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冬青带领的调查组已经紧张地工作了三天三夜,房东的家既是调查组指挥联络部,又是市委书记办公室。从昨天到今天,市委办机要科送来的传阅文件中,连续两天都有通报或内参上报道南方几个市县发生的群众集体上访处理不当,酿成损失惨重的恶性事件,有的放火烧了办公楼,有的砸了市长、市委书记坐的轿车,有的卧轨堵截火车,有一个省,火车运输失去了正常秩序。他几次组织大家剖析这些恶性事件产生的原因、后果及其深刻的教训,然后结合元宝村的群访事件进行讨论,不断完善解决问题的工作方案。
调查组分成了三个小组,夜以继日地调查,摸情况。他们家访、个别谈话、座谈、问卷、抽样分析。每个小组阶段性地综合情况,罗冬青都亲自听每个组提出的重要情况,涉及的重点村民,他都再亲自谈一次,征求意见。
夕阳西下。
罗冬青正和秦大成等几名上访骨干在房东家开座谈会,忽听门口有人打听罗书记是否在家。因有约法三章,调查组驻地,尤其是罗书记住的地方,不准村民来纠缠,要反映问题,必须先向联络小组打招呼,统一安排时间接待,所以杨小柳急忙走了出去。
杨小柳一看,六七个人正站在门口向房东问话,对他们说,罗书记在是在,现在太忙,其他上访问题回市里再处理。门口的人七嘴八舌地说,不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见到罗书记说说话,说什么也不回去。
“这样吧,”杨小柳见他们执意不走,说,“你们是哪个村的?什么事情上访?我先和罗书记打个招呼看怎么办,罗书记正在讲话呢。”
站在前面、手提竹筐的妇女说:“哎呀,这位同志,你把我们看成上访的了,我们是罗书记的邻居。”
“邻居?”杨小柳莫名其妙,“你们从清江县赶来吗?”
“哎呀呀,”中年妇女嗔怪地说,“什么清江县呀,我们是元宝市爱民区的。”她指指身边的人补充,“我们这些,是罗书记的左邻右舍。”
罗冬青在屋里正讲话,听到外边声音耳熟,急忙赶出来,先上前去扶着年纪大的一位妇女说:“哎,李大妈,你赶来干什么?”接着几乎挨个说:“蔡主任,张维录,吴玉清,马广地,老王头,你们都赶来干什么?”
“我们能不来吗!”蔡主任说,“城里都传说,元宝村的村民,联合周围一千多名村民把你软禁起来了,还有的说把你绑起来了,逼着你答应他们上访的问题。”
“谣传,谣传。”罗冬青拉着李大妈的手说,“你们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再说,咱们的村民不会的。”
蔡主任掀开竹篮上蒙的毛巾对罗冬青说:“罗书记,你看,咱们左邻右舍一听那些消息,可都急坏了,担心你被围困起来饿着,大家给你买了茶蛋、猪手、酱牛肉、面包、麻花。”
罗冬青一看,满满一竹篮,顿时感动得热血沸腾,忙说:“蔡主任,快和大家进屋。”说着,他先去搀李大妈,“李大妈,你这么大岁数了,出门多不容易,怎么也赶来了!”他一进屋就对秦大成介绍说:“老秦,这都是我的邻居,就请他们先炕上坐吧,我接待他们一下,咱们再接着开会。”
秦大成早听出了这些人的来意,帮着让坐、倒茶水,然后提出要回避。罗冬青没让,这又不是研究工作,有什么秘密,回避什么,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嘛。
蔡主任盘腿坐在炕上,掏出两张图纸递给罗书记说:“罗书记,城建局齐局长听说我们要到你这里来,让我们捎给你看看,这两份厕所设计行不行?”
