑过去,“这么冷,我告诉不让你等,你偏等!”转过脸说:“玉兰,你看肖连长这人多热心肠,我走时就嘱咐说把你接回来到他家里吃饭,我一再说不用了,可到底还在这里等着咱呢!”

  肖副连长走到他们跟前:“白玉兰,走吧!”

  “谢谢肖连长!”白玉兰瞧瞧郑风华,“怪麻烦的,我看还是不去了。”

  “哎--”肖副连长伸手去拿白玉兰拎的手提包,“这话是怎么说的!”他停停说:“你大婶在家都准备好了,俗话说,请客不到恼煞主嘛!”

  郑风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真挚,实在是说不出“不”字来,便劝白玉兰:“玉兰,还是去吧!”

  “就是嘛--”肖副连长催促,“别在这儿磨磨蹭蹭干冻着了,郑风华,你带头快走吧,你大婶要煮面条的,水早开翻花了!”

  郑风华拽起白玉兰的手:“你看,肖连长诚心诚意的,别犹豫了,走吧!”

  白玉兰这才在郑风华身后慢慢迈开了步。

  论说起来,她倒不是像戒备张连长那样戒备这肖副连长。她总觉得张连长像是和王大愣有什么瓜葛,当然也举不出什么例子来。而肖副连长在她没回家之前,就给她留下了好的印象。当初,奚春娣给丁香剖腹产输血后体弱发虚,食堂给她们撤了小灶以后,他天天往家请,几次没去,都是把挂面加荷包蛋送到宿舍,直到奚春娣恢复得和输血前差不多了,还三天两头往家请……她不愿意到家属区去,主要是觉得那里不像知青宿舍,人乱嘴杂,本是好好的事,就能弄出许多的谣言。她很打怵这个农场社会里的小天地,比如她丢过的那两个苹果,传出了好多故事,令人哭笑不得。

  月光向严寒的北大荒撒播着寒冷的光辉,更增加了凉意。

  白玉兰随着郑风华和肖副连长走着,撤眸月光下这熟悉而觉陌生的连队。那记忆的帷幕上,连队是喧闹的,即使黑了天,也人来人往不断,场区内左一条路右一条路,路旁那挺拔成行的杨树,小俱乐部和连队办公室四周的榆树墙,齐刷刷,绿葱葱,那样欣欣向荣,就像朝气蓬勃的知青大军。如今,严寒竟把连队冻得沉睡了一样,房上盖着雪,树上顶着雪,万千枝丫,万千水晶条,像死去的银珊瑚一样静静地伫立着,从远到近,从近到远,全是皑皑茫茫,混混沌沌,给人以冷森森的感觉。

  肖副连长在前头领路,那靰鞡鞋硬底儿踩得雪地咯吱咯吱直响,拐过连部门口大道,走上家属区的甬道。刚走出不远,迎面走来一个人影打招呼:“哟,肖连长,这么晚才回来,又到哪儿忙去了?”

  “嗯嗯。”肖副连长应酬着,越过黑影,继续往前走。

  这黑影在小甬道上擦过肖副连长的肩时,露出吃惊的神情喊出了声:“呀,白玉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玉兰本是踩着肖副连长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低头走着,被意想不到的问话声一怔,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一眼就认出这个穿便服棉袄、抄着手、戴着长毛狗皮帽子主动搭话的是老贫农职工丁向东。知青刚进农场时,王大愣组织在小俱乐部批判马力等几名所谓反革命分子,他登台出了洋相,用脚踢着骂着批判,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据说,他是多少年冬天一贯制,班上班下都是这套作业服。曾听有人挖苦他下班也穿,是为了省自己家的衣服。白玉兰知道--他是王大愣的小舅子。

  她怔后镇静一下,瞟他一眼没有回答,紧走几步撵肖连长去了。

  陪着她的郑风华忙招手:“喂,玉兰,怎么,你不认识了,这是老贫农,猪号的丁班长--丁向东呀!”

  “不认识!”白玉兰脚不停步,冷冷地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走。

  郑风华尴尬地撵上去:“玉兰,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他不就是开批判会……”

  “得得得,”白玉兰不耐烦起来,“我和他有什么说的,认识不认识能怎么的!”

