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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大荒的夜,神秘而庄严。

  十座棉帐篷就像十只卧虎,静卧在这夜色笼罩的茫茫荒原上。这里早晚温差较大,日当午时能把干活的人晒爆皮,到了夜里穿上绒衣会不觉得热。荒原上微风徐徐,小叶樟草在风中摩擦出同一个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像一支美妙的北大荒夜曲,柔和而妙曼,只有虎啸熊吟骤响乍起时,才冲碎了这美妙的声音,变成了阴森恐怖的气氛。

  女青年们吃完晚饭,每二十人安排进了一个帐篷,有的收拾行囊,有的趴在铺上给家里写平安信,有的觉着实在是累了,干脆行李一铺就进了被窝儿。

  王俊俊和冯二妮都被安排在第二座帐篷里了。王俊俊打盆水洗洗脚进了被窝儿,见对面铺的冯二妮把纸铺在枕头上,正趴在被窝儿里给家里写信。她也起身从脚下的书包里取出纸和笔,把信纸铺在枕头上,写了几句,觉得不对劲儿,揉成团儿往地上一扔,想重新写,心里突然一阵烦乱,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向爹娘和弟弟妹妹们报告些什么?只报个平安,会让他们纳闷儿;写些这里的实际情况,会让他们不放心。她插好笔帽抬起头来问:“二妮,你都给家里写些啥了?”

  “报报平安,”冯二妮继续写着说,“给我爹娘写几件新鲜事儿。”

  王俊俊问:“什么新鲜事儿?”

  冯二妮撂下笔说:“第一件就是今天晚饭吃的那个大子。俊俊,你说这北大荒人可真有意思,倒是把那棒子(山东人管玉米叫棒子)去掉脐子磨成棒子面,蒸窝窝头吃也行,贴大饼子吃也行,蒸棒子面菜包子吃也行,怎么就把棒子破成两三瓣儿这么煮着吃呢?”

  “嘿,见怪别怪。”王俊俊说,“我在咱关里家时听一个闯过关东的人说,关东有四大怪,叫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养了孩子吊起来,老公公趿拉着儿媳妇的鞋。”

  “哈哈哈……”帐篷里的人都笑起来。王俊俊接着问,“第二个新鲜事儿呢?”

  二妮说:“我往帐篷里搬行李时,一个蚊子不蚊子、蜻蜓不蜻蜓的家伙蔫不悄地落到我脸蛋上就是一口,我伸手打了空,一摸起了个大包儿,痒得真难受……”她说着摸摸红包儿给王俊俊看,帐篷里的人也竖起耳朵听起来,“那个帮我搬行李说是叫席皮的,真热情,给我介绍说,那玩意儿叫小刨锛儿,它咬人的那家什,就像木匠用的刨锛儿一样,不声不响地落到人身上,一下子就刨去一小块肉……”

  冯二妮这么一说,帐篷里的女青年们几乎都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发麻。和王俊俊邻铺的一个叫黄瑛的姑娘说:“二妮儿姐,你还说是就给你爹娘写点儿新鲜事儿呢,你写的这玩意儿血里糊啦的,叫你爹娘看了,还不睡不着觉呀!”

  “可也是!”二妮把写了几行的信笺撕下来,用手揉搓几下扔到地上,一仰颏儿说,“不写了,不写了,我爹娘倒是嘱咐了,让我到了北大荒第一件事先给家里写信,介绍介绍情况,我想想明天再说吧。”

  黄瑛仰脸躺着,双手揉摸着肚子说:“俊俊姐,我肚子里咕噜咕噜的,我怎么觉得吃了一碗棒子粒儿在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呢,是不是消化不了呀……”

  “你吃的时候没嚼呀?”王俊俊一白眼说,“纯粹是闹神经,什么棒子粒儿,到你肚子里早成糊糊粥了!”

  黄瑛说:“反正我肚子里不舒服。唉,来到北大荒,可能再也吃不上我们山东老家的煎饼卷小葱、菜包子,再也喝不上带豆的咸糊糊粥了……”

  冯二妮一翻身趴下,双手叠一起支着下巴颏说:“我会摊煎饼,等这里房子都盖好了,上火车站从关里家发盘石磨和煎饼鏊子来,咱们就自己做。我会,在家时,总帮着我娘摊煎饼!”

