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德嘉是硬着头皮把老部长的尸体护送到省城的,没少听冷言冷语,没少受冷落,他还真从来没受过,这回都受了。特别是让梁威书记狠狠批评了一顿,窝火得一宿没合眼。但他见到熟人,仍表现得很平静。安葬老部长时,即使是受冷落、遭冷语,包括梁威书记批评时,他都表现得那样痛苦,又让人觉得真无可奈何。他一直陪同将老部长的遗体送到火葬场,还亲自买了骨灰盒,将骨灰盒存放进了安息堂。正好和罗冬青来省城开会的时间相交叉,匆匆赶回了元宝市。
计德嘉一回到元宝市,心绪纷乱中一气又遇上了三件不愉快的事。
第一件事:他刚到楼门口下了车,二妮正风风火火地走出楼门,看那样子准是到家里去没有找到,一见到计市长便不由分说:“计市长,我家尤熠亮背这口黑锅啥时候能给卸掉呀?”计德嘉故作莫名其妙:“怎么叫背黑锅呢?”二妮忍不住了:“不叫背黑锅叫啥?尤熠光打了罗书记,愣往我们家尤熠亮的头上扣屎盆子。我听尤熠光话里话外,像是你知道这事呀,你要是不知道,我可就要说道说道了……”计德嘉想要打马虎眼:“好,我有急事,等有时间你详细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说着就要上楼,二妮堵住不让步:“不行,我找你太费劲了,现在就说,几句话就完……你要是不听,我就去找罗书记……”司机见二妮缠着计德嘉,急忙给尤熠亮打电话。尤熠亮自知没招儿,打电话找到尤熠光,兄弟二人一起来到计德嘉家门口。计德嘉一见尤熠光,对老部长之死,本夹就对他一肚子气,但不能明发,只是在心里呼呼烧着没冒出来。这回有了发泄的话题,厉声说:“你们连自己的家属都管不好,还是称职的领导干部吗……”有些刺激的话一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计德嘉太能忍,肚子里也太能装了,事到如今,不能忍不行,不能装也不行,尤熠光省里有人呀!还有,给省里领导送保姆,特别是那个小月,也是他计德嘉的主意。
最后,还是尤熠光又显威力,把二妮镇住了。尤熠亮心里很矛盾,最后对计德嘉说:“计市长,我待着难受呀,怎么也得给我找点儿事干呀。”计德嘉说:“别着急,慢慢会有办法的。”他说完,又觉得后怕了,怎么能说这话呢?哎,主要是脑子里太乱了,太乱了……
第二件事:他进屋还没坐下,小林就气呼呼地从卧室里蹿出来,气急败坏地说:“爸爸,姓罗的这小子这不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吗?”计德嘉问:“小林,怎么啦?”小林说:“我从俄罗斯进了一车甲鱼,在俄罗斯口岸验关时,赶上他去俄罗斯回来,人家俄罗斯海关都不管,我疏通好了,他妈的,他姓罗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还知道是我的货,硬逼着押车的把甲鱼倒进江里了。”计德嘉知道小林一急眼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心里明白,不能再放纵或怂恿他了,说:“小林,这事情不能全怪罗书记。口岸委和我说了,俄罗斯萨巴洛夫市长几次提出这事了,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才没再干预。罗书记不管你,我也该管管了。”他把语气说重后停停,又变缓地说,“小林呀,你还年轻,做生意也要注意政治,特别是咱们这种干部家庭里,就更应该注意。我和你说过,大概你还记得,你刚要成立公司做生意时我就告诉你,中央和省里的文件中,领导讲话中多次提到领导干部子女、配偶不准经商。我为什么同意你干了呢?我听说,也见到,从中央到地方好多干部子女都在经商,而且经大商,赚大钱,这个所说的‘不准’不过是纪律约束,并不是法律。说是不准,就是做了也没见制裁谁,所以,这是个法律与纪律之间的擦边球。再说淡了呢,这种做生意,你只要不打老子旗号,我也不吱声,让别人心领神会地去支持你,只要不犯党纪国法,也难治罪,按生意经做生意,有什么呢?所以,这又是一个纪律与情理之间的擦边球。不少当官的看准了这一点,有的是干部暗示怂恿,有的是干部子女主动挺身而出,全国到处可见这些人在刷刷刷、嚓嚓嚓打这个擦边球……”他说到这里,见小林默不作声,又加重语气,“打好这个擦边球,所说犯规不犯规的,重要的一条‘规’就是要注意政治……”
“哎呀,”小林赌气地说,“我的爸爸呀,注意政治,注意政治!注意政治能注意来钱吗?”说完,双手抱头往沙发上一坐,生起了闷气儿。
计德嘉也往沙发上一坐:“小林,这你就不懂事了。地区胡书记常在干部会上讲,当领导干部的一定要懂辩证法。小林,你打这个擦边球就得有辩证法的学问呀,注意好政治了,球打好了,效益常有;注意不到,触犯到了这个‘擦’外的法规纪律,不但没了效益,还会导致难以想像的后果……”
小林不吱声了。计德嘉心里却不平静,罗冬青这是硬往我眼里揉沙子哩,硬把党政两个一把手的关系往僵化上加温。你罗冬青要是懂领导艺术,顾全大局,可以把这一车甲鱼放过来,严令下不为例嘛,或者是让我出面干预嘛……好,走着瞧吧,我计德嘉的肚子里就是能吃能咽,不是不报,时机不到!
