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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刚吃过早饭,罗冬青在史永祥的陪同下走出宾馆,要按与计德嘉说定的计划进行,到换届选举人选的元宝乡去检查工作。

  罗冬青推门走下石阶,见门口首尾相接地排列着一个小车队,回头问史永祥,是不是跟随我去元宝乡的。史永祥问办公室主任小高,小高点头说是。罗冬青问都是哪些单位,小高回答说:“一号车是给你和秘书长安排的,其他都是些涉农单位,有农委、农业局、乡企局、水利局、畜牧局、林业局、水产局,那辆沙漠风暴大吉普就是主管农业的副市长的专车,其余两辆是广播电视局的新闻采访车,交警大队的开路车。”小高见罗冬青脸色不对,一再解释,这是按着常规安排的。

  罗冬青边听边数点着车列,正好十一辆车,每辆车的门口都停站着两个或三个人,不用问,除司机之外,就是那些单位的一把手,光一把手不行,其余不是副职就是最了解本行业情况的局内干部,常规都是这样,跟着大领导下去,一旦调查中间个数字或什么情况,一把手答不上来,身边总得有个能递上的。罗冬青心里明白,这些市、县各委办局,如果务实的风气不好,越是一把手越是叫不准情况,真正了解情况的往往不是一把手,而是那些副职或者是那些科员们。

  罗冬青吩咐史永祥,让准备随行的人员往前凑一凑,要说几句话。人凑到一起了,在罗冬青面前的石阶下站了黑鸦鸦一小片,连围观的大约有五六十人,罗冬青举起右手打个招呼说:“首先,感谢各位积极配合我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尽快熟悉元宝市的情况。不过,我有个想法,既然是调查研究,主要是向基层的同志和实际去调查。我想,这次就不用大家陪了,等什么时候需要涉及各分管口研究工作时再请大家参加。你们看,怎么样?”“好--”随着一声叫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人群刚要散开,罗冬青招招手:“大家先不要动。”接着指指新闻采访说:“我还不知道广播采访车里要去的是局长还是记者,我看,既然是调查研究,又没有决策性的实质内容,也大可不必劳驾我们的记者同志了。这里不知道怎么样,我刚到清江县的时候,县电视台的节目里几乎天天有领导们的光辉形象,老百姓按谁的影像多依次排成了一号、二号……影视明星了。群众这种暗喻的讽刺,有些领导干部还不觉,谁的哪项活动没上电视还直拿广播电视局出气,争论谁的镜头画面多了,谁的少了,谁的长了,谁的短了。后来我就出了一个主意,也可以说叫馊着吧!就像六〇年挨饿使用票证那样,规定什么内容上电视,什么内容不上,而且个人工作行动不超几次,让电视台多报道些老百姓的事情……”他说着话锋一转,“从我一出大门,电视台的记者就一直在对准着我,今天我还真想给记者同志分配一点任务,就是把我们出发前的活动作为一条重要新闻播出。你们听着,从今天开始,对于领导下基层工作要轻车简从问题,市委要求要严格按以下三条办事:

  “第一,市五大班子领导下基层工作一律不准警车开道,一律不准路旁设岗,一律不准基层上路迎接;

  “第二,要轻车简从,特别是领导下基层调查研究、检查工作之类活动,车辆不超过两辆,跟随人员不超过三至五人;

  “第三,在基层安排工作餐,夜宿时间一律不准参加夜总会之类的娱乐活动。”

  “史秘书长,你把我提出的意见向计市长和有关领导沟通一下,如无异议抓紧下发执行。”罗冬青脸一侧对史永祥说,“从下发文件之日起,违者一律先停止工作反省,再根据情节严肃处理!好,出发!”

  他说完,在办公室主任小高打开敬候的前门上了车,小高砰地关上车门,跟随史永祥也上车坐到了后排座上。

  号称沙漠风暴的大吉普疾驶而去。

  小高坐在罗冬青身后,想了想说:“罗书记,今天的这些排场都是我安排的。史秘书长昨天下午告诉我,您今天要去元宝乡搞调查研究,熟悉情况,我就按着领导的常规要求安排上了。请您放心,今后,我和办公室的同志们在史秘书长的领导下,一定按着您的工作作风服好务。史秘书长知道,我们办公室的干部是最能接受批评、最能按领导意图办事的。”