  “那可好了!”黄瑛说,“二妮儿,别的可就什么都吃不着了,今年,我们家园子的石榴树、枣树,还有桑树开花开得最多……”

  冯二妮一抬头说:“小瑛子,听这一说,我怎么觉得你像只小馋猫……”

  “谁是小馋猫呀?”姜苗苗笑呵呵走进来,“哟,是小瑛子呀,你一下车,我就发现了,一会儿往嘴里塞花生豆儿,一会儿往嘴里塞糖块儿……”她见黄瑛一伸舌头,脸红了,便走到她铺位跟前,摸摸她的头说,“老百姓说的馋,是俗话。馋什么,就是身体里需要什么了,需要什么就吃什么,身体才能胖,才能健康,健康了就能有劲儿,有劲了,就能建设咱北大荒。以后大家馋什么了,就和我说,我让咱分场搞后勤的去采购……”

  姑娘们虽然觉得这位副场长的许诺有点儿漫无边际,但因为她样子可亲,说话和蔼,听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特别是对黄瑛说的那番话,多会体贴人!

  “王俊俊、冯二妮,唉呀!”姜苗苗叹惜一声,“真不知道你俩进被窝了,能不能起来跟我来一趟?”

  “行呀!”王俊俊应承着开始穿衣服,冯二妮也随着穿起了衣服。

  帐篷里的姑娘们嘁嘁喳喳起来,整理东西的凑到一起,进被窝的两个脑袋凑到一起,都在咬耳朵猜想。有的说,八成是演节目演出名堂,要提官了;有的说,可能是找去了解了解咱们来北大荒后的思想情况。右铺的王俊俊走后,黄瑛和左铺的秦小琦嘀咕,刚才戗戗的棒子粒儿,刨锛儿,想家里枣、桑葚什么的,王俊俊和冯二妮能不能添油加醋地向领导打小报告呀,说着说着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黄瑛是支边青年中最小的,虚岁才十八岁,天真、单纯,好说好动。她穿着裤衩、背心跳下床,悄悄跟在王俊俊、冯二妮和姜苗苗三人身后。等她们走出帐篷,她推开帐篷门探出头去,忽听帐篷边上一阵塞塞宰牵的声音,一个翻折身连滚带跳跑到铺边进了被窝儿,姑娘们以为她是在耍活宝,哄的一声笑了。

  黄瑛的心怦怦跳着,讲开了:帐篷边上有两个黑影儿,就像在关里家时听老人讲的那种黑鬼!她说得活灵活现,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有的姑娘把脑袋蒙进了被里,有两个胆大的下了铺,把帐篷的绳带系上,像关门一样,怕有什么东西钻进来。

  姜苗苗领着王俊俊和冯二妮没走出几步,身后两个黑影儿蹿上来,一个喊:“姜场长,姜场长!”另一个也喊:“姜场长,请站一站,站一站!”她回头一看,蹿上来的原来是一队的席皮和二队的李开夫,便问:“你们两位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不回点上去?”

  “姜场长,你来一下,”席皮想拽一下姜苗苗,胳膊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瞧瞧前面两个姑娘的身影,悄声细语地说,“往这边走两步,我俩有事儿向你汇报。”

  姜苗苗见他俩神秘兮兮,料不出有什么事情,天又这么晚了,跟上两步后停下说:“有事快说吧,我还有事呢!你们都看见了,王俊俊和冯二妮在那里等着我哩!”

  “姜场长,要不我俩也不能找你,”席皮说,“高场长在昨晚联欢会的戏台子上说了,组织上动员这些山东大姑娘来北大荒,就是要和我们这些复转官兵成家过日子,在这里开发建设北大荒的……”

  李开夫在一旁截话:“你罗唆什么,就和姜场长直说了吧!”他捅一下席皮面向姜苗苗说,“姜场长,实话实说吧,我俩呀,席皮看中了冯二妮,我看中了王俊俊,想求你给帮帮忙,给我俩当当红娘……”

