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几乎人人心里都像有一团火焰在跳荡的夜晚。
席皮坐着解放牌大卡车回到一队开荒点,刚进马架子坐在铺沿上,李开夫推门走了进来。席皮和地铺上的几个伙伴同时一愣。这个李开夫倒是常来这里找席皮,但没这么晚过。
“喂--这么晚了,怎么不回自己队?”席皮问,“是坐我们队的卡车来的吧?”
“坐后边那辆车。”李开夫演戏的粉装没有洗净,脸上花里胡哨,往席皮跟前一坐,摸摸席皮的脸蛋问,“喂,老弟,怎么样,这一巴掌打得疼不疼?”
“你伙计可真是吃了咸的操心淡的,”席皮一拨拉李开夫的手,带着挖苦的口气头一摇晃,“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疼不疼,好受极了……”
高大喜戏台上那一枪,震醒了席皮。前些日子,大家都叫苦叫累,议论纷纷,说是在这里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李开夫见席皮敢冒炮,又听说他满身荣誉,串弄过要从关里家给介绍个对象,还鼓捣他带头逃跑,而且还设计了一套方案,如何去八家子向老乡买干粮,如何抵御逃跑路上遇到的野兽,现在想想,真有点儿后怕。高大喜那横劲儿、虎劲儿,逃跑时要是真让他抓住,要是正赶上他在气头上,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真就有可能给上一枪!战场上枪林弹雨,那么多枪子儿像是长眼睛似的,有的在身上擦擦边儿,有的打进肉里也没打到要害处,要是死在高大喜枪下,死得多窝囊!想着,后怕着,席皮对李开夫有点儿酸味了。
“你老弟这是抽的哪股疯呀,”李开夫脸一冷,“我没回自己队的开荒点,见你挨打了就来看你,还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席皮也没好气:“臭戏子,你再这么看我几回,说不定就把我看到西天上去了……”
李开夫心有灵犀,席皮一说到这里,立刻猜出他要说啥,一脸苦笑地站起来,口气也软下来:“席老弟,你可要凭良心说,我来好几回看你,可都是为你好呀!要是不好咱们都不好,这点儿心思你不光不领情,还往歪处想,那可不够意思。谁知情况有变化,你要是拿好心当驴肝肺,可就太不可交了……好了,好了,”他一扭身,边往外走边卖关子地说,“嘿,告诉你吧,这么晚了我还来看你,可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是关系到你的。你这个熊样儿,嘿,我走了……”
席皮一时愣了,能有什么事儿?是啊,这么晚了,他看完节目不回二队开荒点,直奔这里来,一定是不同寻常,便P股一蹭下了铺,一把抓住李开夫:“老兄,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什么事?”
“你来--”李开夫拽住席皮走出马架子,“到外边说。”马架子里的三名复转军人都不屑一顾地斜了他俩一眼,谁也没吱声。
李开夫拽着席皮来到了马架子斜对面一棵小桦树底下。马架子门口因倒洗脸水、洗脚水和刷碗水、剩菜汤,酸腥味儿引得成群的蚊子从一黑天就在这里嗡嗡嗡飞旋。这蚊子的嗅觉很灵敏,席皮和李开夫一出来,就紧随着脚步分成两个团伙儿,在他俩头顶上扭成团儿地嗡嗡嗡、哼哼哼地飞旋起来,找准机会叮上去就是一口。
“他妈的,别说狼虫虎豹了,北大荒这蚊子就够厉害的了!”李开夫用双手摩挲着脖子和脸,瞧瞧左右前后,神秘兮兮地贴近席皮的耳朵说,“席老弟,分场来这么多大姑娘,凭咱哥俩这两块料,我是能文能武,你是满身荣誉,每个汗毛孔里都冒英雄气,怎么也得拨拉着挑个好点儿的呀,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席皮果然来了精神头:“你说,怎么个拨拉法呀?贾书记和高场长也不能让咱俩拨拉着挑呀?”
