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窦窦被关禁闭的帐篷小里间,是洪指导员办公的地方。这几天,他被关得心里像有只小蚂蚁在爬,难受极啦。哈妮花领着箭娃骑上马得得地去鄂家新村,这本是他的差使,可是现在,却让给了别人,他自己只能干眼馋。昨天晚上,指导员和箭娃的那些话他全都听着啦!箭娃呜呜哭得非常伤心那阵儿,他只能难过地偷着抹眼泪。还有,天蒙蒙亮时,站岗的战士来向洪指导员报告说,界河那边一伙鄂伦春人又呐喊,又射箭,吵吵巴火地要箭娃,他也听见了。听着了又怎么样呢?关禁闭的人只能干着急!
小窦窦又眯瞪了一小阵儿醒来,悄悄地掀开布门帘一看,洪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正好和坐着穿衣服的箭娃打了个对眼儿。小窦窦紧紧鼻子,挤挤眼睛,朝箭娃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要不是你,我能关禁闭?”箭娃往前一探身子“呸”地一声飞过去一口唾沫,意思是:“嘿!关禁闭还不老实。”
小窦窦赶忙把脑袋缩回去,唾沫落到了布帘上。
哈妮花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进来说:“箭娃,开饭了!”说完放下一碗,端着另一碗给小窦窦送去了。
面条汤里飘着油珠儿,香喷喷的味儿在帐篷里散发着。
箭娃坐在杆子床沿,耷拉下腿,左手端起碗,右手颤抖着拿起筷子,挑起一口刚要往嘴里送,小窦窦出溜跑出来夺下碗,指着他的眼角说:“眼屎还没擦掉呢!哈妮花不是给你定了制度,不洗脸不准吃饭吗?”
小窦窦把夺过的面条碗放下,拎起水桶往脸盆里倒了些水,把毛巾浸透拧一拧,给箭娃擦完脸,又开始给他洗手。箭娃整天在深山野林里跑,手皴得起了鳞,这几天哈妮花催着他洗,虽说好了些,但还是刺刺巴巴的。小窦窦给他打上肥皂,用大拇指搓来搓去,洗完擦干以后,见他脚丫儿上也有不少灰,点划点划说:“这也该洗洗啦!”
小窦窦搬过来一个木墩儿,把脸盆放上,让箭娃把脚放在盆里,托出一只脚,边打着肥皂边挑逗地问:“哎,以后还敢不敢和我打了?”
箭娃扑闪扑闪眼睛,把嘴一抿说:“就是敢!就是敢!”
箭娃嘴上才不服输呢。他和大脑瓜伙伴他们在一起玩恼了,明明心里理亏,服气了,可是嘴上从来也不说软和话。
小窦窦把箭娃一只脚摁在盆底儿上,用手搔着箭娃的脚心问:“还敢不敢了?”
痒得箭娃咯咯笑着,仰脸躺下直往上挣脚。他不告饶,小窦窦就不松手。箭娃另一只脚后跟儿扑登扑登捶起盆底来,溅了小窦窦满脑袋水。
小窦窦把捶盆的脚也摁住,下了决心非让他求饶不可。忽听帐篷门口传来咳嗽声,小窦窦急忙松开手,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闪身进了小里间。
洪指导员走进帐篷,一看箭娃那副样儿,就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他向箭娃发问道:“是不是小窦窦来欺负你了?”
箭娃怕小窦窦挨批评,让洪指导员那严肃的目光盯得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我……叫他出来的,我愿意叫他欺负。”
“嗬,你还挺会包庇呢!”洪指导员从他那副神态里看出了破绽,哈哈一笑说,“好,民不举,官不究。”接着又冲小里间喊:“小窦窦,你那几份检查我都看了。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禁闭!”
小窦窦一个高儿蹦出禁闭室,给洪指导员敬了个礼接过他的大肚子匣子枪就往外冲,洪指导员冲他喊:“小窦窦,来来来,交给你一项任务。”
小窦窦折回来,洪指导员吩咐说:“叫箭娃带路,你去帮着把他的弓和箭筒从钻天杨上取下来。”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箭娃心里嘀咕,“怪不得前天我嘟嚷指导员要去取弓和箭筒,他总说不忙不忙的呀。”
两个新结识的伙伴吃完面条儿,胳膊挽着胳膊刚刚走出帐篷,洪指导员追出来说:“小窦窦,千万别叫箭娃上树,他的伤口不行。”然后又嘱咐箭娃,“进了树林子要注意点儿,别叫树枝儿碰着肩膀头的伤口!”
箭娃回过头来,瞧着指导员,嘴唇颤动着,嗓子眼里热乎乎的,像有千言万语在那儿,挤挤压压说不出来,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金色的朝阳从山后偷偷地露出半个笑脸儿,冲淡了笼罩在山林上面的青光。树窝里的喜鹊妈妈跳上枝头,伸出尖尖的嘴巴,伸进翅膀里理一理羽毛,唤醒刚出飞的小喜鹊,扑楞扑楞翅膀飞上了天空,一起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箭娃和阿牙绰安结下的深厚情谊歌唱……一朵朵鲜艳的芍药花、一簇簇紫玫瑰花儿,一个劲儿地向手挽着手的两个伙伴点头微笑。
进了林子,小窦窦指着好几棵剥光了皮的大粗桦树问:“箭娃,你们乌力楞的人脱了这大桦树的衣服,让它们光着P股干什么呀?”
