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霞这一来,方春真真切切看出魏晓兰不是贾述生的恋人了,真是令他喜出望外。魏晓兰已经去新编四队一个多星期了。按照分场贯彻总场会议精神,领导蹲点包队,高大喜包一队,姜苗苗包三队,方春主动提出包二队兼包四队--四队虽然工作量不大,也要加强收编后的领导,使四队现有职工尽快从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转到国营大农业的轨道上来。他建议,贾书记作为分场主要领导,需要掌握全面,指挥全面,就不要包点了--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吃过早饭,方春坐上分场领导共用的解放牌大卡车,先到二队听了听孙振鹏的汇报,重点在基建工地转了一圈儿,问了问建房速度、质量,特别又看了干打垒鸳鸯房的开建情况。真没想到,仅二队就有二十八对男女青年要求春节在北大荒结婚!别说,那草墩子做砖砌起的墙,又宽又挺,就这么看来,可能要比砖房暖和。
王继善让儿子和媳妇倒出了一间半房,做了四队临时办公室兼魏晓兰的宿舍,让儿子和媳妇住进了自己三间房的一头。
魏晓兰正领着四队队部的临时组成人员围坐在小炕桌旁开会。王继善当队长。罗益友是村里有名的猎手,按着其他队的队务人员配备,请他做统计,本来可兼会计,魏晓兰为了自己工作起来方便,专门选了憨厚坦率的荒妹做会计。
村子里来的人多了,狗的吠声也就没劲儿了。
方春进了屋,魏晓兰一带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由于房顶矮,都哈着腰。魏晓兰落落大方,寒喧几句介绍说,她已经利用三天时间,先向队干部,又向全体职工家属传达了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在全国发展农垦事业的指示,讲述了国营农场职工与农民的区别,以及北大荒的宏伟开发规划,还坐车领着全体职工参观了分场基建工地、开荒现场。现在,正研究如何贯彻分场党委关于确保生活设施建设顺利完成、安全过冬的会议精神。方春请大家就坐,一再说明,这次来没什么明确任务,主要是来看看大家,请大家继续开会,自己列席听听,掌握点儿情况,有信心和大家一起,把这个村建设成现代化国营农场的生产队。
“方场长,”王继善喜笑颜开地说,“魏书记领着我们参观了拖拉机开荒,真气魄,太棒了,乡亲们都说大饱眼福。一栋栋红砖房真漂亮,农场决定收编八家子的消息传来,那天晚上,几乎家家都炒菜喝酒,烧香磕头,我们这些当年让日本鬼子逼迫在这里偷生的难民,一下子变成了国营农场职工,真是福从天降啊!”
方春笑笑:“村头儿,不,应该叫王队长了,这可不是福从天降,是福从共产党那里降呀!”
“对对对。”王继善笑得咧开了大嘴,“魏书记都说了几次了,我们生活在这里十多年,受风气,受雨气,还受那些野兽的气,这北大荒,抬头是天,低头是地,远处看是荒甸子,一有点好事儿和平安,就都觉得满足得不得了!”