  原来,这两人在下午开联欢会时,看着看着节目,席皮就蹿出一队,从人圈后绕到二队凑到了李开夫身边;李开夫正瞪圆眼珠子,抻长耳朵听王俊俊和冯二妮演唱,脑子里也浮出了要找席皮嘀咕嘀咕的念头。席皮这一来,两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出人圈儿,计划起了今晚的秘密行动。

  他俩各自回到开荒点以后,席皮又开着拖拉机返回来时,姑娘们都已进了帐篷。他俩盯住二号帐篷,想找个出来上厕所的,帮着喊喊二妮儿和王俊俊,当然,最好是王俊俊、冯二妮出来,直接叫住谈谈。为了怎么谈,怎么先开口,怎么能吸引住两个姑娘,他俩互相出主意,动心机,策划出了两套各自用的方案。可是,姑娘们进帐篷后就没人再出来了,她们的帐篷里有一个水桶,在帐篷里方便完了,连脑袋都不露出来,用手掀开门帘把桶往门口一放就妥。看来,这条路是没门儿了,他俩在帐篷根下嘀嘀咕咕,想文文明明地喊她俩出来,又觉得操之过急,怕引起反感毁了计划,听着里面王俊俊、冯二妮还有一个陌生声音,一会儿肚子里棒子粒,一会儿小刨锛,一会儿枣树、桑葚……

  帐篷里越是笑声朗朗,谈吐热烈,贴着帐篷偷听的两个人越是心急如焚。尤其是李开夫,心窝儿里像有一群小虫子在爬,火烧火燎的。这样的场合,这类话题,不是吹,不是擂,他要是搀和进去和她们唠扯起来,准讨姑娘们喜欢,有人说他能把死驴说活,能把活驴说死,这倒有点儿悬乎,但保证能说得让姑娘们开心、人心、上心。李开夫离家之前,村上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眼瞧就要到手了,可惜他让国民党抓了壮丁。到了战场,无法再和那位姑娘联系了。有一次战前,他想开小差,差点儿丧了命,等国民党这支部队投诚以后,他造了一套光荣历史,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准备继续联系那位姑娘时,一打听,那位姑娘已经结婚成家。他仍不死心,一心盼着复员回家去撬行,没想到这支投诚部队集体转业来到了北大荒……

  姜苗苗心里咯噔一下子,透过蒙蒙夜色看出了李开夫焦急的样子,耐着性子说:“高场长在台上是讲了,倒是那么回事儿,可是心急喝不了热米粥呀!你俩也不能太着急了,这事儿,只能以后在劳动中互相接触,觉得都有意了,再谈这个问题。你莫名其妙地找人家,算是怎么回事儿?”

  “要不,怎么让你给介绍介绍呢!”李开夫说,“你只要给我们搭个桥,让我们单独接触上就行,啊,姜场长,怎么样?求求你了!”

  姜苗苗有苦难言,叹口气说:“唉,以后再说,今晚上是不行了,我有急事儿!”说完扭身走了。

  “喂喂喂--”不管李开夫、席皮怎么喊,姜苗苗没再理茬儿。两人尾随着要瞧瞧姜苗苗领着王俊俊和冯二妮到哪儿去,只见姜苗苗把王俊俊领进高大喜的办公室,随后自己出来,又把冯二妮领进了方春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回到了她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心里纳起闷儿来。李开夫像掉进冰窖里一样,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心,连站着都觉得无力支撑了,懒洋洋地对席皮说:“伙计,没戏了,养个孩子眼瞧着让猫叼去了。”

  “什么意思?”席皮问。

  “嗨,”李开夫叹口气指指前面说,“你没看见吗,那个姜副场长,把咱俩看中的那俩小女子都送出去了,还有什么戏?!”

  席皮问:“能吗?就这么硬分配呀!”

  “怎么不能?!你寻思怎么的呀,”李开夫说,“前几天我去场部,听机关几个干部议论说,新疆兵团那边也是男跑腿子多,组织上安排了一些支边女青年去,还不像我们这里呢,先团长后团副,接着就是营长、营副、连长、连副、排长、排副,只要官儿们看中了,晚上两个女同伴送到屋里就算成婚……”

  席皮问:“真的咋的?瞎扯鸡巴蛋,要是人家姑娘不同意呢?”