“你小子呀,头脑就是简单,就是让你拨拉着挑,人家姑娘不跟你也是个白搭呀!”李开夫说,“这玩意儿呀,我想了,得做思想政治工作,突出政治……”
席皮只顾听话对答了,忘了双手摩挲脸和脖子,一小堆蚊子一起趴到了他的脸上。他刚一觉得痒痒就啪地一巴掌,脸蛋儿和手心都变得血糊糊的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这家伙得了思想政治工作病了,搞对象还做思想政治工作?”
“这你就不懂了,你听着--”李开夫说,“要达到咱俩的目的,有一个人能帮忙,就是姜苗苗。我一猜就知道,来的这批山东支边女青年,大多数都是偏远山区、穷乡僻壤的,那里的人实在。你没听说,东北人都管山东人叫山东棒子嘛!这是说,山东人的心眼儿就像棒子一样实,没有一点儿眼眼孔孔的。她们最相信组织相信党。咱们分场只有姜苗苗这么一个女的,我分析,她们初来乍到这一阵子,搞什么集训呀,分队呀,都得姜苗苗挑头,这样,姜苗苗接触她们的机会就多,而且都是女孩子,说话也方便。咱俩瞄上一个以后,或者是让姜苗苗给咱挑一个,向她们介绍我的才气,介绍你的英雄故事,那姑娘准得乐得屁颠屁颠的!”他说着又卖了一个关子,“你伙计知道不,这就叫思想政治工作!”
席皮一皱眉头:“我看,那个姜苗苗那么一本正经,能干这保媒拉纤儿的事吗?”
“这你就不懂了!”李开夫卖关子似的说,“党中央都关心咱十万复转官兵的婚姻问题,姜苗苗肯定明白,这不叫保媒拉纤,这叫为复转官兵做好事儿,是革命的红娘!”
远处突然传来一群饿狼的嗷嗷叫声,李开夫吓得一哆嗦要跑,席皮一把把他拽住,“瞧你那个胆小鬼样儿,这群狼远着呢!”接着问:“你的意思是--”
李开夫说:“我的意思是咱俩找找姜苗苗,和她谈谈,让她心里好有数呀。你知道,姜苗苗那人一本正经是一本正经,可比贾书记和高场长、方场长都好说话。你瞧那贾书记,柔柔和和地和你讲政治,什么事都讲究原则,难缠;高场长呢,来不来就发火,他要是不通的事儿,你就是拴上八匹马也拉不动;方副场长呀,小白脸子,我一看就知道没好心眼子……”
席皮又拍一下腮帮子上的蚊子,略显不满地说:“你怎么挨个儿说分场领导的坏话呢,你知不知道三队那些人都是怎么打成右派的?!有的不就是说领导点儿坏话嘛……”他用手点划着李开夫说,“咱俩以后在一起互相帮忙找对象是找对象,像那种逃跑的事儿,说领导坏话的事儿,少和我沾边儿!”
席皮手点划这一阵儿,左手满脸摩挲着,一小撮蚊子乘机趴在后脖梗上了。他使劲儿抓一把脖梗骂道:“他妈的,这些该死的蚊子,真能钻空子!”
“好,好,好,”李开夫说,“咱俩去找找姜苗苗怎么样?”
“现在?”
“是!”
“太晚了吧?姜苗苗该睡觉了,人家是领导,又是大姑娘家,咱俩怎么好到她宿舍里去。”
“哎--”李开夫说,“你这就不知道了,联欢会散后,贾书记领着分场领导和队长开会呢,肯定是研究迎接支边女青年的事儿,现在这阵儿,会还不一定开完。我这么寻思,说不定他们领导研究怎么分配这些大姑娘呢!”
“能吗?”
“怎么不能!”
“走,现在就去!”
“哎呀--”李开夫说,“这天黑糊糊的,这里狼嚎,那里熊叫,让蚊子啃上几口倒是没事儿,听说这几天闹熊瞎子呢,可别让熊瞎子把咱们舔了呀!”
