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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弃婴归

  “你别管我!别管我……”

  白玉兰欲走又顿住了,烦躁地推开久久纠缠着要挽留自己的妈妈。

  “我的小祖宗,就要过年了,”妈妈哭丧着脸,仍苦苦哀求着,“我哪辈子作下孽啦,养你这么个佞种,你就不能叫我多活两天,要走,过年再说不行吗……”妈妈简直要哭了:“你倒说呀,那孩子到底弄到哪儿去啦……”

  白玉兰大概是听惯了妈妈的叨咕,仍心如铁石,毫无反应。而且心里还嘀咕,“我造成今天这个样儿,你也有份责任!”然后,她猛然一掉头,抓住搭在胸前的辫子,狠狠往身后一甩,把大拉毛围巾往脖上一搭,戴上手套,提起帆布手拎包,呼地拽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眼眶里噙满的泪珠,透露出她心灵深处的苍凉。

  妈妈撵出门口紧颠两步却又站住了。望着姑娘那悲切的举止,她脖颈发硬,两眼发直,知道拗不过她,撵上也是白搭,于是,泪水簌簌地洒落着,洒落着……

  寒风吹袭,路边的枯草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

  白玉兰走得这般急切,这般坚决,简直不顾一切,寒风顺着脖子直往身子里钻。她将搭在脖子上的那用绵绵细绒织成的拉毛围巾从头顶围下,绕脖子紧紧缠了一周掖住,随后望望天色,加快了脚步。

  这拉毛围巾是城里姑娘很时兴的,还是从省城背着妈妈下乡时,姨妈见也拦不住她,匆匆跑进百货大楼买好撵着送到车站的。围巾仍像当年缠在头上和郑风华漫步农场田间小路时那样洁白柔软,飘逸潇洒,而她却在少女的温柔和秀美里掺进了北大荒的苍劲和粗犷,使那椭圆的、红白相间的秀脸又添了几分美丽动人。当然,熟悉她的人细加注意,会发觉她的脸庞比下乡前稍加瘦削,但是腰却略失纤美。尽管穿着棉袄,也遮不平乳房高高的胸脯,并且比从前丰隆了,加之走得气急,随着一呼一吸,更加明显地突鼓起来。

  啊,尽管是孽生,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她瞧瞧昏沉沉的落日,加快了脚步。这条从矿区通往小镇又从小镇通往火车站的路她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在这儿,朝阳曾印下她背着书兜、又唱又跳奔向学校的身影,也曾印下巧合成伴一起朝学校走去的郑风华。那时是那般神秘曼妙,仿佛要共同踏向美好理想的王国。这是条曾闪烁着她青春年华的神秘小路,当她和郑风华还都没有察觉和意识到的时候,爱恋已经从这条小路上悄悄地开始了。这条路,是她和郑风华的一支歌,一片霞,人生故事的美好开始……而如今在白玉兰的脚下,这条路却变得如此寂寞、灰暗……

  这里,几乎是整整一冬天没有落雪,使寒冬里的黄土路单调、乏味,像饿殍的面孔般难看,远远延去,像伸出的弯曲长臂,在张爪攫人。因为在这里,对,就是眼前就要经过的这煤矸石堆和壕沟旁,经历了揪心裂胆的痛苦--

  今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寒风凛冽,呼呼作响,好像熊咆虎啸。寒雾蒙蒙,矿山一派凄凉寥廓。就是在这个和郑风华埋下恋情种子的两条交叉汇合的路口上,她背着爸爸妈妈,噙着眼泪,将乳喂了半年多,由出生时瘦骨嶙峋,眼下变得白胖的婴娃用褓裹紧,又用小方棉被包得严严实实,里面放上积攒的八十多元钱和信,信中含混地写出了一个妈妈弃婴的无奈和孩子出生的日月时辰,并道出了这个可怜的无名婴娃是一名下乡女知识青年的骨肉,为了无牵挂地去“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要在广阔的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就一颗红心”,盼望慈善的路人收养……