  郑风华被白玉兰酸溜溜地一说,才明白过来,她把丁向东和王大愣、王明明捆一块儿去了!不是不认识,而是不愿搭理他。

  肖副连长已落下白玉兰他俩好几步,白玉兰又落下郑风华好几步。

  “玉兰,”郑风华拎着小提包,两步小跑跨上去,“哎,你大概还不了解,丁向东这个人除了没文化粗点,还有,就是小气点,别的事还真没啥,是个好人……”

  “好?!”白玉兰不屑一提的口气,“好人堆里挑出来的吧!行了,行了,少提他。”她对郑风华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和共同亲疏观念,心里好大不悦,又补充:“王大愣那圈子里还能有好的?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嘎牙找嘎牙!”

  已经到了肖副连长家门口。

  “快进屋!”肖副连长进了障子院,站在门口,等白玉兰走到跟前,忙拉开屋门往屋里让,“可把你们冻坏了!”

  都说女人心细,不知什么地方能够传电,刚才在车队门口等候着接她,白玉兰倒没觉怎么的,却被肖副连长站在门口挨冻等候她的热情感动了,“肖连长,你先进,这么客气!”

  “哎--”肖副连长推推白玉兰笑着说,“进嘛,你是客人,你进我进,早晚都得进。”

  “白阿姨--”肖副连长的孙女小丫跑出里屋抱住了白玉兰一只胳膊。

  “哎呀,姑娘--”肖连长老伴听到声音迎出来拉起白玉兰的另一只胳膊,高兴地说,“听说你好好的,要回来,我们都可高兴了!”

  白玉兰笑笑:“大婶,谢谢你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一个纯朴、善良、说话办事都很利落的老太太,因为出身中农,她很少有机会出头露面和知青们见面,只是每年夏锄、春播和秋收连队大会战时需要劳力,她才去参加,默默无闻地干,谁也不大理会。

  “嘿,这话说哪儿去了--”肖副连长老伴拉着白玉兰的胳膊往屋里走,“还是麻烦得着。我愿意麻烦,你愿意来,多少钱都买不来两厢愿意的事呢……姑娘,快,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

  小丫迎着奶奶的话,哈下腰就要去给白玉兰解鞋带脱鞋。

  “小妹妹,”白玉兰哈下腰推推小丫的手,“我自己来。”

  小丫已解开一只,她自己解开另一只,然后被小丫推上炕。

  白玉兰被颠簸了两个多小时,从几乎难以坚持的冰天雪地里进来,往火墙旁热乎乎的炕头一坐,顿时浑身温暖极了,有如进了天堂一样。

  肉香和菜味,加之飘浮进的一些热蒸气,汇成一股特殊的气息,在屋里荡漾着,在她心里流淌着。

  郑风华随着肖连长到另一间房里,不知忙什么去了。

  白玉兰是第一次来肖副连长的家。这里和王大愣、张连长家住房的结构大小都是一样的,满满登登摆着擦得很亮的被橱、木箱、地桌和椅凳。摆设也随这里的老习惯,进门迎面墙前是一排离地像桌子般的三个箱子,上面摆着暖瓶、水杯,墙上的大镜旁并排挂着一张用镜框镶着的毛主席彩色肖像。另一旁镶着一张周恩来的肖像。她想起来了,似是听郑风华讲过,肖副连长曾在延安给周总理当过勤务员--这大概是特殊感情的象征。再看时,旁边还挂着一个小像框,近处一看,里面镶着一张有些发黄发旧的合影照,她好奇地凑过去。小丫也凑了过来,手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给白玉兰介绍说:“白阿姨,你知道吗?这是周爷爷。”她说完还怕白玉兰不明白,带有自豪的口气说:“就是周总理,”接着又指着另一个说:“这是我爷爷,这是……”

  白玉兰点着头,仔细端详了又端详,从那最上边的一个人像中看出了肖副连长现在的一点点模样。

  这是周总理在延安时和他身边工作的一些同志的合影照。

  “白玉兰--”她正兴致勃勃地端详着那时的周总理,丁向东带着一身凉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你挺好吧?”