大家都应和着点头称是。
罗益友说:“起初听说转业官兵们来开发北大荒,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议论纷纷,有的说,来这么点点人就能开发北大荒?这开发北大荒可不像一个团、一个营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守阵地,突突突一阵子,往大里说,两天、三天、一个月……把敌人打败了,就胜了。这开发北大荒可是两码事儿。日本鬼子怎么样,连续二三年,每年都动用十万二十万的劳工,这么测量,那么开垦,只不过像在一个大西瓜上啃上了两个牙印。我们一参观,又听魏书记一介绍,原来开垦北大荒的队伍老大老大了,在整个北大荒都铺开了,国家还在不断地派人。刚开春那几天,一架飞机在我们村顶上飞来飞去,村里人都纳闷儿,原来是勘察,为的是开发建设北大荒呀,真有气魄!当年,小鬼子在这一个地方下了那么大工夫,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还是我们新中国有气魄,太有气魄了,小鬼子比不了……”
“说得好!”方春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有魏晓兰在跟前,就格外有情绪,话顺口就来,很振奋地说,“共产党干事儿就是天下一流,要是没有气魄能打败小鬼子吗?党中央、毛主席对咱们开发北大荒是顶呱呱重视了,今年年末还要进一大批拖拉机和播种机,明年春天就开始进联合收割机,国家能生产的就从厂家给我们调,生产不了的就从国外给我们买,苏联老大哥不光支援我们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还要帮助我们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农场哩!”他兴奋不已,滔滔不绝,觉得自己很有天才,既有领导能力,又有讲演才能,只是发挥不出来。此时他兴奋不已,侃侃而谈,“吴场长传达农垦部老部长的指示说,等咱们北大荒开发到一定规模,还要给咱们进农用小飞机,将来的国营农场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城里没什么区别……”
“方场长--”荒妹高兴地说,“乍初,魏书记给我们讲北大荒的开发和发展前景,我半信半疑,怎么觉得像听神话故事似的呢?现在我信了,真的信了!”她一眨眼说,“这么说,得要文化呀。我们村,不,我们队除了村头儿,还有两个人认字外,都没有文化,村头儿晚上点着野猪油灯教我们这些年轻人识字、打算盘,可上心了。”
“我想,”魏晓兰说,“咱们四队和其他队不一样,有老有小。从下月开始,找间房子办个小学校,从支边青年中找几名老师,晚上时间,就办年轻人的识字班。”
方春赞扬说:“魏书记,你真有远见,我代表分场党委坚决支持你,回去就向贾书记汇报,尽快选好教师,到县城里去弄些课本,按正规的方式办学。这些天,你和王队长找找房子,准备准备学生用的黑板和桌椅板凳。”
“没问题--”王继善爽朗地脱口而出,“这些就包给我了,咱们原先这个村,别瞧人家少,什么样的人才都有点儿呢,不过就是二五子点儿,这些简单活计,我们那二五子李木匠就干了。”
“哟--”方春笑笑说,“我这一来,把话扯远了!你们不是研究贯彻总场和分场的紧急会议精神嘛,言归正传吧!”
“方场长,刚才魏书记把分场、总场紧急会议精神和落实要求说了,”王继善说,“我们,四队不存在越冬生活设施准备问题,我们就来个支援兄弟队做越冬准备工作吧。”
魏晓兰说:“好,王队长,你说说怎么个支援法。”
“这里乡亲们种的麦子都割完了,就是剩点大豆和苞米,也都不多,收割问题就都交给家属了!”王继善说,“从明天早晨起,最好是分场的大解放来接我们,去窑地脱砖坯,起窑装车,或者是到盖房子的工地当个小工什么的都行!这里的人都能吃苦,能干活。”
“好!”方春说,“眼下,时间宝贵,各队劳力正紧张,去个十个二十个的也顶大事呢!”
魏晓兰说:“好,王队长,就照你的意见办。”
王继善说:“刚才,魏书记介绍分场情况的时候说,咱们分场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其实呀,咱北大荒就是个天然的大畜牧场,獐狍、野鹿、野猪、野鸡、野鸭一群一群的……”
他说到这里,罗益友一撸胳膊说:“大雪一落,我带上几个人进山,套山兔,药野鸡,打狍子和野猪,就能供上三个队吃的!”
王继善卷起一枝烟说:“这不是吹,没问题。”
方春跷起大拇指说:“看来,你是神猎手了!”
罗益友摇摇头,直说不敢当,不敢当。
“王队长,你好好琢磨琢磨。”方春怀着殷切希望的样子说,“我的看法,种水稻是南方的事情,小日本子苦费这么大心思都没成气候,咱们农场种水稻到底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呀,我们真得好好听听王队长的。”
王继善吸一口烟,皱皱眉说:“按理说,这北大荒种水稻倒真是个费劲伤神的事儿。你要说不行呢,小日本子的开拓团还真种成功了,我们也一家一户地种点儿。我也没把握,这些年,我的体会是,咱北大荒种小麦、种大豆倒是蛮有把握,生长期短,种子也好弄……”
“对呀,要不国家怎么要把北大荒建成麦豆生产区呢!”方春显出责任心很强的样子说,“贾书记--哎,那是我们的领导,按理说,他不在这儿我不该说,他一听日本鬼子开拓团在这里种过水稻,就像来了瘾似的,又看水渠,又带着王队长存留下的图纸,又向场部写报告,可别为了放‘卫星’,‘卫星’放不出,弄不好,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呀!”他说到这,又觉得不够劲儿,补充说,“小日本子每年动员十多万劳工,才搞成‘半拉坷叽’这个熊样子,我们全分场才不过几百人嘛!”
