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农场六分场二层小办公楼经改造,变成了小江南农场的六层办公大楼,红砖红瓦,在朝阳的光照下,扇扇向东的窗户玻璃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是场部里格外夺目的建筑物。它虽然是从光荣农场派生出来的,却比一些老农场都有名气。当年,魏晓兰烧荒未成的那片荒原已开发成水田不说,还收编了一个贫困县,相当于好几个老农场的规模。这里百分之九十都是稻田,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北大荒牌大米已经进入了北京城和大上海,饮誉全国,参观的人也源源不断。
贾述生在三楼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踱了两圈,突然拿起电话要通了直属分场:“喂,连喜呀,割稻工招收得怎么样?”
“贾场长,你就放心吧!”方连喜一进办公室就听到电话铃响,急忙接起来,“我刚到火车站接完割稻工回来,没问题,我们已经有一批固定、守信用的割稻工了。我们直属分队保证不扯全场的后腿,除雇些割稻工外,已经在全分场上下动员,集中一切人力打好水稻收割歼灭战,保证在落雪之前地了场光!”
“好哇,你们可要好好照顾好这些老乡,从我们的水稻生产基地初建到目前形成规模,周围几个县的领导和老乡可没少帮我们的忙呀!”贾述生十分感慨,“我已经安排王继善副场长了,让他抽调场部科室干部组成几个组下去慰问老乡,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提。”
方连喜脆声朗朗地回答:“老场长,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要照顾好老乡。”
“连喜,我上次和你说过,还得重复一下,”贾述生虽然对方春有些看法,甚至有意见,但对他这个儿子方连喜印象却蛮好,“咱们水稻基地必须尽快研究出机械化收割的办法,也就是尽快研究水稻收割机械,要不,咱们大大的国营农场,靠人海小刀战术太掉派了!”
方连喜说:“老场长,我已经请农科院的同志来考察了,承压能力等有关资料已经送交专家们,他们正在研制呢。”
“这就好!你也替我向老乡们问好,”贾述生说,“我就去不上了。这不,知青们都在闹返城,七七年恢复高考走了一批,七八年又一批,剩下这些见高考没门儿了,就挖空心思地办困退、病退……那名堂多了,有的分场的知青都像疯了似的……”
“老场长,”方连喜一口一个老场长,声声亲切,“我从去年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说,党中央有文件,他们愿意走就都走吧!你千万不要上火,天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我们也能顶得住!”
“连喜,话是这么说呀,”贾述生说,“我怎么能不着急,知青占咱场职工总数的百分之六十还多呀,这上学上的,有些地方都空岗了。你想想,科研所、学校、医院,还有一些技术工种,还有领导岗位上,多数都是知青呀……还有,现在农田这一块效益还算好,那些老厂子,什么糖厂、油厂、面粉加工厂都不行了,年年亏损,银行只催还款不给放贷了……”他觉得似乎说得有点儿多了,刹住话说,“给老乡们带好吧,说我有急事去不了了。”他明明知道有些话对连喜可说也可不说,连喜只不过是个中层干部嘛,不管见面还是电话里,只要一对上光,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自己也觉出了,也许是听说女儿嘉嘉和连喜正在悄悄地谈恋爱的缘故,想通过多说些话来考察考察这个未来的女婿?
贾述生带着办公室主任小刘坐上北京吉普车,计划到各分场走一走。各分场连连告急知青返城空岗情况,尤其是一些重要岗位空岗,一时难以顶替的越来越多。他要实地考察一下,再召集中层干部开个紧急会议,认真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
吉普车驶出直属分场家属区不远,贾述生发现前面麦茬地里,从一台停放着的翻地的拖拉机那里,正往这大道上狂跑着两名知青,其中王大岭敞胸裂怀,右手高举着一页纸摇晃着,狂喊着,后面尾追着的是万学军,两人拼命地跑着。
“喂--”贾述生迎上去问,“什么事儿这么狂乐?”