席皮说:“走,我开拖拉机去!”
姜苗苗在贾书记的马架子里参加完会议,在方春的陪护下来到了自己居住的马架子门前。这个小马架子从贾述生住的分场办公室出来,隔着高大喜的,第三个就是,下一个是方春的。这是贾述生的意思,分场领导每人一个,办公室兼宿舍,便于找人谈话,其他人都是四个人一个。开荒大军刚刚开进这北大荒,虽然住宿紧张,但是搭这种小马架子省事儿,非常简单,就和搭地窝棚一样,两对树杆子交叉一支埋在地里,顶上根横木杆,左右和后边先苫蒿后苫草,为了挡野兽,就是门费了点劲儿,没有木板,是用粗柳条编成的。这种宿舍,把料准备好,两个人合伙,一天就能搭几十个。
姜苗苗回头刚要关门,方春已经迈开右脚跨进了门槛。姜苗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翻腾起来。说老实话,她心里有点儿那个。来北大荒没几天,方春就蛮有把握地向姜苗苗求爱,他觉得,姜苗苗是分场副场长,怎么也不能找个职工吧?在分场领导班子里,贾述生左胳膊残疾,连钢丝还没取出来,这是人所共知的;高大喜呢,右眼是假的,光有眼仁没有眼神。要说,他们俩倒是有点儿光荣历史,但是,谁不光荣?!我方春也是和他俩同时从一个战场上下来的,只不过是没扛过枪,没放过炮,当个报务班班长也很重要呀,首长的多少命令,都是通过自己指挥传递的。他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在这分场领导班子中间,惟有他方春是个原汁原味的囫囵个儿男子汉。从姜苗苗有时的笑容眼神里好像透露出了爱情的馈赠,没想到明说暗喻地一提,姜苗苗却谢绝了,窝囊得方春几天来寝难寐,食不香,只要不是非说不可的话,非打照面不行的场合,他一直低头躲着走。
姜苗苗呢,自从和方春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碰出了这点儿小小不愉快,总结出了一点小教训:眼下来到北大荒,已经大大不同于在总政歌舞团了;现在是国营农场的干部了,特别是在这光棍成群的男人堆里,作为惹人注目的惟一的姑娘,平时不管对谁说话,脸色都要格外留神注意,免得给人误会。这不,方春就是个例子嘛!起初,他说自己的门不够结实,听说这里常有野兽出没,来动手帮着加固了加固;还有,他把从城里带来的蚊油、蚊香都给了自己。当时,并没有多想是在向自己求爱……这次,排练《十八相送》,自己一开始是答应上场的,为了庆祝分场开荒一万亩,分场提出让大家解解闷儿,乐和乐和,演唱是自己的特长,自己又是浙江人,长在越剧的故乡,对越剧熟悉也感兴趣,有什么理由不参加呢?可是,刚一和李开夫接触,就觉得他的话语和神色都有一种特殊的意味,不管高大喜怎么发脾气,她就是甩袖子不干了!在这个问题上,她别有一番心思。她端庄大方,苗条俊俏,没当兵时穿上件花衣服,梳洗梳洗,有人称赞她说,就像从电影《画中人》中走出来的那个漂亮姑娘。在歌舞团时,每逢周末,她和伙伴们受邀请去中南海参加中央首长们的联欢晚会,和主席、总理都跳过舞。她感觉出,中央这些领导都很喜欢她轻盈的舞步。她聆听了中央首长亲切和蔼的教诲,利用跳舞的机会,还学了不少东西呢。组织上决定她转业来北大荒的那最后一个晚会上,毛主席教诲她,到了北大荒会很苦,可能比想像的要苦得多,一定要吃大苦,耐大劳。毛主席问她,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有,当她羞愧地说没有时,毛主席劝她一定要读一读。她第二天吃完早饭一上班,就跑到书店买了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了,还在书上勾勾画画地写了不少心得。她真想再见一见毛主席,和他老人家汇报汇报读这本书的感想和对自己的鼓舞,可惜再也没有等来这个机会,就踏上了来北大荒的征途……
可以说,就是这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明确了姜苗苗对事业追求的目标和超俗的爱情观。
姜苗苗拉亮电灯开关,小小马架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同是六十瓦灯泡,光亮凝在这个小小空间里,比贾述生居住的分场办公室可就亮堂多了。在这灯光的辉映下,方春白皙的脸上像是又涂上了一层白蜡那样呆板拘谨。
“方场长,”姜苗苗回避着方春的目光说,“有事儿咱们明天再说吧,不早了,咱们都该休息了,你说呢?”