第三件事:计德嘉知道已基本说服了小林,刚脱掉西服挂在衣架上,正要摘领带,电话铃响了。他接起一听,是计委主任:“计市长,昨天,史永祥秘书长找我到他办公室,传达罗书记的指示,说是要把建市委大楼的项目书撤回,那七千万的项目款,要用到水田改造和出口蔬菜基地建设上,说是给您打了电话,您同意了。”“什么?什么……我同意了?”计德嘉随着话出口,突然想起在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史永祥是打了电话,接电话时,正在老部长家,身边一片悲切泪水,再说,又刚让梁威训了一顿,没加思索就哼哈应了一声,这回自己清醒过来,他罗冬青连和我商量的意见都没有,就要撤上报的项目书,眼里还有没有我计德嘉这个市长了?当不上书记,我还是市长嘛,这完全是行政上的事情……又一想,罗冬青提的东西能站住脚呀,僵下去恐怕不好,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要慎重建楼堂馆所,何况,原先需建市委大楼,是有把握自己要当市委书记,去他妈的,愿怎么就怎么吧,“是是是,我同意了,就按罗书记的指示办!”放下电话,他的心盘上又增加上一块嫉恶罗冬青的砝码。
金丽娜疼痛难忍,见丈夫心情烦躁,乱事缠身,枯瘦的面孔上强挤笑容,表示自己还好,让计德嘉好好休息。计德嘉吃完晚饭时,小林早一赌气不知哪里去了,小姨子金秀娜一再T情,他也难入境地。他躺到书房的床上进了被窝,金秀娜瞧准姐姐不注意,偷偷溜了进来,费尽极大努力,计德嘉才算完成了任务。不管金秀娜怎么拥抱、挑逗,他抱着金秀娜,脑子里翻腾的一直是老部长死在饭桌上的情景,老部长老伴抽搐般的哭泣,梁威的训斥,小林的暴跳,计委主任的来电……
计德嘉睡了醒,醒了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知睡睡醒醒多少次,几次醒来看看手表,看看窗户,总算挨到了天亮,挨到了上班。可是,又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等着去做。
他刚坐下,机要员进来递上一个文件说:“计市长,请您阅批一下这份紧急明传电报。”
计德嘉急忙翻开文件看起来:
罗冬青、计德嘉同志:
今天早八时五十分,省委、省政府两位主要领导分别收到你市元宝村一名自称是“反腐败小组”名叫蒋永庆打的电话,口口声声说领导说话不算数,省和地区领导都口头答应要很好地调查处理元宝村农民反映的问题,可就是迟迟不动,眼前又有一千多名村民正准备出发集体上访。之前,梁书记曾就此做过批示,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要求你们,必须立即派调查组去元宝村调查研究,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就地化解矛盾,切实把群众上访问题解决在当地,严格控制越级上访。如不及时处理,造成严重后果,要追究市、乡主要领导的责任,请将落实情况,于今天下午报省信访办。
省信访领导办公室
一九九×年×月×日
计德嘉还没有看完明传电报,电话铃响了。
“喂,计市长吗?我是元宝杨小柳……”
“行了,行了,”计德嘉心急火燎地截断了杨小柳的话,“别的事先别说了,元宝村上访闹事的情况怎样了?”
