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阿姨,”连喜随着迎出门的马春霞进屋后问,“我贾叔呢?”
马春霞放下切完的肉,洗把手给连喜倒上一杯水:“说得好好的,今天哪也不去,在家里等着你,要和你唠唠嗑儿。这不,刚让蒋英俊急急火火地给喊走了……”
连喜进屋这一改称呼,就使马春霞有点儿手忙脚乱起来。今天早晨一回来,她心里还嘀咕贾述生:一个再熟不过的连喜来,从小看着长大的,再说和嘉嘉还正在热恋,就是要结婚了,也用不着这样吧,还像布置工作似的,安排谁干这谁干那……这会儿,这种感觉先到自己身上来了,她看出连喜有点儿腼腆的同时,也察觉出自己不自然了,本来洗完手,应该顺便扯下毛巾擦干,忘了壶里已经放上茶叶,竟给连喜倒上了一杯白开水,接着说:“我让嘉嘉买啤酒去了……”
“妈,我回来了。”随着一阵风儿似的脚步,传来了嘉嘉响脆的声音。她一眼看见了连喜杯里的白开水,乖笑地瞧瞧妈妈说,“妈,我还没过门儿,就虐待连喜呀,有备好的茶叶不泡,怎么让我们喝白开水呢?!”
马春霞被女儿的这一玩笑说得更不自然了:“这丫头,妈越忙不过来越贫嘴,我又切菜,又切肉,又和面,把我忙乎蒙了,还在这里说俏皮话。”然后边往壶里倒水,瞧瞧连喜说:“想着想着泡茶呢,给你倒上白开了,这茶叶还是你贾叔一个战友从江西庐山寄来的,是真正的云雾茶……”她泡上茶,边放暖瓶边用责怪的口气对嘉嘉说:“嘉嘉,你看你爸爸,说得好好的,今天中午请连喜吃饭,这不,又不见影了,你去找找他,让他中午一定回来吃!”
“妈,”嘉嘉放下装啤酒的兜子,一瓶瓶在地上摆好,说:“刚才,我去买啤酒看见姜副场长了,她说我爸爸在火车站呢,中午要和返城走的知青在八号地吃野餐,给他们送行……”
马春霞有点着急了:“你看--他说得好好的……”
“马阿姨,”连喜说,“贾叔不来咱们就吃,没关系,他肯定是有了脱不开身的事情,没关系,来,咱们一起动手……”
嘉嘉说:“妈,爸爸让姜副场长告诉咱们,说知青们赶的是一点十分的火车,让咱们等着他,爸爸一点半准时到家,还让捎给咱们一句话--好饭不怕晚。”
“连喜,来--”嘉嘉挽着袖子说,“洗洗手,咱们一起动手。”
连喜应一声,脱掉西装往柜橱里一挂,洗洗手挽起袖子,拿起菜刀,攥住一把摘好洗净的芹菜就要切成段儿,嘉嘉瞧瞧妈妈切好的一盘猪肉说:“连喜,妈妈要来一个芹菜炒肉,用开水焯一焯再切吧。”
“我知道。”连喜笑笑说,“切成段儿再焯,成熟度均匀,这么放在锅里支楞八跷的,焯不匀。”说完,左手摁着,右手熟练地用刀嚓嚓嚓地切起来。
嘉嘉一听言之有理,心里也有点儿不是滋味了。按理说,应该高兴,连喜越是什么都行,在妈妈跟前更应高兴,自己想找个好对象,妈妈何尝不想找个好女婿。前不久,自己把和连喜的恋爱关系告诉爸爸时,爸爸只提了一句魏晓兰,话还没说全,嘉嘉也没能明白爸爸是个什么意思,爸爸就开绐大加赞赏起连喜了,并且是一百个赞成。妈妈当然听爸爸的,看得出,心里也是很满意,只是说了一句,连喜如何文武双全,德才兼备,那口气是担心自己配不上连喜,还点题论事地说,嘉嘉连家务事都操持不起来……嘉嘉一下子想起了这句话,才不是滋味,心里嘀嘀咕咕,服气不服输,边往灶炕里点火塞柴边说:“连喜,你切我焯。”
马春霞在一旁和面,准备包饺子,喜滋滋地瞧着这称心如意的一对。
“嘉嘉,你烧火吧,”连喜说,“还是我来焯,恐怕你掌握不住火候。”
嘉嘉有点儿不自然了:“哎呀,什么火候不火候的,焯个芹菜哪那么多学问。”她心里有点儿不大服气儿,都说你好,也不能什么都行啊!