“哈哈哈,”箭娃说,“你连这事儿都不知道呀,这桦树皮可有老大老大的用处啦,我们鄂伦春做桶、盆、碗都用它呢!对啦,还能做船。”
“吹牛!”小窦窦不相信地说,“还能做船?敢情是做哄没舍奶孩子玩的船吧。”
箭娃瞪大了眼睛说:“谁吹牛呀,不信咱俩剥一大块儿,回头我教给你做小船,咱俩划着到河里去玩!”
“真的?”
“走!”箭娃从腰里拔出卡涛,朝一棵没剥皮的大桦树边走边说,“剥去。”
箭娃左手使不上劲儿,右手一使劲,膀子上的伤口就痛。他把卡涛给小窦窦,教给他怎样下刀。小窦窦照着箭娃说的剥呀,剥呀,真带劲儿,剥下的桦树皮成了一个大圆筒筒,活像个大圆烟囱。小窦窦还想再爬上一段树再剥个圆筒筒,箭娃连连摆手说:“够啦,这些足够了,放在这儿咱们回来捎上,管保回去给你做只小船就行呗!快帮我去摘弓和箭筒吧!”
小窦窦跟着箭娃趟榛树丛,钻树林,来到了钻天杨底下。箭娃仰起脸儿指着树上对小窦窦说:“呶,就在那儿,看见了吗?”
“嗯,”小窦窦仰起脸来揉揉眼睛说,“这么老高呀。”
箭娃见小窦窦瞧着钻天杨有点眼晕,又去摸光滑的树皮,说:“你要是不会爬皮儿溜光的树,我有个招儿。”
这么老高老高的钻天杨,小窦窦还真没爬过呢,问:“你有什么好招儿?”
箭娃用卡涛剜去一块树皮,说:“你爬上一段,用一只胳膊搂住树,再用腿盘住树,再用另一只手从腰里拔出卡涛剜去一块树皮,脚蹬没树皮的地方,树就不滑了。”他说完,见小窦窦还仰着脸儿卡巴眼皮,就催促说:“杨树皮发脆,可好剜了,你就快上吧!”
小窦窦接过卡涛别在腰里,才爬四五米高,就觉得身子直往下打坠儿,他掏出卡涛,照着箭娃说的那样,还真挺灵哩!慢是慢了点儿,可不那么滑得难爬了。
他爬上去,取下弓和箭筒,出溜出溜下到离地还有二米多的时候,双手松开,猛往后一纵身跳了下来。
箭娃见他的弓和箭筒一点儿也没坏,还那样好好的,心里很高兴,说:“小窦窦,等我胳膊好了,给你射飞龙鸟和狍子吃。”
小窦窦不信:“这玩意还能射狍子?”
“能呀!”箭娃领着小窦窦跑到河边折了根柳枝儿,用卡涛做了个狍哨儿,吹了两下,眉飞色舞地说:“狍子这玩意儿可傻了,要不我们都叫它傻狍子呢。这阵儿,就是老狍子下的崽儿刚能自己去打食吃的时候。你学着吹老狍子叫唤的声音,狍崽儿就跑来;你学着吹小崽儿叫唤,老狍子就寻思小狍崽儿打着食儿,要吃奶。你藏在树后头,照准狍子喉咙眼儿,嗖地一箭,射准了,让它在那儿就地打滚儿,起不来!”
多有趣啊,要是箭娃的胳膊能射箭,小窦窦真想让他射个狍子看看。
箭娃见小窦窦听得津津有味,就给他讲用箭射老虎的方法。射老虎得三个人合伙儿在洞口等着。那老虎一爬出洞,最爱先张开大嘴伸个懒腰,就瞧准这个空儿,两个人一人对准一只眼睛,那一个人对准喉咙眼儿,嗖嗖嗖三箭,那老虎两眼一瞎,喉咙眼儿一卡,你就等着用绳套抓活的吧;打犴,可不能怕吃苦,有时要成宿成宿地蹲“碱场”“注释1”……
前几天,小窦窦觉得箭娃不过是个没出老林的野娃子,昨晚听他和洪指导员说那些话,还挺懂事儿。这阵儿,他对箭娃的好印象又加了一条:他还挺聪明哩!小窦窦开始挺佩服他这个“新伙伴”了,要是和他在一块划桦皮船、吹狍哨儿、蹲“碱场”打犴,该多有趣啊!箭娃也挺佩服小窦窦的,心里嘀咕:“他才比我大那么点儿岁数,就参加上了阿牙绰安,挎上了大肚匣子枪,多神气呀!”两个小伙伴你佩服我,我佩服你,情投意合,已经成了一对分不开扯不断的小密友了。
小窦窦跟箭娃边学着做狍哨、吹狍哨,边往回走,又找到剥下的桦树皮,回到了帐篷。
箭娃问小窦窦,“你说,咱俩是做尜尜船“注释2”还是做鸭子船?”