杨小柳回答:“计市长,我正是为这事呢,情况十分紧急,我给罗书记挂了手机,罗书记说他在省里开会,让我向您汇报。”
计德嘉催促:“说吧说吧。”
“好。”杨小柳说,“就是你下令要拘留三个,只拘留起两个,跑掉的那一个。罗书记上次来时,村民们大闹,提出放人,罗书记把那两个放回来以后,他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听到信儿,也回来了,他吵吵得最欢。”他停停接着说,“计市长,情况很紧急,我派乡干部和派出所的干警去维护治安秩序,劝阻越级上访。这个蒋永庆大肆鼓动,扬言乡政府是来镇压农民上访的。元宝村的男女老少,几百口子几乎都出来了,有拎棒子的,拿叉子、铁锹、洋镐的,势头不好呀。省信访办不知怎么知道了信息,刚才来电话问情况,我说您正在组织劝阻,省信访办有话,要把情况随时向上反映……”
“他娘的,还拎棒子、扛镐头,要起义反共产党怎么的!如果商量都不行,还怎么的,听兔子叫唤还不种黄豆了。”计德嘉很少骂人,这时出口不逊了,“蒋永庆?元宝村合资项目设备被盗,他不就是那个嫌疑犯吗?”
“是,就是他。”
计德嘉皱眉头盘算,是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是不要激化矛盾,是要对上访群众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但抓破坏经济建设的嫌疑犯总没毛病吧。对,处理元宝村的群众上访案,就以抓蒋永庆为切入点,杀一儆百,敲山震虎,让那些成天闹着上访的也瞧瞧!
主意拿定,说了声我马上就到,亲自去村里解决群众上访问题。他把“亲自”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有点委屈,一个堂堂的市长怎么能到村里亲自去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呢;又像是一种威风,市长“亲自”的事情并不是太多的,只是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亲自”的分量。以往只要“亲自”到哪里,哪里就像挟风闪电一样,警车开道,前簇后拥,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准备餐宿,做安全保卫工作;以往,计市长到哪里,都是怕集体上访的群众堵路拦车给市长找麻烦,这次,计市长要亲自冲着上访群众去,分量还不重,风度还不够吗?
他从贴心兜取下钢笔,在“明传电报”上重重地批了一句话:“我亲自带迎春、晓林副书记及信访、公安等有关部门去处理元宝村群众集体上访问题,请市委、市政府各位领导并人大、政协主要领导同志阅知。”最后签落上“计德嘉”三个字,像是龙飞凤舞,又像在专横跋扈,连那年月日写得都是洋洋洒洒的神采,这一改常态的签署落字,像是要留给历史什么珍贵的纪念。
当然,这个签署主要是留给罗冬青看的。他知道罗冬青参加省里的会只有两天,很快就会回来。据估计,他回来时,自己正带领调查组住在元宝村,和最基层的农民兄弟同吃同住研究解决问题。签署意见带上个“迎春副书记”,是经过反复思考的,寓意很多。他从内心里是不愿带他的。自从上次书记会,这个李迎春像换个人似的,对罗冬青布置的工作,风风火火,没早没晚地干。这次带他去,从某种意义上说,体现自己过往不咎,涵养天下。还有一点,就是他分管的常委工作里包含信访工作,还有重要的一条不可告人的杀机……
计德嘉合上文件,向秘书科的同志口述名单,通知他们马上到自己办公室来。
李迎春、曹晓林以及公安局副局长尤熠光等很快来向计德嘉报到。计德嘉简单说明了元宝村村民集体上访的情况后说:“目前,我们正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各种利益矛盾摩擦,机制转换,引起一些意见,甚至上访,加之有坏人捣乱,并不奇怪,我们要谨慎从事,妥善处理。我的意见是,这次处理元宝村集体上访问题,采取步步为营的策略……”
“计市长,你说吧,”李迎春虽然工作繁忙,还是表现得很积极主动,“你说说想法,就不用去了,我和晓林书记去就可以了。”
“不不不,”计德嘉严肃地说,“对于这样重大的信访案件我要亲自去,省政府和我们市签的责任状,我是第一责任人嘛!”他接着说,“据了解,村民上访中有乘机煽动闹事的,那个盗窃合资企业财产的蒋永庆叫嚣得最厉害。我的意见是对上访群众要区别对待,分类处理,先把蒋永庆抓起来。这一步请迎春副书记负责安排。”他瞧瞧李迎春说,“你负责政法嘛,调动二百名公安干警、巡警、武警,全副武装,当然,这只是一种阵势,千万不能开枪,列队进村,警车开道,一进村就用广播喇叭宣传党的政策,强调打击趁群众上访之机混水摸鱼、煽动闹事的别有用心分子。至于在这阵势中怎样抓获蒋永庆,就由迎春副书记亲自缜密安排了,这是处理这次群访群闹的开局,只能胜不能败,也就是说,不能让蒋永庆再逃跑了。”
“计市长--”李迎春一怔,“这事儿是不是请示一下罗书记?”