“哎呀,”罗冬青笑了,“蔡主任,这可不用了,你和齐局长说,我这当市委书记的,要是连盖个厕所的图纸都审查,我可真要忙得不亦乐乎了,你们同意就行了嘛。”
“不对不对,”蔡主任摇头递着图纸,“这阵子,这件事情,我们可不是拿你当市委书记呀,你是我们的邻居。盖两个厕所,对你这个书记来说,还不如个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可是,对咱居民委员会来说,可是大事了。罗书记,你还是看看吧。”
“嗬,我身上还是官僚味挺浓,”罗冬青脸红了,不好意思了,“乡亲们把我当邻居,我又拿自己当成市委书记了。看来非看看不可,还要好好看一看,我也是居民委员会的一员嘛。”
蔡主任说:“罗书记,我们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大家都笑了。
“哟--还真有问题。”罗冬青接过图纸一看,皱了下眉头,“厕所的大小、设计样式都可以,就是一点,我提出来大家想一想对不对。”他点划着图纸说,“我们元宝市已经有了现代城市的雏型,不能再盖这种厕所了。我们爱民区虽然偏离市中心一点,也是城区规划内的,要盖与地下排水道相通的厕所。前些天,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和有关部门向我汇报城建工作时我就提了,市的辅助基础设置搞不好,比如上下水、煤气管道等等都没有铺设,就不应该一味地盖楼。你们知道吧,现在一个小区一个小区,甚至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盖家属楼。一小片一个取暖锅炉,我查过,随着城建的发展,咱们元宝市向天空伸长出了四百多个大烟囱,污染环境不说,也浪费呀!咱们有个电厂,可以利用余热搞全市集中供热,到那时候还要再拆再扒,将造成多大的浪费!有的领导干部,就是顾眼前不顾长远,谁一上任都要大扩城建要政绩,所以,就这里扒,那里扒,扒得老百姓怨声载道,给咱们城建战线起了个名--叫共产党的‘扒路军’。”大家听得心服口服。罗冬青说:“厕所也是这样,必须和下水道联通,哪怕我们晚用几天呢,你们说怎么样?”
大家齐声说好。
蔡主任打趣地说:”刚才我光把你当成邻居不对了,你检讨说官僚气浓也不对了。你是市委书记和邻居的两重身份,我们这些人的水平是谁也说不出这种话的。”罗冬青笑了,大家也笑了。
“罗书记,”马广地赶紧插话,“你一有话,后面那栋空闲的房子就谈下来了,我和吴玉清想合伙养猪。罗书记,我们想问问你,现在养什么种猪最好?”
罗冬青说:“要说优良猪种,目前还数从美国引进改良的迪卡猪,瘦肉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生长期短,七八个月就能出栏,市场看好。”
“哎呀,”马广地一拍大腿,“我到处打听,听说是叫什么迪,什么卡。罗书记,这种猪到哪里去买呀?”
罗冬青说:“这么样吧,我写个条子,你们到清江县去。我知道你俩手头紧,有我的条子做保,你俩再打个欠据,去弄几头没劁的仔猪做种猪繁殖,同时也养本地种,要不一下子成不了小规模,就不合算。这样,你就得坐公共汽车,辛苦辛苦,怎么样?”
马广地忽地站起来,“罗书记,太好了,天下这么好的父母官怎么就让我们摊上了,我们有福啊!别说坐公共汽车,就是走着去背着猪仔回来,我马广地也肯定不觉累,准得乐得屁颠屁颠的。”
他简直像小孩,把大家逗乐了。
“罗书记--”张维录瞧瞧罗冬青,不好意思低下头说,“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听说,市政府有的干部背后议论你呢,说在我这问题上你感情用事,不讲政策。别给你惹麻烦,就让公安局依法处理吧,谁让我犯了法了?我估摸,进去也待不多长时间……”
“什么?”罗冬青说,“这就要看办案下什么茬子了,如果按破坏生产盗窃罪,可以判五到七年呀!”
张维录吃了一惊:“要是真进笆篱子蹲上五年,老婆孩子怎么办呢?”