  “这就好。”罗冬青目视着前方说,“说到这儿,我还真得说几句,办公部门不是有句通常说法吗,就是把办公部门的工作归结为搞好‘三服务’,那就是为上级领导服务,为本级领导服务,为基层服务。这种‘服务’千万不能搞得庸俗化了。比如刚才我要上车时,你给我开车门,这一点,我从进官场就看不惯,而且从心里反感。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不仅损坏了你的形象,也损坏了我的形象。现在有些地方的干部,官不大还都配个专职秘书,拎包、开门、拿衣服,这无形之中就成了官场形象。一个领导干部,连自己的衣服、文件包都不拿,还要有人开车门,怎么去为人民服务呢。也可能这是一种派头,这种派头在老百姓眼里就格格不入!”罗冬青说着说着,真的来了气,“现在,秘书成群,简直成了官场一大公害,我见过有一个市,正副市长八职,配了八个秘书,市长带领班子成员到下边开办公会,安排晚饭,不算陪的就得五六桌,市长们一桌,秘书们一桌,专职司机一桌,市长们那边当然是市长坐首席,依职排坐了,连秘书、司机桌,也是按服务对象的官职大小排座次……”他问:“小高,我们这里是不是每位市长、书记都有专职秘书,都有专车呀?”

  “是。”小高往前探探身子,把着椅背回答,“罗书记,如果您不配秘书,也把那些领导的撤掉。其实,领导要下基层工作,在办公室或分管战线的单位找个人跟着就是了嘛!”史永祥说:“小高,现在先不能提这个问题。罗书记刚来,先不触及这些涉及班子每个成员的事,等理顺理顺,把一些事一起做个决定贯彻执行。”

  罗冬青点点头:“那就选个适当时候。”

  北方边陲的初秋是迷人的,在朝阳辉映下,大豆摇铃,玉米晒缨,水稻泛黄,田野灿烂似锦。

  “警车开道,已经风靡各地,不光省级领导、市级领导,有些县级干部也常如此!”史永祥发起了感慨,“我们都知道,警车是干警执行特别任务时用的,主要是执行追捕救险之类的紧急任务时使用的,让路人给予先行的让路方便,警笛一响,人们便在脑子里反映出紧迫的信号……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下基层使用警车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没有什么急需要办的事情,连与老百姓同往行路都不能,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呢?据说,乍兴警车为领导开路时,警车一响,路人都提心吊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后来知道是给领导干部开路,老百姓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罗冬青说:“就连封建王朝的官僚们也没造出这种气氛,那时的官老爷坐轿子,无非是一帮小喽罗轻锣慢鼓,举着写有‘回避’大字的府旗开路。”

  “罗书记,你说得太深刻了。”史永祥说,“罗书记,你说那三条咱们只能是从我做起,地区领导、省里一些领导来了还要警车开道。其实,这是上行下效,一些不正之风的根子都在上头。”

  罗冬青点点头,手指一下左侧一座小山问:“那里是什么光景?”

  那里是一幅很不协调的图画,元宝似的山腰上有一座树影中隐隐可见的古式建筑风格的小庙,挨着山脚有一幢砖瓦房,砖瓦房的左侧是片白花花的东西,右侧是一片黄澄澄的东西,一些骑自行车的,开着胶轮小蹦蹦车的,步行的,有去的,有回的,好不热闹。

  小高介绍说:“罗书记,那座小山叫元宝山,那座庙叫元宝寺。是改革开放以后,市民委向财政要了点钱,又化了缘,重新整修的一座旧庙,常有人去那里烧香求平安,烧香磕头求富。”

  “噢?”罗冬青问,“我们这里信这个的人这么多?”

  小高回答:“元宝山和元宝寺很有一番神话色彩的传说呢!”

  “你们都去过?”罗冬青问。

  “以前去看过,最近一年间没有去,”史永祥说,“计市长批评的李副书记挪用公款盖小别墅,搞小开荒,就指的是在这里。不光我们,机关干部去的也少,都怕闹个给李副书记通风报信儿或者是打得火热的嫌疑。”

  罗冬青心想,按着计市长的提议,李迎春也是这次换届选举涉及的人选,说:“走,咱们看看去。”

  “罗书记,”小高说,“恐怕元宝乡的杨书记他们早在乡界那里等着接咱们了。”

  罗冬青说:“走!我根本不愿意也没安排他到乡界去接。这回,也让他们尝尝苦头!”