  “那咱就不知道了!”李开夫说,“是不是造谣,我就这么听说的。”

  ……

  两人议论着,猜测着王俊俊和冯二妮到帐篷里发生的故事,猫在一边想看个究竟。

  月亮升起来了,淡淡地瞧着北大荒,云的影子在荒原上飘浮着,若明若暗的北大荒,在这夜里显得更加神奇莫测了。

  屋脊式的马架子在外边看来像庞然大物,里面却并没有多少空间。高大喜住的这个马架子,说是比当集体宿舍的略大一点儿,也不大多少。搭建这些马架子时,左右后身的架子用胳膊粗的柞树干、桦树干横向列成面墙后,担心夜间野猪、黑瞎子拱开,又密密匝匝地上下走向拉织上了一片铁蒺藜网,苫了一层野蒿,外边又苫了一层草,风吹不进,雨滴不进。从脊顶上吊下来一盏电灯,把整个空间照得非常明亮。和集体宿舍一样设置的床铺上摆放着一床行李,床铺前是一张很简陋的办公桌,室内的坐椅全是用木棍儿做成,这算是领导“特殊化”的享受了。

  姜苗苗把王俊俊领进马架子后,对高大喜说:“高场长,就不用介绍了,你们已经都认识了。”她说完,扭身走了。

  高大喜踏到门口问:“姜场长,你这么做,和王俊俊说清楚了吗?”

  姜苗苗头也不回,又把冯二妮送到方春的宿舍,然后一溜小跑似的进了自己的马架子办公室兼宿舍。

  “请坐,请坐……”高大喜返回马架子,对王俊俊谦让中竟显得拘谨了,而王俊俊却落落大方地瞧着他,安稳地坐到了办公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高大喜瞧着王俊俊那稚嫩的脸蛋儿,一时觉得比下午见到时更漂亮、更动人了。她那样子,毫不顾忌什么,脸上也没有一点儿羞色。而高大喜瞧着瞧着,一个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在战场上面对成群的凶恶的敌人没有震颤,在给战友们做战前动员时口若悬河,此时,心底忽然感到异样,激动不像是激动,高兴又不像高兴的滋味,直觉得周身发烫,忐忑不安。他已觉出对面这个姑娘似乎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扭身从头顶的晾绳上顺手扯下一条白毛巾,使劲擦着脸。他镇静一下自己,极力用坦然的口气问这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姑娘:“小王,来到这北大荒有什么感受?”

  高大喜这一个“小”字,一下子使王俊俊感到眼前这个场长像兄长一样,看上去年近三十,面相很成熟。她就像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规矩:“高场长,从老家到北大荒,我觉得我们祖国太富饶辽阔了,《歌唱祖国》那首歌,过去只是唱,并不理解这里边的含义,真有一种跨过高山,越过平原……”王俊俊刚刚初中毕业,字句话语里充满了抒情的学生腔调。

  “小王,没有叫这里的荒凉吓住吧?”高大喜问,“你的伙伴们都怎么样?”

  王俊俊回答:“怎么能吓住呢,你们不是也没吓住吗?去动员我们的领队给我们介绍了,毛主席非常重视关心北大荒的开发,国家要给很多投入,用不上几年,我们北大荒就变成了北大仓,大家情绪都非常好,姜场长喊我和冯二妮时,大家还说说笑笑呢!去动员接收我们的那位老场长说,连常在中南海陪着毛主席跳舞的歌舞团的演员都来了,我们这些在山东农村长大的姑娘就更不怕了!”她认为,高场长这次找她,十有八九是了解支边姑娘们到这里后的思想情绪。她在出发前向领队交了入党申请书,精神振作地说,“高场长,我大概说过吧,别人都管我们山东人叫山东棒子,你知道这山东棒子是什么意思吗?”