“行啦,就这样吧,你该干啥干啥。”罗冬青皱皱眉,压低嗓音,以后的话不能说了。他当时一时冲动,话说出去了,心里却明镜一样,确实是感情用事了,所以当时才说,这个案件再议一议,并没有说不法办,也没说法办,实质是在打感情与法律政策的擦边球。史永祥不是说过,计市长不想办的事情,大事想化了,就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想办的事,就是简单的事情,也搞成复杂化吗!就这么来吧。
罗冬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也搞起这小权术了呢,此时的心情复杂得很,感情,政策,怜悯,责任,民心,疑虑……种种交织在一起,纠缠成了一个团儿。
“罗书记,史秘书长一出面,我家的那些孽种都服了。”李大妈简单一句,像是禀告,就转了话题,“咱们别都叨叨自己那点儿事了,”转过身对罗冬青说,“罗书记,我来一看就放心了,不像市里传的那样,说是村民把你围起来了,关在屋子里了。说实话,我拄着拐杖来,他们要是孬种,是想和他们拼命的。”
秦大成在一旁吃不住劲了,给身边的几个村民使一下眼色,站起来说:“罗书记,你和邻居们唠吧,我们出去透透风,一会儿就回来。”
“别别,”罗冬青说,“你们不都听着了吗,他们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看看我……”
“不不不,你们唠吧。”秦大成一带头,几个村民都跟着出了屋。秦大成和几个村民出门来到靠大道的房山头,刚点上一枝烟,对面走来了个打竹板的算卦先生,他们一打眼就认出了是元宝市远近闻名的“卦仙”,都知道他上访胡须垂胸的故事。前些年上访,挫折不少,没包到土地种菜时,常走乡串屯算卦,不少村民都迷信他,说是算得准,算完之后总是有句口头禅“天意,天意”。村里人都称他是“天意诸葛”。特别是算一些当官的官位长不长,最有准星儿,有时还能把你要算的事儿编成歌,弄得家喻户晓。
“卦仙”哼着押韵小调儿,慢悠悠走了过来:“抽灵帖,算灵卦;算不准,分文不拿……”
元宝村的人很迷信“天意诸葛”,说他能代表天意把未来的事情算透算准。合资企业签合同时,村里人就找他算过,他编了一套歌谣,大意是不顺利;要组织上访的时候,秦大成派人去市里找他也算过,他也编了一套歌谣,说大家只要坚持到底,上访就能顺利。
“喂喂喂--”秦大成笑着招招手,“卦仙,快来快来,我们几个要算一卦。”
卦仙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并不理睬秦大成等人,面向西天闭眼合掌,嘴里叨念着:天意,天意,天意……然后从斜挎包里掏出一个竹子签筒,双手捧着摇晃起来,上八下,下八下,左八下,右八下,向秦大成说:“抽吧。”
卦仙接过秦大成抽的签,问:“诸位乡亲想算哪方面呢?”几个村民随着秦大成七嘴八舌地说:“就算算眼前村里的事情。”卦仙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卦签上的图文,自言自语地祈祷起来,灵上卦,卦上灵,灵算卦,卦算灵,灵灵卦卦卜吉凶--
接着,嘴里叨念了几句天意天意,悠然自得地诵起了占卜歌:
身穿红袍登台阶,
天意已派贵官来;
谁违天意行风浪,
必有大祸灭顶灾!
几位村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大胡子农民扭身就要走。秦大成一把拽住他问:“你要干什么?要打退堂鼓呀?”大胡子说:“谁家都有三老四少的,弄个‘灭顶灾’还怎么活呀,天意不可违。”秦大成说:“你走什么呀,咱们按天意办就完了呗……”
这时,罗冬青出来送左邻右舍,让一号大吉普把他们送回去,送到在房山头路边停的车前,蔡主任最后一个上车后说:“罗书记,你忙着吧,多保重呀,你这一说,我们都放心了……”
“谢谢了,邻居们--”罗冬青挥手送走了大吉普,发现了卦仙和秦大成他们在一起,便问:“喂,我说卦仙,你来这里干什么?”
卦仙回答:“我常走东村,串西屯呀!这占卜也是门学问呀,我说书记--”接着边慢悠悠要走开,嘴里叨念着,抽灵签,算灵卦,算不准,分文不拿……
罗冬青发现秦大成等都有些尴尬的样子,问:“老秦,怎么,你们刚才算卦了?”秦大成有点儿不好意思,没有吱声,支吾着大步朝罗冬青的房东家走去。
“罗书记,”卦仙见秦大成等大步流星地走去,转回身来凑到罗冬青耳边悄悄说,“史秘书长派我来的。我的多年上访案就是史秘书长加大力度帮助解决的。虽然没全到位,够意思了,我们俩是老铁,这人可够意思,让我快来这里看看呀。”
“哈哈哈,卦仙,”罗冬青产生了兴趣说,“看来,你挺讲哥们儿义气呀!”