  她把缠裹好的婴儿轻轻放在岔路后,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流出,滚过抽搐凄苦的脸颊,落到了婴儿身上。狠狠心她想立即就走开,但徘徊犹豫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回头地缓缓离开。突然,她像听到了包裹中婴儿的啼哭,哭声像紧紧牵着她心的丝线,猛地把她揪拽过来。她抱起孩子,隔着小被亲吻了一下,其实,婴儿在被抱出来就一直熟睡着。

  她转身躲进了旁边煤矸石壕沟里,想要看看自己的骨肉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

  入冬以来,这地方只降下过一场小雪,除山野里由于地势高低不平,被风刮成一条条雪楞、雪洼外,路面和房顶上的雪早已被风吹刮得干干净净。凛冽的寒风震荡着百里矿山,使一切都显得那样干燥,就像在家里干呆了一年多的白玉兰那干燥的心田一样,缺少湿润,有的只是苍凉和凄楚。她常常望着那闪闪的灯光苦苦思索,吃不好,睡不宁……

  她蹲在煤矸石壕沟里,蜷曲着身子,绞心地、矛盾地瞧着瞧着,盼着有那慈善的行人路过将婴儿抱走,结束这偷偷的犯罪般的弃婴悲剧。

  来了,终于有人走来了。踏着黎明从家门走出来的,多半是勤劳而善良的人吧?

  看清了,从郑风华常常向学校走去的那边路上慢慢悠悠走来了一位要去小镇的妇女。瞧着瞧着,她的心倏地收紧了,啊,我的天哪,是郑风华的妈妈!她顾不得腿软心跳,跌跌撞撞爬出壕沟,跑到岔路,抱起婴儿朝家走去。

  她从北大荒农场回来的时候,郑风华曾接连给家中去信,一再阐明自己和白玉兰坚定的恋爱关系,希望爸爸妈妈常常探望关照她。尽管白玉兰的妈妈不冷不热,但他们却那样做了,请白玉兰到家里吃饭、聊天,打听郑风华在农场的情况。在白玉兰眼里,郑风华的妈妈纯朴而善良,那夜半梦里,曾不止一次编织起婆媳亲密相处的美好故事。她猜想:郑风华的爸爸妈妈知不知道自己是被王明明强奸而孕的呢?或许郑风华信中已向爸爸妈妈透露……他人,尤其是恋人的爸爸妈妈的敬重与关怀,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她万万没有想到,已经遥遥离开了农场,还有像扯不断的线似的烦恼与搅扰。丁香竟凭着妈妈去农场时宴请过的面子,带人来到这里。她先是劝说白玉兰的妈妈,一再花言巧语,既然生米已做成熟饭,事情已如此,答应了与王明明成亲,可以一举两得。一是王明明可以减罪早日出狱;二是白玉兰也可以保持不失体面。叫白玉兰不能理解妈妈的是,妈妈在花言巧语面前,嘴里竟一个接一个的“可也是”。她怒不可遏地挺着孕腹,挂着泪珠,忽地从炕上坐起,把丁香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抛出窗外后,自己扬长而去。

  爱情啊爱情,只要和忠贞结下缘分,任何施舍与花言巧语都无济于事。

  就在她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傍晚,郑风华的妈妈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又窘又喜地拎着满满一筐红皮鸡蛋来到她的床前,牵着她的手,抚摸着婴娃的小手,问寒问暖。她断定,郑风华已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家里。

  然而,猜想毕竟是猜想,丁香来白玉兰家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郑风华的家,他妈妈再也不来了,而且给郑风华写信说,家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一个让人糟蹋了身子而且又生了野种的女人做媳妇,哪怕像仙女一样漂亮!

  郑风华妈妈的态度,自己妈妈的态度(尽管妈妈认为是在心疼自己),使白玉兰很快变得心灰意冷,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刚刚抓住一条冲来的木杆,木杆忽而飘去,自己又变得像水面上的浮萍一样无依无靠,身体在无依无靠中逐渐散失着力量,心里有一种无着无落的空虚。

  正在她难以忍受这寂寞生活的时候,接到了郑风华的信。信是在他接到妈妈的信并知道妈妈不再理睬她后连夜写的。信中倾吐了最纯洁、最温柔、最热烈、最忠诚的爱情。并说,春节回不来了,全场知青都在响应场党委号召,和贫下中农一起在北大荒过第三个革命化春节。

