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林从计德嘉办公室走出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摸一把后脑勺,头发也已湿漉漉了。这根钢丝太难走了,就像是横跨山涧的两个山头,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脚跌下去便会摔个粉身碎骨。说白了,是被人捅漏,抓住证据,事端处理权可以通天--要是弄到省委书记梁威那里去,不闹个“破坏党代会召开”,也闹个搞“阴谋诡计”的罪名,起码要受到撤职处分。对计德嘉来说,倒好摘脱,弄不好说是曹晓林策划选掉罗冬青,是为了自己能当市长。何况,眼前这个罗冬青是那么敏感过人,精明敢为,凭那番就职演说,他已经隐隐约约向计德嘉挑战了,瞧那派头,后发制人,侃侃道来,在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地委主要领导面前那么尖刻无忌,足以说明是个敢捅马蜂窝,更敢摸老虎P股的人物!
曹晓林一进家门,妻子倪莉莉见他面色蜡黄,神情有点窘迫,凑上前去问:“晓林,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唉--”曹晓林像摊烂泥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坐,“你还出主意慢慢离开点儿计市长,向罗书记先靠拢,别一根树上吊死呢!这不,小绳子在我脖子上勒得更紧了!”
倪莉莉有点儿来气:“死心眼子呀,他勒得紧了,你不会自己松一松呀!”
“你不知道,”曹晓林有气无力地说,“没法松!”
“你呀你,我说晓林--那歌里不是都唱,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吗?凭你曹晓林这么精灵,就该是憋不死的牛!”
曹晓林摇摇头。
倪莉莉问:“你说,他那小绳又怎么勒紧法了?”
“唉--”曹晓林长叹一声,自倒一杯水说,“计市长想让我暗箱操作,在召开党代会的时候把罗书记选掉……”他平时嘴上没少说不让倪莉莉参政,主要原因是听了社会上不少舆论,可他有时又觉得妻子说的一些话很人时俗,道理上讲不出去,暗地里或实际上就是那么回事儿。按往常这类重要机密他是不能向妻子透露的,可是,从计德嘉办公室出来,他光冒冷汗不说,还总觉得心口窝堵塞着什么东西,说出来好像能解堵一样,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倪莉莉并不了解这问题的严重性,问:“计市长怎么说的?”
“他要说还好了呢!”曹晓林喝一口白水放下杯子,“明明白白的暗示,全是暗示,要是出了问题,就得由我吃不了兜着走。”
倪莉莉问:“能选掉吗?”
“太难,太难。”曹晓林连连摇头。
“他又没明说,你就装糊涂。”
“装不了!”曹晓林为难地说,“要是让计市长看出咱和他分心来,罗冬青那边又靠不上,我可就两头不是人了,弄个谁当书记我都得垮台!”
倪莉莉酸溜溜地说:“怪不得社会上都说这老头子是只老狐狸呢。”她一P股坐在曹晓林身边,“计市长对咱够意思,这些年咱对他、对他们家也够意思,可咱们也不能眼瞧着往火坑里跳呀!”
“唉--”曹晓林又叹口气,“我早说过,社会上谁不知道计市长一手栽培的我?我要离他远了,或者说晒他,去靠近罗书记,社会上都会指破我的脊梁骨,以后就不好做人了……”
“你别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倪莉莉说,“晓林,我看这么样,你就推着干,别傻乎乎一根肠子就念计市长那一本经。我还是那句话,也得琢磨琢磨,想法靠靠罗书记。”
曹晓林觉得这“推着干”倒是个窍门儿,约摸露馅儿的事儿就不干,约摸不露馅的事就干,总之,还是得让计德嘉觉得,是在照着他的意图办,便说:“要是让计市长觉出味来,他那人有什么又不直说,那笑里藏的刀子可是不卷刃呀!”
“嗨,”倪莉莉说,“你就非往刃上撞呀,你也别总觉着计市长对咱好,咱有恩知报就是了,他死咱还跟着进棺材呀!再说,计市长有根小辫子叫我知道了,他要是有一天闹不济时,你就拐弯抹角拽拽他的小辫子,吓死他!”
曹晓林猛然一侧头:“什么小辫子?”
“他儿子计小林办的事,那天叫我发现了,他儿子嘱咐不让我说。”倪莉莉神秘兮兮地说,“说出来吓死你!”
曹晓林追问:“什么事呀?”
倪莉莉说:“他领一个人去我们工商银行办存款业务,他在旁边等着,那人在里边办,化的假名。我正好在业务室里,一看存款余额,一千一百多万呢。我这一眼,他儿子好像有警觉,特意把我叫出去,让我千万不要和第二个人说!”
“哎呀,”曹晓林笑笑,“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官场的人都私下议论,计市长家没有两千万,也约有一千多万。谁心里不明白,全市搞这么多建筑工程,房小虎一手大包又甩出去,都说外揽活回扣好处费是百分之三,别说百分之三,就是给计德嘉百分之二吧,那就老鼻子啦!”他咂口白开水说,“计市长鬼得很,他儿子本来是税务局的干部,突然又去经起商来了。有人就议论过,建筑的好处费都是他儿子得,这样一做买卖,做买卖挣的和靠他计市长的权力得好处费搀在一起往银行里一存,就是有多少钱,也可以说明来路了。你以为那计市长就这么简单呢,还能让你抓住小辫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倪莉莉松口气说:“怪不得他儿子跟谁都说他的边贸公司火呢!”