  白玉兰没好气地侧回头,用斜睨的眼睛瞅瞅他:“我好不好,碍你什么事?!”话语里明显带出了气哼哼的味道。

  “我……我……”丁向东窘得脸色发红,“我们大家伙儿……都……惦记着……你……呢……”

  他说话有点结巴了,让白玉兰一顿没好气,竟有些心慌,就像自己在白玉兰身上做了什么短事,只是尴尬地笑,那脸上笑容扩展出的纹路都在发颤,就像当年登上大批判战场,一时不知说什么,终于嘴里骂着一脚踢出了一个“典故”。他刚才在路上碰见白玉兰,已察觉出她对自己的不满,回家后坐不稳、立不安,端着仅剩的十七八个鸡蛋来了。

  “我们家鸡开裆早,”他向白玉兰亮着端在瓢里的鸡蛋,“孩子他妈也说了,让拿给你吃。她要来,我没让她来,她更不会说个啥……”

  小丫转身往炕上推他:“丁爷爷,你坐,你坐呀……”她莫名其妙,不知咋回事儿,瞧瞧白玉兰,又瞧瞧丁向东。

  “我怕你这鸡蛋里有骨头硌牙,怕有刺儿扎着舌头……”白玉兰自己也不知道这时怎么有这么些刁钻的话。此刻,她把对王大愣、王明明的恨都发泄在他身上了。

  “哎呀呀,玉兰哪--”肖副连长老伴从厨房进来说,“哪来那么多嘎牙子话,这老丁是个实心眼子人,为了王明明那缺德事儿,气得呼儿嚎疯的呀……”

  肖副连长老伴儿这么说,丁向东好像有了助威的,心一不慌,说话也流利了,斜身对着白玉兰往炕沿上一坐,一副气昂昂的样子:“白玉兰哪,我见了你都不好意思呀,谁让我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外甥呢……”

  “姑娘,”肖副连长老伴见白玉兰不那么拗劲了,又说:“你是不知道,老丁大兄弟把那个孬种外甥好一顿打……”她说到这儿,肖连长在厨房催她快炒菜,她迈开步又转回头:“你们俩先唠着,我去炒菜,咱们好吃饭。”

  丁向东接着肖副连长老伴的话说:“你还没回城那阵子,我那个外甥不就叫人家公安局抓起来了嘛,关在什么收容所里。那天早晨,我姐姐哭天抹泪的,说要去看他,我说我也去,到了那里,是托人才见到。我一见面就是噼里啪啦一顿耳光加脚踹,打得这个鳖羔子躺在地上直告饶。我姐姐哭着喊着直讲情。我不管那个,顺手从墙根捡起半截棍子就要抡。要是没有两个看守拽住,我非打瘫他不可……”

  他说到这里,好像气得不行了,喘口粗气接着说:“呸,我就不信那个劲儿,我们关里那个地方有个说道,舅舅打外甥那是白打!”

  小丫瞪大眼珠子问:“丁爷爷,你用棍子打上了吗?”

  “嘿,别提啦,”丁向东后悔地说,“就怨那俩看守,愣把我推出去了。我把棍子使劲撇过去,没撇着他,气得我指着他发恨:小鳖羔子,你瞧着,等哪天我自己来,好好教训教训你……”

  肖副连长老伴儿把菜放进锅里,将半敞的门拉开探进半个脑袋来:“可不是,那几天,他姐姐天天来看老丁大兄弟,就怕他一个人去了!”

  “哼,”丁向东挺挺腰,气势汹汹地说,“我姐姐我姐夫还要求人走后门呢,我蹦高反对!这吃人饭不屙人屎的东西,就得塞笆篱子教训教训去……我和他们叫号啦,他们要是敢求人走后门,我就给他们揭老底儿!”

  小丫天真地瞪大眼珠子,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丁爷爷,你真厉害,要是当个解放军,准挺勇敢,能打死挺多挺多日本鬼子大坏蛋!”