卦仙淡然一笑:“我们老百姓讲啥,就靠哥们儿义气,你帮我,我帮你嘛。”他说着叹口气,“罗书记,不瞒你说,我也曾是政府序列的机关干部,我知道,官场是忌讳哥们儿义气这词儿的,是讲原则、讲党性的。我这事儿,就没遇上几个讲原则、讲党性的来处理,拿老百姓的事儿根本不当玩意儿。”他说完又补充,“我说这话,你可别当史永祥是个哥们儿的领导,我要从这种意义上讲,当领导的拿我们老百姓当哥们儿,不牛烘烘,我看,还真是个好事呢!”
“嗬--”罗冬青笑笑说,“你真不愧是仙,有政治,有义气,有民意。”他从第一次接触,就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时,虽然很着急有事儿,也想借机聊上几句,“全市都说你编歌编得好,我听说过几个,是挺有味儿。有人说你卦算得不错,从小到现在,我怎么就猜不了这卦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罗书记,说实话,我算卦跟别的算卦先生不同,跟编歌一样,专编当官的,算卦也是专算当官的。”他说着气不平起来,“你算算,我上访八年,八年呀,相当于共产党的抗战。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拿着我就像咕碌碌碌踢皮球,我恨透了那些官僚面孔!歌从激情来,除了写状子来回跑,收容了出来再去,剩下时间就琢磨给见过的官僚编歌。有的人说我成了专业编歌手。算卦呢,就是听说哪块儿有冤案,哪块儿的干部不得人心,我就通过算卦臭屁他们,然后编成歌,让人们到处唱。有的是民谣把那些家伙唱臭了,有的是他们连作祸加上民谣唱,弄得那种干部不好干了,自然就很快下台了。所以,又有诅咒性,不好用别的说,就用卦说。因为中国老百姓自古就有信卦的传统,真有个下台了,老百姓说我算得灵。其实,你知道,你们党内有交流干部的制度,对老百姓反映强烈一点的,我就肯定说,这家伙没有多久就垮台,滚蛋--罗书记,这都是实话呀。”
罗冬青点点头:“噢,民意,民意,这就是民意。”他听卦仙侃侃谈来,很感兴趣,心想,多深刻的民意,多尖刻的反腐斗争形式呀,他握着卦仙的手说,“有时间咱们和史永祥一起吃小吃,我请客怎么样?”
“好,一定一定。”卦仙说,“我说了实话,你可能就觉得我不神秘了吧?”
罗冬青笑笑:“不不不,在我心里,不但神秘没抹掉,倒又加上神圣了。人民神圣,民意自然就神圣啊。”
“罗书记,你真会开玩笑,我可没那么神圣呀,”卦仙不好意思了,“我不过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上访老户……”
罗冬青笑笑说:“好了,好了,我那边正开座谈会,找时间咱们细聊。”说完摆摆手走了。
前面,又有村民呼喊:“天意诸葛,来呀,我们算一卦……”
卦仙算了一家又一家,家家都是关心这场民告官的上访官司能不能打赢。家家户户传诵着卦仙的卦谣,传说着罗书记来元宝村的一言一行,包括乡里乡亲挎筐拎筐,更是说得神乎其神。
转眼已是调查组进村的第五天了。
晚饭后,在已反复听取各组汇报、反复征求村民意见的基础上,罗冬青召集调查组全体成员,并吸收部分村民参加,听取调查情况和初步处理意见。
村办公室会议室里灯光明亮。
“乡亲们,我带领调查组来我们元宝村,调查研究,解决大家上访提出的问题,已经紧张地工作了五个昼夜。可以这样说,这次调查非常认真,调查组的同志们非常辛苦,这是一次深入实际、广泛、反复听取村民意见、求实务实的调查研究,或者说是现场办公。”罗冬青说,“这次座谈会,本来是调查组内部通报调查情况,为了再征求大家意见,决定请一些乡亲参加。来的目的,就是对调查处理提出意见,主要是对涉及村民普遍利益的问题,直接点说,就是二轮承包,希望大家多发表意见。至于合资企业、腐败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调查落实,到成熟的时候,才能向大家公布。在座的大都是党员同志和上访骨干,谁要是纠缠不该让调查组说的问题硬让答复,制造事端,挑动闹事,我将决不客气。”他随同严厉的声音扫视了会场的每一位村民,然后说:“小高,请你先说说你们组关于二轮承包问题的调查及处理意见。”
小高点点头:“那我就先说。二轮承包问题,是我们这次调查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成稿后我们已经用座谈会的形式,征求了三次意见,进行了修改。下面,我就照形成的材料念了:第一,元宝村第一轮承包以来存在的问题。
“元宝村是一九八三年开始推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经过十多个年头的实践和运作,可以说,总体方案、方向和执行党的这方面路线是成功的,极大地解放了这里的生产力。当然,这里也出现了一些不能掩饰和回避的矛盾。
“一是人口和劳动力变化,造成土地占有不合理。我们调查组解剖了二十多户,有的增劳力增人但不增地,有的呢,减人减劳力不减地,造成有的户人多地少,有的户人少地多,人地矛盾日益突出,不合理成分已成为客观存在。”
“好,”一位参加会议的农民突然大喊一声,把不少人吓了一跳,说着还激动得站了起来,“我们早就说,我们告状有理嘛,那就看罗书记怎么解决吧!”