  大吉普拐进岔道朝元宝山驶去。道路曲折不平,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元宝山因有元宝古祠,被省里确定为自然保护区,山上蒿草茂密,山中天然林丛生,素被称为林中少女的小白桦林、东北大汉的柞树群、林中少年的白杨树,簇簇片片,相挤相拥,绿叶虽微显泛黄,但仍展示着勃勃生机。

  “哟,”罗冬青看着眼前的小山说,“这座小山很像元宝呀,大概这座山,包括我们的市,都是因此而得名吧?”

  小高点点头,讲述了从老年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元宝山的传说。传是宋朝末年,巡抚为抗御外来侵略,派一名京城小吏为知县,并给他移民一千户,令他广招移民落户,来这里屯垦戍边。这位知县骑马赶程数日,一天日当中午,来到这里踏查荒原时,到了现在的市区所在地。他在马上忽见眼前荒地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形似一块元宝,翻身下马去找时,却什么也没有。他骑上马,又见到了刚才的情景。几次下马又都找不到元宝,几次回身上马都是那种情景,他让随从上马观察,随从也说是这样。随从指着东北角一座元宝似的小山禀告知府大人,你看地上没有元宝,一定是那座像元宝似的小山祥光折照。知府急忙上马细看,果然前面有一座元宝似的小山。随从说,知府大人,这是元宝山向大人显灵气呢,我理解,是让大人在这里建城立知府。知府大悟,立即派人报告巡抚。巡抚也大喜,很快对这里投人投物建房移民,并指定以此为元宝的中心,圈出了偌大一块形似元宝的地域,从此便有了历史上最早的元宝县。”

  罗冬青的身子颠簸着,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说,这是人杰地灵呀!史永祥也兴致勃勃,开玩笑说:“罗书记,鸿富之地,必有鸿人,天降大任于斯,必有鸿富!”罗冬青摇头笑笑,直说不敢不敢。

  传说虽然是传说,蒙着一层神话色彩,却实实在在地寄予了自古以来人们对这里的美妙憧憬。车子一出城区,罗冬青就看到,眼前是一片片流油般的黑土地,远处有茂密的大山林,区域内有奔腾直下的大江,新近又建起了国家一类陆路口岸……不把这里建成在全国数得着的富裕地区,作为这里的父母官,那就对不起这里的父老乡亲!

  大吉普到了元宝山下。他们下了车发现,黄澄澄的是水稻,白色的塑料大棚里面的是蔬菜,有刚刚开花的黄瓜、西红柿等,奇怪的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是去庙里烧纸进香的,都拎着一小布口袋去那幢红砖房,也有的是从里面出来。

  罗冬青先走进去,一下子被一种想像不到的紧张场面吸引住了。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人和一名年轻的小尼姑坐在桌旁的微机前,桌面一块白布上平整地摆撒着两片细碎如面的黑土。小尼姑纤细的手指像熟练的钢琴师一样操作着键盘。那个五十左右的人戴上花镜,在细细地辨别着两小撮细土在屏幕图像上显示出的颜色差异,不时用笔记着,待屏幕上隐去图像后,对身旁的一位老者说:“老张头呀,你这块地的氮肥很足,磷肥差一点,钾肥差得多,给你--”他顺手递给被称做老张头的一张单子说,“这是施肥的比例,我都写在上头了。”接着问:“该谁的啦?”身后一位中年妇女递上一个小布口袋回答:“该排到我啦,靠山村的老刘家。”

  “哟--”罗冬青笑笑搭汕,“这是在采用现代技术,用微机科学地检测怎么施肥呢!”

  小尼姑回头瞧瞧,见是个陌生人,又低头忙起来。那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顾往白布上倒那中年妇女递上的小布口袋里的土。

  “李书记,”史永祥打破尴尬局面,对五十岁左右的人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说着指指罗冬青,“这是省委给咱们市新派来的市委书记罗冬青同志,昨天上午召开的宣布大会,办公室说通知你了……”

  李迎春平淡地回头瞧一眼罗冬青又忙乎起来:“你们知道我不能去还通知我。噢,昨晚上电视里看到了,倒是好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咳--”他长叹一声说,“没用啊,我的史秘书长,你还是听我的建议给新书记出出主意,蔫退吧!”