计德嘉心里不高兴,脸上并没有明显表示,轻蔑带笑地说:“这点事儿,我们这么多人还处理不了吗?罗书记正在省里开会,让他静下心来想大事儿,干大事儿,我看就别打扰他了。”他一侧脸,“晓林副书记,你说呢?”
曹晓林点点头,又微妙地瞧瞧李迎春点了点头,这也是近来很少有的态度,他知道李迎春在罗冬青身边的分量。
“好吧,”李迎春说,“计市长,一旦蒋永庆又逃跑,第二步呢?”疑虑像团雾在他脑子翻腾起来。
“按我的要求,不应该有第二步。好,那就给以防万一准备个第二步吧!”计德嘉说,“第一步你和公安局长王晓钟同志冲上去,一旦蒋永庆跑掉,镇不住上访群众,晓林副书记在村头等候着,带领信访办主任谢伟立即进村,开始做群众不准越级上访的思想工作,至于这思想工作怎么做,就由晓林副书记全面考虑,”他瞧瞧曹晓林,“你负责意识形态工作,这就要发挥你的才干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威力了。”
曹晓林说:“计市长,我想思想政治工作必须和解决村民反映的问题相结合,他们反映的问题我大致知道,该答应哪些,不该答应哪些,我得听听你的意见,或者大致给个原则呀。”
李迎春在旁边一皱眉头,也确实听说蒋永庆这人有盗窃行为。但在这种场合抓人,容易混淆视听,起连锁反应,一旦酿成激发矛盾的残局,自己可就要负主要责任了。计德嘉呀计德嘉,你的计谋可真是到家了,一箭双雕呀!处理好了是你的功劳,处理不好是我的责任……
“你把问题理清楚了,”计德嘉说,“你去后,我在村头等候着,群众上访队伍稳定了,问的问题清楚了,我就进村,然后……答复群众上访提出的要求。”他扫了屋里所有的人一眼说:“这三步也就是说,把我们这次处理元宝村的领导同志分成了三线,迎春副书记和王晓钟属第一线,晓林副书记和谢伟同志属第二线,我属于第三线。把你们推在第一、第二线,我先不去,一是发挥你们的作用,二也是一种策略,做到稳妥解决元宝村整体上访问题,处理好了,总结经验时,也有说的嘛!”
李迎春心里嘀咕,什么事儿都先想到总结经验,有点儿为难地说:“计市长,两类问题搅在一起了,问题很复杂,这样处理……”
“哎呀--”计德嘉不屑一顾地说,“问题要不复杂,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做什么?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他说着站起来一挥手,“好了,好了,迎春同志,要克服畏难情绪,只能胜,不能败,我知道,你处理问题是有股子劲头的,尽管……”他想带几句过去的“问题”,在这个时候,还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如果大家没有意见,迎春同志立即去安排一下,你一安排妥当,我们就出发。”他接着又强调,“时间刻不容缓,蒋永庆正煽动村民们集中,我们一定要争取尽早赶到元宝村。”
元宝村村委会办公室门前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这天,正是乡里逢十大集,远处二十多个村子的村民去乡里赶集都要经过元宝村,又是秋镰没大面积铺开,本村上访的,赶集路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了一窝蜂,挤成了一个团,水泄不通的人群冲着村办公室的叫喊乱嚷响成了一片,有人还扯出了标语:“严惩腐败分子江永天!”
江永天就是这个村的村长,此时,江永天和杨小柳都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杨小柳好不容易打通了罗冬青的手机。讲明情况后,罗冬青说要立即向计市长汇报,杨小柳说计市长知道了,马上就要到,罗冬青便关了手机。
村办公室右侧小学校广场上开来了一百多台小四轮蹦蹦车,车主们挤在一起嘁嘁喳喳,严阵以待的样子。口径逐渐统一起来,不是拉着乡亲们去地区、省上访而是等待统一说法,要把这一百多辆小四轮车在火车临通过十分钟前开上火车道,制造阻塞客车事件,目的是引起国家注意,快派人来解决元宝村上访久拖不解决的问题。
“乡亲们,”蒋永庆站在一张从小学校搬来的课桌上,拿着电池话筒,声嘶力竭地喊:“现在,我代表元宝村反腐领导小组发布集资命令:为了我们上访的胜利,每家每户集资二百元,多者不限,今天晚饭前交到我这里来。省委书记梁威光说空话不办实事,市里和地区又是那个味儿,如果再不来人解决问题,我们就把一百多台小四轮车开进火车道,引起国家重视,国家不来人,我们就派一百名代表去北京天安门前静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不好--”人群里不知谁指着路上大喊一声,“市里派警察来抓人啦!”