罗冬青笑笑:“这位乡亲先别着急,你慢慢听。”
会场本来很静,叫这位村民这么一搅,细语碎声多起来,多数在赞叹,罗书记带的这伙人是真办实事。这调查材料里,话说得真透,就是那么一回事。有的说,咱们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总结不出来;也有的轻声埋怨秦大成,就是告,告什么,怎么告,这不,咱们那状子里没有的,人家调查组都说出来了,根是根,叶是叶,数算得多清楚呀。
“下面,我继续讲,我们这个组调查中发现的第二个问题是,开始实行的‘四田制’,当时是合理的,但人是动态数,地是个静态数。随着时间的延长,加剧了人地矛盾,时间越长,矛盾越突出,越尖锐,已经到了非认真解决不可的时候了,也不怪村民们反映强烈。”小高把本本式的调查报告又加了些口气和相关语,使村民听来感到更自然和亲切了。
小高接着讲了许多数字,讲的不过是些普通的通情理的话,村民们比听故事、听评书还全神贯注。不少人听着,心里在嘀咕,罗书记带领来的这帮子人,才真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干实事的好干部。这里曾来过多少干部啊!有的官不大,僚不小,西装革履,拿腔作调;有的是市里县里专门看农村大好形势的,就看几户富裕冒尖的所谓的小康户,上电视,上广播,就把全村说得富得不得了,上级来检查参观时,市里乡里都有专人来教练;还有的领导干部,春节前下来走访贫困户,有时扔下二百元钱,有时扔下一袋白米,一块猪肉,也就算是送来党的温暖……村民看这些干部就像圣人一样。
小高接着说下去:“我们调查时发现的第三个问题,土地分配碎化,不利于市委市政府关于要把元宝市建成水稻产区的总体规划,也不利于日益明晰的农业产业化发展方向。一九八三年第一轮土地承包时,元宝村既按‘四田’划分,又按不同地块等级划分,为了第二年种植,还有不少地块按作物茬口划分。农户承包的地块普遍分散,全村百分之六十三的农户每户平均经营八至十块地,有的雇用拖拉机翻地,在这块地干完再转移到那块地,干活的时间还没有拖拉机在路上跑空车的时间长。其中我们调查了一个地块最多的农户,他家一共十四块地,最小的才四条垅。春播后出苗时,站在山头上看元宝村,全村的土地用各种作物分出了块型,就像老和尚的百衲衣。这对于市委提出的水田发展规划和实现产业化都不利。”小高见村民们听得认真,听得入神,讲起来也显得格外有劲头了,“我们这个小组通过调查发现,土地占有的不合理性,导致了农民负担畸轻畸重,加上有些部门乱收费,乱摊派,这就加重了畸重户的不满,成了干群矛盾的导火索。本来联名上访的问题与这类户无关,他们也一股脑儿参加。这可以叫做群众不满现象。那么,由于人地矛盾存在,造成了土地经营权的流动,出现了有偿转让现象。在这自愿转让的交易中,人少地多的户获得了一定的收益,人多地少的户增加了生产成本。加上一些职能部门乱收费,多收费,目前,合理不合理的,我们这个组调查统计,已达四十八项收费,十分惊人,导致这些农民对现实不满,成为这次上访的骨干和先锋……”
“高主任,你说得咋这么对呢。”一个大胡子农民站起来,心服口服地说,“你要是来帮着我们写状子上访,官司早打赢了。”
小高笑笑说:“以上说的这些问题是经过调查综合起来的,曾向罗书记做过三次汇报。昨天晚上最后一次汇报时,对如何从实际和农民愿望出发,找准与中央文件的结合点,尽快处理二轮承包中农民切盼解决的问题,一直讨论到后半夜。罗书记说,这个问题,要认真考虑考虑。”他接着把目光投向罗冬青,“罗书记,请你先说说吧。”
秦大成突然站起来:“乡亲们,你们再看看,这二轮承包问题,还有没有什么事了?有没有说得不对的?”