连喜说:“有学问,焯老了菜一发烂,一炒肉菜就没有滋味了;焯嫩了呢,肉炒七八分熟,再放焯过的菜炒,其实就是个进佐料的工夫,肉变成十成熟时,芹菜的佐料也就吸足了,出锅时肉香菜脆,才有滋味儿。”
“知道,”嘉嘉越发不好意思,自作聪明地说,“哎呀,不过就是把芹菜放进开水锅里,水再一开花捞出来就得呗,让你还说出这么多学问,焯个芹菜还弄得神秘兮兮的。”
“嘉嘉,不对,”连喜说:“不能等到水开花再捞,要是火候适中,心里大约着查十个数,也就是十秒就捞出来,查十五个数捞就有点儿老了,查五个数就有点儿嫩……”
“哟,”马春霞一边和面说:“连喜对焯芹菜还这么有研究。”
嘉嘉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非要试试不可,先按着自己说的,水开后放里一小撮,等开花后捞出来,又按连喜说的连焯了三小撮儿,把这四小撮挨个儿拿起一小段放在嘴里嚼了嚼,无话可说了。马春霞在旁边看着嘉嘉那讪笑样儿笑着说:“嘉嘉别不服气,你们结婚了,要两个人分担家务。要想生活质量好,你就得多学一点儿,争着多干一点儿。”
嘉嘉没有吱声,只觉得心里不舒服。马春霞和好了面,连喜把所有的菜也都改好了刀。嘉嘉看看手表,提议三人一起包饺子,等爸爸一进门就炒菜,马春霞和连喜都赞成。马春霞揪剂子,嘉嘉主动要擀皮儿,擀了几个都是像张小饼似的一般厚,连喜接过来随着小擀面杖在右手里一推一回,左手里的剂子很快变成了中间略厚,越往外越薄,皮沿儿最薄的饺子皮儿。那熟练劲儿,就像机器一样有节奏,一张张饺子皮儿就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样。
“连喜,”马春霞心里赞叹不已,瞧着饺子皮儿说,“看这样子,你是真没少帮你爸爸干家务活儿。”
“马阿姨,”连喜不停地擀着说,“我小时候那几年,我爸爸可不容易了呢,既当爸爸,又当妈妈。开始爸爸不让,我就偷偷地帮着爸爸做饭;后来,见爸爸工作又那么累,我就买了一本烹调方面的书,想尽量让爸爸吃得饱点儿,吃得好点儿……”
马春霞揪完一个面团的剂子,和嘉嘉开始包饺子,说:“帮你爸爸干家务的事儿,我可没少听说。你们那几家邻居,没有一家不夸你的,要不,嘉嘉一和我说你俩要处朋友,我就打心里赞同。好多人和我说,女儿找对象,首先要看看这人孝敬父母不,如果孝敬父母,再了解别的,如果这一条不行,别的干脆不用再了解了……”她停停又说,“我早就说,嘉嘉找了个好对象。”
连喜笑了:“哟,马阿姨还有着一套男女恋爱的民间理论。”
“我是从当老人的这个角度。你说,连父母都不孝敬的人还能和谁处好呢,”马春霞回应一句问,“连喜,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噢……”连喜支吾着瞧瞧嘉嘉,嘉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并没有透露魏晓兰来北大荒的消息,应酬说,“还,还是那样。”
马春霞察觉出连喜有点儿不大自然,以为他不愿意在这里提他妈妈的事儿,忙端起饺馅子盆儿,用筷子搅着饺馅子说:“我们包完了,你贾叔也就差不多回来了。”
面板上只剩几个饺子皮儿的时候,贾述生脸上带着酒气拽开门进了屋,先和连喜打了招呼,边脱上衣问:“用不用我动手呀?”