  “小丫,你真有意思,”白玉兰把她搂在怀里亲昵起来,没再斜楞丁向东,可也没再理他。丁向东看她那样,心里比方才舒坦多了。

  “好啦好啦,”郑风华从厨房搬着小炕桌,边要往炕上放边喊:“开饭喽--”高兴得像小孩子,又像个堂倌儿,又像这个家里的成员,随随便便,无拘无束。

  “风华,我来--”肖副连长进屋从挂绳上抽下一条毛巾,边擦着手边说,“你快脱鞋上炕。”

  郑风华:“人多好干活,咱帮大婶收拾好,菜上齐了一起来。”

  丁向东见放了桌子,忙起身:“肖连长,我走了!”

  “哎--”肖副连长用手挡着,“老丁,别走了,在这儿吃点吧,咱哥俩喝一盅!”

  “不啦,以后再来。”丁向东说着,又瞧瞧白玉兰:“玉兰,我走了,等哪天再看你,你也到我家串门!”

  白玉兰瞧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没有怒,也没有笑。只是有点发愣地瞧着这个王明明的舅舅,又是现任的贫协主席。

  肖副连长挽留不住丁向东,笑笑走了。

  厨房里,肖副连长老伴还凑在灶火旁忙和着,郑风华帮着往桌上端。

  外面刮大烟泡了,劲风卷着雪吹打得后窗叭啦叭啦直响。像是要钻进屋又钻不进来气得发疯似的。

  白玉兰在城里过冬天时,郑风华给她在信里描述过北大荒大烟泡的厉害。现在转脸朝窗外看时,一下子被和窗台一般大的一木槽郁郁葱葱的蒜苗吸引住了:后屏是大烟泡敲打着的冰花覆盖的玻璃窗,相距咫尺便是这满槽生机勃勃的新绿,株株亭亭玉立,根部白里透绿,绿中有白,越往上长,越变得翡翠一般,密密匝匝,荡漾着盎然的春意。

  她瞧着瞧着,憋闷了一年多的心胸似乎豁然开朗了,觉得在那盎然的春意中,在那齐刷刷绿苗尖儿织成的平面上,洋溢着一首诗。是的,她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尤其是到了高中,就非常喜欢诗,尤其喜欢普希金的诗。当爱情萌动,向爱河投掷探底时,不就是通过两首诗吗?她深深地理解那里的诗意,在恋爱中启用了那里的诗意。这大烟泡、冰花玻璃窗,满室葱绿交织中,不也有浓浓的诗意吗?是的,诗意是那样浓厚,给人以启迪。世间几多酷冷严寒,但人们却在酷冷严寒中能造化出这美好的小春天。人生旅途难免遇到几多挫伤磨难,挫伤磨难中应该用勇气浇绿心叶,承受世间这么多美好的光、热和爱……

  她真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去寻短见?!

  “玉兰阿姨,”小老丫见她瞧着蒜苗发愣,一纵一跳爬上炕去,把她拉到窗户前,“到这儿来看。你说,我爷爷栽的蒜苗好不好?”

  “好,太好了。”白玉兰突然发现窗旁的墙上有一张莫名其妙的图,问,“小丫,这是什么?”

  小丫指着图上一行字念:“阿姨,这是九九消寒图。”

  “噢--”白玉兰这才注意到那行小小的字:“九九消寒图”,嘴里轻轻地重复着,仔细一看,方方正正一张不大的纸上画的就像八卦图形,一打眼就看出上面是九九八十一个格,上面标明的日月,从冬至开始--每九个格一趟。这显然就是一个“九”,前四个四个的每一个格里都用草绿色涂染着,一看标的时间,就知道是过去了的日月。

  白玉兰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笑着问:“这是你画的?”

  “不,”小丫歪歪头,“是我爷爷教给我画的,前年教的。以后就不用爷爷教了……”说着从窗台蒜苗槽和墙的夹缝里拿出一个草绿色广告瓶和毛笔,打开盖,用毛笔尖蘸了蘸,涂绿了第五级那行九个格的第一个小方格,接着说:“阿姨,明天就是五九第一天啦。”

  白玉兰开始更加喜欢这小丫来,觉得她很有意思,亲昵地瞧着她,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在问:“五九第一天?”