  这飞来的信,像一朵飘来的彩云,感情是那样的纯真,比初恋时、比白玉兰自杀未遂时还要诚挚,点燃了她心底要立即返回北大荒的火焰。

  她终于做出立即返回北大荒农场的抉择--去和贫下中农,和郑风华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

  问题来了:孩子怎么办?不管如何,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扔掉--弃婴!当这一闪念旋上心头,也兀自不禁地打了一个冷战,但经过一番激烈的、难言的痛苦思想搏斗后,终于拿定了这个主意。

  她曾听说过弃婴是一种犯罪行为,昨晚夜幕深深时,独自跑到了房后的丘陵顶上,双手撕扯着胸前的衣服,向着远方,向着苍天发问、呼喊:

  “这是犯罪吗?”

  “这是孽中之孽吗?”

  “……”

  她独自发问,她独自呼喊,那是对自己的发问吗?那是对苍天的呼喊吗?那分明是胸膛在裂开,向外流着一股股苦汁!

  苍天没有回音,她只有自己给自己回答,又自己向自己发问:犯罪也罢,做孽也罢,我理解这是“罪”和“孽”,而这“罪”和“孽”又怎样理解我呢?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加上郑风华的妈妈,又怎样理解呢?他们根本不理解,而理解自己的,只有那远方的郑风华!

  弃婴和马上返回北大荒农场,就这样在心盘上敲定了。

  眼泪怎么变得这般廉价?

  她在濛濛泪水中从岔路口抱起婴娃,疾步朝家走去。没走出多远,回头一看,郑风华的妈妈的身影已朝小镇隐去,又情不自禁地走了回来,重新回到岔路口上,站稳脚步,喘几口粗气,平平心的激烈跳动,把缠裹的婴儿放回原处。忽然听到小棉被里发闷的啼哭声。对,孩子醒了,这个时候该喂奶了,她下意识地感觉出乳汁充满了两个乳房。对,应该在分别前饱饱喂他一顿,献上最后的母爱,留下临别的记忆。她思索着,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把这一念头裹在冷气中卷走了。

  她翘望着,翘望着能有行人从这儿走过。突然,从那一片红砖瓦房的矿工居民区处,说说笑笑走来两位穿煤矿作业服的中年妇女,她急忙又蹲回了煤矸壕沟。

  她探露出少半个脑袋望着她俩离岔路口越来越近,从作业服上有火碱烧成的小窟窿,可以看出,她俩是向傍山那个井口去上班的矿灯房工人。

  她抹一把眼睫毛上哈气挂成的白霜,睁大眼睛瞧着瞧着,只见她俩走到婴娃跟前时,都吃了一惊,一个抢先上去抱起婴娃,另一个紧凑上去。那个先抱起婴娃的,从小被裹包的缝隙里抽出那封信,没等看完,惊喜若狂:“哎哟,我连生了四个千金,我缺个儿子……”那个后凑上来的一把抢来信,争辩着:“是我先看见的,这婴娃应归我,生四个千金怕啥,你还年轻,再养嘛!”

  她俩翻脸争吵起来。

  白玉兰听着她俩争吵,看着她俩厮扯,眼前蓦然模糊了,高高的煤矸石堆,远处的丘陵、井架和矿工家属房,包括那曲曲弯弯的小道,一会儿忽高忽低,一会儿又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

  她俩争抢得那小棉被打散了,褓也松散了,寒风袭来,白玉兰躲在煤矸石壕沟里,可以看清孩子双腿蹬得小棉被在扇动,并隐隐约约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稚嫩而尖细。

  寒风贴着煤矸石壕沟刮来,掠过白玉兰的脸上,她毫无知觉,心里泛起浓浓的苦涩味儿,冻红的脸颊变得惨白。一种良心的谴责揪住了自己的心,痛悔在燃烧着--“不扔了!”她再也躲不下去了,发疯似的跑上去,腿软脚酸地挓挲着手狂喊:“还我孩子!还我的孩子!我不扔了……”

  那两名妇女哪里肯让,以为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和她们争夺弃婴,一齐对付起白玉兰来。一个手点划着白玉兰指责:“你少来这一套!”另一个质问:“别口口声声说是你扔的孩子,你有什么证据?”