王大岭直喘粗气,脸上汗水淋淋,万学军也喘着粗气说:“贾场长,我在宿舍做值日生,收到了分场送来的王大岭的返城通知书--”他说着指指王大岭,“老场长,你看,把这小子乐疯了似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贾述生紧锁眉头,瞧瞧翻到地半截停放的拖拉机问,“拖拉机里还有驾驶员吗?”
王大岭一副得意的样子:“没有了。”
“没有了?”贾述生锁着的眉头一展,在脸上铺摊成了一片怒云,“说得好轻松,没有了!没有了,你扔下拖拉机就跑?”
王大岭理直气壮,有点卖关子地说:“我敬爱的老场长,这你可就管不着了!”
贾述生紧逼着问:“为什么?”
“哎呀,这不明摆着嘛!”王大岭摇晃着手里的返城通知书说,“我自从有了这个,就又是哈尔滨市人了,再不是你这一亩二分地上的傻知青喽……”
“王大岭,你还没离开北大荒就这样?”刘主任看不下去了,“你对老场长也太不尊重了……农场的白馒头白喂你了!”
“嘿--”王大岭一伸脖儿,“热裤档里蹦出个冷屁来,你算干什么吃的?”
贾述生怒不可遏地指着王大岭大发雷霆:“住口!王大岭,我现在警告你,别看你拿到了返城通知书,你的户口、粮食关系没办出来之前,就是我的职工。我现在就派人通知农场公安分局和劳动工资科,不准给你王大岭办关系!”
“老场长,我……”王大岭一下子慌了,结巴着不知所措了。
“给我去--”贾述生指着停在地中间的拖拉机大喝一声,“站好最后一班岗!”
“是,是……”王大岭拉着万学军扭头朝拖拉机跑去。
吉普车在平坦的沙石路上奔驰着,朝一分场驶去。一分场就是虎头山旁的原八家子村。小江南农场组建后,因为它离总场最近,将这个六分场四队又改名为小江南农场一分场。这个一分场可今非昔比了,成了小江南农场场区建设最漂亮、规模最大的分场。整齐的砖瓦职工住房,漂亮的四层小办公楼,学校、商店、医院,还有米面、粮油等各种小加工厂应有尽有,是一个完整的小社区,它的规模可以和一些小规模农场媲美。
吉普车要进场区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小刘指着不远处地头一些围坐着的人说:“贾场长,你看,那里又是一伙磨洋工的。”贾述生让司机把车开过去。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伙知青正围坐在一起用野餐,他一眼就看出是一伙北京知青。他一下车,知青们就忽地站了起来。“老场长,”郑亮亮向前跨出两步说,“知青大返城的形势来得这么快,你可能没估计到,现在可能很清楚了。说句老实话,我们也想过,我们和复转官兵们整整战斗了十个年头,有苦有累有辛酸,当然也有欢乐,留下最多的还是汗水!”他指指身后那边翻完的麦茬地说,“这一号地和我们的下乡龄同岁,是我们刚来那年开的荒……”
王思远走上来接过话说:“老场长,有一番话我埋在心里一直没说,一直对您有意见,现在要离开了,返过味儿来了,该说说了。”他也指了指身后的黑土地,“当时,农场的机械力量已经很充足,完全可以用拖拉机开荒,可是,你偏要带领我们用马拉犁、人拉犁,用镐头一起参加开荒,干一天以后,我曾经站在地头上暗暗算计,还不够五台拖拉机突突突干个把小时的。我心里直抱怨:这老场长太不通人情了!当时有人提意见,我没提。你在大会上大发脾气,说这是发扬南泥湾精神--艰苦奋斗,是要培养锻炼我们的革命意志,机械干机械的,人干人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还说,北大荒的开发就是靠这个起步的,这就叫北大荒精神。现在,我真正理解您当时的心情了……”
“行了,行了,”郑亮亮把王思远往旁边一推说,“思远,你说得对。我们理解了,理解了你们这老一辈北大荒人的情怀,也服了,服了你们创造的北大荒精神,学到了北大荒精神。在您的带领下,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早上出工三点半,晚上收工看不见,地里四顿饭,大战草荒,只要是种玉米、大豆,每年都要在这里铲三遍地。刚才,我说了,我们留下最多的是汗水,您留给我们最多的是感情……要走了,还很留恋这个地方……”他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了,“说实在的,我们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我们想了多少次,想去和您告别,可是,我们没有勇气,怕受您的斥责,怕您说我们是北大荒的叛徒,想回到家再给您写信。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买了几个罐头,举行黑土地野宴,是在深情地向黑土地告别……”