  罗冬青心里一颤,果然如史永祥所说,真有人不相信自己能在元宝市站住脚。

  “李书记,”史永祥有点儿被冷落得受不住了,“过去毕竟是过去,新来的罗书记听说你在这里,特意来看望你,你要有点起码的礼貌呀……”

  李迎春摘掉眼镜忽地站起来,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我对你们统统不感兴趣!在元宝这片土地上,我和你们还讲什么礼貌?你清楚,我不就是对计德嘉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反对意见、提了个元宝市的经济工作重心必须立即由城建开发热转移到突出发展工业和农业上来吗?我不就是提出这么多建筑工程应该实行投招标和合同签约管理,这样让建筑总公司一家包揽弊端太多吗?他计德嘉大会小会指桑骂槐,挖苦我不懂政府工作。地区省里有关部门领导来检查工作,只不过是他汇报工作时我插话亮亮自己的观点,他就说我当面找他的难堪,告他的状。如果说过去是提建议的话,这回我真就名正言顺地开告了!我知道,他计德嘉地区有人,省里有人,我明知告不赢,也要告,告!告!告到底……”

  屋内空气骤然紧张,赶来的农民们个个目瞪口呆。罗冬青说:“李迎春同志,走,找个方便地方咱们慢慢谈。”

  “哼,有什么说的!”李迎春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又大发起牢骚,“之后,我干什么他否什么,我说什么他批评什么。我忍无可忍,到了地区去找胡晓冬书记,胡书记一口一个了解了解,一口一个计市长不能这样吧,让我要顾全什么大局。我到了省里,省里又推到地区,我真没想到这么大个省,这么大个地区,这么大的共产党天下,竟没有我能说通话的地方……胡书记不是在昨天大会上讲了吗,什么新老搭配,什么辩证法,都是让计大市长说了算的变戏法。”

  史永祥截住了他的话:“你没看昨天大会的电视节目吧?”

  “有什么好看的,那个嵇部长刚说出新老搭配,我就把电视关了。”李迎春不屑一顾地又忙乎起自己手里的事来,“多亏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工作,还有点儿人缘,让几个部门给我拉点砖瓦、水泥和沙石料,盖了这么一幢小砖房,开起了点撂荒地,计德嘉又大做文章,说我利用职权盖小别墅,搞小开荒,过田园式生活,几次让纪检委来找我……”

  罗冬青问:“纪检委说什么了?”

  “他们能说什么!”李迎春气得喘起了粗气,“我行得正,走得正……地区和市纪检委的几个人来时严严肃肃,听了看了,左右为难。听说把情况向计德嘉反馈以后,计德嘉说是我巧立名目,定为以公谋私。”

  罗冬青已听出看出这位干部的委屈和对事业的真情,想借他的话继续了解了解他,也是想让他通过发泄,泄泄心里的火:“纪检委的干部怎么个左右为难法呢?”

  “怎么个左右为难法?我李迎春堂堂正正,心底无私天地宽呀!”李迎春忽地站起来,手指着窗外说,“我种的几亩水稻是从清江县引进来的,试种成功了。清江县的县委书记以稻治涝,富了全县,我是想试种成功了推广到老百姓那里去,我们这里一多半乡是涝洼地呀!我种的大棚,也是要推广到老百姓那里去,元宝自己有了口岸,出口的蔬菜都是外进的……”他像是没有把罗冬青放在眼里,频频敲击着桌子继续说,“有了这个口岸,把蔬菜价格都抬起来了,这里老百姓吃菜,差不多要赶上吃肉了!不信你们可以到市场上看看……一个个还口口声声共产党的干部呢,呸--!”

  李迎春的激愤、恼怒,引发了罗冬青的激动和敬仰,要以稻治涝,要发展出口蔬菜生产,像两把旺火把人的整个胸膛都烧得火辣辣的,这就是元宝市人民通向富裕的两条路啊!

  “李书记,”史永祥介绍说,“这位新任的市委书记就是从清江县调来的,叫罗冬青!”

  李迎春先是一怔,接着主动握罗冬青的手:“这么巧呀,久仰久仰,清江的老百姓可都说你不光领老百姓致富,还一身正气……”

  “可是,现在的社会到处是歪风邪气,可不能认为凭一身正气就能打开局面,就能干好工作,有些搞歪门邪道的人往往还红着呢!”罗冬青像叹口气说,“李书记,近两天内你能不能抽点晚上时间到市宾馆我住的房间咱俩聊一聊;要不,你定个时间我去找你。”

  “不,那怎么行!我有的是时间,我去,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李迎春从内心里感动了。

  罗冬青是激动、是同情、是感动、是敬意……连自己也说不清了,也许是这些感觉都有,它们在心里汇合成一股强大的热浪在翻腾着,冲动着,这是他参加工作以后很少有过的。李迎春也来了兴致,心里想,不管这位年轻的书记最后能不能站住脚,能不能为自己伸张正义,难得他这片真诚相待的心啊!他带领罗书记、史秘书长和小高看了水稻试验田和蔬菜大棚,最后非要邀请罗冬青看看他的别墅。他们一坐下,那个使用微机的小尼姑,还有一个中年和尚,急忙洗杯,泡茶,倒水。

  “姑娘,看来你是给李书记帮工的啦?”罗冬青问小尼姑,“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为什么要削发为尼呢?既然进了寺庙,为什么又与常人为伍呢?”

