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杨小柳不再遮遮盖盖,提议到现实生活矛盾比较突出、农民意见比较大,而且正在酝酿集体上访的元宝村去。罗冬青表示同意,而且让他到自己车上来坐,一方面是领路,并在车上顺便了解些情况,另一方面可以减少一辆下村的车。
沙漠风暴大吉普按着杨小柳的指点,很快上了乡管沙石路。这比市管的沙石路要粗糙得多,路面上有层薄薄的沙石没有压实,车轮边压飞的一些小石块时起时落,沙沙沙,沙沙沙,现代新款的大吉普宽厚的车轮在这古老式的沙石路上仿佛奏出了一曲催人奋进的交响曲。
“小柳同志,”罗冬青问,“你已经在乡里工作多年,据你的体会和观察,就我们元宝市来说,现实的农村工作中主要存在些什么矛盾?”
杨小柳略思考一下说:“就我的体会和观察来看,我觉得存在三大矛盾:一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存在着家庭经济与市场的矛盾;二是人多地又不均的矛盾;三是干群之间的矛盾。”
罗冬青一听有谱儿,说:“能不能举些例子说说?”对这些问题,他都有体会,这是一个真正做农村工作的基层干部才能总结出来的,他不是要考杨小柳,而是想了解了解在这里的具体反映。现在,他倒觉得这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乡党委书记有些可爱了。
杨小柳说:“目前农民种地难,卖粮难。现在粮食市场半开放了,农民去年发现大豆价格好,今年种大豆的一多,加上国家又进口,大豆价格又下来了。我觉得土地承包以后,特别是现在,在市场竞争的条件下,做农村工作的领导不是任务轻了,而是更重了,存在着一个怎么把握市场动向,实行宏观指导和组织农民进行种植结构调整……”
“你说的这些,是我们做农村领导工作的各级干部应该研究的,谁引导农民走向市场了,谁就算当领导称职了。”罗冬青感慨地说,“我从中俄贸易市场和李迎春副书记那小园田地里受到了启发,同时也像是发现了一个元宝市农民致富的机遇。目前,俄罗斯市场缺蔬菜,我们又有口岸,应该大力发展出口蔬菜生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呀……”
杨小柳心情抑郁地说:“罗书记,我们提过,可是市里年年给我们下粮豆作物种植面积指标,年终要粮食产量,特别是硬要农民种玉米,扩大双拿,农民不愿意种,弄得农民直骂娘。我们乡干部是左右为难。”
“怎么还是计划经济那一套!”罗冬青不想问得更深更细,直言说,“明年开始,我们搞计划性指导的思路是,粮豆作物除能完成征购粮任务和做‘三留’外,其余就要大力发展市场农业。具体来说,就是要抓住眼前机遇,大力发展出口蔬菜生产。当然,还需要俄罗斯市场调查,搞好种植方面的经济效益分析。我希望你们元宝乡能带个头!”
杨小柳高兴地说:“好啊,罗书记,我一定努力去实践。”
罗冬青心里惦着另两个矛盾,问:“你说的第二点在元宝村还很突出吗?”
“已经突出体现在二轮承包的调整上了,不但突出,是很突出。我们这里一九八三年搞土地承包时提的是四田:口粮田、劳力田、园田地、饲料田,那时全乡农业人口数是三万三千多人,到了九七年就是三万五千多人,增加二千多人,劳力呢,一九八三年是一万一千多点,一九九七年是一万四千多人,增加了三千多人,在增加的农业人口中,劳力占百分之七十多,这部分劳力一直没得到合理的土地分配,还有一点,八三年以后出生的没有口粮田。一九八三年前未成人和一九八三年后毕业回乡的青年学生成为劳动力的,又只有口粮田没有劳力田。还有一九八三年后因婚变等原因迁入的人无田可种,如果具体到一个户说,有的增人增劳力,但不增地;而有的呢,减人减劳力但不减地。这样一来呢,就使有的户人多地少,有的户就人少地多,人地矛盾已经日益突出……”
“说得很清楚。”罗冬青一听,觉得土地矛盾问题和清江县差不多,瞧着路边时有荒岭荒地闪过,觉得这个矛盾在这里应好缓解,说,“开点荒来缓解矛盾嘛!”
杨小柳说:“不行,那荒山荒地早被县林业局号下了,违法开荒要受制裁的,当然也有通过合法手续开荒的。”
“罗书记--”史永祥感叹说,“种地难,卖粮难,难也得种,种就是个难。当今,我倒觉得在劳动群众中,农民大概是最清苦的了。”
罗冬青也感慨:“确实呀!”
史永祥说:“二轮承包在一些村迟迟推不动,上访告状不断,元宝村就是一例。”
“噢--”罗冬青略有所思地说,“今天早晨我下楼去吃饭,楼层服务员说昨晚有七八个农民上访要见我,服务员说我不在给支走了。我告诉服务员,以后再有这种事情,确实是老百姓远道赶来上访的,就给我领进房间。我问服务员,上访人员说什么没有,服务员说,听他们说话,好像是元宝乡的,说是什么领导关了他们的人,能不能是元宝村的?”