方春心想,既然这次不是来谈私事,就没有必要那么拘谨,头一抬,正视着姜苗苗说:“我这次找你,没别的意思,是涉及贾书记和高场长的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姜苗苗一听也坦然了,说:“好,要是有事儿,就请屋里坐吧。”
“姜场长……”
前些天,在没人的地方,方春总管她叫苗苗,她心里好不自在,曾经不冷不热反对过。可方春呢,还猜不透姜苗苗的心思,嘻嘻笑着反驳说:“你说怎么称呼你吧?叫你小姜呢,咱俩岁数差不多,不妥当;叫你老姜呢,你又年纪轻轻;叫你姜苗苗呢,直呼其名不礼貌;叫你姜场长呢,咱们是一个领导班子里的,还是不搞这种官气味的好……”他仰脸长叹一声,“哎哟,我文化不高,真不知怎么称呼你。好,就这样吧,对你呀,反正咱们场就你这么一个女同志,我就不称老不叫小,不呼其名不称衔,再见到你呀,就这么称呼:喂喂喂……”惹得姜苗苗也笑了,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聪明伶俐,口才好,脑袋反应快,真不愧是报务员出身,可是不知为什么,要是提到恋爱上,她就是不喜欢他。不过,就是她这一笑给了方春误会,才引起他明言暗喻地求爱。这回,他这么一称呼,姜苗苗虽然觉得有点儿那个,倒坦然了,热情地说:“方场长,你坐下说。”
“姜场长,”方春说,“国家派这么多女青年来北大荒,是对开发建设北大荒充实力量,实际也是对咱们这些复转兵婚姻问题的关心。可是,话又说回来,正像高场长说的那样,这玩意儿,又不能像计划经济那样,咱们领导给职工分配分配,宪法规定,婚姻自由嘛。你想想,我们这些农垦战士都是大男子汉了,着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姑娘们一到,还不你瞄一个,我选一个,很快就对上象了。你想过没有,贾书记和高场长也是光棍呀,这你都知道,他俩都是残疾军人,要是不先下手做做思想工作,给两位领导物色个好的,到时候,他俩要是在这方面遇到难题,咱们当副手的有责任呀……”他见姜苗苗听得认真,加重语气说,“他俩毕竟是这里的主要领导,再说,凭着他俩的为人和觉悟,这你都看到了,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北大荒建成大粮仓,一天光工作都累得直不起腰,喘不匀气,能像职工们那样去撒眸和谁搞对象吗?”
“不对吧?”姜苗苗瞪圆了眼珠子,“像贾书记、高场长这样的人,会没有姑娘爱?”
方春一皱眉解释:“我不是说没人爱,是说不等到爱他们,就让别人爱上了。再说,他俩是领导,没准儿一般人还不敢靠近呢!叫你笨想想吧,他俩能主动去找谁吗?”
“可也是。”姜苗苗问,“咱俩也不知道,他俩是不是老家都有对象呀?”
方春说:“据我了解,好像都没有。”
姜菌苗也正想探究这个秘密,只是想想,又不知怎么去探究,加之工作超负荷,太累太累,刚有点儿念头就又撂下了,于是便问道:“方场长,你说怎么办?”