王继善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瞧着方春眨眨眼睛说:“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分场领导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是得好好商量商量。”方春说,“国家计划进拖拉机、播种机、脱谷机,都是为一色种小麦、大豆的,没说进一点儿种水稻的家把什儿。我回去真得和贾书记谈谈自己的看法,干事情,得为革命事业负责任呀!”
魏晓兰一听这话就觉得顺心顺耳,顿时感到这位方副场长很亲切。谁能知道,自己在向贾述生表达爱情,遭冷淡,那擦干眼泪咬破手指写血书的过程中,那建设北大荒的雄心壮志背后,埋藏着多少怨恨、多少屈辱呀!在这种窘境中难得一知己,难得一知己呀!她略加考虑一下,试探着说:“国家要把北大荒建设成麦豆产区我还是第一次听分场领导这么说。再说,现在党中央提出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发展水田,国家不投资不投设备,种子又难引进,和多快好省的要求相比,这不是‘少慢差费’嘛,不光你,我们基层干部也应该积极向贾书记建议……”她说到这儿,觉得露骨了一点儿,粲然一笑,问王继善,“队长,你说呢?”
王继善觉察不出别的,只感到他们虽然都很敬业,包括贾书记,在这么大事儿面前都拿不定主意,自己就来个顺水推舟吧,于是他掐灭烟头说:“这事儿,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你们领导研究定吧!要说种水稻呢,也不是不行……日本鬼子开拓团那阵儿主要是没捞着伸开腰……”
“噢--”方春的目光和魏晓兰的目光形成了一条直线,荡漾成一股情波,像志同道合的暖流,那么惬意,他爽朗地说,“我们只不过是这么议论议论,不,应该说是讨论讨论,目的还是为了开发建设好咱们北大荒。我回去把这些建议向贾书记反映,至于怎么定,咱们还是听分场党委的。”
魏晓兰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个副场长很有心机。从他的话里话外,听出他们领导之间肯定有矛盾。对,这个方春,就是自己暗暗依靠的对象。
魏晓兰的每一缕目光,包括这淡淡的微笑,都使方春动心,他脑子骤然产生了一种想伸开双臂,把魏晓兰搂抱在怀里的念头,但又冷静一想,这不是成了对象癖了吗?他自惭自愧地摇摇头。现在想来,山东女子支边到来的第一夜,自己怎么就像鬼使神差一样说服姜苗苗把陌生的姑娘领进了自己的马架子呢?甚至想很快谈谈就成为对象,很快就进被窝里睡觉,荒唐,这不是太荒唐吗?忍哪,必须忍!克制,必须克制!可不要再闹出笑话来了。
“王队长,我看,刚才研究的几个具体问题都很好,我作为在这里蹲点的领导坚决支持你们!”方春故意拿出一种领导的派头,“我还真得代表分场党委、代表全体职工向乡亲们表示感谢呢!”
“这话说的!”王继善用手敲敲小炕桌,“代表全体职工?我们就不是职工了?”
荒妹、罗益友也帮腔,方春尴尬了,笑笑说:“对对对,一家人了嘛!王队长,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我有点事情要和魏书记单独商量商量。”
王继善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下炕穿鞋,做出要和罗益友、荒妹走的架势,并一再嘱咐说:“方场长,你千万不能走,一会儿就让罗益友打两只野鸭子来炖上,中午饭咱们喝两盅。”方春频频点头应承着,他们才走了。
王继善等一出门,方春说:“魏书记,我向你报告贾书记的一个好消息,他的女朋友,不,是他的对象,叫……叫什么来的--对了,叫马春霞,从关里家追来了……”
“马春霞?”魏晓兰刚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便立即抑制住,“什么时候?”