“罗书记,你猜得差不多,十有八九是我们乡元宝村的。市里开过信访工作会议,还签了责任状,说是要实行主要领导责任制,发现越级上访,是谁的‘孩子’谁抱走,这个矛盾我们就是化解不了啊!”杨小柳为元宝村农民上访一事没少挨计市长和曹副书记的批评,他像诉冤屈一样侃侃而谈起来,“我们元宝乡本来就是土地值钱,土地总是很敏感,矛盾也就当然突出,矛盾和矛盾挤压在一起了。前年,计市长领来一名香港商人,经过一番考察论证,要利用元宝村一块漫山岗坡地下不深的白黏土做原料,与村里合建一座计划投资亿元的现代化陶瓷厂,共征用了一百多亩土地,作为建厂房和毁田取黏土用。合同上议定,厂子建成后被占用土地的农民转为城镇户口,并进厂当工人。现在,我们的资金不到位,香港商人在海南、广州等地搞了很多房地产开发,还在城里开了大酒店,大量资金被压住,无暇顾及这里,厂房刚起来个框架,就这么干放着,被征用了土地的没活干又没地种……”
史永祥说:“前些天,上访的村民不知怎么闯进了计市长的办公室,计市长发了点脾气,可能是村民说了点不好听的。计市长越拍桌子,村民越吵越闹,公安局以干扰公务为名拘留了两名上访的村民。”
“拘留多少天了?”罗冬青问。
杨小柳回答:“算今天,共十八天了吧。”
“按公安条例,只能拘留七天,”罗冬青口气里带有焦虑,“超过拘留时限越长,我们就越被动。”
杨小柳叹口气说:“罗书记,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结果却是徒劳。上访村民听说新来了市委书记,要找你,还说如果你再不给解决,就去地区、去省、去北京……也有的说,如果讨不出个公道,就给计市长家送个炸药包!”
罗冬青问:“这些情况计市长都知道不?”
史永祥回答:“知道。杨书记向计市长汇报过,信访办还专门给市领导写了一期‘信访动态’,我为此签上意见请计市长批示。我看出,计市长好像也觉得挠头,既不批,也不示,就这么拖了一天又一天。计市长几次说过,他要亲自来村里开座谈会解决问题,前天还说呢……”
杨小柳为难地说:“恐怕计市长亲自来也不好处理,这里有三层矛盾因素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难解的矛盾团。”
罗冬青问:“哪三层?”
“元宝乡十年八收,土地好,二轮承包中土地分配本身就是个全市突出的矛盾;”杨小柳说,“征了三百亩地,涉及农转非问题,陶瓷厂迟迟不能开工,涉及六十多人的生存问题,这是第二层矛盾;第三层,承建这个工程的是计市长点的将,由市建筑总公司总经理房小虎承揽,房小虎派来个工区头头叫张大成,这个张大成在承建过程中又和村长的儿子范小兵拧在一起搞建筑,群众直觉反应这里边有问题……可是他们又说不出什么问题,就这么一门地上访。”
罗冬青一皱眉头点了点头:“看来,情况很复杂呢!”
杨小柳说:“罗书记,选这个地方看看,我可是照你的话实来了,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
“是这样……”罗冬青有点犹豫了,他听了,也觉得这事情复杂,复杂就复杂在和计市长纠缠在一起了,弄不好就要撞到和他交织的矛盾中。自己刚来,要是再容点时间可能会更好。可事已如此,他想了想说:“没关系,也不过就是受点儿围攻,一时不能解决,就给村民们说个解决的办法和时间,要是可行,就抓紧运作……”他话说到这里,车子进了村。进村不远,他发现一座山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字很大,有句醒目的话一闪而过。他叫停车,走上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海报
父老乡亲们:
我们要求二轮承包中合理分配责任田,我们要求尽快解决陶瓷厂兴建征地用工问题,我们要求严惩腐败分子。市里一拖再拖不但不解决,反倒拘留了我们的乡亲代表洪志鹏、李永晋。为此,集体上访领导小组向乡亲们发出紧急呼吁:如果三天不放人,不解决问题,我们就“罢秋”,去省和北京上访,不解决问题不罢休!
望父老乡亲们积极响应!
集体上访领导小组
一九九×年十月×日
罗冬青一看,心倏地收紧了,事态比史永祥、杨小柳介绍的还要严重,他告诉杨小柳,原打算让村长说说村里的情况,走访走访农户,这次来就只办一件事,找找集体上访的头,和他们谈谈,细听听情况,拿出一个初步解决问题和制止上访的具体办法来。稳定,首要的是稳定,没有稳定的环境,还谈什么发展经济!
眼下,这里的村民很敏感,罗冬青等在看海报时,市里来车的消息就很快传开了,大吉普驶进村中间的十字路,便被二十多名村民截住了去路。杨小柳先下了车,一个叫秦大成的大个村民上前说:“杨书记,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就在我们这里停停,回答回答我们的问题吧。”他瞧瞧一号车牌继续说,“车里一定是有市里的大官儿了?”