小窦窦说:“当然还是做个鸭子船带劲啦!”
两个伙伴在帐篷里专心致志地做开了鸭子船。洪指导员此时正在小里间里眉心上锁了个大疙瘩,踱来踱去地思考问题呢。
一名阿牙绰安叔叔急匆匆走进帐篷,直奔小里间,把手里的东西亮在眼前说:指导员,河那边回箭了。
洪指导员抬起头来,一眼看着箭簇上系的那只断头鸟,眉心上锁的疙瘩更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方才,洪指导员根据调查掌握了的鄂伦春人部落与部落交战时的一种联络方法,用箭娃的弓射过去一根接好断茬的白杨棍,意思是主动要与对方团结,要求派人去或对方派人来谈判。而对方射过来的这箭簇上的断头鸟表白:想和谈是没门儿,我们要的是叫你们脑袋与脖子搬家!
跟着那位阿牙绰安叔叔身后,闪身进了小里间的箭娃,擦了擦鼻疙瘩上的汗星儿,吃惊地盯着箭对洪指导员说:“阿牙绰安叔叔,这支箭是我阿它吉的。”
洪指导员问,“你认得这支箭?”
“嗯,”箭娃点点头说,“这支箭我认得,阿它吉保存了老多老多年啦!阿它吉说,他用这箭射死了一个来抢东西的沙俄兵又拔出来的,留着看看解恨用的。”
“看来正像我们分析判断的那样,”洪指导员来回踱着小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在场的人说,“阿米皮曼派孟贵想把箭娃害死,好嫁祸给我们,在我们工作组和全乌力楞人之间制造事端,来达到让我们没法开展工作的目的。”
箭娃一听耐不住了:“阿牙绰安叔叔,我现在就回去吧,当全乌力楞的人讲清楚这个事儿。”
“不行,”洪指导员摇摇头,想了想说,“不行呀,你要一回去,命就难保啦!”
箭娃攥紧了小拳头,把眉毛挑得老高,说:“我不怕他们!”
洪指导员在心里思忖:这是个很有心机的娃子,在他的心里已经燃烧起了革命的火焰。从这个娃子身上,看到了这个乌力楞里的鄂伦春人会很快觉醒的希望。有人认为这个乌力楞的鄂伦春人格外的愚昧、野蛮,是不对的。因为这里的头人比别的乌力楞里的头人更凶残,他们受的压榨、剥削、欺侮和封建迷信的毒害更深,这也就决定了他们一旦觉醒,革命起来会格外地彻底、坚决。
洪指导员说:“干革命光凭不怕这股劲不行啊,你们打猎抓野兽儿,不是还得动动心眼吗?况且阿米皮曼比野兽鬼道多了。箭娃,你来,有主意了!”接着,洪指导员把将计就计的办法说了一遍,“怎么样,你能不能保证不出漏子?”
“报告指导员!”箭娃学着小窦窦和哈妮花接受任务时的样子,立正敬个举手礼说,“保证完成任务!”可是他学得不像,特别是打的那个举手礼,就像孙猴子手搭凉篷,把在场的人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洪指导员拍拍箭娃的肩膀说:“箭娃,你回去,主要是稳住阿它吉的心,别让他再上阿米皮曼的当挑头闹事了,我们很快就会去的,要是可能的话,你再让阿它吉帮着,想法……”
箭娃点点头说:“阿牙绰安叔叔,我全明白啦!”
主意想好了,又来了小难题。这两天,对岸大树上白天黑夜都有人站在树上放哨,从别的地方绕着护送箭娃渡河根本不可能,从上游到下游,好长一段河都是大下坡的激流,只有这个甩弯子的地方水流缓慢些。按箭娃说的,可以先射一支表明渡江的是自己人的联络箭。可是,船一过江心,摇桨护送的人就会被对岸树上的岗哨发现。箭娃伤口没好利索,自己摇桨太困难……
帐篷里沉闷起来。
“有了!”洪指导员松开眉头上拧起的大疙瘩走出小里间,指着小窦窦和箭娃做的鸭子船笑着问:“小窦窦,你听说过‘鸭子凫水暗使劲’这句话吗?”
小窦窦家乡养鸭子的可多啦。他不光听别人说过,而且熟得在肚子里像烂糊粥呢!他扑闪扑闪眼睛,说:“洪指导员,你是不是说,叫箭娃坐在船上,我在水里藏着驮着他过河去?”
洪指导员连连说:“对,对,对,算叫你猜着了!”
哈妮花接茬说:“船上放个桨,叫箭娃假装摇。”
箭娃嘿嘿一笑说:“这不成了演戏啦?”
洪指导员说:“我当侦察排长的时候,就常和敌人‘演戏’玩,把敌人演得蒙头转向的!这回呀,就看你演得像不像啦!”
箭娃把胖乎乎的脸儿一仰说:“像,我保证演像!”
“注释1”水泡子或河边。
“注释2”是一种两头尖尖中间大的小船。