“你回来早了,”马春霞笑笑回答,“再过两分钟回来动手正好。”
大家都笑了。
嘉嘉问:“爸爸,你平时不是不喝酒吗?”
“今天不喝看来是不行了。”贾述生自己斟上一杯茶水说,“说句到家的话,来北大荒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公开检讨,也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掉这么多眼泪。”
贾述生把知青们“感情误车”以及进行野餐、送知青们上车的情况介绍完,马春霞收拾着面板说:“这知青来咱北大荒十年了,这一走,我心里也说不清是喜还是烦。”
“叫我说,我是喜烦参半。”连喜说,“贾叔,知青们一撤,要不是你想那一招,动员咱北大荒第二代充实一些岗位,北大荒今年的日历就不好翻了。”
马春霞和嘉嘉在厨房里开始忙乎炒菜了。贾述生说:“连喜,知青这一大返城,才使我想起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这么好,这么对。”
说话间,炒菜的,放桌的,端盘的,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团团坐下。嘉嘉给每人往杯子里倒着啤酒。贾述生原计划着这次和连喜见面,只说些轻松话,家常话,此时,心情还没能平静,接过嘉嘉倒进杯的啤酒说:“说起来,这些知青也很不容易,我是光从北大荒的事业考虑了,一时冷落了他们,从感情上确实不对味儿……”
“哎哟,看你--”马春霞端起杯子来说,“述生,今天连喜来了,咱不提这个,说说家里话,来,欢迎连喜来咱家做客,举杯!”
贾述生随着大家一起举起杯,笑笑说,“来,欢迎连喜干一杯。”他说着一饮而尽,带头夹口菜,放下筷子笑笑说:“欢迎连喜是欢迎连喜,也得让我把堵在嗓子眼的话说出来,不然,堵得慌。”
“马阿姨,”连喜说,“让贾叔把话说出来,我愿意听,平常开会就很愿意听贾叔讲话。”
嘉嘉娇嗔地说:“哎哟,你俩总在一起谈工作呀工作呀,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的北大荒、北大荒的,我看你退休了怎么办?!”
“嘉嘉,你说的这个题目真好,”贾述生说,“我今天要说的就是先让你们听听,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已经经过三代人的努力了。我们复转官兵这一代老北大荒、山东支边青年完成了踏查、开荒建点以及形成了规模的任务;七万多知青分子和五十多万知识青年这第二代北大荒人,基本实现了农业机械化,以及国营农场农林渔全面发展的经营格局……”他说着瞧瞧连喜,“你们这第三代北大荒人,就看看肩负一个什么样的使命了……这就是我退休前关心的。”
“别光说话忘了吃菜、喝酒!”马春霞见打消不了贾述生的兴致,说,“来,咱们边吃边喝边唠。”说完,示意大家举起杯,喝了一大口酒,又夹了一日菜。
大家都响应地做了。
“贾叔,”连喜被贾述生强烈的事业心感染着,问,“你说说吧,我们这一代应该肩负起个什么样的使命?”
贾述生笑笑:“我让你们说嘛!”
“爸爸--”嘉嘉怕连喜说不到他心思里,面子不好看,嗔怪地说,“别考我们了,你就说说吧,反正你也快退休了。你说的那玩意儿,后来的领导继不继承都是两码事儿,还让我们在这里像猜谜语似的,我看犯不上……”
“嘉嘉,别这么说,”连喜说,“这些年,我算品出来了,北大荒这件了不起的伟大事业,特别是北大荒的燃烧精神,是需要世世相传,代代创新的,说就说,怎么理解怎么说嘛!我来说。你们补充,咱们要是不知道肩负什么使命,不知怎么干,还叫什么北大荒后代呀……”
“来,”贾述生举起杯子高兴地说,“先喝口酒,吃口菜再说。”
连喜说:“贾叔,我说出来,你先不要生气。我们北大荒的第一代创业和第二代建设集体,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能形成现在这样的规模,确实了不起,应该说,功不可没。但是,眼前的事实又不能否认,北大荒的经济发展已经进入了艰难困苦时期,自然灾害、社会负担、历史包袱、机制不活,已经成为发展道路上难攻克的四大堡垒,要想大踏步地发展,必须先选准突破口,逐一攻破……”
贾述生往前一探身子不眨眼地问:“连喜,让你说,先选哪个突破口?”