二十多名村民哑口无言。
秦大成说:“没有的话,那就看怎么解决了。”
“别忙,”罗冬青接过话,“乡亲们,中央关于第二轮承包的文件你们可能都听过传达了,主要是要解决第一轮土地承包中存在的问题和矛盾。我们把问题和矛盾摆出来了,有了针对性,解决问题的办法自然就会有了。中央要求解决问题的原则是‘大稳定,小调整’,调整后又要延长三十年承包期不变。我想,落实中央这些精神,对咱们元宝村来说,既不能死搬教条,又不能违反总的方针,具体落实起来,应该本着这么四个有利于的原则,一是要有利于进一步调动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二是有利于土地承包关系长期不变;三是有利于保护农民利益;四是有利于党在农村各项方针政策的落实。怎么样理解‘大稳定,小调整’呢?我理解,就是必须保持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基本制度长期不变,必须延长三十年不变。小调整这个‘小’字,不是因为是个‘小’,就理解为小调小解,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是指所要解决的矛盾和问题,比起要‘三十年不变’这个大方针来是‘小’,但决不意味着就是轻描淡写,文过饰非……”
“罗书记,”秦大成又站起来,“我们找市里--”他刚要说名,又改了口,“我们找市里领导,怎么拿这个‘小’字压我们呢,说‘小’就是基本不变,就是小来小去的调整……”
罗冬青没有理睬,接着说:“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大家刚才都听了,每一个问题都小,堆在一起还小吗?这样看来又大。还有……点体现大,如果处理不好,就要影响到这一改革成果的巩固和发展,这还小吗?还有一点体现小,有的矛盾只涉及到几家几户,从整体比较来讲,又小。我想,这次调整我们要解决这么多问题,也不能达到百分之百农户的满意,能把涉及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不合理的东西调整过来,就应该算解决问题成功。我这么说,不知大家同意不?”
没人吱声。
“乡亲们,罗书记说的这些,就是中央文件和我们元宝村实际情况的切合点。”小高说,“昨晚十二点多了,我们从罗书记那里回去,又戗戗了两个多小时,根据中央精神和罗书记对最后确定解决上面矛盾和问题的具体办法,总的想法是:人均等量调整,四田合一,连片承包作为基本形式,具体有这么三条:
“第一,在保持土地生产队所有权限不变的原则基础上,四田合一,统称为承包田;
“第二,以现有农业人口为基数,包括新出生人口和经批准迁入人口,人均等量确定承包土地面积。
“第三,打破第一轮承包时‘见地分一块’的做法,根据地质差异,合理确定农户承包的土地块数,尽可能连片承包,提倡承包户自愿结合,将小块连成大块,极力减少土地分块过碎现象。首先要本着能达成一块万亩水稻开发区的原则,照顾并根据农户自愿的原则,集中在这一片土地上承包,以便连片打井和引水灌溉。
“第四,加大力度减轻负担,一条一条地清,然后市委、市政府下发红头文件,成立专门的督促检查组,如文件下发后再有顶风上或不纠不改者,一律清除干部队伍。”
“对,”罗冬青一敲桌子,“就应该下这个狠茬子。”随着罗冬青的敲击声,会议室响起了一阵叫好和鼓掌声。
“我有意见。”秦大成站起来说,“那几户违反计划生育条例乱生乱养的也给新生人口地?我不同意。要知道这样,我就一个姑娘,怎么也让我老婆生个小子。”
“哈哈哈--”会场响起了笑声。
大胡子农民说:“那十多户后入户的有的是领导批条子走后门从穷地方来的,也给地?我不同意,我家几个在山东沂蒙山区的亲戚也要进还没进来呢,给他们,我有意见。这不又成了像‘文化大革命’那时候瞎胡整出席省,瞎胡干出席县了吗!”