“我看哪,”方春干脆地说,“我看就得咱俩当红娘了。尤其是你,有工作上的优越条件,贾书记不是把培训女支边青年的任务交给你了嘛!”
姜苗苗认真听着,点了点头:“倒是。”
方春见姜苗苗开了心窍,说:“姜场长,我的意思是等女青年们一到,咱俩就物色好两个,不等别人盯上,就开始做思想工作,暗说明不说地渗透意思,让她们主动和贾书记、高场长接触。”
“好,也包括你。”姜苗苗说。方春站起来握着姜苗苗的手说:“姜场长,你太体贴同志了。按理说,像到了我这个年龄,该结婚有孩子了。这有啥说的,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是党中央的号召,我也没怨言,可是为我的婚事,我爸爸妈妈着急呀,他俩来信没一次不提不说的,看样子,都有点儿吃不好睡不好了,日后,要是我的事儿成了,我先请你第一个吃喜糖!”
姜苗苗笑了:“咱们得把这个意思和贾书记、高场长说说。先问问他们在家乡到底有对象没有?”
他俩来到贾述生住的马架子门前,见里面灯亮着,敲敲门走进去。贾述生还没有睡,正来来回回踱步考虑问题。姜苗苗把意图半遮半掩地说了以后,贾述生一下子就猜了个透,哈哈大笑几声说:“你们俩呀,可真够为我负责的了,谢谢,谢谢……”说着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个小笔记本,从本里拿出一张照片说,“你俩看,我有未婚妻,是我山东老家的。”
姜苗苗接过照片一看,是一个全身的三寸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穿一身碎花衣服,在那长长的两条大辫子映衬下,那对明亮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更显出了年轻姑娘的魅力。照片隐隐有些焦烟,可以看出是保存了很长时间。她抬头一眼看到贾述生手里那个小笔记本,发现已被火烧了一个大角儿,一猜便知,贾述生是带着这个夹有照片的笔记本去的朝鲜战场,战斗中,这个本子一直没离开,烧掉角的本子和已显焦煳色的照片,是在战火中留下的印记。贾述生这还是第一次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这个秘密呢。
姜苗苗扑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问:“贾书记,我这未来的嫂子什么时候来呀?”
方春有点儿纳闷,这里即便是交通不便,也是几天就有一次送报送信的,要是恋爱关系密切,这信应该是频繁的呀,据他所知,贾述生的信是很少的,便问:“贾书记,未来的嫂子常来信吗?”
贾述生说:“很快就会来的。”接着笑哈哈地相求,“听着,年后我办喜事,主要靠你们俩操办,怎么样?”
方春说:“好,好说,我们一定尽力!”
“贾书记,”姜苗苗眉飞色舞地说,“最好你下令让我未来的嫂子现在就来,等来这里的山东姑娘们和相中的对象正热恋着的时候,入冬前房子一建成,你就举办北大荒的第一个婚礼,给大伙儿带带头,让他们都快点成家。有了家,咱北大荒有了烟火,才有个生活的样子呀,北大荒才能发展呀……”
贾述生笑着点点头:“好,好啊!我们的姜场长,就像在文工团当演员时那样富有浪漫色彩,那样富有诗意。条件一旦成熟,我一定不辱做北大荒十万复转官兵第一户新婚家庭的使命……”
其实,在他俩没进这马架子之前,贾述生正在为和照片上的马春霞的关系而苦恼。往事在他心里是那样清晰:在绣江县时,自己是县团委书记,马春霞是县团委宣传部长,眼神、脸色作证,两人心里早已相爱,只是有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没想到参加抗美援朝县里动员,贾述生积极报名,很快就被批准应征人伍,紧急训练后就要去朝鲜战场。临出发前一天,贾述生在办公室里准备东西,马春霞满面羞色地给了他一封情书。贾述生找她时,她已经登上火车去省里参加会议去了。在新兵入伍起程的时候,他把一块美丽的手帕和一封情书装在一个封死的信封里,委托县妇联副主任魏晓兰转交马春霞时,心里也就把马春霞当做了自己的未婚妻。当时,在朝鲜战场上通信极端困难,他还是给马春霞写了两封信。回国后在省城参加的短训班里,他连写了十多封信,也不见回音。不久,短训班接到了转业北大荒的命令。来到北大荒后他又给马春霞写了信,谁知,一封封发出去,竟统统杳无音讯。现在,他边踱着碎步边在脑海里升起一个个疑团:难道是……难道是……难道是……
姜苗苗、方春两人走出贾述生的住处,方春就说:“姜场长,我看,贾书记的对象有点儿悬乎。”
“这是什么话,怎么还悬乎呢?!”姜苗苗反对说,“物证都给你看了,悬乎什么?我们可别对领导的事儿瞎猜疑!”