  小丫扑闪扑闪一对美丽动人的大眼睛:“阿姨,我爷爷说呀,要是在我们关里家,五九、六九都河垂柳了,咱北大荒还是这么冷哪!”她指着图下边的北大荒冬九歌歌谣,像朗诵课文一样读了起来:

  “一九冰上打滑溜,

  二九冻得不出手,

  三九夜里起寒流,

  四九出门风咬肉,

  五九冻掉下巴头,

  ……”

  “可不是,”白玉兰高兴地把小丫搂在怀里,“坐这趟车,真的差点要冻掉我下巴头,到你家暖和暖和才好了……”

  “小丫,快点儿呀,”郑风华又端进一盘菜放在炕桌上,扭身又往厨房走着说,“和阿姨下来洗手吃饭!”

  “我来!”没等白玉兰转过身来,小丫已从炕沿上溜下去,趿着鞋端来了盛有温水的脸盆,放在炕沿上,“阿姨,在这儿洗吧!”反转身又到厨房拿来了香皂和毛巾。

  白玉兰笑笑:“小丫真乖,来,咱俩一起洗!”

  这时,肖副连长端着一小玻璃壶酒进来,从暖瓶往大茶杯里倒上半杯开水,边把酒壶往里烫着边说:“玉兰,小丫和奚春娣、梁玉英、薛文芹她们才熟呢,和她们疯闹着呢,就和你规规矩矩的。”

  “奚阿姨她们不像你,”小丫瞧着白玉兰说,“到我奶奶家什么都干,爷爷奶奶都不在家,她们自己还来擀面条吃呢……”

  肖连长嗔怪道:“这孩子,你玉兰阿姨不是头一次来嘛!”

  “真乖,”白玉兰擦完脸往晾绳上搭毛巾,抱住小丫亲了一下脸蛋,“阿姨再来,就什么都干了!”

  刚才,肖副连长和郑风华摘菜、洗菜、摘蘑菇、脱鸡毛,给肖副连长老伴打下手,忙得不可开交,肖副连长老伴一面炒菜,一面烧灶火,还一面擀面条,也忙出了汗。这会儿将擀好的面切完最后一刀,拎起来在面板上抖一抖,把烧开锅的火熄灭,顺手端着肖副连长刚盛上的一盘菜进了屋。

  “大婶,做这么多菜,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啦!”白玉兰说。

  肖副连长老伴放下手里的蒜苗炒鸡蛋,说:“今天让你尝几个鲜,”她说着,指指桌上的两个菜:“这山兔炖小鸡、爆炒狍肉片是我拿手好戏!”

  “大婶,”白玉兰感动了,泪花转出了眼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肖副连长把手里的一把筷子哗啦放在炕桌边上,笑着说:“你好好地生活就行……”

  “白玉兰,”突然,丁向东身上又夹着一股凉气走进来,把一个瓷盘放到白玉兰面前,掀开盖着的布,说:“你尝尝这豆包,是俺屋里蒸的,新小豆馅,放的白糖,不是糖精,沙楞楞的,你尝尝……”

  灯光下,那白净的豆包还冒着热气儿。他刚才回到家以后,觉得像少点什么事没做,有什么话要说,心里虽稍稍满足,又像还欠点什么,正在屋地转转,见妻子刚揭锅端进的豆包,觉得挺好,捡上一盘子就端了出来。

  “谢……谢谢了,”白玉兰见到他头皮发硬、发涨的感觉在渐渐缓解,笑也自然些了。

  肖副连长老伴直埋怨,埋怨里渗透着谢意:“你看你这老丁大兄弟,费多少心呀,刚送来鸡蛋,又送来豆包,我都擀好面条了……你家还有啥,都拿来得了!”

  “老丁呀,”肖副连长在厨房洗完手进来,边用毛巾擦着边催丁向东,“你也上炕,咱老哥俩和郑风华一盅!”

  郑风华拽住丁向东的胳膊,嗔怪说:“你看你这个人,肖连长一个劲儿让你坐,你就坐呗,还这么外道呢!”

  “哎--”小丫抱住丁向东一条大腿,像拔大葱似的往炕沿上抬,“你就上炕吧!”

  丁向东瞧瞧白玉兰,P股蹭点儿边坐到炕沿上,顺手拿起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豆包:“你尝尝,别嫌乎。”

  “啊……啊……”白玉兰支吾着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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