“俗话说,小鸡不尿尿,必然有道道!”曹晓林说,“门外人知道个啥,我揣量过计市长多少年了,多少事,就是干违法乱纪事儿,在他那里也是万无一失!”
“叫我说呀,你别光一门心思地跟在计市长P股后边卖命,也学着点儿。”倪莉莉嗔怪地说,“你看人家计市长,官不耽误当,钱还不耽误捞,连后八辈子的事儿都安排好了。”她说着拨拉一下曹晓林,“晓林呀,你可要看明白呀,看没看到那些退休的老头子,都是当过市长、书记的,现在连要个车都费劲。听说那个老王市长前天去市医院看病,不是有权那时候了呢,进医生办公室坐下就要开这营养药那滋补品,医生开完处方,他去取药,药剂员让他交款,他说记账,药剂员说记账得院长批准,院长说现在都承包了,有制度,不交款不能取药。你猜怎么样,这个老王市长从三楼院长办公室出来,踢了门口的痰盂踢纸篓,丁啷啷,咣当当,从三楼一直踢到一楼,谁理呀……”
“别说了,别说了,”曹晓林仍觉得心里很烦躁,“我比你看得明白,也不是没琢磨,只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什么一万万一的,那么倒霉!”倪莉莉认真地说,“照你这么说,我觉着,罗书记党代会上一过关,能靠就靠他,要是靠不上呢,恐怕你的好日子就不多了,我看能捞就捞点儿!”
曹晓林低着头不吱声。
“晓林,你看这样行不行,”倪莉莉说,“你是党群副书记,还得靠管干部捞摸点儿,我给你定个四项基本原则你看怎么样?”
曹晓林问:“什么四项基本原则?”
倪莉莉说:“一个是收真能提拔起来的干部的钱,收这种礼把握,不会出事儿;第二呢,要是有人把钱送来了,没提拔上咱再返退回去,钓他们送钱,就得在提拔前。你没看吗,现在这人,比他妈的泥鳅都滑,提拔完了,有的就没事了,要不就是该送一万只送二千了;第三条,我想想……是什么事……”她皱一下眉头,“对,这第三条就是送和收必须是唱‘二人转’;第四个是,来送钱的,千万不能说话,要装哑巴收下,听说有的带录音机,感到不说句话不行了,手里接钱时嘴上也得说,不要不要,我们家从来不收人家的东西……”
“啊?”曹晓林瞧瞧眼前的老婆,有种陌生的感觉,“你什么时候琢磨出这么多鬼道道呢?”
倪莉莉撇撇嘴:“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这老婆自给呢?你当上这个党群副书记以后,我就在琢磨……要是没钱,这市场经济越来越厉害,将来没有钱就是个完呀!你听说过吗,乡里有不少老百姓就是因为没钱看病死在家里……”
“行了,行了,”曹晓林一闪念说,“你就是跟你那个在南方县里当组织部长的妹夫学的!不过,这事情可得万万小心呀,可不能打着我的旗号瞎整!”曹晓林说出这话,憋闷的胸膛里似乎有点儿透气了。
倪莉莉见曹晓林不像过去那样,自己一说这种话他那儿就死堵死挡,心想,我这口子可算是有点儿看透红尘了,以前倒是背着他钓了点儿红包,这回,有他的配合,我可以多找机会大捞一把了。她一下子抱住曹晓林的一只胳膊说:“晓林,你是咱祖坟上冒着青烟长出的摇钱树呀,要是能攒够咱这辈子和下两辈子的,后两辈就得烧高香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了!”
“干什么还要管后两辈子的呀?”曹晓林一皱眉头,“这事儿,得知足者常乐呀!”
倪莉莉笑笑:“子孙子孙嘛,子子孙孙一根筋。”
曹晓林眼睛一闭,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倚,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喂,我说晓林,”倪莉莉摇晃一下曹晓林的胳膊,“有个发小财的门道,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怎么样?”
曹晓林懒洋洋地睁开眼:“什么发小财的门道?”
“我想,我想--”倪莉莉说着把脸往前凑凑说,“我想让你住院割一下屁眼子……”
曹晓林摇摇头:“做痔疮手术?”
倪莉莉点点头。
“现在又没犯病,”曹晓林摇摇头,“我好好的做什么手术呀?”
倪莉莉争辩:“你那玩意儿哪年不犯两次?犯起来就疼得死去活来直冒汗,忘了?”
曹晓林明白她的用意,不吱声了。
倪莉莉大侃起来:“我的意思你明白不?就是要离春节远一点儿割这一刀,春节还能收一茬。你就得做这个准备,罗书记选上书记不会再让你管干部的,或者是计市长看出你不好好给他干,这根钢丝绳开始挟制你。那时候,你再想捞点都不容易了!”她笑笑又说:“晓林呀,你挨这一刀,又不伤筋动骨,也就是疼那么一阵儿,我一分一秒不离地陪着你。我算了,割这一刀,一住上院少说能收二十万,这也是为咱子孙后代造福呀……”
曹晓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