方春站住说:“我可不是瞎猜疑,而是睁着眼判断。你看哪,我知道有几个铁板钉钉的,咱这里是三天一来信来报,人家是六天不来信,第三个三天就早早的。贾书记的信,就像阴天里的星星,太稀少了,我偶尔翻到过两回,那信封上的笔体规规矩矩,还是用毛笔写的,一看就是老学究写的,十有八九是他家老人写的。那种恋人的来信,一看就是姑娘写的,笔体清秀,一个个像绽开着的姑娘的笑脸。”
“你可真行!”姜苗苗透过昏黑的夜色瞧了方春一眼,她知道他不向她求爱了,什么话也好说了,语调也大方洒脱了,“方场长,你真不愧是搞报务出身的,咬文嚼字,满身都是心机,我觉得你连后脑勺、后脊梁上都是心眼儿……”
方春笑笑说:“我的姜副场长,过奖,过奖,太过奖了。据我所知,不少人当兵前的未婚妻,还有转业回来刚谈上的,一听说来北大荒,有的来看了看,有的连来都没来就黄了。贾书记的能不能……”
姜苗苗说:“嘿,这种姑娘太短见!”她略有所悟地问,“照你这么推理,来咱分场这二百名女青年过一阵子还都得跑光呗?”
“不能!”
“那怎么就不能呢?”
“这二百多名女青年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组织手里,一是动员她们来的,再有一点就是户口都迁来了,她们跑回去怎么办,那不成了黑户?!没有户口,就不能发布票,穿啥?没有粮食关系,就没有口粮,吃啥?”方春滔滔不绝地说,“前几天,我到场部去参加一个开荒生产的会议,在生产科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动员支边青年来北大荒的报告,那里描绘得才漂亮呢,说来这里不同于农民,是国家职工,跟城市里工厂的职工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按月发工资,有公费医疗,有探亲假,分配住房,还说,国家要大量投资,将来是飞机撒药,拖拉机耕田,坐着汽车上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姜苗苗听着方春的口气里好像有点儿那个味儿,截住他的话说:“将来的发展前景肯定是这样的,这不是咱们的老部长说的嘛,我看错不了!”
“姜副场长,你还说我满身都是心眼儿,你比我还多。”方春说,“可也是,给垦荒战士们做思想工作时,应该把这些描绘进去……”
姜苗苗“扑哧”一声笑了,灵机一动说:“贾书记要我负责支边青年的培训工作,那就求你帮忙。你到时候把刚才说的那些,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向姑娘们介绍艰苦的同时,确实也要好好介绍介绍这些,凡是有抱负的青年肯定会被吸引住!”
“好,我一定帮你这个忙!”方春兴致勃勃地说,“咱们的老部长不是说,北大荒变成共和国大粮仓的同时,也就是咱们国家消灭了三大差别的具体化嘛!”
姜苗苗心里升起了对方春从来没有过的好感,高兴地说:“支边青年集训时,我干脆请你给讲一课得了!”
“好,没问题!”方春答应一声,指指高大喜的马架子门说,“你看,高场长也没睡呢!”