  高大喜轻轻摇摇头,此时,他也自然地笑了起来。

  王俊俊说:“我们山东人多地少,土地贫瘠,一个意思是说我们山东棒子是穷棒子,一根棒子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还不穷吗?听老人家说,旧社会时,山东人逃荒到北大荒闯关东的最多;还有一个意思,棒子棒子硬棒棒,什么都敢敲敢碰……”王俊俊扑闪着一对明亮而美丽的眼睛,那俏丽的双眼皮,加上微笑时绽出的两个红嫩的小酒窝,才使你感到,起名叫王俊还不够劲儿,再加上个俊,俊上加俊,叫王俊俊才恰如其分。她说着,口气里带出了几分自豪,“你听说过吗?外边不光说我们山东人是山东棒子,外地人还称我们山东的男人是山东大汉,称我们的女孩是山东大姑娘,听说东北人就管男孩叫小小子,管女孩叫小姑娘……”

  “哈哈哈……”高大喜爽朗地笑出声来,他笑声一止,正要讲下去,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喊了一声“谁?”就往外走,等推门出去,人影已走开,心里一闪念,大概是姜苗苗在探听“情况”吧,想到这里,便返回了马架子。

  “我一直以为这山东棒子是骂人的话哩,谁要叫山东人是山东棒子,山东人准不满意。”高大喜接着刚才的话题笑呵呵地说,“到底是你们有文化的人,解释得这么完满。”

  王俊俊说:“如果是有点骂人,贬低人的意味呀,这棒子就是穷棒子,穷鬼的意思,如果翻译过来,说是穷山东棒子,山东穷鬼,那还好听吗?”

  “是是是。”高大喜连连点头称是。

  王俊俊说:“穷不要紧哪,毛主席不是说嘛,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要照毛主席说的,我们这里就不是一张白纸了,而是一张荒纸,叫你看好不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呀?”高大喜问。

  王俊俊有点激动,借题发挥起来:“高场长,能啊,我在关里家就听说过,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攥一把直流油,这张荒纸上这么多油,能长出最高最大的棒子、豆子、谷子、麦子,能长出一个共和国的大粮仓呀……”

  “小王,”高大喜也有点儿激动了,“我看,你像个小诗人,说得太好了!”如果说开始时让姜苗苗一撺弄,高大喜只是表面上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现在,是从心里有些喜欢了。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竟在这位姑娘面前有点儿拘谨了。

  他站起来笑笑问:“小王,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跟毛主席跳过舞的姑娘也来到了北大荒,这姑娘是谁呀?”

  王俊俊摇了摇头。

  “就是姜苗苗。”高大喜说,“刚才送你到我这儿来的那个姑娘!咱们的副场长。”

  王俊俊有点儿惊喜:“是姜副场长,她见过毛主席?经常周末陪毛主席在中南海跳舞?”

  高大喜点了点头。

  王俊俊羡慕地赞叹说:“我们来北大荒的姑娘里有见过毛主席的,太好了,太好了!”

  “喂--”高大喜问,“姜副场长领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说了,”王俊俊回答,“说高场长要和我谈谈。”

  高大喜问:“没说要谈什么吗?”

  王俊俊略有所思,不大好意思地说:“说你对我印象很好。”

  高大喜轻轻摇摇头,一皱眉:“再没说什么?”

  王俊俊有点儿奇怪高大喜这么刨根问底儿,目不转睛地摇摇头,声音很小:“没有。”

  高大喜对姜苗苗有点儿不大满意了:我本来对人家王俊俊没这个意思,经你和方春一提醒有了这么一点儿念头,可是,你给人家这姑娘吃上迷糊药,送到我这里来,这不明明是给我高大喜找难为情嘛!

  他坐下又站起来,放王俊俊走吧,经这一番谈话,又不甘心;直说吧,还难启口。了解高大喜的人都知道,他并不只是鸣枪时那样纯粹的粗鲁,他粗中有细,粗鲁时像咆哮的凶狮,细时像平和如镜的湖水,他似乎觉得王俊俊看出了自己的尴尬,伸手去兜里摸索什么……

  王俊俊也觉察出什么似的,轻声地说:“高场长,你找我要是了解什么情况,就直说吧。”

  “好,那我直说了,”高大喜回避着王俊俊的目光,“你山东老家有对象没有?”

  王俊俊摇了摇头,心里更加奇怪,我第一天到北大荒,场长怎么找我问这事儿呢?