方春故意装做没看出她的惊诧,平静地说:“昨天上午,场部的车给送来的,我先接待的。我看马春霞那急着要见贾书记的样子,就跑到麦收地号找回了贾书记。他俩一见面,那个热乎劲儿呀,甭提了,在马架子跟前就拥抱呀,接吻呀……”
魏晓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了,挤在上面的笑是那么惨然。
“嗨,真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方春故意不理会她的神情变化,很自然地说,“起初,大家以为你是贾书记的对象呢,看来传错了,一些人也看低你了。”他顺着说了下去,“其实呀,你才真正是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
魏晓兰冷静了一些:“谁不是真正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呀?”
“那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同样是来参加北大荒建设,感情的浓度不一样。同样是来了,就像同是一块金矿石一样,含金量不一样呀!”方春振振有词,句句有情,“比如说你的事迹被场部的油印小报发表后,各分场、各队都组织了学习,你和别的垦荒队员就是不一样呀!”
魏晓兰笑了。她从内心里隐隐感到,自己和这个方副场长说话、看问题有点儿投机,这更证明,他和贾述生他们在心里有裂痕,也是在寻找同伙。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问:“方副场长,你来北大荒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贾书记、高场长他们一样,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方春表现出自惭的样子,“我在战场上千的事情,只不过没像他们那样使枪使炮。”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一下,深情地看着魏晓兰。
魏晓兰也深情地睁大了眼睛:“那,到底是干什么呢?”
“话务兵。”他说完觉得欠点什么,又补充说,“话务班班长。说句实话,战场上要是没有我们话务兵,阵地上和首长的联系就全完,要援兵,要武器,报告战场情况……”
魏晓兰一眨眼,红润的两腮下端闪出了两个迷人的酒窝:“你这一说我知道了,我在电影上看到过,那普通话务兵就很重要了,别说是班长!哪场胜仗都离不开话务兵。叫我看哪,那些英雄都是踩着话务兵的肩膀上去的!”她看透了方春的心思,开始顺着他的话音往上爬了。
“你看问题入木三分,我们话务兵自己不能这么说,首长们都昏了,庆功时也没人给我们打这个抱不平!”他的脸色、口气倒真有点儿进入气不公的角色了,“但咱们不能向组织上讨价还价。要说起来呢,我们从朝鲜战场回国后,要选一批优秀的军官,包括班副以上的,优秀的战士也可以,在省城就地搞文化短训,算是把我拨拉到这个人堆里了,说是短训后派到地方上委以重任,心里也算平衡了。”
“方副场长,”魏晓兰振振有词地说,“我看呢,来这北大荒参加开发建设,比在地方上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有意义。你们是不知道,我在家乡时,报纸上、广播里,还有街上的黑板报,到处都是歌颂党中央、毛主席开发北大荒的伟大战略,表扬来北大荒的有志青年,说在这里才能真正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好,太好了。”方春的心像开了花。魏晓兰接着妩媚地笑笑说,“有志者事竟成,咱们就团结得紧紧的,看他别人能怎的,好好干他一番事业!”
方春凝神问:“你说的这个‘咱们’是谁?”
“是……是……”魏晓兰羞涩飞上脸颊,头一低说,“是……是……”
方春激动地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再也克制不住了,忍不住了,急切地问:“晓兰,你说,到底是谁?”
魏晓兰抬头瞧一眼方春又低下头去,脸色更红了,“是全体垦荒队员?是咱俩?你寻思谁就是谁吧!”
“晓兰,你真好!说话这么有诗意,耐人寻味,到底是在县城里当过领导的。”方春热血翻滚起来,他往魏晓兰身边凑凑,和她肩擦肩坐到了一起。他伸出胳膊要把魏晓兰搂到自己怀里,魏晓兰斜一眼方春,若即若离地说:“方副场长,咱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不能像那些俗人那样卿卿我我地搞小资产阶级情调。再说,咱俩又都是领导干部,爱也要爱出个样来给他们看看,怎么样?”
“好……好……”方春滚滚的热血像一下子凝滞了,木然了。他正不知说什么好,王继善边推门边打招呼:“方场长,魏书记,吃饭了!”
两人应承着,一起下炕去迎接王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