人群里一阵骚动,众人看去时,只见四辆敞篷教练车上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公安和武警战士,汽车正在加足马力,扬起一片片尘土飞驶而来。
蒋永庆见人群骚动,厉声喝道:“乡亲们,谁也不准动,市里抓上访群众是违法的,怎么抓,还得怎么放,不要慌,不要怕!”
四辆车驶到离村办公室大约只有三十多米的地方,一辆车戛然而止,另三辆绕道向其他三个方向三个路口驶去,那阵势像就要包围村子。人们正奇怪,有的老人、孩子开始惊慌,汽车上的高音喇叭传来了激越的声音:“乡亲们,请你们不要慌,我们是受市领导派来执行紧急任务的,是来抓盗窃逃犯归案的,请你们协助。坏分子已在人民警察的重重包围之中了,请正常上访的乡亲们不要上他们煽动闹事的当,千万……”
喇叭声吸引着群众,那三辆车已从三面与这辆车同时加大马力向人群疾驶而去。车到人群跟前时,个个跳下车的干警“咔咔咔”全部拉响枪栓,显示子弹上膛,其实全是空的,只有尤熠光的手枪压上了子弹。
“蒋永庆,快跑呀--”
随着人群里的惊喊,蒋永庆像猴子一样跳下课桌,扔掉话筒,倏地猫腰进了办公室,冷不防跳出窗户,窜进了办公室房后的玉米地。尤熠光带领干警们追进玉米地时,抓获的都不是蒋永庆。
尤熠光返回村办公室门前时,激怒的群众响起了呼喊:
“不准把枪口对准老百姓!”
“严惩腐败分子!”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尤熠光挤进人群,跃上学生课桌大声说:“乡亲们,你们快回去吧,市里不是不重视大家的上访问题,主要是因为这几天太忙。大家商量商量,派五名代表,市领导要亲自听大家的意见,凡是合理的,当场就拍板解决问题。”
“我们不派代表,问题早反映完了!”
“我们不再上当了!”
“快答复我们提出的问题!”
“市里、省里不解决,我们就去北京!”
“……”
叫喊声响成了一片,乱乱哄哄,先是一个,两个,后来接二连三都喊起来。
“说谁是盗窃嫌疑犯?”一个大个子农民一跃跳上课桌,尤熠光冷不防被挤得一趔趄跌了下来。大个子村民说:“我叫秦大成,一品百姓,今天我豁出去了。”他指指尤熠光,不屑一顾地说,“还让我们派代表呢。别耍那套耍弄老百姓的鬼把戏了。新来的罗书记答应很快派人来,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也不见人影。我们无奈去省城截了省委书记的车,省委书记说他已批下了文,市里再不解决就去找他,还是空话……”他激怒地指了指小学校操场上那一百多辆小四轮子,“我们就从路口上把它们开进火车道,堵上两天客车,看中央来不来人解决……”
尤熠光拿出手机,走出人群和计德嘉通上了话。计德嘉把尤熠光一通埋怨,二百多干警,四面包围,怎么能连个盗窃嫌疑犯都抓不住呢?然后点名让李迎春去,吩咐说,这回不抓嫌疑犯,要从别有用心的聚众闹事的角度,找准机会,抓他几个。
尤熠光给计德嘉打电话时,秦大成又大声说:“乡亲们,不管市里耍什么花招,不解决问题,我们就是不答应。我们估计到,他们可能要抓人,”他指指站在四面路边的公安、武警队伍,“看来,市里是要抓人啦!我们不怕,我们上访有理,我们相信党中央还是为老百姓撑腰的。乡亲们,没拿家什的快回家去拿,不能干等着他们抓呀,手里有家什的就抵挡着,决不能让他们抓去一个人!”他说着见李迎春走了过来又说:“乡亲们,市里头头过来了,不要怕,他要真下令开枪,真抓人,咱们就赢了,抓得越多越好……”人群呼啦散开,跑回家拿家什去了。
秦大成的话使李迎春的眼里闪亮了一下,如果说,计德嘉刚才布置时他还犹豫,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能开枪,无论如何不能抓人!