  白玉兰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地说:“大婶,我当然有证据了,怎么会耍赖呀!”她果断地说:“婴娃脖后有个黑痣!”接着从兜里掏出婴娃的百天生日照片:“你们看,这是我孩子的照片!”

  两个妇女并不相信,立时背着风打开小被,验了脖后的痣,又端详起婴娃的模样和照片,胖胖的婴娃在凉风的刺激下,张开没有牙齿的小红嘴巴,眯眯着眼睛,像是抗议似的蹬跶着小腿,一挣一挣地振动着身子哭叫起来……两个小模样果然是重叠的,她俩登时傻了眼。

  白玉兰急忙揣起照片,迫不及待地抢过婴娃裹好,不顾婴娃憋闷的哇哇啼哭,紧紧搂抱在怀里朝家走去……

  夜深了,白玉兰像怕被别人抢去似的紧紧搂抱着吮吸乳汁的婴儿啜泣,心总是安宁不下来,两个妇女抢夺婴儿的情形在脑海里闪来晃去,像针尖在刺扎她的心,她犹豫了,矛盾着:托给妈妈抚养?托给省城的姨妈?既然是王明明做下的罪孽,还给他家……

  “不不不能寄托给别人抚养,那样,日后麻烦的事情太多了……”她终于又一次咬咬牙,又一次狠狠心拿定了主意。只是,这婴娃该给谁?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啊!

  婴娃吸吮一阵乳汁,噙着乳头安然地入睡了,像是知道妈妈要把他遗弃,熟睡时也不离口地咬着妈妈的乳头。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幅曾使她敬慕的图画来:那是在这座煤矿念初中要毕业的时候,学校请来一位退休的老伯伯做学雷锋的报告,那事迹虽然平平常常,却非常感人,不知怎么,当最后结束时她竟感到这位老人有些可怜,大概就是因为至今还记着他那番结束时的话:“我的独生子虽然在抗美援朝中光荣地牺牲了,我却有成百上千的儿女常来我家……他们把党和人民的温暖送到了我家中,我虽然年岁大一些了,但不服老,还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为人民多做有益的事情。”

  从此,几乎每天上学路过俱乐部时,她都看到就是做报告的这位老伯伯抱着扫帚扫这条大街。并有几次看见他从俱乐部旁一片红砖房的第一栋第二个门出进,无疑,那肯定就是他的家了。

  天蒙蒙亮。她比过去上学时稍早一会儿,抱着重新缠裹好的婴娃,来到了这位老伯伯家的障子门口,瞧瞧四周没人,轻轻摘下障子门里边的拉链,悄悄地推开走进去把孩子放进院里,随后,一闪身走开了。

  她仍有些不放心,躲在房山头静静地窥视着,直到发现抱着扫帚的老伯伯推开门,看到裹被,一阵惊奇后,便抱起婴娃,扔掉扫帚,转身回到屋里后,才擦擦随着鼻翼歙动汩汩流出的泪水,猛一闭眼,忽地睁开,瞧瞧那障子门,心一横,转身朝家走去。

  这难以舍弃的孩子呀,虽然白玉兰一时轻松了,也许会成为终生难以治愈的心灵创伤和悔恨。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决定回农场的两天内,但对于她来说,却像经历了漫长难熬的岁月--然而,再漫长也罢,也终于像梦一样结束了。

  白玉兰拎着帆布小提包,走完这学生时代每天都要来来往往踏几遍的非常熟悉的小路,进小镇邮电局后给郑风华拍了电报,又踏上平坦的大道径直朝火车站走去。

  天变得低矮而深沉,青灰色和乳白色的浓云交织在一起,使天空变得混混沌沌。像沉积了一冬的雪落不下来,在空中翻滚打搅;像在轧棉机里正被搅动的棉团,旮旮旯旯到处都被塞满了,像是顷刻间就要劈头盖脸地塌压下来。

  白玉兰抬头看看天空,虽然有一种郁闷和压抑感,终归还是有一种卸掉包袱的轻松感觉,脚步那样坚定,越来越快起来。

  这倍受爱欲、绝望、企盼煎熬的知青姑娘,又踏上了追赶伙伴们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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