“老秦呀,不到哪去,就到咱们村来。”杨小柳迎上去说,“新来的市委罗书记要亲自来听听你们的情况。”
秦大成一咧嘴:“我怎么不信呢,昨天晚上,我们找到市宾馆,罗书记明明在房间里,服务员一杆子把我们支出了门外……”
“昨天晚上的事情怪我没交代,让乡亲们白跑了一趟!”罗冬青走上前去说,“我就是新来的市委书记罗冬青。你们谁是群众上访的代表?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怎么样?”
“我是!”秦大成爽快地回答。
秦大成旁边一位农民捅他一下说:“你是个屁,谁选你了?你还嫌抓代表抓得少啊。”
他接着大喊:“我们没有代表,没有头!”
“对!我们没有!”
“没有头!大伙都是头!”
……
这正是个秋头,早熟的庄稼刚刚开镰,秋收旺季还需等几天,村里的闲人比较多。听说市里来了大官儿,男人们风风火火,女人们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扔下手里的家什儿,一股脑儿地朝这里涌来,把罗冬青一行围了个水泄不通。
“乡亲们--”杨小柳已经大汗淋漓,“你们千万不能胡来呀,没有个代表没有个头,罗书记怎么也不能和你们几百人在这里站着谈呀……”他担心事态发展形成了围攻市委书记的局面。
“代表和头让你们抓起来了。”
“是你们胡来。”
……
有人这么一带头喊,群情激愤起来。团团围挤的人群嘁嘁喳喳地乱成了一片。
“乡亲们--”罗冬青大声说,“你们既然不出代表,又没有头,那么就一个一个地说,都要解决什么问题?”
秦大成抢先说:“先放抓的我们那两个人。”
“史秘书长,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罗冬青说,“就说我说的,拘留的元宝村两名村民,已经超过了时限,立即放他们回村,如有别的问题,可按法律程序另做处理。”他这样决定,也有原因,一旦被拘的两名村民有别的问题便不好收场,接着又说:“让公安局和计市长打一下招呼,如果有不同意见,可直接打我的手机,号码是……”
史永祥当即就用手机挂通了公安局长办公室,电话挂通了没人接,又挂副局长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尤熠光,他从二妮家稳住并睡了小月以后,洋洋得意地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响,一听是史秘书长的电话,又下达的是罗书记的命令,干脆地说:“罗书记发话了,就用不着征求计市长的意见了,也用不着打招呼。秘书长,这谁大谁小我还不知道吗!这是组织原则问题,我马上就放,亲自去放!”一席话,加之痛快劲儿,使处在困扰中的罗冬青和史永祥等心里感到像闷热中有一股凉风吹过,很惬意。
村民中传出一阵欢快的呼喊。
罗冬青让村民静下来又问:“还有什么事情?”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都要争说,史永祥面对乱嚷嚷的人群,用手点着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说,也算是乱中有序了。
“要求撤换村长!”
“责任田分法不合理!”
“征了我们的地,到底还建不建厂了?市里倒有个话呀!”
“陶瓷厂奠基,计市长又来剪彩又讲话,现在我们连个人影儿都找不见了……”
“好好好--”罗冬青听着点头说,“还有什么问题,乡亲们尽管说。”
一位穿作业服的农民说话时脸憋得通红,“我们几家养了一辆大客车,专跑元宝村到元宝乡到市里这条线,光收费就十八项,老百姓还能不能过了?”
“罗书记,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一位上衣油渍的农民说,“乡农机站让我们每个有小胶轮拖拉机的都必须订本《共产党员》杂志,村里又让党员订一本,我爸爸是党员订一本,我又订一本,我们家要求只订一本都不行……”
“乡亲们--”罗冬青见大家再没有新的话题,放开嗓子说,“大家提出的问题有的是下个文就可以取消的;有的呢,事情的成因和造成是很复杂的,我在这里很难答复大家,做不到一锤子定音就能解决问题。这一点希望大家能理解,但是,请大家相信,共产党的干部是不欠老百姓亏理账的!”他见群众有点骚动,更大一点声说:“大家说的问题,我都记住了,一共三十八条,不信我背一遍大家听听……”他接着把问题简要地列说了一遍,有心人查着,真是背了三十八条,一条不落。
罗冬青说:“我回去以后,立即着手组织一个调查组,到我们村里进行认真的调查研究,等事情全调查清楚了,我组织市委常委在这里召开一个现场办公会,把所有发生在这里的问题都就地解决在这里。很快,这个调查组就要到村,这期间,希望乡亲们就不要到市、到地区,甚至到省和中央去上访了。如果我解决不了问题,乡亲们,要是去地区、去省里告状,我罗冬青负责安排车把大家送去。”
“乡亲们--”杨小柳见群众没有反应,接着罗冬青的话音说,“罗书记是说话算数的,咱们大家就等着,怎么样?”
没有一人应答,史永祥提议该回乡里了,也没有一人阻拦。车子启动离开时,那几百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静静地瞧着,静得像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