李迎春挤进人群,刚站上课桌,秦大成不让地方,只站个边儿,下面嚷起来,“他说了不算!”“他是靠边站的干部!”“我们要见计市长!”“我们要见罗书记……”他还没等说什么,就被围观的群众故意左拥右挤,把他从课桌上挤下来了。
秦大成见回家的农民拎叉子,扛棍棒,还有拿猎枪的,都呼呼跑了回来,激愤地说:“乡亲们!我们眼睛要擦亮,刚才那个尤熠光,是公安局副局长,我认识,口口声声说是抓合资企业的盗窃嫌疑分子呢,屁话去吧,那合资企业占了咱们的地,半拉房茬子挺尸一样好几年了,咋不抓呢!就是拿抓来吓唬咱们老百姓,咱们不怕!”他一拍胸膛嘴里冒出了沫子,“哼,说蒋永庆是盗窃嫌疑犯,有什么证据?我们还嫌疑市里的那几个官是贪污犯呢!”他有点儿声嘶力竭了,“蒋永庆替咱老百姓说话,咱就拥护他,抓蒋永庆我们就是决不答应。乡亲们,对不对?”
“对--”
“决不答应!”
“……”
人群里传来异口同声、如雷贯耳的回答,响彻天空,向四处飞扬。
秦大成情绪更加激昂了:“乡亲们,昨天晚上,蒋永庆领着我们反腐败领导小组开了会,主要提出五个问题,要求市里必须答应解决:第一,市里必须公开承认抓人是错误的,计市长批准抓的,计市长就得来元宝村向村民公开道歉,电视台要报道道歉的事情,第二,罢村长江永天的官,改组村委会,来人查处村委会的腐败问题;第三,二轮土地承包调整不合理,要求重分土地,把村里五百亩新开荒地统统分下去,不留腐败田,不让租种得的钱都让村干部吃喝了--”
“好--”人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静一静!”秦大成一挥手说,“第四,计市长引资的陶瓷厂问题,必须由计市长来说清楚,光说设备被盗、外商有意见等破案后再动工,不行,到底干不干了?什么时候干?给我们个准信儿。当时说得好,征谁家的地,谁家派人进厂,招收成全民工,占了地没用的退回来,退不了的,用新开荒地还,征地造成的这三年损失,市里必须如数赔偿……这些问题,我们已经说多少次了,信写了多少封了,我们不能再听这些官僚们的谎言了!”
“对--”
“好--”
“……”
人群里喊着,手举着棍棒和铁锹、铁叉、木棍等。
“乡亲们--”秦大成一挥手,“看来计市长又派了些说了不算的来唬弄我们。我们这么办,兵分两路,一路把小四轮车开进火车道,一路去北京!”
“同意--”
“什么时候行动?”
“……”
群情激昂,乱成了一团,嚷成了一片。
有人喊:“市里又来人啦--”
随着喊声,人们朝路上望去,只见一辆大吉普缓缓驶来,车到人群跟前停下,车门一打开,走下了曹晓林。人群里又呼喊:“不行,他解决不了问题……”
“噢--”
“噢--”
人群里喊着起哄的口号,挤得水泄不通,曹晓林根本就挤不到讲话的课桌上去。
不知谁起的头,人群里一起抑扬顿挫地呼喊起来:“计市长--必须来--计市长--必须来--”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搅乱了乡村初秋的宁静。
计德嘉接了曹晓林的手机电话,加上那呼喊声如排山倒海之势传来,心里有点儿紧张了,他让司机把他扶上路旁一棵老榆树的枝权上,后身紧靠着树干,拿出望远镜望去,只见举胳膊伸手又呼喊的群众就像大海的浪涛一样。他的手久久举着望远镜想,看来,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又被突破,自己这第三线非要上去不可了……
“嘻嘻嘻--”电视台的记者摄下了计德嘉站在树上举望远镜的镜头,突然忍不住笑了。
计德嘉扭过头怒斥一声:“笑什么?”
记者急忙回过头去,他当然不能说出是笑什么。他在把摄像机对准树上举望远镜的计德嘉市长的一刹那,突然想起在哪部写抗日时期的电影里看过这种镜头,一个日本鬼子小队长奉命进村追剿八路军游击队时,怕踩上地雷,怕突然袭来的游击队,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举着望远镜担惊受怕地瞧着瞧着,久久不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