  小尼姑扑闪一下一对美丽的眼睛说:“李书记人好哇,不像有些当官的那么道貌岸然。”她瞧瞧罗冬青接着说,“我要是说真心话,不会给我扣帽子吧?”

  罗冬青说:“现在这年代还有人乱扣帽子吗?”

  “有啊,”小尼姑脸色沉郁,“就有的领导在大会上点我,说我对社会不满,还说,要是那个年代,起码判几年。我对这说法更不满,现在不不是那个年代了吗!不满就不满,能怎么样?”

  罗冬青说:“不满就是不满嘛,我们当干部的就应该想办法让大家‘满’呀!”

  小尼姑笑了:“瞧你这么说,我不就没气了吗!”她接着讲述了自己削发为尼的经历。她叫吕小贞,是从一乡中学考进省城大专学医的。家里很贫困,妈妈爸爸供她念书花了不少钱,借了债,一心指望大学毕业后有工作挣了钱帮妈妈爸爸还债,没想到毕业分配出了问题,人事局管分配的说,你们两个学医的要一齐分配,现在市医院只空一个编制,让等一等。有个在医院工作的上届毕业的校友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一定去人事局管分配的那里表示表示。她回家和妈妈一说,妈妈东借西凑借了一千元钱,给管分配的送了礼。管分配的还说让等着,等了一天又一天,听说那个毕业生已经到医院上班了,她急急火火地到人事局找到管分配的。管分配的说只请来了一个编制,你再等一等。她仍是实心眼地等啊等,过了一天又一天,很快半年过去了。她去找那个上届的校友叙说苦处时,校友说,什么编制不编制的,市医院超编进老鼻子人了,主要是你表示得太少了。她问需要多少?校友一伸巴掌,她吓了一跳,啊,五千元!妈妈爸爸供自己念书已经借了三千元的债,这回送礼又借下一千元,全家承包十多亩地,十年六涝不收,好年景收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外,加上养猪,都收不进家三千元钱。她一口气跑到市郊一块地边的树下痛哭一场,觉得生活的路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不久,听说市民委给元宝寺招几名尼姑,每月二百元工资。她来到民委,用讥讽的口吻问当尼姑用不用请编制,民委的干部被她问得哭笑不得,说不要,工资是从寺庙的管理费里出,她就这样一气之下削发为尼了。

  “这么说--”罗冬青瞧一眼吕小贞,“你削发为尼,是对‘腐败编制’的抗议哟?”

  “可以这么说吧!”

  罗冬青问:“小吕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管分配的干部是谁?能不能告诉我那一千元钱给的是不是他?”

  “不说不说!”吕小贞连连摇头,“钱是咱主动给的,又不是人家要的。现在社会风气就这个德性,我要干了这种事,以后谁还和我来往?谁还和我家里人来往?听说不少地方都是不浇油不转轴……”

  “嗨--”罗冬青长吁一口气,心想,现在的不少老百姓怎么都这个心态呢?为了克服窘态,他故意岔开这话题,“你既然削发为尼,意为不染尘事,怎么又与李书记为伍了呢?”

  吕小贞说:“我见李书记为我们老百姓累得太可怜了!”

  “喂--”罗冬青问旁边和尚,“你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和尚直摇头说,说不说没啥意思。在李迎春的规劝下,他讲了自己的一段在二轻局一个直属小厂当厂长被撤职的经历……

  罗冬青听完,心上像挂上了铅坠,直往下沉,直觉得呼吸困难。他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瞧着屋里所有的人,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清晰地看出,他有好多不好说的话憋在肚子里,从他那涨红的脸上又看出,他像是憋住了浑身的劲儿,就是发泄不出来。他示意史永祥要走,先握了小尼姑、和尚的手,然后,紧紧握着李迎春的手说:“迎春同志,我希望在住处早日等到你!”说完,大步走出了红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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