“别说了,”贾述生的眼圈湿了,慢吞吞地说,“走吧,走吧,孩子们,农场需要你们,城市也需要你们,你们的父母更需要你们,国家有政策,你们就走吧……你们的老场长就不送你们了。”他说完,急转身朝吉普车走去。他刚伸手拽住车门要拉,忽听身后的二十多名知青一起呼喊:“老场长,请接受我们的敬礼吧!”他回头看时,知青们正深深地向他鞠躬。他松开拉车门的手朝知青们摆摆手,想走回去,又想上车,又想说什么,犹豫之中,快速地摆摆手,猛地拉开车门上了车,见小刘也从后门上了车,“咣当”一声关上车门,催促司机:“开车!”吉普车的后P股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喘着粗气朝分场区驶去。
分场区一片狼藉。从汽车站到几个知青大宿舍的路上,都是稀稀拉拉的草绳子头、纸壳子片,知青宿舍门口更是破衣服、破鞋和一起扔掉的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堆成了堆。路上匆匆走着来来去去的知青身影,猜不出他们是要去干什么。贾述生本想让司机把吉普车开到前面的知青大宿舍门口,进去看一看,一阵焦躁很快把他这一念头打了回去。吉普车沿着出分场的路,要从分场办公楼门前穿过,直奔三分场而去。
荒妹从办公楼里呼呼地跑出来,她身后紧追着十多名纠缠的知青。荒妹截住车,拽开前车门喘着粗气报告:“贾场长,这返城的知青一天比一天多,好多岗位都空了,怎么办?”她指指身后纠缠着的十多名知青说,“你看,这都是缠着我签字的……”
荒妹是分场的副书记,负责政治工作。
“都是缠着签字的?”贾述生瞧一眼荒妹身后的十多名知青,把直直的目光转向荒妹,“走,该走的、愿意走的都让他们走!”说完“咣”的一声拉上了车门。吉普车轮子刚转起来,贾述生叫停,推开车门,探出头去说,“荒妹,你往场办挂个电话,让场办马上用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八点钟在场部三楼会议室召开各分场、各队、场直各单位和各科室主要领导紧急会议,一个不准缺席,不准迟到!”
随着荒妹的应诺声,吉普车门又是“咣”的一声,这一声比前两声更响更脆。
看来,知青返城的潮流已如决堤的滔滔洪水,势不可挡了,大有倾场而走之势。这是以知青为主的农场啊,怎么办?怎么办呢?这可不同于收稻季节缺少人力招收割稻工,学校、医院、良种场、科研站、机务队都需要有知识的人来顶岗……
吉普车行驶到虎头山下,二十多名知青从山上下来,正向路上走着。贾述生叫停车,知青们已经来到了路边。他一看是一些上海知青,走下车来问:“蒋英俊,你们干什么去了?”
“贾场长,”蒋英俊回答,“大家返城前,去给袁喜娣她们的坟上添些土。”
“啊?”贾述生问,“蒋英俊,你也办完返城手续了?”
蒋英俊摇摇头:“没有。”他指指身后的王天浩等十多名上海知青,“天浩他们都没有。”
贾述生往前走几步:“为什么?手续还不全?”
“不是。”蒋英俊回答,“现在手续非常好办,上海的大门已经对知青敞开了。”
“那--”贾述生睁大了眼睛,“你们是为什么呢?”
蒋英俊指指前面的水稻科研所说:“贾场长,我们研究培育的三种新良种刚有新进展。”他指指身后的王天浩说,“天浩他们研制的割稻机已经基本成功了,需要进一步完善。”
蒋英俊的话语平和,神态也坦然正常,贾述生听来却那样震撼人心。他耐不住了,一步跨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蒋英俊和王天浩,眼泪簌簌地滴落着,滴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