“尽快借鉴党在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经验,”连喜说,“转换经营机制,包括工业和流通企业,包括用人机制……”
“好!”贾述生高兴地拿起筷子本来要夹菜,却一摔说,“咱俩这一老一小,想到一块儿去了……从这个突破口人手,随之要进行第二个突破口,国家已经答应给我们两亿美元的低息贷款,我已经布置姜苗苗副场长正在搞贷款项目论证。我考虑,这笔贷款主要用于防御自然灾害的基础设施建设,彻底搞好北大荒农田的涝能排、旱能灌……”
贾述生正说得兴致勃勃,电话铃响了。
“喂?”嘉嘉忙接起电话,“哪位?噢,李开夫,好好好,我让我爸爸接电话。”
“喂,开夫,你好,”贾述生接过电话先开了口,“有好消息吗?”
“好消息!听说你在接待姑爷,我就不去打扰你了。”李开夫高兴地说,“我和那个在台湾的朋友通了电话,把你和我的意思都说了,他满口答应说没问题,现在就开始着手办手续,大约半个月左右到大陆,先到他老家厦门看看,然后就乘飞机来咱北大荒……”
贾述生高兴地简直要喊起来:“开夫,开夫,你再给他回个电话,或发个电报,起身前来个信儿,咱俩到哈尔滨机场去接他……”
贾述生接完电话,兴冲冲地回到坐位上,端起杯子,咕噜噜把一大杯啤酒都喝了进去。
“爸爸,”嘉嘉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嘿,这事儿可大了!”贾述生说,“当年,李开夫所在国民党军队那个团要投诚我们的解放军部队,他是副连长,他的连长不想投诚,想逃往台湾。李开夫不同意,说人各有志。李开夫这一表态,那连长吓坏了,怕李开夫告发他报功。李开夫没那么做,因为以往关系不错,装不知道,那连长就这样逃跑了。他到台湾后发了财,打听到李开夫在北大荒,要来报答李开夫,要帮着李开夫扩建酒厂。我说,让他给咱建个大大的大米加工厂,他同意了……”贾述生停停说,“这个当年国民党的连长和李开夫一打听,他那个连的战士多数都在咱小江南农场,他问这些人过得怎么样,李开夫给他介绍了一些情况,还说我贾述生当年批评一些人对投诚人员的风言风语,他一听很高兴,特意提出见他那些弟兄的同时也要见我,还要多投点儿钱,算是报效北大荒,报效祖国。”
马春霞也听得高兴了,说:“真好,要是实现的话,咱小江南农场大概是第一个引进外资的,也是第一个打开开放大门的!”
“贾叔,”连喜说,“我爸爸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说回忆起这些年在北大荒的风风雨雨,就佩服你能看长远,不跟风,不顺雨,就是认着正道儿往前走。他还说,做人就要做你这样的人。”
马春霞也兴奋了:“到底是好人有好报,连喜、嘉嘉,你们的路才刚开头,不管是当官儿,还是与别人做事儿,都要心眼子放正。我们看见好多人,不是看不出什么事儿是好事儿,什么事儿是坏事儿,但仍做坏事儿,主要是心眼子不正……”
“妈,又狼来了,狼来了,”马春霞说过几次这种话,嘉嘉以为妈妈讽刺魏晓兰呢,截住话说,“我们都听你说多少遍了!”其实,马春霞并没这个意思。
马春霞说:“好,不说了,不说了。”
“春霞,”贾述生问,“什么主食?”
马春霞回答:“饺子,早就包好了。”
“好啊,”贾述生说,“好吃不如饺子呀!连喜肯定饿了,煮上,咱们边吃边喝!”
“好!”马春霞应着向厨房走去。
“我来吧!”连喜刚要离位,被贾述生一把拉住,“哎,这事儿哪能用你呢,咱们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