  “今天就咱俩,说完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高大喜索性放开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姜副场长想做好事儿,担心好小伙子遇不上好姑娘,也担心好姑娘遇不上好小伙子,就把你介绍到我这里来了……来,过来坐坐。”高大喜说着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王俊俊脸色刹那间变白了。

  高大喜的话,证实了王俊俊刚刚闪过的预感和恐慌。这太突然了。她面对的是场长,是顶头上司场长啊,高大喜这一站起来,她以为要来拉她,天真、纯洁的心底一股坦率的直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爆发出来的:“你要干什么?你--,你是小伙--子?你肯定有妻有儿女,你太老了,像我的爹,我不同意,不同意……”她气喘吁吁,面颊瞬间变得由红成紫,她正视面前这个场长时发现,那只呆滞、转也不转的左眼,像是在向她射着阴冷恐怖的光芒,仿佛觉得这一拒绝,面前这位场长就要严惩她,要施虐她似的,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和惊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身就往外跑。

  “站住!站住!”高大喜追到门外,不管他怎么喊,王俊俊只管抱头匆匆地朝二号帐篷跑去。

  坏了!坏了!高大喜使劲儿一跺脚,一捶胸,王俊俊跑回宿舍,当着女青年们一说,这成什么事了?!这要造成什么影响?弄不好,全分场骚动呀,复转官兵们会嘲笑自己逼婚未成,这太失身份,那些姑娘们说什么难听的,就更难预料了……不好,弄不好要分场大乱,找姜苗苗去!

  “姜副场长--”高大喜气喘吁吁地急步来到姜苗苗住的马架子门前,见门缝里透着亮光,断定她还没睡,门也没敲就推开往里闯,粗声粗气地埋怨,“你怎么没和王俊俊说清楚,就……”他一句话没说完便愣住了:姜苗苗正趴在办公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她是哭了。

  姜苗苗扭头一看,怔了一下,擦擦已经泛红的眼睛站起来,脸色冷峻地说:“你不和王俊俊好好谈,来我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高大喜一跺脚,“人跑了,哭着跑的!你也不和人家说清楚,我话一贴边儿,那个王俊俊就又哭又喊地跑了!”

  “又哭又喊?”

  “对!”

  姜苗苗预感到不好,忙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高大喜懊丧地跺脚说,“说我长得,长得老,说我像她爹……老?老也是在战火中熏的,打敌人打的,来开发北大荒开的……”他说着眼泪在眼圈圈里转。没向别人透露时,只是担心怕出乱子,这一说出,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损伤。姜苗苗听着,看着,连相信都不敢相信,这个曾在朝鲜战场屡立战功,载誉回国,事迹和照片几乎在全国各家报纸登个遍的当年英雄,竟在一个普通的山东姑娘面前变得这样狼狈。

  姜苗苗往前凑两步,瞪着疑惑的眼睛问:“你,你……没……”

  高大喜也上前凑两步:“我没怎么的?你说!”

  “你--”姜苗苗终于问出了,“你没怎么的人家吧?”

  “还怎么的呢!”高大喜一跺脚,“我还怎么的呢,只向她走几步想问句话就沾包了。”

  “真的?”姜苗苗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真的,是真的!”高大喜气儿都有点儿喘不匀了,“要不是真的,我,我……我就天打五雷轰呀,我……”

  姜苗苗听着听着,看着这当年的英雄,如今孩子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纹荡到眼角,挤出了两朵晶莹透明的泪花。她情不自禁扑进了高大喜的怀里。

  “你--你--”高大喜转恼为喜地抱住姜苗苗,“苗苗,你爱我,怎么不早说呢!”

  姜苗苗把脸依偎在高大喜的胸前,她听到了一颗激动的心在怦怦怦地跳动,接着用脑门儿使劲儿顶着高大喜的胸脯,娇嗔地责怪:“你为什么不早开口呢?!”

  高大喜说:“我怕你不同意啊!”

  姜苗苗说:“我怕你不同意啊!”

  两人互相表白着,嗔怪着,抱得也更紧了。

  “苗苗,”高大喜渐渐冷静下来,“王俊俊跑回宿舍要是又哭又说,第二天传出去,全分场会乱套的,贾书记会饶我们吗?”

  姜苗苗笑笑:“没那么严重,有我呢!”

  “你?!”

  “是啊?我!”

  高大喜再次紧紧地把姜苗苗抱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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