姜苗苗看时,只见那粗柳条编织成的马架子门的缝隙里,透出缕缕灯光,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像一根根金条光彩夺目。
姜苗苗说:“走,征求征求高场长的意见去!”
“慢,”方春说,“到了场长那里,你就听我的,给我溜缝。这回,咱们不能像到贾书记那里了,那么直来直去不行,得策略点儿!”
姜苗苗点了点头。
两人敲门进去后,见高大喜正伏在办公桌前写什么。方春上前一步说:“高场长,我们和贾书记商量,要统计一下咱们分场没有对象的有多少,当然,你也不例外,应该和我们说实话了。”
“哈哈哈……”高大喜站起来说,“这个问题呀,怎么说呢,没去抗美援朝时,家里倒是给我介绍了一个,当时说是同意,我觉得那人不错,也点了头。我到北大荒以后去了几封信也不见回音。我妈妈来信说,我在朝鲜战场那阵儿,部队给家里寄去立功喜报,那时对象听了很高兴,常去家里坐坐。我来北大荒以后,她几次向我父母打探,听说北大荒冷得擤鼻涕落不到地就成了雹球儿,听说住的是窝棚,夜里那狼围着窝棚嗷嗷叫……我老爹劝她来看看,还答应给出路费,人没来,也不再登我家门了,我去信也不回信了,大概是老百姓说的,杀猪不用开水烫--蔫退了,哈哈哈……”他哈哈一笑说,“没关系,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也不勉强,你俩不是让我说实话吗,我也是没对象那一伙的!”
姜苗苗气得瞪圆了眼睛:“这姑娘叫什么名字,真没出息,真……”
高大喜笑笑:“别说了,别说了……”
姜苗苗不知是激动还是气愤,声音都变了调:“高场长,肯定会有比她更好的姑娘嫁给你……”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高大喜的目光。
高大喜问:“姜苗苗同志,你怎么敢保证呀?”
姜苗苗的脸刷地红了。
“高场长,你的婚姻大事,就由我和姜副场长--”方春说到这里,又改换了说法,“就由组织上负责了,因为你太工作狂了!”
高大喜问:“你们是不是要挨个队统计一下呀?”
姜苗苗点了点头。
高大喜说:“好啊好啊!我无所谓,说句实话,你们关心群众的婚姻大事,就是关心群众的生活,而且是最重要的生活。因为,没有家庭,生活就缺了很多很多东西,咱北大荒就更缺了东西……”
姜苗苗走出高大喜的马架子,心绪纷乱起来,方春却扬扬得意:“姜场长,我猜得怎么样?八成贾书记也是这么一段相同的故事。”
“那……”姜苗苗站住问,“那怎么办?”
方春说:“我真喜欢高场长这人,坦率,耿直,说打打,说骂骂,打了骂了,该怎么的还怎么的。这样的好人不太多,是太少了,比如说对那个席皮吧,也那样,这样倒也好……”
方春兴致已尽,目的也已达到,加快两步要护送姜苗苗回马架子。
“哎哟--”姜苗苗见自己住的马架子跟前有两个人影,惊叫一声,贴到了方春的身上。方春细一辨别,不是野兽,是人,这就不怕了,大声喝道:“不许动!什么人?”
两个人影慢慢走过来,一个是席皮,一个是李开夫。
席皮吞吞吐吐地回答:“方场长,姜场长,我是席皮,后边的是李开夫,我俩有事想找姜场长谈谈……”
“这么晚了,谈什么?!姜场长不休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方春教训似的说完,想起他俩一个是一队的,一个是二队的,而且演完节目,各队准点回返清点人数时都说不缺,大声问,“你俩怎么来的?”
席皮不好意思说开拖拉机来的,李开夫嗫嚅地回答:“是……是开……开拖……拉……机……来……的……”
不由分说,方春逼迫他俩到了开来的拖拉机跟前,用命令的口气强迫他俩上了拖拉机,只听马达轰鸣,拖拉机驶上了去往二队的路。方春先护送姜苗苗进了马架子,自己才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