杨小柳在众人一片哄笑中提高嗓门说:“那么多矛盾和问题都调查出来了,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了,怎么有一点问题,就能提到是瞎胡整呢?”
“当然了,一点问题也是问题,”罗冬青瞧着大胡子说,“是个问题,是个问题。”接着问办公室主任,“小高,你们调查时,没人提这问题的吗?”
小高回答:“有人提,为数不多。”
罗冬青问:“没议论出点办法吗?”
“议论了,”小高回答,“不统一,多数人说,生已经生了,计划生育办该罚款罚了,入户的该交人户费也交了,不能让他们没地种、没饭吃呀,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问题就是了。”
“这也得有点儿办法才好,”罗冬青自言自语说完,问大家,“看大家有什么好建议?”
靠墙旮旯坐着一位正卷旱烟抽的老汉说:“叫我看,不给也不对,共产党不兴饿死人嘛;给呢,也有问题,争了大家的嘴。我看干脆罚款。”
另一个墙旮旯里的农民把吸着的烟往地上一摔:“罚我们一次了,还罚,要人命呀?”
“那是两码事,”秦大成说,“那是市计生委罚的,和争我们的地没关系。”
“你--”扔烟的农民气得直哆嗦。
“好了好了。”罗冬青说,“大家静静,这个问题我看这么办。大家反映的问题中,不是有个重新组建村委会的问题吗,这个调查组对元宝村村级班子问题已经广泛征求了意见,认真研究剖析了村级班子这些年的工作情况,调查组集体成员进行综合讨论时,原则同意这个意见,那就是严格按着村民委员会选举条例进行。我们工作组撤离时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要把村民委员会选举出来。罚不罚款,给不给地,这是涉及大家的事情,村民委员会是大家选举的,代表着大家的利益,这个问题,就叫新一届村民委员会讨论决定。”
刚才杨小柳在一旁为罗冬青捏了一把汗。其实,这是村民们的一种过激情绪,按理说,罚过一次,就算开了绿灯,再罚就有点说不过去。倘若罚了,再有涉及利益分配的事,还罚吗?不罚呢,村民们又在这里起窝子哄。罗冬青这种策略实在太妙了。
“要是再罚,我就上北京告去。”墙旮旯处另一农民暴跳如雷地又站起来,“罚个没完没了,还让不让穷老百姓活下去了。”
“行了,你坐下。”罗冬青脸一板说,“村委会不是还没研究吗?研究出来你有意见再研究。”他接着说,“你们第三小组的把情况说一说吧。”
“我有意见。”一个矮粗胖的农民气呼呼地站起来,“我们两个被拘了半个多月,就白拘了,这个问题怎么没说咋办呢?”
“这--”罗冬青犹豫了,心想,这个问题倒真是个问题,上访有理,拘留又超期,是该有个说法。目前,刚稳定的局面,决不能让几个个别问题掀起一股小浪。他一犹豫,答复说:“你这个问题专门研究,只要有理,要求不过分,就按着理儿去办。”
招商办主任说:“前天,把香港老板也请回来了,对这个合资项目成了半截子工程,村民意见很大,反响强烈,香港老板也极为不满,他认为,设备丢失完全是乙方(村)的责任,甚至怀疑是合资代表人--村长的儿子监守自盗。还有一条就是币建筑工程总公司房小虎承包这一工程是转包,施工进的材料,如水泥标号、钢材等虽然合同里没具体写,都不如意。部分村民主要是对建厂房占用了地,说是厂房建后失地的村民按地数量进厂当国营工人,迟迟不能兑现,极为不满。调查组经过调查,掌握了一些线索,尤其掌握了匿名举报的事实,提出要按问题的性质,分别移交检察院和公安局,请他们加大力度,成立强有力的小组,马上介入,抓紧工作。”
这些意见,罗冬青已听过,征问大家对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见,村民们无言。罗冬青宣布,明天上午召开村民大会,宣布这些调查处理意见,调查组多数人撤离,主要留下农委等部门的干部,负责帮助落实二轮承包问题,然后在这里召开全市二轮承包现场会。这项工作必须配合旱田改水、蔬菜基地建设,在一周内全部进行完毕。
“罗书记,”秦大成站起来说,“我们村也有不少村民要扣蔬菜大棚,把旱田改种水稻,没有木杆怎么办?”
罗冬青说:“我安排李书记已经和林业局研究完了,可以直接去找李书记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